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昆兒
(福建警察學院基礎課教學部, 福建福州350007)
語境即文學作品中的言語環(huán)境,包括語言和非語言因素。語境差是指在同一交際界域里出現(xiàn)的語境的不平衡[1]50,也就是語境各要素間呈現(xiàn)出來的不平衡、不對稱。它既可以出現(xiàn)在文學作品各語境要素之間,又可以出現(xiàn)在文學作品人物與閱讀者語境之間,也可以出現(xiàn)在文學作品創(chuàng)作語境和文學作品解讀語境之間。語境差理論蘊含著 “對立統(tǒng)一” 的辯證思想。語境的不平衡、不對稱即指存在著 “讀者與作者”“作品人物與讀者”“創(chuàng)作與讀解”“時間與空間”“內容與形式” 等的對立,但這些對立在作品審美中,又可以產(chǎn)生積極的正效應。
微型小說《刻舟求劍》[2]是王蒙微型小說集《成語新編》 (12 則)中的一篇。 《成語新編》 所收微型小說的框架都是家喻戶曉的成語故事。在這一基礎上,王蒙別出心裁地將這些古老的故事改編成極具諷刺和針砭意味的 “喜劇”,有著深刻的教育意義。微型小說《刻舟求劍》 的故事框架來源于成語“刻舟求劍”。成語 “刻舟求劍” 的故事可謂家喻戶曉,其典出《呂氏春秋·察今》。
微型小說《刻舟求劍》 基本沿用了成語 “刻舟求劍” 的故事梗概,保留了原作中 “墜劍”“刻舟”“求劍” 等情節(jié),講的是一位貴客在江輪上丟了寶劍,要求船長停船找劍,聰明的船長只好在落劍處的船幫 “刻舟求劍”,沒撈到寶劍自然在情理之中。荒誕的是小說的結尾,寶劍沒有打撈上岸,船長、船員、打撈者,甚至是江輪游客卻因此 “收獲滿滿”,他們都成為了潛水能手。而江輪又成為了潛泳的搖籃,船長也成了潛泳之母。他們的事跡甚至成為了電影界競相爭奪的“香餑餑”。
王蒙在千余字的微型篇幅中,向我們展現(xiàn)了當今社會的眾生萬象,文中出現(xiàn) “出口轉內銷”“中東之戰(zhàn)”“公款吃喝”“以權謀私”“中國人民保險公司”“吉尼斯”“正大綜藝” 等內容。小說情節(jié)荒誕夸張,語言幽默生動,極具諷刺和教育意義。本文將運用語境差理論,通過對小說中作品文本內的語境差、作品人物間的交際語境差、創(chuàng)作與讀解之間的語境差等三個方面進行分析,以獲得對小說的新的審美體驗。
“在傳統(tǒng)主流的文學語境中,主體孕育了情感話語的生命,承載了情感話語的全部秘密。”[3]而作為文學主體的“表現(xiàn)內容、表現(xiàn)形式、時間、空間、對象、情景等語境因素有時會出現(xiàn)某種程度的錯位”[4]234。這種主體內的“錯位”,也即是文學作品內各語境要素的不平衡與不對稱,并最終形成語境差。微型小說《刻舟求劍》 作品內的語境差表現(xiàn)為以下兩個方面: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而語言的形式為作品內容服務。通常,人們會根據(jù)作品內容選擇合適的語言形式。而以復雜的長篇大論敘述平常的小事,語境差也由此而產(chǎn)生。如(文中引用段落均來自王蒙微型小說《刻舟求劍》):
“停船,停船!” 他氣急敗壞地大叫:“快停下船來為我撈劍!我這個劍價值連城!” 看看眾人漠然的神態(tài),他解釋說:“我這個劍出諸干將、莫邪,后來通西域時經(jīng)過絲綢之路外流到了國外,波斯大帝曾佩戴它出征,奧斯曼帝國宰相曾懸掛它于客廳,英王喬治用重金買下,法王路易第八派了五個刺客去搶奪它……如此這般,突破了時間與空間的局限性,出口轉內銷才落到我的手里???,這是文物局證明,這是稅務局收據(jù),這是工商局的批文……還不快撈!”
