貨幣理論的反思與重建：基于信用本質觀

李秀輝

一、文獻回顧與問題的提出

現(xiàn)代經濟的信用特征對成型于商品經濟時代的主流貨幣理論構成了全面挑戰(zhàn)。首先，金融處于核心地位。2016年中國GDP為74.4萬億元，而當年僅上海金融市場的交易總額即達到1364.2萬億元，這表明貨幣不再僅僅限于商品交換，而已主要應用于廣泛的金融和信用活動。其次，貨幣依賴于主權信用。隨著1971年黃金非貨幣化，貨幣與貴金屬商品的內在價值關聯(lián)被徹底斬斷，貨幣的價值基礎轉而完全依賴國家的主權信用和財政擔保，貨幣存在的邏輯前提則從商品的內在價值轉向社會的普遍承認。再次，交易的無現(xiàn)金趨勢。基于信用經濟的無現(xiàn)金社會趨勢表明，一方面，貨幣的物理形態(tài)及其內在價值越來越弱化，另一方面，貨幣的計價單位、延期支付和交易結算等職能越來越重要。最后，經濟危機逐漸以金融危機為主要表現(xiàn)形式和發(fā)端，并且爆發(fā)得越來越頻繁和劇烈?！白?618年開始的近390年里，發(fā)生42次大小不等的危機，這意味著每十年左右就會在某個局部或者全局范圍出現(xiàn)一次危機”①，“1990年以來就出現(xiàn)了5次較大規(guī)模的金融危機”。②

主流貨幣理論將貨幣視為一種商品，強調商品交換和實物流通，側重交易媒介和價值儲藏的資產功能，倡導商品市場和貨幣市場雙重均衡的分析理念，其論證框架中并沒有貨幣信用和金融危機的位置。自2008年華爾街金融危機以后，學者們開始意識到貨幣信用因素對現(xiàn)代經濟的重要影響并積極地構建相關的理論模型，比如格特勒和清瀧信弘(Gertler & Kiyotaki，2010；2012)將金融機構和銀行破產分別引入了金融加速因子模型；卡巴萊羅(Caballero, 2010)認為未能預測金融危機的根本原因是動態(tài)一般均衡模型(DSGE)存在誤導，主張重建宏觀經濟學的貨幣理論基礎；陳雨露(2015)則進一步提出了重新引入“金融支柱”以重建宏觀經濟學的理論框架的觀點?？傊畬ω泿爬碚摰姆此寂c重建是現(xiàn)代經濟學從“黑板”走向現(xiàn)實的關鍵一步，更是亟須解決的時代議題。

本文將從貨幣的信用本質視角反思和重建貨幣理論。該視角可得到諸多新近文獻的支持，例如Tony Lawson(2018)認為貨幣實質上是銀行的債務，其本質特性在于能夠清償一般債務和購買商品；劉新華、郝杰(2019)批判貨幣“商品本質觀”有悖于歷史事實故缺乏解釋力，而“債務本質觀”因強調貨幣的債務內涵與國家屬性，是解讀貨幣本質的“正途”；孫國峰(2019)則從貨幣創(chuàng)造的視角認為貨幣的本質是無限跨期價值尺度的一般性債務。關于貨幣(money)與信貸(credit)的關系，主流貨幣理論著作中也有翔實的分析。2008年美國次貸危機使人們意識到信用沖擊能夠獨立地引發(fā)經濟波動，由此引出了與新古典傳統(tǒng)貨幣渠道并列的“非新古典”信用渠道，認為二者共同影響了貨幣的傳導過程。③但是在理解順序上仍以貨幣界定信用，如“貨幣商品和信用商品”等，而非以信用視角界定貨幣。本文的具體思路是追溯主流貨幣理論將貨幣本質理解為商品的邏輯前提，指出傳統(tǒng)二分法的實質是以商品替代貨幣，以實物分析架空貨幣分析，立足于商品交換的一般均衡框架自然消除貨幣分析的存在空間，這是主流貨幣理論及宏觀經濟學難以解釋現(xiàn)實的根源所在。因此對貨幣本質的理解成為厘清所有問題的根源所在。與主流理論的貨幣商品本質觀不同，各時期也有不少學者持貨幣信用本質觀，將貨幣理解為信用可以衍生出與實物分析不同的貨幣分析，借此重建貨幣理論，實現(xiàn)經濟學向現(xiàn)實關注的回歸。本文試圖在融合前人研究基礎上有所突破。

二、主流貨幣理論的兩種分析框架及其困境

主流貨幣理論將貨幣的出現(xiàn)解釋為消除物物交換過程中“需求雙重巧合”的不便：為降低交易成本和提高交換效率，所有商品都先交換為最適宜做交易中介的商品，這種商品無論是最初的大麥或貝殼，還是后來的金銀，均統(tǒng)稱為我們熟知的貨幣，貨幣即交易媒介，交易媒介即是最重要的貨幣職能，正是這種職能使得貨幣經濟從根本上不同于物物交換模式?！案鶕@一觀點，在沒有貨幣的經濟中，對交易雙方都有利可圖的商品交換必須滿足‘需求的雙重巧合’才能發(fā)生，而當貨幣產生并執(zhí)行了交換中介職能后，這一先決條件就不再成為必須，從而克服了物物交換過程中各種各樣的低效率。由此推理，從貨幣作為交換中介的職能又可衍生出貨幣作為價值儲藏手段的職能。任何一種事物，如果不能作為貯藏購買力的工具，也就不可能被當作交換中介?！雹芑谪泿诺纳唐繁举|觀，主流貨幣理論分別強調貨幣的交易媒介和價值儲藏職能，形成了基于交易媒介職能的一般均衡與數量論分析框架和基于價值儲藏職能的貨幣與資產選擇分析方法，但理論上二者都存在自身無法克服的邏輯困境。

