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英雄”形象建構(gòu)的游牧文化還原

盧永和 李玉

《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2011年版）》中明確提出：“閱讀教學應引導學生鉆研文本，在主動積極的思維和情感活動中，加深理解和體驗，有所感悟和思考。”[1]可見，語文文本的深度解讀，是語文閱讀教學的重要目標。文本深度解讀的一條策略，即是讓學生在閱讀中重返文本生成的歷史文化語境，由此對文本產(chǎn)生新的體悟和認知。本文以北朝民歌《木蘭詩》為例，引導學生在古代文學文本閱讀中回歸特定的歷史文化語境，對花木蘭這個巾幗英雄形象作出符合歷史實際的評判，由此提升其對文學文本的理解能力。

一、游牧文明：“英雄”型塑的歷史空間

人的思想觀念與性格的形成，離不開其生存的具體環(huán)境?！赌咎m詩》歷經(jīng)后人整理、潤色，但其故事的歷史底基應是北朝時期。這一時期正是漢族文化與各少數(shù)民族文化相互交流和融合的時代。由詩歌文本可見，詩歌開篇的“木蘭當戶織”體現(xiàn)的是男耕女織的漢族農(nóng)耕文明；但從文本整體來看，騎馬殺敵、能征善戰(zhàn)的木蘭形象，展現(xiàn)的則是典型的北方游牧民族文明。有論者指出，從詩中的“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等文本表述來推測，“花木蘭可能是北魏時的鮮卑女子，因此所居住的城市就是洛陽。”[2]該學者持論的依據(jù)是，北魏孝文帝將都城從平城遷到洛陽之后，洛陽有先進的城市規(guī)劃，并重新成為一個繁華的城市。關于木蘭身世的研究，給了我們一個啟示：我們在解釋木蘭形象的“英雄”內(nèi)涵時，應緊扣游牧文明的特性。

北方游牧民族號稱“馬背上的民族”?！敖盒杩祚R，快馬需健兒。？跋黃塵下，然后別雌雄”（北朝民歌《折楊柳歌辭》），這是北方游牧民族生活的真實寫照。法國學者勒內(nèi)·格魯塞在其著述《草原帝國》的“序言”中寫道：“草原上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造就了他們矮小敦實而靈活的身體，也給了他們攻無不克的本領……也練就了他們強健過人的體魄。”[3]在生存環(huán)境艱難的游牧文化的熏陶下，就連女性的身體也顯得強悍有力，尤其是鮮卑族。如論者所言，“鮮卑婦女的勇健特征漸漸成為北朝婦女的共有特性?！盵4]身體強健是木蘭能夠成為戰(zhàn)場英雄所必備的前提條件。

誠然，無論是游牧文明還是農(nóng)耕文明，男性在體能方面占據(jù)絕對的優(yōu)勢，故需承擔更多的家庭和社會責任?！赌咎m詩》寫道：“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此即意味著承擔家庭和社會責任的主導角色是父親。如果父親年老體弱無力承擔，則由長子代替履職。《木蘭詩》寫道：“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边@就是說，木蘭的父親沒有大兒子，木蘭沒有哥哥。由此，在父親年邁力衰且沒有合適男丁頂替的情況下，服兵役的義務只能由木蘭男扮女裝來履行。

此外，基于木蘭家庭中男性偏弱的現(xiàn)實，我們可以合理展開想象，木蘭在家中需要承擔許多繁重的體力勞動。長年累月的辛苦勞作，讓木蘭逐漸掌握了騎馬射箭等生活和軍事技能，并訓化為一種偏男性的體格和意志力。同時，家庭頂梁柱的角色，亦讓木蘭逐漸具備一種運籌帷幄的領導能力。生活中無形鑄就的種種優(yōu)良品質(zhì)，為木蘭的沙場建功打下了堅實的基礎。試想，木蘭如果只是普通的閨閣女子，怎么能夠征戰(zhàn)沙場、英勇殺敵？

