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宋宇
2020年1月27日,上海市同濟醫(yī)院發(fā)熱門診,在連續(xù)工作12個小時后終于摘下N95醫(yī)用口罩的留觀室護士。這是她第一次在發(fā)熱門診工作,為了減少感染、節(jié)約防護物資,工作期間她滴水未進?! ∫曈X中國 ?圖
楊笠因在脫口秀表演中涉及性別議題飽受爭議,她也因此成為2020年最受關注的脫口秀演員?! ≠Y料圖
對于性別問題,認真的關注與思考永遠不會無用。在彈幕中,兩性關系經常演變?yōu)殛P于道德問題的機械討論,誰犯錯、誰負責,活生生的具體困境沒那么重要,答案最好非黑即白。性別問題就這樣在爭吵、思考和實踐中踟躕前進。
一個夜晚,我從公眾號上看到《3811》,譚維維的音樂專輯。十一首歌,分別對應一位女性的故事。性別是重點所在,它們有感而發(fā),與女性歌者存在相當大的關系。專輯從過分詳盡的說明文案中浮現,如聽到遠處雷聲若隱若現。
作品究竟與我們的生活有什么關系,又會駐留世間多久,是創(chuàng)作者在銷量之外要面對的問題?!缎【辏ɑ肥菍]嬂镒钪匾囊皇赘瑁苯拥刂该鲉栴}。曾經鮮活的生命遭遇殺戮與遺忘,象征污名的帶女字偏旁的文字,奇異地連成兩句歌詞,令人心悸。
過分強烈的音樂可能削弱歌曲的力量,如果是民謠那樣直抒胸臆會更好嗎?也許。不過很難更多指摘,富有責任感地將意見表達出來,讓人記住,就非常值得欣喜了。
另一首動人的歌曲是《阿果》。十五歲的女孩換上成年衣裝,與自然親密相伴的童年別離?!盁o憂年歲,那天忽然結束”,人生前路無從預知,只能懵懵懂懂地面對。吟唱通向所有人的內心,生命悲傷且堅強。這根奇異的蘆葦,總與內在矛盾的重負相伴成長。
專輯里的女性,章存仙和魚玄機、吳春芳與錢夫人,在不同時空鄭重地重申人生多元。她們用自己的角度展示,人要如何努力才活得完整。與生活關聯(lián)的原創(chuàng)作品,讓這一年積極許多。
她們的生活
趙薇發(fā)起的短劇集《聽見她說》,是另一種形式的《3811》。相比歌曲的詩意凜冽,影像能更從容地表達意見。兩部作品都在審視女性處境,人并非生活在理念中,生活以具體但有限的生命歷程構成,無可逆轉地向前推移。道理很簡單,所有人都應該幸福和平等,但女性面對更大的困難。注目習焉不察的長期問題,事關所有人的福祉。
想想一個簡單的模型,貧窮的非裔女性面臨多大的困難? 勵志故事當然會鼓吹所謂成功人生,這時可以換一個角度:這些困難剝奪了她多少機會?
《聽見她說》脫胎自BBC于2018年制作的單元劇《她說:女性人生瞬間》,八集短劇,每集一位女性自述。自白能建立起前一半對話,她說,觀看者去想。
第一集《魔鏡》中的女孩妝容濃重,完全看不出扮演者齊溪的眉眼。女孩自小受到不公允的嘲諷,由此對自己的容貌沒有自信,進而無休止地裝扮甚至試圖整容,使自己受到外界認可。她想迎合的“美”只是幻想,不過坊間也有“白富美”這種刻板的判斷標準;更準確地說,她被容貌焦慮俘獲了。
沒看多久,我重新打開彈幕,觀察觀眾們的即時反應,希望大家在觀看時能產生共識。當然,即時和共識都同樣是幻想。能看到的彈幕許多在討論女性的自卑、追憶自己的類似心路,這些很好,符合創(chuàng)作者的預想;還有比例較小的彈幕真正談論起角色的妝容,看似就事論事,實則南轅北轍。
各種各樣的無助人生順次展開。困于家庭的全職媽媽、被原生家庭所累的年輕人、家暴受害者……據片方說,故事來自擁有近六十個原型的“故事池”。
郝蕾所在的《她和她的房間》,可能是最好的一集。帶著“男性凝視”可能的導演呂樂,講述類似“女人要有一套自己的房子”的故事。女人在丈夫的葬禮,一個本應悲傷的場合笑了,兒子因此倍感羞恥。她慢慢回憶令自己迷惑的婚姻生活,暴力、背叛,偶爾有一丁點希望。郝蕾的出色表演和黑色幽默細節(jié),讓這個故事的力量充沛。很多觀眾回憶起自己遇到的家庭暴力,那些施虐的父親或配偶都是活生生的人,本該擁有惻隱之心的。
在每一集的彈幕中,都出現各種各樣的意見。不同的經歷和立場,無數認知偏差,讓發(fā)言者看到問題的不同面向。想理解陌生人與陌生意見,需要對公共事務的熱忱和莫大的同情心。按照制片人金娜解釋,制作這部劇集“質疑的是刻板的價值觀,是標準”。
可以想象,品質要提升,避免沉湎于自我感傷,還要讓觀眾看進去,再加上財政和尺度等不計其數的問題,創(chuàng)作成為充滿著妥協(xié)的艱難歷程。激發(fā)真正的啟示,就像寶貴的禮物。
在《魔鏡》那里,我看到了最為振奮的一條彈幕:“最近還想減肥來著,看這個片子頓時又不想減了哈哈哈哈?!笨磥?,作品令人行動,去破除刻板的“美”了。
遺忘與想當然
十二年前,我在書店翻到一本小冊子,可能是婦聯(lián)或者婦女權益機構編寫的,詳盡記錄了若干起家暴案例。我讀得毛骨悚然,還遇到了一個超出認知能力的問題:為什么一位女警察會被長期家暴?