貨幣商品的內在價值解釋了其參與交換的價值基礎。貨幣的作用即是便利物物交換。貨幣數量變化對物物交換的比率并無實質影響，這決定了貨幣分析與實物分析的二分法，以及貨幣中性、貨幣面紗觀和自然利率等一系列思想的形成基礎。其中最重要的是貨幣數量論。貨幣數量論在貨幣理論中最古老，其影響也是最大的。以費雪的數量論MV=PY和劍橋方程為正式表述，弗里德曼發(fā)展的現(xiàn)代貨幣數量論為其更加晚近的版本，與此緊密相關的基本理論是貨幣中性假設。在實物分析中，邊際革命之后的新古典經濟學主要依據邊際效用理論和一般均衡分析，而貨幣分析和實物分析的二分法暗含著現(xiàn)代貨幣經濟學的困境，即貨幣理論與價值理論的對立。“眾所周知，貨幣經濟學中一個根本性的難題是將貨幣理論與價值理論統(tǒng)一起來，或者說將貨幣真正納入宏觀經濟分析框架中?！雹莼诖?，數量論以瓦爾拉斯一般均衡為基礎，在該理論中，貨幣與一般商品無異，借助“拍賣者”，各個市場在純粹的交換經濟中能同時達到均衡，無須借助貨幣商品也能實現(xiàn)物物交換。在此思維框架中，現(xiàn)金效用函數模型(MIU)、現(xiàn)金預付模型(CIA)和貨幣搜尋模型(SMM)等均未能實質性地將貨幣因素引入一般均衡分析。其實，瓦爾拉斯法則與貨幣數量論存在著內在的矛盾性，這一點已由帕廷金明確提出。從貨幣分析看，貨幣過度需求與相對價格沒有關系，它由數量方程中的價格水平決定，因此，“根據瓦爾拉斯法則貨幣過度需求函數是價格水平的一階齊次函數，而數量方程中貨幣的過度需求是價格水平的非齊次函數”。⑥另一方面，將貨幣視作商品以及貨幣分析與實物分析的二分法本質上與貨幣數量論是存在矛盾的。“就像‘需求單位彈性’一樣，這種二分法的主要吸引力在于人們相信它是貨幣數量論得以成立的必要條件，除非需求函數不依賴于絕對價格水平，否則，必然會影響絕對價格水平的貨幣增加而不可能對該經濟的實際現(xiàn)象維持古典的中性。但是問題的實質是，這種二分法不僅是不必要的、不合理的，而且其基本假設甚至構成對數量論本身的否定！因為當人們斷言實際部分的需求函數不受絕對價格水平變動影響時，即滿足于‘齊次假設’時，也意味著其不受現(xiàn)金余額實際價值變動的影響。但是，在我們目前的模型中的貨幣數量論正是依賴于這種實際余額效應說明貨幣增加的膨脹性影響?！雹邤盗空撍淼呢泿欧治雠c基于商品本質觀的實物分析和一般均衡分析在本質上是對立的，因為數量論與貨幣名目論在邏輯上是一致的，只是在主流的經濟分析中有意無意地回避了這個問題，這一點早已為熊彼特所指出?！拔覀儜撚涀盗慷ɡ砼c理論名目主義的這種邏輯上的近似：數量定理實質上不把貨幣看作商品，而是看作購買貨物的憑證，盡管每一個這樣看待貨幣的人并不一定都接受數量定理提供的特殊圖式。記住這一點尤為重要，因為后來的發(fā)展有抹殺這一點的趨勢?！雹喔鼮榫_的阿羅-德布魯一般均衡體系則以所謂的“計價物”表示價格，貨幣仍然是一個單純媒介，所以該體系實質上仍然是一個物物交換體系。在哈恩看來，阿羅-德布魯模型不可能提出關于貨幣方面的問題。因為根據這樣的結構，貨幣沒有起任何作用，是不必存在的。

將貨幣的交易媒介職能引入正式的經濟模型實際上是非常困難的，無法形成自洽的貨幣理論。貨幣分析和實物分析的割裂以及一般均衡分析與實物分析的契合使得主流經濟學難以充分運用貨幣的交易媒介職能，只能以實物分析替代貨幣分析，將貨幣簡單地類比為一種資產，并由此開始強調貨幣的價值儲藏職能?！罢缛R德勒(Laidler, 1990)所指出的，20世紀中葉，在以?？怂?Hicks, 1935, 1937)、莫迪利安尼(Modigliani, 1944)、弗里德曼(Friedman, 1956)、帕廷金(Partinkin, 1965)及托賓(Tobin, 1958)等人的貢獻為基礎發(fā)展起來的主流貨幣理論中，實際上并沒有重視貨幣的交換中介職能，而只是簡單地將貨幣看作可供選擇持有的眾多資產中的一種。盡管主流貨幣理論不斷引用凱恩斯(Keynes, 1936)的持有貨幣的三種‘動機’，如‘交易需求’、‘預防性需求’之類的術語，而事實上主流貨幣理論的主要發(fā)展方向已指向資產組合的選擇，換句話說，主流貨幣理論重視的是貨幣作為價值儲藏的職能?！雹嵋蚨谝载泿诺慕灰酌浇槁毮転榛A的數量論和一般均衡相結合的分析思路之外，存在著另一個以強調貨幣價值儲藏職能為基礎的貨幣與資產選擇分析方法，并在20世紀50年代后發(fā)展為資產選擇理論(MPT)和世代交疊模型(OLG)。資產選擇理論實質上也是為宏觀的貨幣理論尋找微觀的價值理論分析基礎的一種嘗試和努力，然而其宏觀分析和微觀分析之間似乎存在一個難以彌合的鴻溝。“嚴格來說，資產選擇方法是一種微觀分析方法，它雖然分析了持有貨幣的微觀動機，但是并沒有解釋微觀主體的資產選擇在宏觀加總時可能出現(xiàn)的問題，例如除貨幣以外的金融資產均有相應的金融負債，兩者在宏觀層次上相互抵消，因此金融資產對個人來說是‘凈金融資產’，但對宏觀經濟來說顯然不是?！雹獬酥?，將貨幣視為諸多價值儲藏手段和資產中的一種會產生一個由?？怂固岢龅牟缓线壿嫷碾y題，“那就是當其他(非貨幣)資產的回報率高于某種貨幣性資產時，持有該貨幣性資產的充分理由是什么？”這一難題直到今天仍未得到滿意的解答，依然是貨幣理論爭論的核心問題之一。

由此可見，基于商品本質觀的兩種分析思路都存在難以解決的根本性問題?！艾F(xiàn)代貨幣理論似乎陷入了這樣一種困境：當貨幣理論強調貨幣的交易職能時，卻不能夠解釋貨幣為何具有正價值；而在強調貨幣的價值貯藏職能時，又無法證明貨幣作為一種交易媒介為何在經濟理論體系中是必不可少的?！睘槭裁椿谏唐繁举|觀的貨幣理論的兩條思路都遭遇了難題？其根本原因在于將貨幣簡單地等同于商品，而將貨幣等同于商品的實物分析思路架空了貨幣的存在和作用。所以我們需要進一步追問將貨幣簡單地視作商品是否合適？