環(huán)境造就人，木蘭的“英雄”性格的生成，很大程度上是基于其出身的游牧文化大環(huán)境和男性勞動力衰弱的家庭小環(huán)境。生存環(huán)境的艱辛為木蘭提供了大量的“準軍事”訓練機會，這種訓練融入普通平凡的日常生活就顯得非常自然。因此，作為女英雄的木蘭形象，整體上契合北方游牧文化及其家庭固有的生活邏輯。

二、“英雄”本色：基于群體榮譽與生命意志

服兵役原本是男子的責任，但木蘭家缺乏合適的男丁。在戰(zhàn)事緊逼的情況下，木蘭作為家庭的“準男丁”，自然要承擔起服兵役的義務?！澳咎m從軍沒有抽象的目的性，只是一種隨機性的自然選擇；木蘭從軍是一種不得已的選擇，但絕不帶有任何卑屈的性質(zhì)。”[5]木蘭從軍是在民族危難之際的被動抉擇，不是個體主動追求建功立業(yè)的結(jié)果。

南北朝時期，各民族大分裂、大融合，戰(zhàn)事接連不斷。北方游牧民族的生產(chǎn)力相對落后，各部落聯(lián)盟組織雖然供養(yǎng)一定規(guī)模的常規(guī)部落兵，依靠他們來維護集體安全并進行對外擴張。然而，一旦遭遇重大戰(zhàn)爭，常備兵員往往不夠，故需臨時征調(diào)兵力，即要求每家每戶派出男丁，并自備武器和馬匹，臨時組成軍隊參戰(zhàn)，這就是《木蘭詩》中所謂的“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但是木蘭這個家庭比較特殊，由于父親年歲已高，家中又無長兄，弟弟年紀尚小，家中沒有合適的男丁服兵役。因此，木蘭女扮男裝、替父出征，本意是為了完成兵役義務。

起初，這一重任落在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木蘭肩上，給她的內(nèi)心情緒造成了一定的擾動，這就是詩歌中所說的“不聞機杼聲，惟聞女嘆息”。緊接著，詩歌寫道：“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贝藭r的木蘭在想什么、在惦記著什么，詩歌文本自問自答，但無具體所指，留下了一個有意味的空白供讀者想象。從常情常理推斷，此時木蘭的內(nèi)心是非常復雜的。從理智上而言，每個人面對生死未卜的戰(zhàn)爭時，內(nèi)心難免有一種本能的畏懼甚至抵觸。但是服兵役作為族群的神圣使命，每個家庭必須無條件履行。所以，木蘭此時表現(xiàn)出來的情感是猶豫的、矛盾的。最終還是集體利益戰(zhàn)勝了個體利益，木蘭毅然選擇從軍?？梢?，集體利益高于一切，這是木蘭被建構(gòu)為一個保家衛(wèi)國英雄的核心觀念。她內(nèi)心的猶豫和徘徊，未絲毫減損其英雄的成色。相反，其英雄氣概不違背真實的人性，由此更讓我們感到敬佩?？傮w而言，木蘭的從軍是基于群體的榮譽，是承擔社會和家庭責任的一種自覺行為。

另外，我們同樣可以合理地展開想象，木蘭在戰(zhàn)場上所展現(xiàn)出來的“英雄”氣概，也包含個體求生的生命意志。在戰(zhàn)火紛飛、腥風血雨的戰(zhàn)場上，生與死僅一線之隔，而臨時征調(diào)參戰(zhàn)的民兵并未經(jīng)過嚴格的軍事訓練，士兵如想從殘酷的戰(zhàn)場中存活下來，除了靠幾分運氣，則需要勇敢抗敵，求生的生命意志由此成為行動的強大內(nèi)驅(qū)力。詩中寫道：“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將軍百戰(zhàn)死，壯士十年歸?！蹦咎m作為一個女性，能夠在長期的浴血奮戰(zhàn)中全身而退，求生欲望與強悍體魄為生命提供了堅實的意志支撐。可見，木蘭的“英雄”氣概是在艱難的生存環(huán)境之下“逼”出來的，一方面是出于履行族群義務和家庭責任的神圣使命；另一方面亦是出于一種在戰(zhàn)場上保全自我的生命意志?；谝陨戏治?，我們對木蘭“英雄”形象的形成問題便有了新的認知，即“英雄”形象的背后暗含著常人難以想象的心酸和無奈。