“劍” 本是小物,但小說卻通過 “貴客” 之口,用很大篇幅描述了這把劍的不平凡。它出自中國古代神話傳說中的干將、莫邪,后又經(jīng)絲綢之路流到國外,輾轉英國、法國等地,歷經(jīng)波斯大帝到法國路易第八的時代,跨越長時,突破時空的限制,才落到 “貴客” 手中。身份高貴的波斯大帝、奧斯曼帝國宰相、英王喬治、法王路易第八都曾花費重金重力才占為己有。上面還有文物局、稅務局、工商局等各類證明,可見這劍的價值不菲與超凡脫俗。小說對劍的描述突破常理,顛覆邏輯,語言也極具夸張,正是這種內容與形式的不平衡,把該劍的主人張揚吹噓、驕橫跋扈的性格特征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前后邏輯不一致” 是行文中寫作思維不連貫的表現(xiàn)。而在文學作品中,作者為了實現(xiàn)某種效果,故意將作品的語義邏輯超出或低于讀者的心理期待發(fā)展,造成一種邏輯上的突然轉向或斷裂,最終實現(xiàn)一個讓讀者意想不到但又與作品主體表達密切相關的結論?!斑@種邏輯的突然斷裂有點類似于相聲中的‘抖包袱’,會造成上下文語境差,產(chǎn)生幽默的效果?!盵5]
微型小說《刻舟求劍》 是對家喻戶曉的成語“刻舟求劍” 進行故事新編。當 “貴客” 以勢壓人逼迫船長撈劍時,船長沒有辦法,便想出了一個對策?!氨阍诼鋭μ幍拇瑤涂躺弦槐鷦Φ哪樱挚躺蠋仔凶?‘此處有寶劍,撈上賞重金,撈不上也給錢,全憑一片心!’”
當讀者看到這里的時候,也許跟文中旅客嘲笑船長的心理是一樣的。因為古代 “刻舟求劍” 故事闡明的 “舟已行矣,而劍不行,求劍如此,不亦惑乎?” 的道理早已深入人心。但小說的結局卻發(fā)生了反轉,當船到站的時候,“一批又一批的潛泳能手在刻舟處跳下求劍”,劍雖然沒撈上來,但作者強調總有一天會撈上來的。更為荒誕的是,在歷經(jīng)一年的 “求劍” 中,寶劍沒有打撈上岸,船長、船員、打撈者,甚至是江輪游客也是“收獲滿滿”,他們都成為了潛水能手。而江輪成為了潛泳的搖籃,船長更是成了潛泳之母。他們的事跡登載在各大報刊上,并且成為了電影界競相爭奪的對象。
這種前后邏輯的不協(xié)調使小說極其詼諧幽默。作者用風趣幽默的筆觸和嘲笑諷刺的語言,通過這一幕幕的反常與荒誕,生動刻畫了一張張?zhí)搨胃】涞淖炷?,為讀者呈現(xiàn)出一幅幅活靈活現(xiàn)的現(xiàn)實生活的場景。這讓讀者忍俊不禁后陷入沉思,對這個社會普遍存在的 “作秀” 心理,以及人們在全民 “作秀” 中各有所圖的思考。
在正常的交際語境中,信息表達與信息接收是相互協(xié)調的。如果交際雙方存在因為身份地位、文化素養(yǎng)、知識教育等因素的影響,造成信息表達與信息接收的不協(xié)調,就會導致交際受阻。在文學作品中,這種因交際雙方對象的不同產(chǎn)生的語境差也屬于作品內語境差的范疇,但因為小說《刻舟求劍》的主要人物是“貴客” 和“船長”,小說的主要內容也是 “貴客” 和 “船長” 之間的對話,所以我們單獨討論。
小說一開頭就寫到 “有一位貴客在江輪的甲板上舞劍……”,“貴客” 一詞的使用使讀者能夠領會到這位乘客的與眾不同,這就為下文故事的展開埋下了伏筆,讓讀者理解到下文中這位 “貴客” 的言行舉止是符合他“身份” 的。如:
船長來了,問道:“您老這柄寶劍上了保險了么?”