三、貨幣為什么不是商品而是一種信用

貨幣為什么不是商品？貨幣的幾乎每種特性都與一般商品存在巨大差異，可以將貨幣視為一種“特殊的商品”，但不能簡單地將貨幣等同于商品。根據克羅爾廣為人知的論斷：貨幣可以購買商品，商品可以購買貨幣，但是商品不能夠購買商品。這從根本上說明了貨幣不是一種商品，貨幣的本質也不能從商品而應從信用中尋找。

首先，商品不斷地進入和退出市場，而貨幣則一直在流通。貨幣是市場上推動商品流通的工具，其流通方向和作用機制均不同于商品，二者流通的方向是相反的，商品必須依賴于貨幣流通以達成最終的交易，而貨幣在金融市場上可以獨自流通和交易，以貨幣購買貨幣，故而“拒絕將貨幣看作商品的人們認為貨幣的獲得并非為了保存和消費，而是為了花掉它?！蔽覀兛梢钥吹?，在商品市場上，用貨幣購買商品獲得的是其所有權，在貨幣市場上，用貨幣購買貨幣獲得的是其使用權，而價格即是利息。當然，古典經濟學家也是由此論述貨幣的性質和職能的，只是在其分析中更加強調貨幣與商品的相似性而非差異性。雖然貨幣與商品聯(lián)系緊密，但貨幣與商品之間的關系更多的是一種互補和對立，如果認為市場中貨幣的目的是為了流動，那么商品則是為了退出。

其次，成為貨幣的商品會獲得比自身價值更高的價值，這種貨幣溢價被視為貨幣的價值，也是貨幣不同于幣材商品的重要依據。“白銀被專門當作貨幣以后，它的價值得以增加，因為作為貨幣它消除了物物交換的不利和不便之處，從而增加了人們對它的需求。它由此而增加的價值量，等于它被當作貨幣以后需求的增加量?！睆闹形覀兛梢缘玫降耐普撌牵粦獜慕M成貨幣的材質中尋找其本質和特性，而應在所起的作用中尋找。也即貨幣同于它所依附的商品，貨幣本身有其獨特的性質和功能，甚至瓦爾拉斯也察覺到商品成為貨幣之后的附加價值，“將貨幣任務給與一種商品時，就抬高了貨幣商品的價格，抬高到沒有貨幣屬性時的價格之上。”但是他沒有將這一點融入其對流通和貨幣方程的解析之中，或者根本難以融入。這其中暗含著的一個根本性難題在于貨幣的價值是由商品的內在價值決定還是成為貨幣后的職能所決定？前者是價值理論的范疇，后者則是貨幣理論的研究領域，兩者之間的張力也預示了后來主流宏觀經濟學中價值理論和貨幣理論相互脫節(jié)的困難局面。

再次，商品都有保質期，而貨幣無保質期，這使貨幣具有了價值儲藏和資本積累的功能。商品的腐爛和過期使得早期的人們只好將收獲的物品及時送與他人，很難儲存和積累巨額的物質財富。貨幣無保質期的特性改變了生產組織的方式和社會交往的目的，以此為基礎的物質生產和資本擴張成為經濟社會的生存意義，也使得自給自足的農業(yè)社會逐漸過渡到以擴大再生產為使命的市場社會。在對貨幣理論的分析中，將無保質期的貨幣視為有保質期的商品所產生的一個重要影響是弱化了時間的重要性。一般商品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折舊或耗費，但貨幣卻會保值和增值，即時間對貨幣自身而言更加重要。但是，主流貨幣理論中的均衡分析或比較靜態(tài)分析通過條件假定或分析工具便直接地消除或者弱化了時間的作用，例如瓦爾拉斯的拍賣模型里沒有時間，比較靜態(tài)分析則將動態(tài)的時間切割為一個個靜態(tài)的時點。所以在主流貨幣理論分析中其實是沒有時間維度的，這對商品而言并沒有根本性的影響，但對貨幣而言則不同，時間是貨幣價值形成的一個重要來源。故時間以及時間單向度流動所帶來的風險和不確定性是解釋人們選擇持有流動性最強的貨幣而非其他可增值資產的一個重要原因，這有助于解釋?？怂顾岢龅闹髁髫泿爬碚摲治鏊悸分写嬖诘母拘噪y題。

復次，人們可僅憑對貨幣的索取權進行交易和流通。從早期金匠給出的金幣收據到金屬貨幣向紙幣的轉變，貨幣范圍的界定和貨幣數量的管理一直困擾著經濟學家。作為體現(xiàn)貨幣的一種要求權的信用票據能夠在相當范圍內替代和行使貨幣的各種功能，使得貨幣可以離開實際的物質生產而進行創(chuàng)造和增加?！昂茱@然，這種現(xiàn)象是貨幣所特有的，在商品世界中沒有類似的現(xiàn)象。索要綿羊的權利并不會增加綿羊的數目。但是，存款雖然從法律上說只不過是索要法償貨幣的權利，卻在很廣的范圍內可以像法償貨幣那樣來使用?！钡降棕泿攀腔谏唐穬仍趦r值的資產，還是基于借貸者信用的債務？還是體現(xiàn)了一方的債務便是另一方的資產的復式記賬精神？如果債務是基于資產而發(fā)生的，并最終由資產來償還，這其間的時間間隔和經濟貿易運作可以發(fā)展到什么樣的程度？這種要求權的流通顯然體現(xiàn)出貨幣屬于人與人交易和交往關系的特性，那么，最重要的問題是，這種經濟交往所形成的信用和信賴基礎是什么？尤其是可靠程度和可持續(xù)時間是一個重要問題。在此過程中，貨幣的職能和范圍其實被拉長到整個區(qū)間，從最堅實的貴金屬本身到最脆弱的信用關系，均可以行使貨幣的職能。而這一切顯然不是一般商品所能具備和實現(xiàn)的。

最后，貨幣數量可隨具體交易協(xié)商條件而增減?！暗斤埖甑讲宛^吃飯，吃500塊錢給100塊錢充值券，那一百塊錢算不算貨幣？”消費者在消費過程中并不能準確區(qū)分贈送部分和實際支出部分的差別，原因是商家在交易過程中也可以進行某種程度上的貨幣創(chuàng)造，這使得貨幣的數量和性質在交易協(xié)商過程中出現(xiàn)了很大的彈性和靈活性，這些都是商品所不具備的，其中的深層次原因在于貨幣職能的多樣性和表現(xiàn)的差異性，此處作為價值尺度的貨幣是主觀的，是在人的頭腦中形成并經過協(xié)商達成的客觀確定性，但具體的數值卻是有浮動區(qū)間的。作為交易媒介或者支付手段使用時貨幣必須是客觀存在并拿得出實物的。這種主觀性的價值尺度對客觀性的支付手段的影響表現(xiàn)出貨幣數量在具體交易環(huán)境下的增減浮動，同時，信用對貨幣的影響也使這種情況更加復雜和普遍，從而使貨幣與商品的差別更加顯著。