三、棄軍功：英雄回歸日常

在成熟的國家體制和階級社會中，論功行賞是為職業(yè)軍人設立的一種激勵機制，其中包括授予軍功章、職務晉升和優(yōu)厚的物質(zhì)待遇等，這些獎勵能夠讓軍人克服各種困難，并煥發(fā)出驚人的斗志。托克維爾在《論美國的民主》中指出：“由于軍士的職務性質(zhì)是永遠不變的，所以軍士們的生活注定是庸碌無為、備受限制、毫不舒適，甚至生死難卜的。在他們看來，當兵只是一種危險的職業(yè)。他們只知道艱苦和服從，這比頭頂危險更難忍受。他們之所以能夠忍受眼前的痛苦，是因為他們知道社會制度和軍事制度在將來能解除這些痛苦。實際上，日子久了以后，他們真能當上軍官，可以發(fā)號施令，得到榮譽、獨立地位、權(quán)力和享受。”[6]職業(yè)軍人從軍的目的，是想通過戰(zhàn)爭獲得屬于自己的榮譽、地位、權(quán)力、財富等，由此他們骨子里甚至有一種好戰(zhàn)的沖動，如托克維爾所言：“在充沛精力、需要、激情、時代精神、希望和恐懼心情的不斷推進下，他們不可能不燃起鋌而走險的野心。”[7]可見，戰(zhàn)爭似乎給軍人提供了難得的實現(xiàn)自我的機會。

而北朝游牧民族在軍事制度方面普遍實行部族兵制。這并非一套成熟完善的軍事制度。一方面，所有部落臣民肩負著生產(chǎn)和作戰(zhàn)的雙重責任；另一方面，其尚未設立一套明確的獎勵制度，獎品甚至隨機而定。《木蘭詩》在寫到部落首領給木蘭獎賞時，只有“策勛十二轉(zhuǎn)，賞賜百千強”的模糊表述，同時還問木蘭的“所欲”為何（想要什么），這意味著北方游牧民族的論功行賞制度尚未實現(xiàn)標準化和常態(tài)化。同時，我們也可以推測，北方游牧民族的軍功獎勵并不會讓普通臣民超越其固屬的階層，《木蘭詩》中所說的“尚書郎”，明顯是北方詩歌漢化的文化遺存，因為“尚書郎”是漢代以后漢族政權(quán)的官職名。

游牧民族的普通老百姓當兵參戰(zhàn)只是為了完成族群共同體的義務，其沒有接受軍功獎勵的利益訴求和價值意識。木蘭在特殊的戰(zhàn)爭時期以普通女性的身份臨時扮演軍人的角色，日常生活的錘煉使其具備了超強的體能和意志力，由此能夠出色地完成軍事任務并立下戰(zhàn)功。而作為一個普通的女子，木蘭并沒有強烈的戰(zhàn)爭欲望，也不見得有突出的帶兵打仗的能力和做軍事首領的威望?？傮w來看，木蘭是一個具有傳奇色彩的平民女英雄：一個普通女性臨危受命替父從軍，這是她出于盡孝與盡忠的一種責任擔當，而非為個人的揚名立萬。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其對應得的軍功獎勵不感興趣，只想回家與家人團聚——“愿馳千里足，送兒還故鄉(xiāng)”，重新回歸普通正常的生活——“開我東閣門，坐我西閣床，脫我戰(zhàn)時袍，著我舊時裳。當窗理云鬢，對鏡帖花黃?！痹娭袧饽枋隽四咎m回家后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日常生活，體現(xiàn)的是木蘭結(jié)束戎馬生涯、回歸普通生活的歡快，同時也體現(xiàn)出其卸下重責后的輕松和愜意。這是真實的人性表現(xiàn)，詩歌并沒有“藝術(shù)”地拔高木蘭這個英雄形象。

