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家相《三家詩拾遺》的輯佚學成就

王櫻瑾

(黑龍江大學 文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三家《詩》的輯佚工作始于宋代王應麟的《詩考》，至清發(fā)展到了繁榮時期。乾嘉時期，范家相《三家詩拾遺》開清代三家《詩》研究的先河，對清中期和后期的三家《詩》輯佚工作具有重要意義。直至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問世，清代的三家《詩》研究發(fā)展達到頂峰。

《詩考》是南宋儒學大家王應麟的三家《詩》輯佚著作。后代學者大多數(shù)認為輯佚工作始自王應麟。該書采集與三家《詩》有關(guān)的佚文遺說，搜集了大量《毛詩》以外的三家《詩》遺說。自王應麟開啟了三家《詩》輯佚的先河，后代學者的三家《詩》著作都或多或少地受到王應麟《詩考》的啟發(fā)。范家相創(chuàng)作《三家詩拾遺》，也正是因為《詩考》內(nèi)容上的不完善，與體例上的編排不當。范家相《三家詩拾遺》對《詩考》的內(nèi)容和輯佚方法有所借鑒，又在體例上有所創(chuàng)新。

范家相，字左南，浙江會稽人。乾隆十九年(1754年)進士，三十三年(1768年)，出知廣西柳州府。其學源出蕭山毛奇齡。然，在說經(jīng)上，范家相并不同于毛奇齡的“引證浩博，善于詰駁”，范家相持論一出和平，不敢放言高論。《清史列傳·儒林傳》中記載范家相：“生平最服膺者，尤在余姚黃宗羲。性孝友直諒，敦古誼?！辈⒃品都蚁唷坝凇对姟酚壬睢?。

自宋王應麟《詩考》，至清初，其中鮮有學者進行三家《詩》研究。那么，為何范家相會在前人成果極少的基礎(chǔ)上，開清代三家《詩》研究的先例呢？《三家詩拾遺·卷一》中，范家相提到王應麟的《詩考》，稱其“集經(jīng)傳子史及說文爾雅所引與毛詩字句殊別者，并入三家詩說中?！睂Υ?，范家相評價道：“雖極該博，頗無倫次?！盵1]1前人極少有三家《詩》研究，而現(xiàn)有研究的編纂體例和收錄內(nèi)容又存在很多問題，一個“于詩尤深”的學者，面對這樣的現(xiàn)狀，范家相決定自己編寫一部三家《詩》輯佚的著作，來彌補這一空白。

一、編排體例：篇目為綱，首列源流

從輯佚的體例來看，王應麟《詩考》的編排次序是以《韓詩》為首，再列《魯詩》和《齊詩》。因《韓詩》亡佚時間較晚，保留的材料較多，故列在最前，而在王應麟時代，能看到的《魯詩》和《齊詩》的材料少之又少，故列于輯佚材料較多的韓詩后邊。后附《詩異字異義》《逸詩》和《補遺》。王應麟的這種輯佚著作作為首創(chuàng)，有開創(chuàng)之功，可在閱讀《詩考》的同時發(fā)現(xiàn)一些問題。

首先，《詩考》是以三家《詩》為綱，先列《韓詩》的全部佚文遺說，再列《魯詩》和《齊詩》。當讀者想了解《詩經(jīng)》中特定一首詩是否有三家《詩》的不同版本時，便要將整部書讀完才能找到答案。從某種角度看，王應麟的編排體例并不方便讀者查詢。

其次，附在三家《詩》佚文遺說后的《詩異文異義》，羅列了典籍中的《詩》異文；《逸詩》補充今本《詩經(jīng)》所未見的篇目和內(nèi)容；在《補遺》中，王應麟列出了三家《詩》和《毛詩》中的異字。在《詩異文異義》和《補遺》中，難免會出現(xiàn)大量的與正文重復的地方。

范家相發(fā)現(xiàn)了《詩考》這種以三家《詩》為綱，后列《詩異文異義》《逸詩》《補遺》體例中的不恰當之處，在《三家詩拾遺》中，其創(chuàng)造了一種三家《詩》輯佚著作的新體例：將《古文考異》放在首位，于其中列“三家《詩》文字異者，與經(jīng)書子史所引古文奇字”；《古逸詩》其次，其中列現(xiàn)存《詩》中所未見的篇目，范家相認為這些詩應當是“孔筆所刪”，或是“刪后之詩”；后列《拾遺》，以三百篇為綱，三家《詩》并列。在三家《詩》中，又因《魯詩》為最先出，《齊詩》次之，《韓詩》在時間上為最晚，故“所錄遺說，以魯齊韓為次”。這樣，既解決了輯佚材料重復混亂的問題，也更便于讀者查閱和征引。