所以，商品不應成為貨幣本質觀的預設前提，更不能成為現(xiàn)代經濟理論的邏輯起點?，F(xiàn)代經濟實質上是一種基于貨幣生產的信用經濟，經濟生產的起點是貨幣投入，目的或終點是獲取更多的貨幣，而不是自然經濟條件下的商品生產和商品消費。馬克思對此做了最敏銳的分析：前資本主義社會階段的商品流通公式是“C-M-C”，進入資本主義社會階段該公式變?yōu)椤癕-C-M”，這揭示出現(xiàn)代經濟的實質是以貨幣開始以更多的貨幣結束。經濟理論應該從貨幣出發(fā)分析商品，而不是如主流經濟學從商品出發(fā)卻實質上架空貨幣。這兩種分析思路可從亞里士多德在《政治學》中關于交換的四個階段的區(qū)分上找到源頭，需要說明的是這一源頭后來也發(fā)展為馬克思對交換和貨幣的經典分析以及主流貨幣理論中所暗含的分析思路。“馬克思運用亞里士多德的分析產生了他自己對資本主義類似的倫理批判，在他的分析中，用于擴大效用并增加人類福利的等價交換的前兩種形式，成為他批判追求純粹交換價值目的的參照。然而，‘資本家’的古典政治經濟學家和他們的新古典繼承者們采用了交換的前兩種形式(C-C1和C-M-C1)，并從一種分析的視角簡單地忽略了其它的形式(M-M1和M-C-M1)。”

所以將貨幣視作商品的本質觀不但自身的論證邏輯難以自洽，而且不能解釋現(xiàn)代信用經濟最基本的生產邏輯。由于它是一種自然經濟條件下發(fā)展起來的理論觀點，只是通過與現(xiàn)代經濟分析框架結合形成了貌似精確完美的數理模型，但卻不符合信用經濟的運行機制和發(fā)展趨勢，必須加以拋棄并構建替代性學說。

四、貨幣信用本質觀的論證思路

貨幣商品本質觀存在的種種缺陷和困境，幾乎都可以通過將貨幣理解為一種信用而加以彌補和修正。例如主流貨幣理論對于緊縮性的貨幣政策并未導致價格水平的下降，反而帶來價格水平上升的“價格之謎”(Price Puzzle)爭論不休，無論是從需求效應還是供給角度都難以給出令人信服的解答，但是，在信用本質觀的貨幣理論維度，貨幣是一種內生于市場經濟活動的信用，提高利率等緊縮性貨幣政策會促進商業(yè)銀行的貸款增加，“在銀行體系進化的現(xiàn)階段，發(fā)達國家的銀行在創(chuàng)造貸款的能力方面已經具有顯著的獨立性。創(chuàng)造貸款的約束更主要來自基礎資本而不再是準備金?！闭琴J款創(chuàng)造存款并增加廣義貨幣會推動價格水平上升這一理論能夠解釋緊縮性貨幣政策帶來價格上升的“價格之謎”。同時，也只有從信用本質視角才能解釋我國的貨幣增長現(xiàn)象，準備金不再對貸款形成硬約束，貸款會造成廣義貨幣的增長。貨幣代表的是人們交易協(xié)商過程中形成的信用關系，這種動態(tài)的契約關系與靜態(tài)的一般均衡分析有著內在的不同，基于信用本質的貨幣理論提供了更加契合經濟運行規(guī)律的思想體系。

1.貨幣是一套信用等級體系

貨幣的信用本質使其擁有不同于商品的諸多性質，貨幣既無保質期，又一直處于流通狀態(tài)，還通過債權債務關系的訂立、抵押和結算等操作，使貨幣獲得市場價值。“貨幣是信用，它不是別的，僅僅是信用。甲的貨幣是乙對他的債務，當乙付清了其債務時，甲的貨幣也就消失了。這就是整個的貨幣理論。”然而，這似乎是對商品本質觀的貨幣解釋的顛倒：不是從商品產生貨幣再衍生出信用，而是信用是交換的目標，債務的形成意味著貨幣的出現(xiàn)，債務的償付意味著貨幣的消失。貨幣是由信用界定的，那么貨幣理論也應該由信用理論闡釋。信用的債權是對未來某種資產和商品的索取權，對索取權的轉讓和流通會創(chuàng)造新的索取權，這種信用的疊加可形成信用的層級和等級，從商業(yè)信用到銀行信用，再到國家信用，而最上層具有最廣泛接受性和最強結算能力的便是貨幣?！俺兄Z的可信性形成了一個具有不同接受程度的貨幣等級，國家政權的發(fā)行能力通常占據了最高的位置，因為它們可以用于支付稅收?！必泿判庞玫陌l(fā)行方從歷史發(fā)展的視角看最終呈現(xiàn)為一種壟斷的狀態(tài)。艾肯格林(Eichengreen)將“國家與貨幣一一對應的特性”稱為貨幣經濟學中最強的規(guī)律之一。鑒于熟人關系網絡的局限性和貴金屬儲量的有限性，國家主權勢必成為貨幣的信用償付功能的最終擔保者，但是主權信用成為貨幣發(fā)行的最終擔保不能取代其他信用主體的擔保能力和結算作用。國家中央銀行統(tǒng)治與壟斷貨幣發(fā)行并非純粹的政府干預，而是以其為頂點存在的一種基于信任和信心的信用等級制度，它們在計量和結算債務方面有著不同的能力和范圍，這是貨幣經濟運行的最基本邏輯?！叭魏谓洕碚撝卸及囊粋€中心問題……，這個中心問題就是，主觀價值何以會產生主體間的價值的等級結構？”這種價值和信用的等級結構是由國家主權和市場主體相結合形成的，并源自生產能力和政治認同等。市場的私人信用和政府的公共信用應該各司其職，在后者的最終擔保下充分發(fā)揮前者的作用，畢竟市場主體是企業(yè)和個人，在貨幣的運行和管理上同樣也應該如此。后凱恩斯主義者片面地強調貨幣的國家性質，要以財政和稅收驅動貨幣發(fā)行便顯得矯枉過正了。

