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風與后雅：《張協(xié)狀元》到《琵琶記》創(chuàng)作愿景的變奏

李春光

(湖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北 黃石 435002)

鄭振鐸先生認為：“《張協(xié)狀元》篇幅甚長，敘張協(xié)富后棄妻事，大似《趙貞女蔡二郎》的結構，也甚似明人詞話的《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的情節(jié)。其剪發(fā)出賣上京求夫的一段，更似伯喈、五娘的故事?！盵1]690馮其庸先生進一步認為：“現(xiàn)存南戲最早的劇本《張協(xié)狀元》與《琵琶記》倒有一點淵源關系……《琵琶記》的思想情節(jié)與描寫手法，與《張協(xié)狀元》有很多相類似之處?！盵2]321可見，《張協(xié)狀元》與《琵琶記》，不僅結構、情節(jié)類似，從某些層面上說，還存在著一定的淵源關系。

一、主角人物的倫理變奏

從整體著眼，二戲講述的均是負心男與苦情女歷經(jīng)波折終獲團圓的故事。

負心男。無論是張協(xié)還是蔡伯喈，都是文人世界里蟾宮折桂的典范。當當朝宰相欲招新科狀元為東床快婿之時，張協(xié)選擇避接絲鞭，一心想要回鄉(xiāng)照顧雙親，且置上門尋夫的貧女于不顧甚至命家仆將其亂棒打出；蔡伯喈則選擇了委曲求全，入贅相府，雖然日夜懸心于家中雙親與妻子，最終還是未能以實際行動拯救家中的慘淡與危機。

張協(xié)與蔡伯喈的負心，似乎經(jīng)歷了一個特定的歷史文化變遷的過程。宋代以文安邦，得勢文人富貴易妻乃是常事，并無任何愧疚之感。文人地位的飆升，致使男性把情感背叛看做平常之事。加之，各大政治勢力致力于拉攏新貴人才，致使新科狀元炙手可熱。張協(xié)入贅相府，乃是政治漩渦中步步為營的終南捷徑，即便置結發(fā)之妻于不顧，也不會引起太大的社會波動與輿情波動。誠如黃仕忠先生所言：“在宋代，人們不惜以悲劇，以魂追、天譴來摧挫負心的書生，毫不假以辭色。這是因為宋代書生有著優(yōu)渥的社會地位，美好的仕進前程，可謂天之驕子。無論是得意，還是潦倒，生活都向他們敞開大門，世界充滿著陽光。然而，到了元代，書生們便從天堂跌落到地獄中了。”[3]54的確，到了元代，由于科舉致仕之路被阻塞，文人的地位急劇下滑，僅僅高于乞丐位列第九。蔡伯喈們即便要負心也要三思而行。元人陶宗儀在《南村輟耕錄》中記載了一句當時的民諺：“三代仕宦，學不得著衣吃飯?！笨梢姡谠鐣膬r值系統(tǒng)中，“著衣吃飯”比“三代仕宦”更為人所重。入贅相府，的確是蔡伯喈們解決“著衣吃飯”問題的較好選擇。高明在《琵琶記》中千方百計地為“非三代仕宦”的蔡伯喈的負心行為加以開脫，也從側面證實了這一點?？梢?，蔡伯喈的瞻前顧后與張協(xié)的處事絕決是有著深刻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的。由是觀之，宋元易代導致的文人社會地位的變化，最終促成了富貴易妻主題由譴責而開脫的價值呈現(xiàn)的大跨度變革。

苦情女。無論是貧女還是趙五娘，都具備中國古代底層婦女賢孝淑德與隱忍堅強的性格特質(zhì)。正是由于一個個像貧女、趙五娘這樣的“小她”，才鑄就了浩瀚中國女性文學史里熠熠生輝的“大她”。貧女不惜剪發(fā)供張協(xié)上京趕考，自己卻過著極為清貧的生活；上京尋夫，無端遭到丈夫門人的惡棍毒打，只得忍氣吞聲，行乞回家。貧女內(nèi)心之苦可以想見。趙五娘在蔡伯喈上京趕考之后，隱忍著公婆的誤解而辛酸度日；在蔡伯喈音信全無的情況下，用自己的雙手埋葬了公婆。趙五娘的內(nèi)心之苦也是可以想見的。