同情不是憐憫,人沒有資格決定別人的生活。暴力、性騷擾等違背他人意志的行為,能獲得司法救濟的很少,缺乏堅實證據可能是原因之一;即便如此,性別文化若發(fā)生積極變化,哪怕只讓施害者獲得道德譴責,給受害者一點點公正,同樣是件好事。
但變化仍舊很少。個別事件通過司法程序、社會新聞為公眾所知,只是一種殘酷的“運氣”。更可能的結果是《小娟(化名)》觀察到的,以“隱去我姓名,忘記我姓名”的途徑遭到遺忘。愿意呼吁、喚起對他人處境的關注,總是可敬的?!堵犚娝f》的彈幕里,觀眾能看到暴力在代際傳遞,有人因為別人的三言兩語而不愿意穿裙子,還有因為原生家庭的暴力而恐婚恐育。與之相應,有人感覺“負面的東西”太多,也有人以自己的幸福指摘角色自己的缺點。這些視角缺乏同情、自我中心,承載著反思可能的作品淪為邏輯簡單的苦情戲。
發(fā)言背后的個體經驗應當得到尊重,但意識到房間里還有大象也是題中之義。查看任何負責任的性別問題報告,都能發(fā)現兩性的境遇存在巨大差別,職業(yè)選擇、婚姻、就業(yè),無所不包。女性被不斷標準化和塑造,獲得社會承認和事業(yè)成功,往往要放棄自己的個性,如果沒有柔弱、賢惠,那就很可能被冠以“男人婆”或“女漢子”等古怪的頭銜。
女性權利不是單個性別的事情。權利應當跨越各種各樣的邊界,不同的性別、地域、階層必須意識到彼此可以相容。它們的基礎是寬容和自省。
比如,當“他明明那么普通,但卻可以那么自信”都成了冒犯,那漢娜·蓋茨比和黃阿麗怎么辦? 張口就損“白直男”,隨手就甩一打臟話,可如何了得。冒犯為什么讓人不適,讓什么人不適,不適為什么有問題,是否在講真話……統(tǒng)統(tǒng)有待探討。
脫口秀因問題而生,憑凌厲、幽默和機智產生效果,對偏見當頭棒喝。四平八穩(wěn)肯定無法諷刺,何談實現自身使命?女性表演者引入性別議題,像楊笠點出“明普卻信”,講月經、性別歧視,受訪時談原生家庭和社會的性別問題,一概值得致意。
大眾文化的形式、水平,因應著它們自己的土壤與氛圍,還要承受各種各樣的額外壓力。流媒體與商業(yè)也可能讓脫口秀變得更加謹慎,無論如何,說出來、讓人記住才可能自由。
大明星和小生活
在2021年的限定劇《假裝我們在城市》里,紐約作家弗蘭·勒博維茨告訴馬丁·斯科塞斯導演,她做夢都沒有想到會有“我也是”。因為,“從夏娃開始,女人的處境從沒變過”。
“人們會關注這件事,是因為那些人是影星。沒有人會關注在酒店整理床鋪的人,當然,那種處境的女人數以百萬?!崩詹┚S茨講出了殘酷的真相,知名女明星受侵犯才真正引起公眾注意,實際上普通勞動者早就該受到關注,“你可以不當電影明星,但你必須養(yǎng)家糊口。所以,這才是問題所在?!?/p>
一個接一個地說出來,才讓哈維·韋恩斯坦及后來的杰弗里·愛潑斯坦身敗名裂。而《她說:女性人生瞬間》的第一集,就是一位女演員無助地講述遭到制片人性侵的經歷。
《聽見她說》則更傾向于講述長期積累而成的人生困境,去引發(fā)共鳴與思考。她們遇到戲劇化的人生選擇,又因刻板的性別文化而自我質疑。主創(chuàng)人員也告訴外界,她們關心著生育、熟人性侵等更加尖銳的問題。
2020年的大眾文化中,劇集如《二十不惑》《三十而已》,電影像《花木蘭》,也包括《乘風破浪的姐姐》等綜藝節(jié)目,以各種方式展示了女性的生活。它們的邏輯更加簡化,因果關系幾乎一目了然。內容更貼近平民生活的,還應當提到舞臺劇《生育紀事》。