由于貨幣基于一系列信用關系和信用等級，故而單純貨幣的索取權能在一定范圍行使與貨幣相同的功能，這也是從產權角度對貨幣進行制度經濟學分析的基礎。同時貨幣的數量受到信用數量和信用關系的影響，即具體交易中所協(xié)商創(chuàng)造的信用數量的浮動會影響更高一級的信用數量，乃至最高等級的國家信用貨幣的數量?！耙虼?，貨幣制度在信用經濟的運行中起著關鍵性作用，理解貨幣-信用經濟的運轉，對于分析現(xiàn)代資本主義是關鍵性的。”而基于產權和索取權的債權債務關系形成的信用等級體系是貨幣存在和運行的社會基礎，在其進行初始訂立、衍生交易和最終支付的各個環(huán)節(jié)均體現(xiàn)了貨幣的特殊屬性和作用范圍。這一邏輯為我們建立基于信用本質觀的貨幣理論提供了明確的思路。

2.貨幣信用本質觀的基本觀點

貨幣的信用本質觀從基于債權和債務的社會關系視角定義貨幣，在具體的理論觀點上則涵蓋了貨幣的價值來源、貨幣如何進入經濟運行以及貨幣對其他經濟變量的影響等?！斑@一非主流的傳統(tǒng)包含了四個主題：貨幣本質上是一種價值的抽象度量；貨幣存在于索取權或者信用中；政府或者權力是貨幣的本質性基礎；貨幣在經濟過程中是非中性的。”由這四個基本主題可以拓展出其他的相關論點并形成完整的貨幣理論體系，在此僅擇要論述。

貨幣的主要職能是對應計量和結算債權債務關系的記賬單位和支付手段，這一點已獲得許多教科書的認可，“現(xiàn)實的貨幣，即作為計量單位和支付手段統(tǒng)一體的貨幣”。與主流經濟學不同的是，貨幣信用本質觀將記賬單位視為貨幣的首要職能，“很多經濟學家(還有歷史學家和人類學家)傾向于通過貨幣交易媒介的功能追溯貨幣的演化。而我們則把關注點放在貨幣的記賬單位(unit of account)這一功能上?！庇涃~單位職能的作用伴隨著債權債務關系的確立，這也是貨幣價值產生的根源，而貨幣是對商品或服務的未來索取權，是一種在未來實現(xiàn)的購買力?！柏泿趴梢晕ㄒ槐豢醋饕环N抽象的價值尺度，并因此區(qū)別于其他的商品。正如凱恩斯所言，記賬貨幣是‘首要概念’，這就是對適應不同事物的貨幣的描述?！庇纱搜苌慕灰酌浇槭怯涃~憑證的流轉，價值儲藏是作為信用抵押的資產功能或者是一個主體對另一個主體的債權形式。

信用關系是一種比貨幣流通更為基礎和復雜的經濟交換和社會交往體系，凱恩斯和弗里德曼等都曾試圖從原始部落社會的那種幾乎從不移動但每個人都知道其歸屬的大石頭貨幣——費幣(fei)入手重塑貨幣理論，但從信用關系理解貨幣似乎是一條合乎現(xiàn)實狀況的研究思路。貨幣的形態(tài)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便利交易達成并履行債務清償職能的能力。貨幣不必是一種商品，但這種信用關系需要一種載體作為債務履行的擔保。首先是熟人圈共知的威望和承諾，其后是貴金屬的內在價值，再后來則是國家的政治權力。這種擔保既是貨幣的基礎，又是信任和信用的基礎，它使得基于索取權的借貸關系不斷地衍生和發(fā)展，從而貨幣和信用在經濟活動中發(fā)揮著同樣的作用。“事實是，就像等式的負的根源跟它的正的根源一樣真實……因此，信用是貨幣的顛倒或者相反：交易者通過貨幣獲得資本過去已實現(xiàn)的利潤，通過信用獲得資本在未來將預期的利潤?！蓖ㄟ^衍生發(fā)展，各種替代性的信用工具在某種程度和范圍具有了能夠行使貨幣的功能，它們在加強經濟的流動性的同時也提高了經濟的內在不穩(wěn)定性，特別是償付能力等級較低的信用行使較高等級的索取權時容易發(fā)生違約行為進而引發(fā)借貸鏈條斷裂，進一步引發(fā)信任危機和恐慌，這時作為貨幣替代物的信用關系不再被輕易地接受，處于信用體系金字塔頂端且既是價值尺度又是最終支付手段的貨幣成為爭奪的對象?！耙虼耍朐谝粋€不確定的世界上確立預期的相對穩(wěn)定性，就需要有強制執(zhí)行合同的機構存在，這就是法庭與政府，可以說，正是政府及其對‘競賽規(guī)則’的強制執(zhí)行，有效地扼制了資本主義走向災難的趨勢，從而保證了資本主義體制的穩(wěn)定性?！边@是信用經濟中市場擴張和周期性波動的原因和機制，也體現(xiàn)了政府在貨幣創(chuàng)造和管理中的核心作用。

政府或者權力是貨幣的本質性基礎不僅表現(xiàn)為政府財政和稅收是貨幣信用償付的最終支撐，還表現(xiàn)為政府肩負著維持整個信用體系穩(wěn)定運行的職責。從歷史發(fā)展的進程看，熟人的禮俗社會向陌生人的法理社會的轉變使得信用的確立和清償經歷了一個“去人格化”過程，國家政權替代宗法關系和貴金屬的內在價值成為信用關系的最終擔保，一旦這一模式形成，政府權力便可以直接通過強制征收稅賦和指定清償工具創(chuàng)造貨幣。“稅收和規(guī)定納稅方式的權力已然推動了經濟貨幣化的進程。這其中的一個要點就是‘貨幣化’并非起源于物物交換，亦無須建立在‘信任’的基礎上——大多關于貨幣起源的討論并沒有認識到這一點?！痹趯W理上強調政府對貨幣信用支撐作用的學者不乏其人，如以提出“貨幣國定論”而聞名的克納普(Knapp)，復興貨幣國定論并提出“功能財政”思想的勒那(Lerner)，以及諸多的后凱恩斯主義者。需要注意的是，不能片面地夸大政府在貨幣體系運行中的作用，它只是處于貨幣信用等級的頂點而非全部?！吧鐣P系對資本主義信用貨幣的成功‘生產’第一次發(fā)生在十七世紀末期的英國，其后伴隨著西方世界發(fā)展過程中不同程度的成功。資本主義信用貨幣連接了政府和商人階層?！爆F(xiàn)代早期歐洲的貨幣發(fā)行經驗也表明，無論是國王還是私人銀行都難以獨自擔當起信用貨幣平穩(wěn)運行的重任，只有政府和銀行相互結合并形成中央銀行才能獲得成功。