客答:“寶劍不是左輪手槍,不存在走火的危險。再說它的價值在于積聚文化心理集體無意識工藝美術觀賞保存參觀展覽,從不曾有過實戰(zhàn)的考慮。中東之戰(zhàn)中,不論是多國部隊還是伊拉克都舍不得用這樣貴重的寶劍開打。它們用的飛毛腿愛國者B53 都是博物館拒絕收購乃至拒絕接受捐贈的東西;你在大英博物館或者大都會博物館見過導彈與轟炸機哪怕是盒子槍捷克造嗎?古老的寶劍上保險開關這勞什子做甚?”
船長急得跺腳:“誰說那個開關啦!我說的是Insurance,我說的是C.P.I.C.,我說的是中國人民保險公司,你在那里保了險了沒有?”
貴客咕噥道:“放什么洋屁?我自己的寶劍憑什么要給保險公司交錢?我喝五糧液都沒掏過錢!國務院不讓宴會上喝白酒?我偏要喝!你到底停不停船?”
文本中寫到 “貴客” 在劍落入江水之后,“氣急敗壞” 地大叫:“快停下船來為我撈劍!” 劍本來就是他在甲板上舞劍時掉入水中的,但 “貴客” 卻是 “氣急敗壞” 地命令眾人幫他撈劍,由此一個囂張跋扈的 “貴客” 形象躍然紙上。船長趕到后問他寶劍是否上了保險,這樣即便是不能撈上來也可以挽回經(jīng)濟損失,本來這是一個人人皆知的常識,但“貴客” 卻說:“寶劍不是左輪手槍,不存在走火的危險。” 完全理解錯了船長的話,他把船長所說的“保險” 理解成了武器的 “保險”,誤讀了船長的話語信息,從而產(chǎn)生了語境差。
接著 “貴客” 開始長篇大論地說明他的寶劍是如何珍貴,價值連城,他說 “它的價值在于積聚文化心理集體無意識工藝美術觀賞保存參觀展覽,從不曾有過實戰(zhàn)的考慮……” 這樣一段毫無邏輯關系的詞語就這樣被 “貴客” 雜糅到了一起,體現(xiàn)出“貴客” 虛偽、張揚的心理狀態(tài)。在被 “貴客” 誤讀后,船長 “急得直跺腳” 反擊道:“誰說那個開關啦!我說的是insurance,我說的是C.P.I.C.,我說的是中國人民保險公司,你在那里保了險了沒有?” 船長明顯已經(jīng)對 “貴客” 的言行感到不耐煩,從文本中我們可以看到船長剛開始對 “貴客” 的稱呼是“您”,在“貴客” 一通長篇大論后,船長對 “貴客”的稱呼改為了“你”。而船長分別使用了英文、英文縮寫,以及中文專業(yè)全稱,其目的在于想用言語來羞辱無知而且傲慢的“貴客”。作者使用這些重復冗雜的言語信息顯然是造成了言語交際的信息差。此時,“貴客” 也感覺到了船長的氣勢,他 “咕噥道:‘放什么洋屁?我自己的寶劍憑什么要給保險公司交錢?我喝五糧液都沒掏過錢!國務院不讓宴會上喝白酒?我偏要喝!你到底停不停船?’”?!百F客” 還是沒有正面回答船長的問題,而是東拉西扯說自己喝五糧液都沒掏過錢,并且端出自己參加過國務院宴會來抬高自己的身價,企圖在氣勢上再次壓倒船長。
“船長” 與 “貴客” 之間因對象的差別導致的交際受阻其實也可以理解為言語交際系統(tǒng)中的信息差。言語交際信息差的產(chǎn)生出自言語交際過程中信息編碼、傳遞、解碼環(huán)節(jié)的失誤。文學作品中的信息差具體表現(xiàn)在 “信息減值、耗損、增值、冗余、改值諸方面”[6]111。微型小說《刻舟求劍》 中 “船長”與 “貴客” 交際受阻,是因為 “貴客” 在編碼時故意增加言語代碼,產(chǎn)生了許多重復和多余的信息,造成信息冗余和改值。
