蒲松齡《霸王祠》論析

楊玉奉

摘要：蒲松齡是小說家也是詩人，除著有《聊齋志異》外，還寫有詩、詞、文、賦等作品。在其《霸王祠》這首詩中，他用李賀一般凄婉濕冷的筆調(diào)，表達了對歷史上失敗的英雄項羽的無限同情。這是感同身受之筆，也是同病相憐之語。這些情感和意象，后來都表現(xiàn)在他的《聊齋志異》中了。特別是在《公孫九娘》《葉生》等經(jīng)典小說中，均可以看到《霸王祠》這首詩的草蛇灰線。

關(guān)鍵詞：蒲松齡;《聊齋志異》;《霸王祠》;李賀;項羽

中圖分類號：I207.419? ? 文獻標(biāo)志碼：A

一

由于長期教授歷史課，便時常留意歷代文人的懷古詩這一詩歌類型，更因為還是在著名的歷史文化古城淄川教授歷史課，便特別留意當(dāng)?shù)叵荣t的懷古詩。這樣二者一結(jié)合，其交匯點就是蒲松齡懷念、憑吊項羽的一首《霸王祠》詩。

小說家和詩人，對人生與社會、歷史與現(xiàn)實都會有自己的看法，并且要成為一流小說家和詩人，還必須有其獨特而新穎的看法。否則小說也好，詩歌也罷，就只不過是人云亦云，亦步亦趨，不會給讀者帶來任何思想的啟迪和美感的浸潤?！读凝S志異》近五百篇短篇小說，幾百年來贏得了無數(shù)讀者的喜愛，這已經(jīng)證明他是偉大的小說家了。在創(chuàng)作《聊齋志異》的同時，蒲松齡還寫有詩一千多首，這些詩在總字?jǐn)?shù)上雖不如《聊齋志異》多，但其在篇數(shù)上卻是大大超過了《聊齋志異》。近年來，隨著對《聊齋詩集》的整理和研究，蒲松齡的詩歌成就也越來越得到人們的贊譽，日益凸顯出其高超的藝術(shù)價值和深邃的文學(xué)意義。

項羽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千百年來，無數(shù)文人墨客都在圍繞著他的事跡大做文章。蒲松齡這樣一位小說家兼詩人，他對項羽有什么看法和感情呢？他的這些看法、感情有什么新意和特殊之處呢？我通過閱讀研究《霸王祠》這首詩，得出了一些初步的看法，寫在這里就教于方家。

二

清康熙九年（1670），蒲松齡三十一歲，由于參加鄉(xiāng)試屢試不中，再加上幾個孩子接連出生，人口漸多，生活窘迫，或許也有“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一廣眼界、一擴胸襟的考慮，他踏上了出青石關(guān)南去的壯游之旅，為時任江蘇省寶應(yīng)縣知縣的孫蕙做幕賓。孫蕙是淄川人，也就是現(xiàn)在的淄川區(qū)昆侖鎮(zhèn)笠山村人。他比蒲松齡大八歲，與蒲松齡既是同鄉(xiāng)，又同是科舉中人，并且對蒲松齡的才華極為賞識。按照當(dāng)時的規(guī)定，作為知縣，孫蕙有權(quán)自己花錢聘請幕僚，蒲松齡就是到寶應(yīng)縣衙投奔孫蕙，去協(xié)助他做文牘工作的。

蒲松齡南去的時候是秋天，第二年秋天他就沿原路返回了淄川，在寶應(yīng)度過了大約一年的時間。在寶應(yīng)，他除了協(xié)助孫蕙處理公務(wù)，辦理文牘，還跟隨孫蕙宴飲、看戲、游玩……并寫下了很多相關(guān)詩作?！栋酝蹯簟愤@首詩，就是這個時期創(chuàng)作的。詩云：

項王祠外曉冥冥，靈跡荒唐不可聽。

一曲離歌征月暗，千年恨血楚江腥。

深房霧暗吹陰火，秋草煙寒落濕螢。

有客憑臨多涕淚，恨無尊酒酹空庭。

趙蔚芝先生《聊齋詩集箋注》云：“這首七言律詩，是作者經(jīng)過霸王祠憑吊霸王而寫的。作品描寫了霸王祠的荒涼，批判了有關(guān)霸王的神奇?zhèn)髡f，表現(xiàn)了對霸王的悼念之情。霸王，秦漢之際的西楚霸王項羽。祠址不詳。從下篇《扁舟渡河》推測，或在作者北返途中。” [1]67霸王祠，全國到底有多少個，不得而知。蒲松齡此前此后的詩歌中對此祠蹤跡均無記載，由此可見，此祠似乎不在寶應(yīng)縣境。根據(jù)此詩的描寫，我們知道這是秋天的景色。蒲松齡是秋天到寶應(yīng)的，假如霸王祠不在寶應(yīng)縣境，初到寶應(yīng)政務(wù)繁忙，蒲松齡似乎沒有跨境遠游霸王祠的可能。

