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研生
(廣西警察學院 公共基礎教研部,廣西 南寧 530028)
電影《寄生蟲》(Parasite,2019)講述了韓國一底層窮人家庭借著兒子在上層富人家庭做家教的機會,全家隱瞞身份潛入富人家中,寄生于上層社會而發(fā)生的寓言式荒誕故事。影片榮獲第92 屆奧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國際影片、最佳原創(chuàng)劇本等獎項,上述成績的取得是因為影片將影像呈現(xiàn)和思考階層關系作為敘事主題,“表現(xiàn)了受壓迫民眾的生活經(jīng)歷,向人們揭示了韓國社會的深層矛盾”[1]18。有些論者認為影片是通過矛盾關系敘事,而筆者認為影片旨在呈現(xiàn)韓國的階層關系,即通過建筑、階梯、氣味、石頭等具有象征意義的符號進行階層關系敘事,這種貼近現(xiàn)實的敘事策略和風格給觀眾留下了較為深刻的印象。
電影中的建筑不僅為故事發(fā)生提供具體的場所,還為故事發(fā)展提供驅(qū)動力,建筑所形成的敘事空間具有一定的敘事功能,建筑符號能夠產(chǎn)生一定的戲劇沖突。在《寄生蟲》中,居住的建筑不僅是貧富階層經(jīng)濟狀況的表征,也是階層敘事的重要符號。導演奉俊昊運用建筑來表現(xiàn)貧富差異,“搭建了二元對立式的敘事空間”[2]81。通過金家和樸家建筑符號的對比及其象征意義,觀眾可以看到隱藏其中的階層差異和社會矛盾。
金家人居住的房子是半地下室,狹小而昏暗。為了表現(xiàn)室內(nèi)簡陋,導演運用了跟隨鏡頭,通過跟隨滿屋搜索WiFi 信號的手機,較為直觀地呈現(xiàn)了斑駁發(fā)黃的瓷磚、隨意堆放的被褥、打地鋪的破舊席子、爬著蟑螂的陳舊餐桌、置于半空的馬桶、丟棄于馬桶旁的洗浴用品等臟亂的蝸居場景。影片中的半地下室建筑是社會現(xiàn)實的縮影,但是現(xiàn)實遠比電影殘酷,截至2018年韓國尚有38 萬戶家庭居住于地下室、半地下室以及閣樓中。半地下室折射了貧窮階層的生存困境,是韓國貧富懸殊的直接體現(xiàn)。與金家的半地下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樸家的別墅,豪宅擁有明亮的落地窗、寬大的客餐廳、奢華的廚房、精致的臥室、充滿陽光的庭院,樸家的豪宅既是上層社會物質(zhì)財富的體現(xiàn),又被賦予了“上層建筑”的政治寓意。
陽光是用來呈現(xiàn)建筑差異和階層敘事的重要元素,金家的半地下室潮濕昏暗,常年缺少陽光,而樸家的別墅有通透的落地窗,采光非常好。在某種意義上,財富的多少決定了享受陽光的多少,陽光多少成為貧富差距的直接表征,因此導演特意用金基宇躺在樸家草坪上沐浴陽光、悠閑看書的鏡頭來表現(xiàn)金家人缺少陽光的貧窮生活。無論是明顯的建筑差異,還是隱含的陽光多寡,都是影片階層敘事的重要策略,以此來呈現(xiàn)韓國社會分配不均和階層差異。影片雖然是關于韓國社會現(xiàn)實的批判和反思,但是金家人蝸居情形具有普遍性,無疑擊中了時代痛點,成為全球性敘事。建筑空間引發(fā)的心理變化,在那場暴雨中得到了完全釋放。面對漂浮在污水中的家具,金基婷只能無奈而迷茫地蜷縮在倒涌污水的馬桶上吸煙,全家人像蟑螂一樣走投無路。片尾金基宇幻想買下別墅,父親金基澤從地下室走出來,甚至暢想與母親搬進豪宅的那天陽光無比溫暖祥和,實際上購買豪宅不過是自我安慰的幻想,現(xiàn)實中的金基宇依舊在半地下室里茍活。
金家人居住的半地下室表明他們向上依然能夠通達地面,但向下則可能墜落更低,一邊是向上爬的希望,一邊是跌得更低的恐懼。建筑間性充滿了隱喻和象征,奠定了整部影片荒誕、掙扎的敘事基調(diào)。
奉俊昊在訪談中指出,《寄生蟲》是部“階梯電影”(stairway movie)。電影的階梯敘事是種重要的敘事范式和敘事傳統(tǒng),如《大都會》(1927)、《樓上樓下》(1979)、《時光機器》(2002)、《摩天大樓》(2015)等影片均運用“階梯”來呈現(xiàn)階層差異,富人階層居于高處,而窮人階層則處于底層。可視化的階梯呈現(xiàn)不可見的階層分化問題,《寄生蟲》中的階梯無疑具有豐富的象征意義,階梯所形成的垂直空間關系推動了影片的敘事發(fā)展。