如果說，男人是悲劇的制造者，那么，女人則是悲劇的承擔者、受害者。從貧女到趙五娘的演變，不是憑空而來的，同樣也經(jīng)歷了一個特定的社會歷史文化的變遷過程。貧女歸根結蒂只是在自己的情感世界中繾綣糾葛，并沒有遭遇太多的社會規(guī)約。南宋無名氏民間藝人對“貧女”這一藝術形象塑造，更加貼近市井民氓的情感訴求。趙五娘的問題，則不僅僅是情感糾葛的問題，更多的則是糾纏其間且如影隨形的家庭倫理層面上責任與義務的問題。元代成熟文人高明創(chuàng)作《琵琶記》的指導思想是“不關風化體，縱好也徒然”，他要把“有貞有烈”的“趙貞女”塑造成封建社會的藝術典型。劉小楓先生認為，“個人作為人之存在的真實基礎”就是“人與存在本原的超驗關系”，這種“超驗關系”絕不應該被“個人與家族、國家的社會關系”以及“個人與民族性傳統(tǒng)的歷史關系來取代”[4]298。趙五娘形象的深刻性就在于，她并非為自己的“存在本原”而活，更多的則是為“民族性傳統(tǒng)”而活。高明把趙五娘放在家庭困局與社會倫理之中掙扎，讓她匍匐隱忍，進而使她的形象更加深入人心。

二、輔助人物的功能變奏

從局部著眼，二戲的輔助性人物經(jīng)歷了一個功能性的變革。

古道熱腸的好心老人。李大公夫婦與張?zhí)枪诺罒崮c的好心老人，他們對劇中處于弱勢的女性，都給予了無私的幫助與支援。但是，從人物的功能上來看，李大公夫婦的出現(xiàn)具有偶然性，對于《張協(xié)狀元》劇情的推進是微乎其微的。例如第十九出《貧女借路費》：

(末出白)久雨初晴隴麥肥，大公新洗白麻衣，梧桐角響炊煙起，桑柘芽長戴勝飛。老夫聞得那張解元漾了渾家，要去赴試。是和不是，問取我婆則個。(凈出唱)

【麻婆子】二月春光好，秧針細細抽。有時移步出田頭，蝌蚪要無數(shù)水中游。婆婆傍前撈一碗，急忙去買油。

(末白)買油作甚么用？(凈)買三十錢麻油，把蝌蚪兒煎了，吃大麥飯。(末)且是惡心！(凈)惡心便吃白梅。(末)能吃能解。婆婆，你知件事？那張解元要去赴試。(凈)貧女終不成也去。(末)它如何去得？兀底早來[5]98-99。

當經(jīng)歷了兩出正戲之后，書會的才人們怕冷了場子，緊接著就讓李大公夫婦說唱了一段幽默的戲文來調(diào)節(jié)場上氣氛。在這里，作者通過“久雨初晴隴麥肥”“桑柘芽長戴勝飛”兩句告知觀眾，春天來了，是進京趕考的好時候。顯然，這兩句景物陳述，起到了環(huán)境轉換的作用，進而引出貧女前來借錢的戲份，也在情理之中。上述幾個方面可以證明，李大公夫婦的戲份對于整個劇情的發(fā)展并沒有起到實質(zhì)性的作用。然而，《琵琶記》里的張?zhí)?，對劇情的推動作用遠比李大公夫婦大得多。例如第四出《蔡公逼試》：

(外)孩兒，如今黃榜招賢，試期已逼；郡中既然辟召你，你的學問可知，如何不去赴選？(生)告爹爹得知，孩兒非不要去。爭奈爹媽年老，家中無人侍奉。(末)老員外和老安人，不可不作成秀才去走一遭。

(生)爹爹說得極是。但孩兒此去，知道做得官否？若還不中時節(jié)，既不能夠事親，又不能夠事君，卻不兩下?lián)w了。(末)秀才所見差矣。老漢嘗聞古人云：……自古道：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秀才，你這般才學，如何不去做官？