據(jù)現(xiàn)有資料，我們知道與江蘇相鄰的浙江和安徽各有一座霸王祠（浙江的叫項王祠）。南宋詩人陸游《項王祠》詩云：“項里溪水聲潺湲，溪上青山峩髻鬟。”項里，在今浙江紹興西南二十里，世傳為項羽流寓之處。 [2]十二卷230比這流寓之處更出名的，是相傳項羽的自刎之所——烏江亭。烏江亭位于今安徽省馬鞍山市和縣境內(nèi)烏江邊上，霸王祠就修建在此處。因為這里更為有名，所以歷代文人墨客題詠的也更多。其中最著名的應(yīng)該是唐人杜牧的那首《題烏江亭》：“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p>

不管是浙江的項王祠還是安徽的霸王祠，離江蘇省寶應(yīng)縣都不算太近，若非公務(wù)出差，蒲松齡專程去游覽的可能性比較小，盡管不是沒有可能，所以，趙蔚芝先生說霸王祠“或在作者北返途中”，這種可能性似乎更大一些。至于蒲松齡為何南去的時候不去游觀霸王祠，卻在北返時去，這也很好理解：南去的時候是要去工作，不能耽誤時間讓孫蕙久等，現(xiàn)在離職回家，離下一次鄉(xiāng)試時間還早，所以不妨從容一些，能多觀察一些事物就多觀察一些事物，畢竟這次南游的機會很難得，若想再來一次，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了。

詩的首聯(lián)說：“項王祠外曉冥冥，靈跡荒唐不可聽?！边@個霸王祠，似乎也可以叫項王祠。前半句是說：蒲松齡去游觀霸王祠的時候，是一個天色灰暗的早晨?！办`跡”，指神靈的遺跡或神明顯靈的事跡。后半句可以有兩種解釋：一是在到這里之前，蒲松齡可能聽人神乎其神地描述過霸王祠的盛況，所以才一大早冒著寒風(fēng)前來游觀，可是到了一看，這里的遺跡卻不像傳說中描繪的那樣，所以說是“荒唐”;二是也有可能是此時到此處來游觀的人很多，各種聲音、各種觀點說個不停，在蒲松齡聽來也不過是滿嘴“荒唐”言罷了。

傳言或現(xiàn)場人言是“荒唐”的，因為或傳或言或信的，都是普通百姓而已。蒲松齡就不同了，他雖說沒做官，可已是名滿齊魯?shù)男悴?，是有文化的讀書人，所以他想到的不是“荒唐”的傳說，而是真實的歷史。《史記·項羽本紀(jì)》在“項王已死”下，裴骃《史記集解》引徐廣言曰：“漢五年之十二月也。項王以始皇十五年己巳歲生，死時年三十一?！?[3]一冊338項羽那樣一個雄才大略的人，正值年富力強之時，卻悲壯地死去，所以蒲松齡對他的死表達了深切的同情：“一曲離歌征月暗，千年恨血楚江腥。”他死的那個月份是十二月，接下來才是正月?！罢髟隆本褪恰罢隆薄Ｆ阉升g說，自打項羽與虞姬相別，唱過《垓下歌》之后，在接下來的一個月當(dāng)中，天地之間都是一片昏暗，在對他的死表示悼念和同情，就好比今天早晨霸王祠周圍昏暗的景象一般?！昂扪保褪乔勒叩难?。項羽本來是有機會統(tǒng)一天下的，可是最終沒有實現(xiàn)愿望抱恨自刎而死，終是有點屈?！俺?，就是楚地的江河，這里指烏江。由于沾染了項羽的鮮血，所以千年以后的今天，還能聞到烏江水的血腥之味，讓人思緒萬千。《水滸傳》第四回寫魯智深五臺山出家，在半山亭子上看到一個漢子挑著一擔(dān)酒唱上山來：“九里山前作戰(zhàn)場，牧童拾得舊刀槍。順風(fēng)吹動烏江水，好似虞姬別霸王。” [4]63蒲松齡寫得凄冷黯淡，《水滸傳》寫得較為明朗溫暖，卻都不約而同地表現(xiàn)出了對“霸王別姬”的千年不忍與不甘。

蒲松齡創(chuàng)作《聊齋志異》，是有意識借鑒唐人李賀的凄婉陰暗的風(fēng)格。后來蒲松齡在《聊齋自志》中也大方承認(rèn)這種繼承關(guān)系：“披蘿帶荔，三閭氏感而為騷;牛鬼蛇神，長爪郎吟而成癖?！鼻耙痪湔f的是屈原，后一句說的就是李賀。李賀《秋來》詩云：“思牽今夜腸應(yīng)直，雨冷香魂吊書客。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庇纱丝梢钥闯?，蒲松齡的《霸王祠》詩，明顯是從李賀這首詩中吸取了營養(yǎng)。他說：“深房霧暗吹陰火，秋草煙寒落濕螢。”霸王祠幽深的房子里煙霧彌漫，閃著陰冷的鬼火，霸王祠外秋草迷離，寒煙漠漠，一滴一滴露珠落下來，那樣晶瑩透亮，就像一粒粒螢火落到了地上。雖然鬼火、螢火都是火，讓人感受到的卻是晨風(fēng)寒露一樣的清冷——不光在眼前，關(guān)鍵在心里。蒲松齡后來在小說《公孫九娘》中寫道：“白楊風(fēng)雨繞孤墳，誰想陽臺更作云？忽啟鏤金箱里看，血腥猶染舊羅裙。”又寫道：“墳兆萬接，迷目榛荒，鬼火狐鳴，駭人心目?！边@些凄迷的意象，早在《霸王祠》這首詩中，就已經(jīng)草蛇灰線，伏脈千里。