作品是激勵人思考的強心劑,但絕不會瞬間解決所有問題。2019年,暢銷小說改編成的《82年生的金智英》上映,風靡韓國,也影響到中國。在對女性持有偏見的社會,全職媽媽金智英疏離于社會,為之困擾,疲憊不堪地一步步走向精神崩潰。金智英的境況無疑非常普遍,《聽見她說》的《失眠人的夢》中,白百何飾演的角色就陷入類似的狀況。
令人驚奇的是,韓國網民不久前發(fā)現,首爾市政府曾發(fā)布指南,建議孕婦在生孩子前檢查家里有沒有足夠廁紙,為肯定“不擅長做飯”的丈夫準備好飯菜,自己要扎起頭發(fā),即使沒洗澡“也不會顯得邋遢”。孩子出生后,她還應該把小碼裙子放在眼前,激勵自己恢復身材。
這篇指南在社交媒體引發(fā)抗議,網友們要求官員公開道歉。2020年,韓國死亡人數首次超過出生人數,這個世界上出生率最低的國家呈現人口負增長。BBC的報道稱,主要原因是韓國女性在工作和家庭生活之間難以取得平衡,房價高昂也抑制了年輕夫婦的生育愿望。2022年起,韓國政府將為每個新生兒提供約合1.2萬元人民幣的產前現金補助,以及一系列育兒費用,效果如何還有待觀察。
女性的問題永遠是兩性、全社會和全世界的??只榭钟赡茉醋栽彝ィ拖駰钭现餮莸哪羌对S愿》;也可能源自現實生活的壓力,正如韓國社會顯示的那樣。短期和孤立的個人情感跌宕,在較長的時段里,會像蝴蝶扇翅那樣悄然影響長期的人口結構。
丟失的名字
一些真切反映性別問題的書籍也值得注意。比如《知曉我姓名》,性侵受害者香奈兒·米勒痛苦但充滿力量的回憶;以及追溯女性寫作歷史的作品《如何抑制女性寫作》。無論當代還是往昔,當事人們都面對著隱藏自己姓名的困境。
問題又是如此相似。在關于新著《梁莊十年》的自述里,作家梁鴻談到,書寫家鄉(xiāng)梁莊的數年中,她從來都沒想過那些媳婦、奶奶們究竟叫什么?!熬秃孟袼齻冏鳛樯倥畷r的那個女孩子從來不存在一樣。她到了梁莊,就變成了‘某某家的,就變成了幾嬸,就變成了幾嫂?!?/p>
“我們所謂的家暴,所謂的女性問題,所謂的沒有身份,在鄉(xiāng)村是從來都存在的?!绷壶櫼虼税l(fā)問,“梁莊丟失的女兒,她們都到哪去了?”
這些悲傷的境遇,同樣讓人想到《3811》。經歷了人生“大荒蕪”的老奶奶趙桂靈,不識字,在暮年封閉在情感孤島;要么就是小娟,以一個化名給世界留下僅有的印跡。正是2020年底,一位13歲的山西女孩遭到校長毆打,并寫下辱沒自己的所謂檢討。她甚至還沒有像阿果那樣迎接人生,就要遭到“蕩婦羞辱”。她的化名就是“小娟”,多么荒謬。
星星點點的案例體現著一種召喚,關心她們,付出更多理解是在關心自己,不管你是誰。
這一年里,男性作家做了哪些努力?經過短促的回憶,我能想到閻連科的長篇《她們》。他恰巧是梁鴻的同事、同鄉(xiāng),關注著相通的議題。在散文中,他努力地理解四代女性的命運,觀察她們在時代中的顛簸。他希望賦予她們公平的評論,奮力與“男性凝視”陷阱周旋。瀏覽這本書的豆瓣評論,可以看到相距甚遠的贊揚與批評,他們往往是有建設性的。
對于性別問題,認真的關注與思考永遠不會無用。在彈幕中,兩性關系經常演變?yōu)殛P于道德問題的機械討論,誰犯錯,誰負責,活生生的具體困境沒那么重要,答案最好非黑即白。性別問題就這樣在爭吵、思考和實踐中踟躕前進。保持樂觀,先說出來,再看看會發(fā)生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