(外)孩兒，你趁早收拾行李起程。(生)爹爹，孩兒去則不妨，只是爹媽年老，教誰看管。(末)秀才不必憂慮。自古道千錢買鄰，八百買舍。老漢既忝在鄰居，你但放心前去，若是宅上有些小欠缺，老漢自當應承[6]61-64。

從蔡公逼試的進程來看，蔡公與蔡婆的相反意見可謂勢均力敵，正是由于張?zhí)某霈F(xiàn)打破了固有的僵化平衡，致使天平傾向了蔡公一邊；當蔡伯喈為萬一考試失利、忠孝不能兩全發(fā)愁的時候，張?zhí)岢隽恕肮湃嗽啤薄白怨诺馈钡日f辭堅定了蔡伯喈蟾宮折桂的信念；當蔡伯喈擔心自己走后雙親無人照應時，又是這個張?zhí)鉀Q了蔡伯喈的后顧之憂，使其放心趕考?？梢姡瑥?zhí)妮o助功能要比李大公夫婦強大得多。張?zhí)鸬淖饔镁菍嵸|(zhì)性的作用，進而有效且直接地推動了《琵琶記》劇情的發(fā)展。

待字閨中的相門千金。無論是王勝花還是牛小姐，都已經(jīng)基本具備了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所詬病的“才子佳人”類敘事文學作品中“佳人”的諸般特點。不同之處則在于，面對強作的姻緣，二者表現(xiàn)出了相反的價值取向。王勝花表現(xiàn)出了不合情理的“氣死”：

(凈白)覆夫人：勝花娘子病得利害，服藥一似水潑石口，湯澆雪上。似病非病，如醉如癡。氣長長價吁，淚泠泠價落。飯又不吃，睡又不著。扶將出來，消遣那情懷歇子。(后作病人立)(外)孩兒，你且放下心，依媽媽勸則個。(后唱)

【雁過沙】那一日過絲鞭，道十分是好姻緣。前遮后擁一少年，綠袍掩映桃花臉，把奴家只苦成拋閃。(后低聲)被人笑嫁不得一狀元。(合)被人笑嫁不得一狀元[5]151-152。

加上后面的六個“被人笑嫁不得一狀元”，一共是八句同樣的話。一句話反復地從一個人的嘴里出現(xiàn)，足見此人對此事的介懷。張協(xié)拒接絲鞭，直接導致了王勝花的似病非病、如醉如癡、涕淚漣漣、茶飯不思。如果“人生是在痛苦和無聊之間像鐘擺一樣的來回擺動；事實上痛苦和無聊兩者也就是人生的兩種最后成分”[7]427，那么王勝花的最后時日就是在那一句無數(shù)遍重復的話中、無限的痛苦與無聊的精神世界中走過的，她的思維空間里除了痛苦什么都不存在、什么也沒剩下。因此，王勝花之死體現(xiàn)出的是不合情理的“氣死”。如果說王勝花是因為一棵樹而放棄整片森林，那么，《琵琶記》中的牛小姐則更加理智，并沒有因為一棵樹而放棄整片森林。面對牛丞相的“羈縻鸞鳳青絲網(wǎng)，牢絡鴛鴦碧玉籠”，牛小姐的一番心事足可使王勝花相形見絀：

【剔銀燈】(貼上)忒過分爹行所為，但索強全不顧人議。背飛鳥硬求來諧比翼，隔墻花強攀做連理。姻緣，還是怎的？天那，我待對爹爹說呵，婚姻事女孩兒家怎提？姻緣、姻緣，事非偶然。好笑我爹爹定要將奴家招贅蔡狀元為婿，那狀元不肯，俺這里也索罷了。誰想爹爹苦不放過。天那，他既不肯，便做了夫妻，到底也不和順。奴家待將此事對爹爹說，只是此事不是女孩兒每說的話。好悶呵[6]153-154！