最后，蒲松齡寫道：“有客憑臨多涕淚，恨無尊酒酹空庭?！币馑际乔皝響{吊楚霸王的人，有的拿著酒肉，有的拿著紙錢，而我卻什么也沒有，但我比他們都更懂項羽的心。因此我灑下的許多淚水，千年前的項羽若是能夠看到的話，一定是心有戚戚焉，以為找到了異代知己，盡管廳堂空空，項羽的塑像也早已不見了。

三

為什么說蒲松齡是項羽的異代知己呢？蒲松齡十九歲以縣、府、道三試第一考中秀才，名聲大振，他自認(rèn)為中舉做官如拾草芥，觸手可及，可是多少年過去了，中舉做官的愿望一直沒有實現(xiàn)，他心理壓力是非常大的。蒲松齡才情甚高，得到時人認(rèn)可，可就是不能中舉，就如同項羽不是沒有才能，可就是消滅不了劉邦，奪不了天下，這難道就是所謂的“天之亡我”？真是同病相憐，感同身受啊！

《聊齋志異》中有一篇《葉生》，寫淮陽葉生文章詞賦冠絕當(dāng)時，卻總是所如不偶，困于名場，考不中舉人做不了官。后來葉生抱恨而死，魂靈隨知己而去，并輔導(dǎo)自己的學(xué)生考中了舉人，以此來證明自己屢試不中乃“此天之亡我，非戰(zhàn)之罪也”，這正是項羽臨死之前的仰天浩嘆！后世學(xué)者都認(rèn)為《葉生》是蒲松齡自傳性質(zhì)的文章，清人馮鎮(zhèn)巒就說：“余謂此篇即聊齋自作小傳，故言之痛心?！?[5]85冥冥之中，蒲松齡在這首《霸王祠》里已經(jīng)預(yù)言了自己“涕淚”“痛心”的一生，假如項羽地下有知，也照樣會掬一把同情之淚吧。

項羽死的那一年是三十一歲。我們知道，若蒲松齡是去寶應(yīng)那一年游觀的霸王祠，那也是三十一歲。項羽最后雖然功敗垂成，沒有取得天下，但司馬遷評價他說：“羽非有尺寸，乘勢起隴畝之中，三年，遂將五諸侯滅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號為‘霸王’，位雖不終，近古以來未嘗有也?！?[3]338-339有這樣高的評價，所以把他放在“本紀(jì)”里，和秦皇、漢武平起平坐。

在同樣的年齡，項羽已經(jīng)是叱咤風(fēng)云的西楚霸王名震天下，而蒲松齡卻只是一個寄人籬下的落拓秀才。那時候，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剛有起色，他的《聊齋志異》還未成書，可是誰能料得到，幾百年后，《聊齋志異》成為了中國文言小說中最璀璨的那顆明珠，他本人也因此被譽為“世界短篇小說之王”，享譽世界！

相傳蒲松齡還有這樣一副對聯(lián)：“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guān)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fù)，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笨梢娖阉升g對項羽真是無限神往，念茲在茲了。蒲松齡和項羽，一文一武，都是中華民族的奇男子。作為一名中學(xué)歷史老師，聯(lián)系蒲松齡這首《霸王祠》詩，給學(xué)生講講項羽和蒲松齡的故事，對學(xué)生會是有很大的激勵作用的。

參考文獻：

[1]趙蔚芝.聊齋詩集箋注[M].濟南：山東大學(xué)出版社，1996.

[2]羅竹風(fēng).漢語大詞典[K].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3.

[3][西漢]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

[4][明]施耐庵.水滸傳[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7.

[5]張友鶴.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Poetic analysis of Pu Songling's The Overlord Temple

YANG Yu-feng

（Zibo Yucai Middle School History Teaching and Research Group，Zibo 255100，China）

Abstract： Pu Songling，a well-known novelist，is in fact a poet as well. Apart from his masterpiece—the collection of novels Liaozhai Zhiyi，he also wrote many poems and The OverLord Temple was one of them. In this poem，in the writing style of Li He，a poet in the Tang Dynasty，Pu Songling expressed in a miserable tone his infinite sympathy for Xiang Yu，a hero who had failed in history，while deep inside，somewhat the author was pitiful for himself，too. These kinds of emotions in The Overlord Temple were later expressed in his masterpiece Liaozhai Zhiyi，especially in its classic novels such as Gongsun Jiuniang and Ye Sheng，which to some extent reflected the influence that this poem had on Pu Songling’s later literary works.

Key words： Pu Songling;Liaozhai Zhiyi;The OverLord Temple;Li He;Xiang Yu

（責(zé)任編輯：譚? 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