“貴客” 所說的 “劍的價值在于積聚文化心理集體無意識工藝美術觀賞保存參觀展覽” 這句話就特別冗長,毫無邏輯可言,影響了 “船長” 的信息接收。信息的改值是指 “發(fā)送者的言語代碼信息指向與接受者的信息反饋產(chǎn)生偏離,編碼失誤或解碼者有意曲解都有可能造成信息改值”[6]112。文中 “貴客” 曲解 “船長” 所說的保險意思,造成信息傳遞的不等值。但也正因為二者對話產(chǎn)生的信息冗余與信息改值,使得小說的情節(jié)環(huán)環(huán)相扣,跌宕起伏,形成一系列喜劇性的對話,形象地刻畫出 “貴客”和 “船長” 兩人虛偽浮夸的形象,也就使得語符層面的信息差變?yōu)榱松顚哟蔚膶徝榔胶猓a(chǎn)生了極好的諷刺效果,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語境即言語環(huán)境……寫作者要依賴語境,生成話語;讀解者也要借助語境,領略賞讀話語?!盵1]191在文學作品的解讀中,作者與讀者之間存在交際,就存在著創(chuàng)作與讀解的語境差。“這種差異可以表現(xiàn)為時代差異、空間地域差異、文化層次差異諸方面”[4]240,有可能呈現(xiàn)出積極狀態(tài),也可能呈現(xiàn)出消極狀態(tài)。顯然,王蒙對成語 “刻舟求劍” 進行故事新編,有積極的正效應。
其一,表現(xiàn)在小說敘述的內容上。成語 “刻舟求劍” 是人人熟知的故事,諷刺了那些固守陳規(guī)、拘泥陳法的人。王蒙以成語 “刻舟求劍” 的故事作為小說的基本框架,而且還基本上保留了原作的線索和情節(jié),不同的是,賦予了它新的內容。由于廣大讀者對 “刻舟求劍” 的故事非常熟悉,再加上是故事新編,很多讀者會產(chǎn)生比較大的閱讀興趣。這樣作者和讀者之間就存在了語境差。如果作者沒有使用這樣一個婦孺皆知的成語故事,而是自己編造一個場景來體現(xiàn)作者的寫作動機,我們有理由相信這樣的效果一定沒有采用已有的故事為底本好。這種語境差也是吸引讀者繼續(xù)閱讀下去的重要原因之一。此外,作者雖然采用的底本是發(fā)生在距今兩千多年的故事,但卻將故事的時間設在了現(xiàn)代,并且大量使用具有現(xiàn)代特征的一些元素,如正大綜藝、出口轉內銷、吉尼斯紀錄等。另外文中還出現(xiàn)了一些英文,這些都是我們生活時代的寫照。小說在時間上的跨度、空間上的轉移可以形成時空語境差,而對荒謬的批判就是依靠這種語境差展現(xiàn)。正如王蒙所說:“反諷也好,批判也好,這是讀出來的,是由于語境的變化形成的,當時所講的許許多多的道理,現(xiàn)在看起來像諷刺。誰諷刺?我沒有諷刺,是歷史在諷刺?!盵4]241
其二,表現(xiàn)在小說言語形式的選擇上。古代“刻舟求劍” 故事是用文言文敘述,而王蒙的《刻舟求劍》 用白話文語體代替文言文語體敘述,使讀者在巨大的文白差異之間產(chǎn)生閱讀滿足感,同時也能體會到作者極妙的創(chuàng)意。
總之,創(chuàng)建與讀解之間的語境差能夠更好地使讀者借助這個故事的背景,理解小說的內容和所要表達的反諷效果,理解其中蘊含的美學意義,在閱讀文本的過程中找到更多的共鳴和自身的體會。從信息論角度看,創(chuàng)作與讀解的過程,也就是小說編碼與解碼的過程,當二者間產(chǎn)生共鳴時,就會產(chǎn)生積極的審美體驗。如讀者可以從作者對這把劍非常規(guī)的描述中讀出荒誕,當看到小說荒唐結尾時,也會會心一笑。這都說明了創(chuàng)作者與讀解者之間形成了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默契。
王蒙微型小說《刻舟求劍》 以夸張、詼諧的語言以及高超的反諷藝術向我們展示了當今社會的眾生百相,引起了人們對現(xiàn)實社會的思考。前文分析了小說中作品文本內的語境差、作品人物間的交際語境差、創(chuàng)作與讀解之間的語境差等三個方面的內容。這有助于我們透過文本幽默的表象,深刻解讀微型小說《刻舟求劍》 的內在寓意,理解作者在嬉笑文字背后的嘲諷與針砭,從而增加對作品的審美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