這種強作姻緣在中國古代封建社會實在是習以為常之事，即使女方根本沒見過男方，也要莫名地承受這一輩子的無言之愛。在?？驴磥恚F(xiàn)實世界中純粹的身體是不存在的，它從一開始就是社會文化權力緊密運作的對象：“權力關系直接控制它，干預它，給它打上標記，訓練它，折磨它，強迫它完成某些任務、表現(xiàn)某些儀式和發(fā)出某些信號?！盵8]27同理，在封建社會，“身體”也有“任務性”。世家子弟的婚姻行為，往往是權力、政治相互茍合的媒介與通道，年輕人婚姻的符號性遠遠超出了感情的范疇與婚配的實質(zhì)。反之，牛小姐認為強作之合是不會給彼此帶來幸福的。因此，她拋出了一個閃爍著人文主義光華的關鍵性論點：“匹配本自然，何須苦相纏？眼前雖成就，到底也埋怨?！彪m然牛小姐與蔡伯喈最終結為連理，但是這段婚姻是在牛小姐做出最大妥協(xié)甚至是犧牲(讓出正室、甘為偏房)的情況下?lián)Q來的。這種不切實際的完美，“由于他公平、正直、盡職，因此他有資格要求別人和生活公平地對待他……這種認為生活中的正義絕對可靠的信念給他以權力感。因此他自己的完美不僅是獲得優(yōu)勢的手段，而且也是控制生活的手段”[9]209。正是由于牛小姐的極度完美才使得她獲得了終身的幸福。因此，有學者認為，“概念化”的牛小姐是“最為抽象”的：“她幾乎是沒有一點思想感情的偶像，一切行動都受作者的封建禮教觀念所驅遣?！盵10]367她的功能性質(zhì)比她的感情性質(zhì)更為明顯。

三、創(chuàng)作愿景的反向變奏

從傳播效果著眼，二戲的創(chuàng)作意圖與派生效果產(chǎn)生了不可預估的反向張力。

主觀愿望的強化。早期的南戲演出大多是為了營利，其商業(yè)目的是極為明顯的。不難看出，以負心漢富貴易妻為主題的敘事文學創(chuàng)作流傳有自。宋人在面對這一主題之時，多持訾詈之態(tài)。書會才人在創(chuàng)作《張協(xié)狀元》之時，并未改變前人或時人對待這一主題的價值成見。從文學流變的角度看，《張協(xié)狀元》的文本呈現(xiàn)是對前述主題的踵事增華；從創(chuàng)作企愿上看，《張協(xié)狀元》劇本的客觀存在就是書會才人在不違背既有主題價值成見基礎上的文化生產(chǎn)與創(chuàng)作謀利。而到了高明處，其創(chuàng)作意圖則在于伸張官方哲學所重申的儒家倫理道德，即以淺顯的戲曲的方式演繹天道人倫，進而用為蔡伯喈開脫的方式扭轉了前述主題由于創(chuàng)作慣性所形成的價值成見。

《張協(xié)狀元》第一出《開場 諸宮調(diào)張協(xié)》便把作者的創(chuàng)作目的一語道破：

酬酢詞源諢砌，聽談論四座皆驚。渾不比，乍生后學，謾自逞虛名?！稜钤獜埲~傳》，前回曾演，汝輩搬成。這番書會，要奪魁名。占斷東甌盛事，諸宮調(diào)唱出來因[5]3。

這種以否認年輕后生來標榜自己能夠于“東甌盛事”中“奪魁”的論調(diào)，顯然是為了爭取更多的聽眾走進書場?？梢姡瑺幦÷牨姶骨嘁杂耸菚鴷湃藗兊牡谝灰獎?。九山書會的才人多“是不得志于時的小知識分子，他們接近市民階層，和士大夫階級的所謂明公不同”，這就決定了其創(chuàng)作目的的差異?！稄垍f(xié)狀元》的作者姓名無從知曉，也從側面證明這些才人的創(chuàng)作目的不是“立言”以流播后世，而是單純的文化產(chǎn)出與盈利。在“但咱們，雖宦裔，總皆通”處，錢南揚先生認為，“宦”為良家子弟，即當時的業(yè)余演員。在南戲的草創(chuàng)時期，業(yè)余演員為九山書會的繁榮做出了巨大的貢獻。而“總皆通”，則說明這位業(yè)余演員其實身兼著編劇的職務?！逗教媚锨V》卷首《總目·董秀英花月東墻記》下注有云：“九山書會捷機史九敬先著”，根據(jù)《述也是園舊藏古今雜劇》附考《捷機引戲》條可知，“捷機”是古劇的角色名，因此這位“史九”便是以編劇的身份參加了劇作的演出。可以想見，在某種戲曲的草創(chuàng)時期，編劇客串演員是常有之事。關漢卿曾經(jīng)“面傅粉末”“躬賤排場”[11]3，就連戲劇大師莎士比亞也有同樣的經(jīng)歷。一人兼兩職，自然降低了草臺班子的演出成本，營業(yè)的利潤自然也會增加許多。