主流貨幣理論在探討貨幣傳導機制的非新古典渠道時也是采用信用視角，認為信用渠道涵蓋了三個方面：信貸市場的政府干預、銀行渠道和公司與家庭的資產負債表渠道。關于信用渠道的重要性研究在當前非常活躍，在以后非常重要，但“該領域的文獻非常薄弱，這反映了在具體化相關機制和找到實證證據方面的困難?！蔽覀冴P注到了信用在貨幣理論中的重要性，也試圖從市場、銀行和政府等主體參與的角度界定和分析信用與貨幣的關系，但是我們對信用的理解更為根本，分析范圍也更加廣泛，不僅是政府的干預或者公司和家庭的資產負債表，經濟活動中的債權債務關系都是信用的內容。而從信用視角看，貨幣在經濟過程中是非中性的。如果將貨幣和信用視為基于社會關系的一個系統(tǒng)，那么記賬貨幣、信用創(chuàng)造和金融體系等都是集體設計的社會器官，有了它們才使得生產體系得以運行。延續(xù)這一思路，那么價格和利率等也可視為經濟中的獨立變量，且能夠實質性地直接影響其他的生產性變量?！柏泿攀且环N制度，是資本主義發(fā)展過程中的一個組成部分。貨幣的發(fā)展構成了資本主義進程中決定產出和就業(yè)的部分?！敝档脧娬{的是，貨幣的一個重要作用是應對經濟風險和未來的不確定性?！霸诜俏镂锝粨Q的貨幣經濟中，由于不確定性不間斷地存在于所有的市場中，這就在或大或小的程度上使貨幣得以成為財富或價值的貯藏手段，這就是說，成為旨在抵銷不確定性的套頭手段。”貨幣能夠幫助經濟參與者在歷史性的時刻傳送一般購買力以應對經濟不確定性帶來的風險和需求，在后凱恩斯主義者看來這是貨幣內生的重要依據?！昂髣P恩斯學派思想中的貨幣是發(fā)行銀行的負債，是一種債權債務關系，它是由信用需求內生決定的。與之相反，貨幣數量論所依據的商品貨幣和法定貨幣則代表著財富或金融資產，其供給完全在信貸過程之外，其數量也不代表信用量的大小，故而反映了一種外生貨幣思想?！?/p>

3.從“商品-貨幣-信用”到“信用-貨幣-商品”的分析邏輯

信用應該取代商品成為貨幣理論的分析前提和邏輯起點?！百Y本主義的本質可以在兩種可能生產過程的積累和轉換中找到：信用貨幣(M-M1)的積累、生產與控制和商品(M-C-M1)的生產?！痹谪泿诺纳唐繁举|觀中，信用產生于貨幣的借貸過程，其論證思路為用于交換的特殊商品成為貨幣，跨期交易的貨幣替代品成為信用。商品、貨幣與信用之間的關系是貨幣理論建構的基礎，關于這一問題，貨幣信用本質觀與商品本質觀的思路恰好是相反的，在具體的歷史時段和社會關系中，信用是一個社會最基本的人際互動關系，在經濟領域表現(xiàn)為債權債務關系，而貨幣是用于陌生人之間衡量和結算這種經濟借貸關系的普遍被接受的工具，商品有時也可在一定范圍執(zhí)行此功能，但其地位顯然遠遠低于貨幣，或者商品從屬于貨幣。顯然，在信用經濟條件下，從信用開始的分析思路更加契合實際情況，具體的論證邏輯則可以從現(xiàn)實和歷史兩個層面展開。但在現(xiàn)實經濟操作中，企業(yè)通常需要在正式生產商品之前先投入貨幣和資本，而貨幣的來源通常是從銀行借貸。這是貨幣信用本質觀從信用到貨幣再到商品的論證思路，也使金融系統(tǒng)因此成為現(xiàn)代經濟體系的核心。企業(yè)的商品生產決策不是以商品本身為標準，而是以賺錢和盈利為目標，企業(yè)與銀行之間、企業(yè)與企業(yè)之間存在的是盤根錯節(jié)的債務關系。從歷史長時段的經驗看，“經濟法的演進并不是從以物易物到買賣、從現(xiàn)金買賣到延期交割的過程。正是在有時間延擱的贈禮與還禮的體系的基礎上，才一方面通過簡化，使被分開的時間接合起來，從而形成了以物易物，另一方面又形成了延期交割和現(xiàn)金交易的買賣以及借貸。”可見，基于歷史和現(xiàn)實的發(fā)展邏輯是信用關系在前，貨幣出現(xiàn)在其后，商品交換在最后，經濟活動始終包含在社會政治環(huán)境中，“貨幣秩序是按照社會性的方式來構建的，而不是從‘市場’中自然產生的?！本科涓词鞘袌鲈噲D從現(xiàn)代社會體系中“脫嵌”并獨立地運行，從而使得現(xiàn)代人產生了商品本質觀的認知假象。

五、基于信用本質觀的貨幣理論架構

直面西方經濟模式面臨的理論和體制雙重困境，以貨幣理論批判為基礎重構宏觀經濟學的“金融支柱”，構建基于信用本質觀的貨幣理論有助于現(xiàn)有宏觀經濟學突破實物分析引致的一般均衡和比較靜態(tài)分析框架對貨幣信用分析的忽視與對經濟波動關注的不足，借助動態(tài)的周期性視角和包括國家在內的社會制度分析提高其對新時代宏觀經濟現(xiàn)象的解釋力與指引力。