然而，木蘭這個具有傳奇色彩的平民女英雄，卻能夠獲得社會各階層的廣泛認同，原因何在？筆者認為：其一，從官方的角度來看，木蘭能夠從大局出發(fā)，以國家和民族利益為重，無怨無悔地接受并出色完成服兵役的義務，具有集體主義觀念和忠誠服從的意識，由此能夠受到上層階級者的普遍贊譽；其二，從平民階層的角度來看，木蘭作為他們的代表，在戰(zhàn)場上表現(xiàn)出非凡的能力，這是底層民眾的驕傲，由此可以提升平民階層的集體榮耀感——普通人做了不普通的事，平凡人創(chuàng)造了不平凡；其三，從性別的角度來看，作為女性的木蘭，展現(xiàn)出不讓須眉的超強能力，讓男性心生敬仰。我們?nèi)绻J可木蘭是鮮卑族人的話，這一點是容易理解的。對于北朝時期的鮮卑民族而言，女性是可以參與一般性的社會事務的，其地位普遍較高，如論者所言：“以鮮卑文化為主的北朝，夫妻之間完全平等，不同于漢人社會有男尊女卑的現(xiàn)象”[8]。鮮卑女性社會地位的提升，與自身的能力表現(xiàn)是分不開的。鮮卑男女平等的社會觀念，在一定程度上沖擊了農(nóng)耕漢文化區(qū)域男尊女卑的傳統(tǒng)落后觀念。因此，《木蘭詩》在漢文化區(qū)域的傳播，既是女性形象的重塑，更是男女平等觀念的詩性表達?；咎m的英雄形象之所以能夠流芳千古，為世人所頌揚，這與社會各階層的集體認同是分不開的。

四、結(jié)語

“英雄”是一個普泛的描述性概念，其含義往往模糊多歧，需要結(jié)合具體對象和歷史語境作精微的考察。花木蘭在中國是一個家喻戶曉的巾幗“英雄”，在其符號化的過程中，對其形象的闡釋往往抽離了具體的歷史語境，只是想當然地往其身上貼標簽，如“保家衛(wèi)國”“勇敢”“鄙視功名利祿”等。這種貼標簽式的解讀，往往容易造成文本閱讀的淺表化和浮泛化。如果拋棄這些空洞的標簽和概念，從北朝時期游牧民族的歷史文化語境出發(fā)，重新還原木蘭的形象，我們可以合理地展開想象：木蘭家里無強壯的男丁，這讓木蘭在繁重的日常勞作中得到了體能的鍛煉，再加上北方游牧民族女子普遍強悍的身體特征，這些因素是木蘭能夠出色完成軍事任務的基礎條件。從毅然從軍、英勇殺敵到放棄軍功、回歸日常，木蘭的人生滿足了社會各階層的價值期待。也正因社會各階層對于木蘭形象的集體認同，才成功塑造了木蘭這一巾幗英雄的文化符號。

注釋：

[1]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制定：《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2011年版）》，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9頁。

[2][4][8]劉學銚：《鮮卑列國》，陜西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205頁，第31頁，第31頁。

[3][法]勒內(nèi)·格魯塞：《草原帝國》，趙曉鵬譯，中國致公出版社，2019年，第1頁。

[5]錢理群等：《解讀語文》，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55頁。

[6][7][法]夏爾·阿列克西·德·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張楊譯，湖南文藝出版社，2011年，第512頁，第512頁。

本文系肇慶學院高等教育教學改革項目“新時代語文教師能力分級對標體系研究與應用”（編號：zlgc201737）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盧永和）肇慶學院文學院；（李玉）廣東省河源市龍川第一實驗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