如果說，九山書會的才人們只是為了謀取利潤、無關風化，那么到了高明處，則是以宣揚風化為己任了：

今來古往，其間故事幾多般。少甚佳人才子，也有神仙幽怪，瑣碎不堪觀。正是不關風化體，縱好也徒然。論傳奇，樂人易，動人難。知音君子，這般另作眼兒看。休論插科打諢，也不尋宮數(shù)調(diào)，只看子孝共妻賢[6]29。

吳組緗先生認為：“在古代作家，特別是戲曲作家里，這樣明白清楚地提出自己創(chuàng)作主張的，實屬罕見?！盵12]330在高明的戲曲觀中，才子佳人、神仙幽怪類的作品是不足觀的。在一個飽經(jīng)離亂、百業(yè)待興的年代里，高明以一個啟蒙者的姿態(tài)喊出了一句“不關風化體，縱好也徒然”的具有指導思想性的口號，是十分難能可貴的。湯顯祖同樣曾在《宜黃縣戲神清源師廟記》中強調(diào)戲曲的社會教化功能：

無情者可使有情，無聲者可使有聲……可以合君臣之節(jié)，可以浹父子之恩，可以增長幼之睦，可以動夫婦之歡，可以發(fā)賓友之儀，可以釋怨毒之結，可以已愁潰之疾，可以渾庸鄙之好……人有此聲，家有此道，疫癘不作，天下和平。豈非以人情之大竇，為名教之至樂也哉[13]1188。

湯顯祖同高明一樣，經(jīng)常以“知識英雄”的面目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經(jīng)?！盀榱烁呱械膫惱碚文康亩鴬^斗，即為了宇宙的安寧而奮斗”[14]2。高明認為，戲曲的社會價值應該高于藝術價值，對觀眾的內(nèi)化濡染要強于外在刺激。他要把戲曲由“樂人”的境界提升到“動人”的境界。這其中隱含的信息則是，成熟的文人希圖通過對戲曲敘事方式與主題思想的改造讓“末技”變“雅品”。有例為證。為了給作為“小道”的小說在文學殿堂上爭取一席之地，不少評論家在解讀小說時不惜筆墨讓小說的題旨向經(jīng)史元典靠攏。誠如錢鐘書先生所言：“明清評點章回小說者，動以盲左、腐遷筆法相許，學士哂之，哂之誠是也，因其欲增稗史聲價而攀援正史也?！盵15]166《紅樓夢》對于“四書五經(jīng)”的攀附剛好印證了錢先生之論：

《石頭記》乃演性理之書，祖《大學》而宗《中庸》，故借寶玉說：“明明德之外無書”，又曰：“不過《大學》、《中庸》”。是書大意闡發(fā)《學》、《庸》，以《周易》演消長，以《國風》正貞淫，以《春秋》示予奪，《禮經(jīng)》、《樂記》融會其中。(張新之《紅樓夢讀法》)[16]153-154

古者著人之不善，無非望人之復善而。莫不善于淫奔，而《風》詩采之；莫不善于弒逆，而《春秋》筆之?？梢灾髡咧嘈囊印?紫瑯山人《妙復軒評石頭記序》)[16]37-38

高明能夠自覺地提升戲曲作品的政治站位、錨定戲曲作品的輿情導向，的確比后來的評論家更為機敏靈澈?！杜糜洝芬泊_實曾在一些特定的歷史條件下得到過統(tǒng)治階層的認可與推薦。明太祖朱元璋甚至不惜貶低四書五經(jīng)來抬高《琵琶記》的價值：“五經(jīng)、四書、布、帛、菽、粟也，家家皆有；高明《琵琶記》，如山珍、海錯，富貴家不可無。”(徐渭《南詞敘錄》)可見，高明的用心沒有白費。