影片前半段用向上的階梯呈現(xiàn)金家人不斷向上爬,設法寄生于上層社會,而后半段用向下的階梯表現(xiàn)金家人寄生夢的破滅,重回底層現(xiàn)實。具體來看,金基宇應聘家教的那場戲中,通向樸社長家的上坡路寓意金基宇不斷向上爬。社長夫人帶金基宇去多惠房間時,影片特意運用二人上臺階的鏡頭來呈現(xiàn)階層差異,且刻意用樓梯立柱將二人分割開,以此來表現(xiàn)階層之間的對立。樸家人因暴雨取消露營而突然回家,金家三人只能在暴雨之中像落湯雞一樣狼狽不堪地走回家。整個回家之路沒有任何一個向上走的過程,全是順著一個個階梯往下走,看似冗長的長鏡頭實質(zhì)是導演精心安排,階梯呈現(xiàn)和隱喻了階層的難以逾越性。影片將金家人置于四個不同的臺階之上,金基澤處于最低處,金基婷處于最高處。聰明的金基婷是全家最有希望成為上層社會的人,金基宇甚至調(diào)侃基婷跟豪宅很配,“奉式電影鏡頭下的底層人物生存困境和社會階層固化所帶來的隱痛,都在詼諧和幽默中逐漸生成和催化”[3]110。金基婷在生日派對上無意中成為管家丈夫刀下的受害者,在某種意義上金基婷之死徹底破滅了金家人跨越階層的夢想。
影片并不拘泥于運用垂直的階梯來呈現(xiàn)階層對立,而是創(chuàng)造性地設置了別墅地下室的階梯進行階層敘事。逼仄狹長的階梯下面還有個不為人所知的地下室,管家丈夫在密不透光的環(huán)境中像蟑螂一樣寄生。相較于金家人尚有半地下可以居住,管家夫婦居無定所且身負巨額高利貸,處境無疑更為艱難。樸家的地下密室和地上別墅儼然構(gòu)成兩個對立的世界,影片最強烈的矛盾沖突并不是來自貧富階層,而是來自兩個卑微的窮人家庭因寄生而進行的你死我活的殊死搏斗。影片不但表現(xiàn)了人性的卑劣殘忍、自私狹隘,而且較為深刻地批判了以樸社長為代表的財閥階層主宰韓國經(jīng)濟命脈所造成的底層民眾的掙扎、茍且和悲劇。
有學者指出,“影片中的不同階層缺乏溝通與理解,更不可能有真誠與善良。每個階層都處于一個樓梯的不同層級,每個人的眼睛只往上看,而不會轉(zhuǎn)身俯視下一個臺階的人,更不可能退一個臺階,以便和他人平等對視”[4]。階層差異才是不幸和悲劇的來源,影片運用階梯的隱喻進行階層敘事,呈現(xiàn)了階層的對立和不可逾越。
電影中的氣味雖無法為觀眾直接感知,但可以渲染氛圍,推動劇情發(fā)展,如杰克·卡迪夫的《神秘的氣味》(1960)、李安的《飲食男女》(1994)、徐克的《滿漢全席》(1995)、湯姆·提克威的《香水》(2006)等。在《寄生蟲》中,氣味逐漸揭示了階層沖突,是條重要的敘事線索,也是影片階層敘事的關鍵元素。
影片開頭全家人面對窗外噴灑的殺蟲劑都咳嗽不止,唯獨金基澤絲毫不受影響,繼續(xù)折疊手中的披薩盒,在某種程度上表明金基澤對氣味的遲鈍,也為后面氣味所引發(fā)的戲劇沖突做了預設。在豪車里,樸社長對金基澤身上的氣味表現(xiàn)出一絲嫌棄而放下車窗。在客廳的茶幾下,金家三人偷聽到社長夫妻談論金基澤身上的氣味,樸社長認為是地鐵車廂的味道。全家人在吃烤肉分析氣味來源時,金基婷冷靜地指出這是半地下室的氣味,也是貧窮的氣味,除非搬離半地下室,否則氣味不會消失。在金家被洪水淹沒后,洗不掉的半地下室氣味徹底融入他們的血液,氣味直接推動了故事的發(fā)展。光著腳的社長夫人在車里嫌棄金基澤身上的氣味,捂著鼻子放下車窗,這種嫌棄無疑刺激了金基澤的自尊。
影片不僅呈現(xiàn)了上層社會的成年人對金家人身上氣味的嫌棄,還呈現(xiàn)了上層社會的未成年人對氣味的嫌棄。孩子多頌說保姆金母身上有種特別的氣味,杰西卡老師身上的氣味也差不多。上層社會對氣味的感知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下一代,通過孩子的視角表現(xiàn)了階層對立和階層沖突的根深蒂固。影片臨近結(jié)尾氣味所產(chǎn)生的戲劇沖突達到了高潮,金基婷被管家丈夫刺死,樸社長全然不顧金家人的生死,掩著鼻子撿金基澤丟來的車鑰匙,甚至做出作嘔的表情和厭惡的神情,看著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兒,金基澤終于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憤怒,拿起水果刀捅向了樸社長的心臟??此仆回5那楣?jié),實質(zhì)是樸社長長期嫌棄、厭煩甚至侮辱金基澤而引發(fā)的情緒疊加的結(jié)果。在某種意義上,金基澤刺殺樸社長是對階層秩序的抗爭和挑戰(zhàn),但結(jié)果只能以失敗告終。