《三家詩拾遺》在體例上的另一發(fā)展是在《拾遺》十卷前，單獨列出了《三家詩源流》，在此篇中，范家相列出了《魯詩》傳授、《齊詩》傳授和《韓詩》傳授，綜述三家《詩》源流，于此三者后增加漢魏說詩不著傳授者作為補充。將三家詩說源流情況列于拾遺部分之前，是范家相的首創(chuàng)，是“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的體現(xiàn)，為清一整代的三家《詩》輯佚著作的體例提供了典范。清中后期的三家《詩》輯佚著作，大多繼承了《三家詩拾遺》首列源流的體例。

二、輯佚方法：詳贍完備，異文歸派

在《詩考》中，王應麟采用輯釋之體，兼用輯抄、注釋、目錄、校勘和考證之法，使得《詩考》雖是第一部輯佚著作，也能擁有較為完備的體例。在王應麟時代，還沒有明確提出“輯佚學”概念，其使用了一種新的學術(shù)研究方法，也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輯佚。王氏所使用的學術(shù)方法，無疑對后代學者有極大影響。清一整個朝代的三家《詩》輯佚研究，都或多或少地借鑒了王氏的輯佚方法。在《三家詩拾遺》中，范家相綜合運用了多種方法進行輯佚活動，充分借鑒了王應麟采用的輯抄方法，并在此基礎(chǔ)上進行了?？焙涂甲C。輯抄也是輯佚研究中最常用到的方法之一。不同于單純的材料堆積，范家相對收集來的輯佚材料進行了理性分析。

在浩如煙海的史書典籍中尋找三家詩說的佚文材料并非易事，在進行佚文收集過程中，王應麟引書極多，這與其是一位兼采眾家的通儒是分不開的。

《詩考》中選取的輯佚材料共計百余種。其中包括詩學著作21種，經(jīng)學著作22種，史學著作11種，子書19種，總集和類書7種，小學書7種，地理、金石書3種，目錄書4種以及其它雜著8種[2]。在對佚文材料的選取上，王應麟是以前人的注釋材料為主要來源的。王應麟在進行輯佚活動時，從《說文》《五經(jīng)正義》《文選注》中引用極多，《韓詩》輯佚工作受到當時還在流傳的《韓詩外傳》的影響很大。

在輯佚范圍上，范家相《三家詩拾遺》對三家《詩》佚文的收集比《詩考》更加全面且詳盡?！皻堈缕Z，俱加輯錄”是范家相力求達到的效果，為此，范家相在進行三家《詩》輯佚工作時，輯佚的范圍也擴大了。在王應麟的基礎(chǔ)上，范氏的輯佚范圍更廣，收集工作也更為細致。一方面，《詩考》中與《魯詩》《齊詩》有關(guān)的部分很少，漢石經(jīng)殘碑存《魯詩》百余字，王應麟輯抄全篇，《魯詩》輯佚仍是寥寥數(shù)條，而《三家詩拾遺》中有關(guān)《魯詩》和《齊詩》的輯佚條例要遠遠多于《詩考》。另一方面，《三家詩拾遺》的輯佚來源擴大，其中增加了《玉?！贰队窈Ｊ斑z》等《詩考》中未見的書目。范家相的力求完備為清初以后的三家《詩》研究增加了新材料。

在王應麟的《詩考》中，有一部分考證和?？眱?nèi)容，主要體現(xiàn)在小注的釋文中。《詩考》中的注文，或有校勘，或有考證，或有注釋，其主要內(nèi)容仍是對三家《詩》佚文材料的整理，而王氏自己的見解較少。

相較于《詩考》，范家相對三家《詩》佚文進行了更加精密細致的考證，旁征博引，考證有序，并加按語闡發(fā)自己的見解?！度以娛斑z》在三家《詩》佚文的辨別問題上采取了新的研究方法。在此之前，元、明兩代學者已經(jīng)注意到了《詩經(jīng)》存在異文的問題，大多是羅列異文，進行對比，并沒有為這些異文歸派的意識。在對《詩經(jīng)》異文的歸類和辨別上，范家相采取“據(jù)人定派”“據(jù)說定派”兩種方法，通過對作家和作品進行定派，來確定其屬于三家中的哪一家。在《源流》中，范家相將伏生所傳歸于魯詩學派，指出“伏本魯人，與申公先后同時，是《魯詩》家”[1]3，這是根據(jù)伏生所在的地域來歸派，將其所傳授定為《魯詩》，此為“據(jù)人定派”；“賈誼新書，說《詩》與《魯詩》合”[1]3，從賈誼的學說中找到合于《魯詩》的地方，此為“據(jù)說定派”。 這種歸類方法也貫穿于整個清代的學術(shù)研究之中。對于無法明確歸派的三家《詩》輯佚材料，范家相選擇標明出處，但不做區(qū)分。如在提及班固《白虎通》時，范家相稱其“多引《韓詩內(nèi)傳》，亦時述《魯詩》，《漢書》亦然。蓋三家《詩》俱有之?！痹跊]有充足證據(jù)下，不以自己的意志來判定歸派，這也是范家相的嚴謹之處。自范家相后，研究三家《詩》的學者也開始注重三家《詩》異文的分類，除范家相所用到的“據(jù)人定派”和“據(jù)說定派”外，還產(chǎn)生了“據(jù)書定派”等完備的異文歸派方法。