首先，重構宏觀經濟學的貨幣信用分析基礎。相較于新古典主流貨幣理論，可從四個方面重建貨幣信用的分析框架。其一，實質性引入貨幣信用。以貨幣為頂點的信用金字塔體系，自上而下看是便利性越來越強，可信性越來越弱；自下而上則相反，底層和私人的信用雖然能在熟人小圈子中流通和交易，但要求其在風險來臨時能夠通過交換、兌現(xiàn)或擔保等形式轉化為更高層級的信用、貨幣和商品等?，F(xiàn)實經濟中的貨幣信用無論在資源的跨期配置還是抵御風險等方面都起著實質性的作用，需要研究其特性以及對其他變量的影響。“一旦由于某種原因，人們對它的信任消失后，經濟體系立刻出現(xiàn)不穩(wěn)定狀態(tài)，那些替代性的交易媒介就不再被輕易接受，將會出現(xiàn)‘向流動性的回歸’，人們將爭奪那種代表最終支付手段的特殊資產?！币袁F(xiàn)金直接交易為一個極端，永不清算的信用為另一個極端，二者之間的比例決定了獲利風險和便利交易功能的大小，主觀的心理預期和客觀的外生沖擊都可能對信用經濟產生重要影響。其二，不是存款創(chuàng)造貸款，而是貸款創(chuàng)造存款，信用創(chuàng)造貨幣。交易創(chuàng)造信用的同時也在某種程度上創(chuàng)造了貨幣，這是上文提到貨幣數量隨交易條件而增減的原因?！耙虼耍恳还P借貸交易創(chuàng)造它自己的貨幣。并沒有一種‘流動’的貨幣的基金，而是反復地創(chuàng)造、出售和償付短期債務，其數額等于被讓與的所有權的貼現(xiàn)價值?！睆恼?、銀行到企業(yè)和個人等主體都可以創(chuàng)造信用，但其包含的“貨幣性”是不同的，商業(yè)銀行的貸款很大程度上能夠創(chuàng)造存款和增加廣義貨幣，這是非常重要的方面。貨幣的內生創(chuàng)造性也為貨幣當局制定貨幣政策帶來挑戰(zhàn)。其三，與傳統(tǒng)貨幣數量論MV導致PT相反，是PT創(chuàng)造了MV。既然貨幣是經濟活動內生創(chuàng)造的，那么以代表經濟活動的PT為原因，以代表貨幣運動的MV為結果更加符合邏輯。但是在現(xiàn)實的經濟活動中二者常常交叉往復，難以明確分出前因后果，貨幣也不是作為一個靜態(tài)的常量參與每一個交易活動，而是一個動態(tài)變化且不斷創(chuàng)生與消亡的變量，是待債權債務關系相互抵消后清算的最終差額。如果是這樣，對貨幣進行一般均衡分析的基礎便不存在了。其四，貨幣分析與實物分析不再是截然分開的兩個過程，而是同一過程的兩個緊密關聯(lián)的部分?！霸诂F(xiàn)行世界上，以及在致力于闡明現(xiàn)實世界的分析時，貨幣部門和實際部門錯綜復雜地交織在一起。無論是短期還是長期，貨幣中性的假定從分析角度看是站不住腳的。”貨幣在經濟交易中的作用是消除跨期商品交易過程中的信息不對稱和不確定性，其在時間維度上的作用值得深入研究。貨幣分析中引入時間概念是貨幣信用理論的重要任務。同時，通過支付手段抵消或清償債務關系完成商品的最優(yōu)配置是經濟資源的空間運轉形式，這種時間和空間的互動和結合是現(xiàn)代信用經濟的實質，也是經濟波動的原因。

其次，貨幣市場運行分析的機理。貨幣是一種基于契約或信用的社會關系，能夠通過協(xié)商溝通而得以創(chuàng)造或衍生，也能夠通過交易和契約的完成而得以消除或縮減。因此，在宏觀運行層面，貨幣市場與商品市場有著機制上的差異，基于信用本質觀的貨幣理論對貨幣市場的分析也與主流貨幣理論有著根本的不同。一般商品進入和退出市場都是為了消費，貨幣信用的流通和交易則是為了投資和增值，“它的作用和消費者的法則恰恰相反。信用制度是最重要的因素，它使商人能在物價上漲時多買，而消費者能在物價下跌時少買；它又使商人在物價下跌時不得不少買，而消費者在物價已跌時多買，因為他不做生意，不準備在將來賣出?！边@使得交易者在商品市場和貨幣市場上的行為規(guī)則是相反的：在以投資和增值為目的的貨幣市場的交易中，特別是一些投機性的交易中，需求量會隨著價格的上升而增加，而供給量則會因為惜售而減少。表現(xiàn)在經濟模型上，貨幣市場會出現(xiàn)往右上方傾斜的需求曲線和往右下方傾斜的供給曲線，這與商品分析的一般均衡模型的基礎條件是完全相反的。如圖1，在價格上漲預期推動下，需求曲線與在商品市場中的選擇相反，是從D向左平移到D′，供給曲線S不動或者小幅右移到S′，價格從P0上升到P0′。無論是預期的自我實現(xiàn)還是市場的真實反映，這一過程將會持續(xù)下去，即需求曲線左移到D″，供給曲線右移到S″，價格上升到P0″。價格持續(xù)上漲，一直持續(xù)到市場預期翻轉，或者整個過程向相反的方向展開，價格便持續(xù)下跌。分析表明，這種市場狀況是沒有穩(wěn)定均衡解的，會表現(xiàn)為有價無市，或者價格持續(xù)上漲或者持續(xù)下跌式的劇烈波動，這是貨幣市場交易的典型特征?？梢?，基于信用和貨幣的金融系統(tǒng)具有不同于商品市場的內在不穩(wěn)定特性，其分析方法不能訴諸實物分析的一般均衡框架，而是要借助歷史時段的動態(tài)周期。信用是人與人之間預先達成的債權債務關系，在未來的約定時間以約定的貨幣或者商品加以償付，前者是主觀的、確定的，后者是客觀的、不確定的，而且前者有脫離后者自行運轉的趨勢，這決定了貨幣信用運行并不是回歸均衡而是趨向離散，呈現(xiàn)為一種不斷自我毀滅與重生的機制，這是由信用本身的特性決定的，而并非現(xiàn)代經濟特有的現(xiàn)象。因為信用體系在貨幣出現(xiàn)以前便呈現(xiàn)出信貸危機的基本特征，以古式社會禮物贈予與高利回贈的印第安人夸富宴為例，“這種經濟體系已經發(fā)展到了這種程度，即部落中有關個體所擁有的資本總和已經遠遠超出了現(xiàn)存可用的價值量，……假如所有的債權人都要求債務得到償還，結果便是災難性的恐慌，共同體要在很長時間以后才能恢復正常。”無論是明斯基“金融的內在不穩(wěn)定性”，還是熊彼特“創(chuàng)造性破壞”強調的“非常信用”，都可從這一思路加以詮釋。貨幣市場與商品市場有著不同的運行邏輯，信用制度的重要性在于貫通二者，故而它在某種程度上緩和了商品市場的供求矛盾，卻加劇了價格的波動幅度。其結果則是提升了貨幣市場的重要性，使得貨幣市場成為整個宏觀經濟的重心。從這一維度而言，將宏觀經濟學與微觀經濟學的區(qū)分轉變?yōu)樯唐方洕治雠c貨幣信用理論的結合更為合理。