客觀效果的乖離。九山書會的才人們似乎想憑借《張協(xié)狀元》賺個盆滿缽溢，但是從客觀后果來看是事與愿違的。他們不但沒有飛黃騰達，依舊貧困潦倒，就連自己的名字也沒有出現(xiàn)在文學史的賬簿之上。這種現(xiàn)象，與南戲不傳有密不可分的關系。錢南揚先生在《宋元南戲考》中認為，“南戲不傳”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南戲十之八九非文人所作，所以辭句鄙俚，為后世文人所不喜”[17]95?！稗o句鄙俚”的作品，不但難入“后世文人”的法眼，也很難進入文學史家的視閾之內(nèi)?？梢姡跊]有成熟文人介入的景況中，“南戲不傳”與“作者失落”是互為因果的。

蔡伯喈這一高明傾盡全力塑造的“全忠全孝”的形象，吊詭地在《琵琶記》文本的內(nèi)部出現(xiàn)了“不忠不孝”的潛在傾向。蔡伯喈對雙親“生不能養(yǎng)、死不能葬、葬不能祭”，實為極大的不孝。高明即便用所謂的“立生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來搪塞，仍然顯得蒼白無力；即便用“三不從”來突顯蔡伯喈的無奈，亦是徒勞。反觀蔡伯喈所謂的孝行，都只是言在嘴邊，并沒有付諸于行動。徐渭在《代嘗湯藥》處作評云：“難道差一個人，老牛也會來禁你！《琵琶》寫盡伯喈不孝?！痹凇恫{詢衷情》處亦云：“寧可餓殺爹娘，不可惱了丈人，一向辭婚是假。”[18]45-49《李卓吾先生批評琵琶記》同出也有總批：“世上有這般怕丈人的女婿，好笑，好笑！丈人還是牛，女婿狗也不值了?！盵19]235這些惡評的出現(xiàn)，恐怕是高明始料未及的。更為諷刺的是，《琵琶記》居然成了后世“淫詞艷曲”的代名詞，成為后世統(tǒng)治者禁書、地方官員進獻禁書名冊過程中“箭垛式”的作品。據(jù)雍乾年間人郝培元在《梅叟閑評》卷一(《郝氏遺書》第十函，光緒十年東路廳署刊本)所言：“《琵琶記》……即全書極言其孝，而父母餓死一節(jié)，已令人難堪，其有不關名教乎？”并進一步認為：“戲不可演，《琵琶記》、《西廂記》污瀆古人，淫詞艷曲不可作?！盵20]136高舉“風化”大旗的高明，怎樣也預料不到，自己成了“名教”的罪人、自己的《琵琶記》成了“污瀆古人”的“淫詞艷曲”。翦伯贊先生在《〈琵琶記〉的歷史背景——在〈琵琶記〉討論會學術演講會上的演講》一文中強調(diào)，高明在題岳王墓的詩中有“孤臣猶有埋身地，二帝游魂更可悲”之句，在題昭君出塞圖詩中亦有“漢庭公卿無遠舉，卻使嬌娥嫁夷虜”之句，可見，高明的內(nèi)心深處存在著“反對夷虜，懷念宋朝”[21]276的傾向?！杜糜洝吩凇耙奶敗钡慕y(tǒng)治下完成，中被朱明“漢庭”視為“山珍海錯”，又終被“夷虜”視為“淫詞艷曲”而屢遭禁毀。由此可見，作者的主觀意愿與作品的客觀效果背道而馳，儼然成了文學史上一個獨特的現(xiàn)象。

南戲興起之初，大量下層無名氏文人的傾力創(chuàng)作，讓《張協(xié)狀元》的價值取向更加符合市井民氓的情感訴求，也更能入俚耳。成熟文人高明對“富貴易妻”主題的倫理性發(fā)揮，讓《琵琶記》的價值取向更能獲得統(tǒng)治者的認可，也更能入文心?！稄垍f(xié)狀元》的質(zhì)樸無華奠定了“富貴易妻”主題的原始底色，《琵琶記》的鋪張揚厲提升了“富貴易妻”主題的教化功能。如果說，《張協(xié)狀元》是“富貴易妻”主題的先風，那么，《琵琶記》便是“富貴易妻”主題的后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