三、輯佚觀念：以毛為尊，兼容三家

范家相從事三家《詩》輯佚工作的初衷和對待三家《詩》的態(tài)度和王應麟是有很大不同的。王應麟學術(shù)源自朱熹，撰寫《詩考》也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朱熹的影響?！对娍肌ぷ孕颉分?，王應麟提及：

諸儒說《詩》，壹以毛、鄭為宗，未有參考三家者。……文公語門人，《文選注》多《韓詩章句》，嘗欲寫出，應麟竊觀傳記所述，三家序言尚多有之，網(wǎng)絡遺佚，傳以《說文》《爾雅》諸書，稡為一編，以扶微學、廣異義，亦文公之意云爾，讀《集傳》者或有考于斯[3]。

初，四家詩說并行，而三家《詩》在宋時均已亡佚，面對三家《詩》不行于世的現(xiàn)狀，王應麟進行三家《詩》的輯佚，試圖恢復三家《詩》的原貌這便是其作《詩考》的初衷。

不同于王應麟，范家相對待三家《詩》有著自己不一樣的態(tài)度?！度以娛斑z·自序》中，范家相寫明了自己的寫作目的。

因集三家之說散見于經(jīng)傳子史之引用者，反覆推覽，多與《禮記》《周官》《左》 《國》不合，而毛獨條條可復，此毛之所以得掩前人者，然三家之說令人欣然頤解者，固觸目皆是也?！对姟纷灾臁秱鳌分?，即《毛傳》尚束之高閣，何論三家?然《集傳》每取匡、劉、韓子之說，以糾 《毛傳》之失矣，非其說之原有可信者在與？今使三家書與毛俱存，則朱子之駁三家者當甚于毛，唯僅存一二，見其存，彌覺其可重。然則三家之說之是者，固當信從，其非者；亦不妨任其兩存也。余因《毛》《鄭箋》傳之不行于世, 而有感于三家之亡，于是就深寧王氏之《詩考》，更為搜補，稍為推論其得失，附以《古文考異》及《逸詩》二卷，名之曰《拾遺》，將以問諸好古之士[1]1。

一方面，范家相指出了《毛詩》的優(yōu)點；另一方面，面對清初朱子《詩集傳》為大宗，《毛詩》則被“束之高閣”的現(xiàn)狀，范家相試圖為《毛詩》正名。從四家詩說并行，魯、齊、韓皆亡佚，到只有《毛詩》存于世，綿延千余年，經(jīng)久不衰?！睹姟饭倘挥衅渥陨淼膬?yōu)勢，然，朱熹所作《詩集傳》中，對《毛詩》頗有駁斥，自朱熹后，學者們研究詩學皆以《詩集傳》為宗，對《詩集傳》的重視度要遠高于《毛詩》。作為《毛詩》的推崇者，范家相在自己的另一部著作《詩瀋》中感慨道：“《毛傳》雖不必盡合于經(jīng)，但較之三家，則《毛》為近之?！辈浑y看出，范家相認為，《毛詩》更適合作為《詩》學大宗，更值得被學者們廣泛研究。而其做《三家詩拾遺》的目的，也正是為了凸顯《毛詩》的優(yōu)越性。

綜上所述，范家相《三家詩拾遺》是以王應麟的《詩考》作為基礎(chǔ)，并在《詩考》的基礎(chǔ)上，體例更加完備，內(nèi)容也更加豐富。盡管書中仍有部分訛誤，可依舊是瑕不掩瑜。清中后期的三家《詩》輯佚研究，如馮登府《三家詩異文疏證》、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等三家《詩》輯佚著作，在體例上和研究方法上，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三家詩拾遺》的影響。作為唯一一部被收錄在《四庫全書》內(nèi)的清代三家《詩》輯佚著作，它吸引了無數(shù)學者，對三家《詩》進行原貌和本義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