圖1 貨幣市場的供求變化

最后，貨幣政策應關注金融市場的內在不穩(wěn)定性?，F(xiàn)代金融體系已經表現(xiàn)出內在不穩(wěn)定的特征，并出現(xiàn)周期性的金融危機，這需要貨幣當局適時加以引導和規(guī)制，不僅要利用利率等政策性工具和指標，而且要以建設穩(wěn)健的貨幣金融制度體系為目標。在現(xiàn)代信用經濟中，貨幣的本質是一種信用，信用的創(chuàng)造、流轉和清償都對貨幣體系和經濟運行產生直接的影響?！耙陨纤龅囊磺校f明貨幣在現(xiàn)代意義上是關于因交易而產生的債務的創(chuàng)造、可轉讓性及其解除的社會制度?！必泿胖皇切庞皿w系的冰山一角，但同時也是它的頂點。貨幣政策不僅應該關注基礎貨幣的發(fā)行數量和單一資本市場的利率，而且要關注市場交易過程中產生的信貸數量和相關利率，使政策導向從貨幣控制轉向信用引導。“控制經濟中的信貸流動，以及適應金融創(chuàng)新迅速發(fā)展所產生的抵消作用至今仍然是我們所面臨的問題——現(xiàn)在這個問題甚至比在凱恩斯時代和拉德克利夫委員會時代更為突出?！毙庞脛?chuàng)造的主體包括銀行、企業(yè)和個人等，他們的信貸行為都會對貨幣體系的穩(wěn)定產生或大或小的影響。尤其是銀行貸款能夠創(chuàng)造存款和廣義貨幣，其他金融機構在其中也發(fā)揮了類似的功能，其信貸決策甚至可以對沖貨幣政策的實施效果。這便要求貨幣當局在決策時兼顧相關利益各方的應對措施，并將其對沖影響考慮在內。完善的貨幣政策應包含一套動態(tài)和長期的工具體系，既有正式和公開的市場操作，又有靈活和及時的道義勸說，通過各種渠道適時表達貨幣當局對金融市場發(fā)展形勢的判斷和態(tài)度，表明政策制定者的真實意圖，以有效地引導投資者的心理預期和借貸活動。但是，政策工具通常只適用于短期，長期則需要依賴完善的金融創(chuàng)新制度和風險防范制度建設?！坝捎诮鹑谑袌鼋Y果與效應完全不同于實際市場，所以它就更要依賴于金融流量通道的準確結構及其在金融體系中起作用的制度框架。”完善的貨幣制度框架的構建既要鼓勵信貸工具的創(chuàng)新性，又要防范資本擴張的風險性；既要發(fā)揮金融市場對商品市場的流動性支持和資源配置作用，又要防止金融市場價格劇烈波動對信貸體系和商品市場穩(wěn)定性帶來的沖擊。由此而言，貨幣政策的制定與其說是一項技術，不如說是一門藝術。

六、結語

縱觀20世紀，“貨幣領域最大的變革是，由中央銀行管理的信用貨幣本位，取代了在很大程度上自發(fā)運行的商品貨幣本位?！比欢?，主流貨幣理論并未從思想上意識到這一本質性轉變，更沒有在分析范式上加以體現(xiàn)，仍然堅持以商品本質觀為論證基礎，固守以一般均衡分析為理論框架的范式，導致基于交易媒介職能和價值儲藏職能的兩種分析思路在解釋信用貨幣時代的經濟事實時都遇到了根本性的難題。理論沒有隨著經濟現(xiàn)實的發(fā)展而與時俱進地更新邏輯預設和立論基礎是主流貨幣理論陷入困境的根本原因。

貨幣商品本質觀自身的種種理論困境及其不能解釋的經濟現(xiàn)象幾乎都可以通過將貨幣的本質理解為信用而得以解決和解釋?；谛庞帽举|觀的貨幣理論認為，貨幣不是一種商品，而是一套信用等級體系，是一種價值的抽象度量，貨幣的本質性基礎在于政府或權力，“信用-貨幣-商品”的分析邏輯是反映現(xiàn)代信用經濟運行的正確思路。不是存款創(chuàng)造了貸款而是貸款創(chuàng)造了存款，不是MV決定了PT而是PT決定了MV，貨幣分析與實物分析是同一過程的兩個緊密相關的部分，貨幣在經濟過程中實際上是非中性的，貨幣市場具有內在不穩(wěn)定性且難以找到一般均衡點，這些觀點能夠從根本上彌補主流貨幣理論的種種不足，并為解釋以金融活動為中心的現(xiàn)代信用經濟運行機制提供系統(tǒng)的分析框架。

基于信用本質觀的貨幣理論也能夠更好地解釋諸如貨幣政策收緊反而導致市場價格上升的“價格之謎”，貨幣市場價格的劇烈波動和金融危機的頻繁爆發(fā)，天量貨幣發(fā)行卻并不帶來超級通貨膨脹等特有的經濟現(xiàn)象。同時，中央銀行購買政府債券以擴大貨幣發(fā)行數量的操作帶來了財政赤字貨幣化的爭議，尤以現(xiàn)代貨幣理論(MMT)的觀點最具代表性。但信用貨幣時代的財政赤字貨幣化顯然有其獨特性和操作的合法性區(qū)間，這也是基于信用本質觀的貨幣理論的具體運用和進一步研究方向。

① ② 次貸危機研究課題組：《次貸危機正在改變世界》，北京：中國金融出版社，2009年，第247、247頁。

③ Carl E. Walsh,MonetaryTheoryandPolicy, The MIT Press,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2010, p.506. Jean Boivin & Michael T. Kiley & Frederic S. Mishkin，“How Has the Monetary Transmission Mechanism Evolved Over Time?”NBER Working Papers 15879,NationalBureauofEconomicResearch,Inc, 2010.

⑥ Patinkin D., “The Chicago Tradition, the Quantity Theory, and Friedman”,JournalofMoney,CreditandBanking, 1, February, 1969, pp.46-70.轉引自劉洪軍：《西方貨幣理論的邏輯矛盾及其根源》，《南開經濟研究》2004年第2期。

⑦ 帕廷金：《貨幣、利息與價格：貨幣理論與價值理論的統(tǒng)一》，鄧瑞索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年，第188-189頁。

⑧ 熊彼特：《經濟分析史》第1卷，朱泱、孫鴻敞、李宏、陳錫齡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48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