影片中有地下室的氣味、殺蟲劑的氣味、臭襪子的氣味、豪宅陽光的氣味、窮人骨子里的嫉妒氣味、窮人內(nèi)心的仇富氣味、富人受不了窮人身上的氣味、窮人忍受不了富人的侮辱的氣味等描述,這些氣味描寫推進了劇情發(fā)展,逐漸將階層沖突推向了高潮。氣味只是表征,階層對立的界限才是氣味所要呈現(xiàn)和表達的內(nèi)容。金基澤在車上主動搭話,無意間觸及了樸社長的隱私,立刻遭到樸社長的警告,生日派對前金基澤無心的越界直接導致樸社長翻臉。富人階層時刻注意階層差異,維持界內(nèi)秩序的穩(wěn)定,不能容忍別人的任何越界行為。樸社長這種階層警覺是以對氣味的警覺為表征,實質(zhì)反映的是貧富階層的沖突,這種階層差異和沖突似乎具有天然的合法性,不能以任何理由加以辯駁。因此,氣味在影片敘事中起了決定性的敘事功用。
電影中的石頭看似普通道具,實質(zhì)具有豐富的隱喻和象征意義,石頭串聯(lián)了故事的起因和結(jié)果,推動了電影劇情發(fā)展。探討《寄生蟲》的階層敘事,應充分關注石頭所呈現(xiàn)的敘事意義。
從來源上看,景觀石頭是朋友敏赫送給金基宇的禮物,原因是金基宇替敏赫去樸社長家做家教照顧多惠。石頭的確給金家人帶來了好運和財富,金基宇走上了人生的逆襲之路,全家人順利地寄生于社長家,過上了相對富裕的生活。暴雨之夜,面對浮起的石頭,金基宇方知石頭不過是敏赫用來欺騙自己的贗品。通過漂浮的石頭,導演呈現(xiàn)了韓國復雜的人際關系,所謂友情,背后不過是富有心計的欺騙和利用。金家人的寄生生活猶如雨中浮起的石頭,精致的外觀不過是假象,一場暴雨就能暴露他們的本質(zhì),只要事情敗露他們便會被打回原形。金基宇深知自己所謂的成功都是建立在謊言之上,內(nèi)心惶恐不安,需要壓著石頭才能安然入睡。金基澤兜著石頭問多惠,站在上流社會的人群中自己是否合群,這表明階層意識在他腦海中根深蒂固。出于對窮苦日子的憎惡,抑或財富對人性的侵蝕,向上爬的過程就是替代他人的過程,四次高考未中的金基宇下定決心殺人,抱著石頭蹣跚地走向地下室,不想搬起石頭砸了自己,差點被管家丈夫反殺。影片結(jié)尾處金基澤將石頭放入水池中,可以看到這塊石頭與其他石頭并無不同之處,這表明人人生而平等,上層和下層并無本質(zhì)差異。金基宇深知無論怎么改變,都褪不掉身上底層社會的標簽,放下石頭可以解讀為他接受現(xiàn)實的妥協(xié)。
作為禮品的石頭,代表運氣的石頭,展示虛偽關系的石頭,揭示真相的石頭,當作兇器的石頭,表現(xiàn)妥協(xié)的石頭,石頭貫穿于整個故事。不同的敘事情境被賦予了不同的敘事意義,呈現(xiàn)了固化的階層觀念以及擺脫底層的掙扎與失敗,對于影片敘事主題的實現(xiàn)無疑具有重要意義。石頭“豐富的寓意與現(xiàn)實指涉體現(xiàn)了奉氏電影寓言尖銳的深刻性”[5]73,實質(zhì)上財閥集團對財富的瘋狂掠奪才是韓國貧富懸殊和階層固化的根源。
《寄生蟲》通過建筑、階梯、氣味、石頭等敘事元素和象征意義進行階層敘事,反映了韓國分配不均、貧富分化和階層矛盾等社會議題,探討了公平、正義和人性等社會話題,體現(xiàn)了深刻的人文關懷,引發(fā)了觀眾對相關社會問題的關注,實現(xiàn)了電影藝術(shù)的社會價值。影片運用象征性的敘事符號呈現(xiàn)階層差異、階層對立、階層沖突和階層固化的階層敘事策略是影片獲得成功的重要基礎,為今后電影敘事創(chuàng)作提供了有益的參照和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