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愛萍 黃家祺
(呼倫貝爾學院 內(nèi)蒙古 海拉爾 021008)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是一部“社會哲理小說”,也是一部心理分析小說,由兩部分組成。第一部分是地下室人“我”的獨白,第二部分是由對話和三個故事構成。該小說被譽為陀氏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他全部作品的濃縮。那么,“地下室人”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其心理描寫有何特點,成因是什么?本文將逐一探析。
“地下室人”是一名40歲的八品文官,因獲得一份6000盧布的遺產(chǎn),申請退職后蟄居在地下室里,其20年前就開始這樣生活了,以前是居住在這里,現(xiàn)在則是定居在這里。同普遍帶有強烈社會責任感和懺悔意識的19世紀俄國知識分子一樣,“地下室人”雖然蟄居底層一隅,但俄國現(xiàn)狀及未來前景始終牽動著他的心,他是“多余人”中的一個,是“奧涅金”“羅亭”的追隨者,是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新人”的同路人,只是在精神、思想上比“新人”更有深度。他住在地下室不是為了做隱士,而是追求“美與崇高”,是“自我意識”的呼喚者。
雖然有人“盡管也能像公牛一樣扯著嗓子大叫……在不可能性面前他們立刻變得老老實實了。不可能性就是石墻吧?什么樣的石墻?嗯,當然是自然規(guī)律……是二二得四……假如我的確沒有力氣撞開那堵墻,我就不會用腦袋去撞,但我也不會僅僅因為我面前有墻、我的力氣不足而與它妥協(xié)?!盵1]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把人類的處境做了這樣一個比喻:洞穴中的人們背對著陽光明媚的出口,面向遠處的黑暗墻壁,四肢套上枷鎖無法轉(zhuǎn)動而終其一生。“地下室人” 的居所似鼠洞——象征我們現(xiàn)代人所處的環(huán)境。地下室人的“鼠洞”、柏拉圖的洞穴同樣形象地說明:人類總是把自己囚禁在身體中。人類認識自己是最困難的,需要有魯迅的“鐵屋”隱喻中的傻子的吶喊,“地下室人”用冷笑對車爾尼雪夫斯基“新人”描繪的花園、設計的“水晶宮”加以質(zhì)疑?!澳銈兿嘈庞肋h堅不可摧的水晶宮……只要我還活著,還懷著希望——假如我為那堅固的房子添上哪怕一小塊磚,就叫我的手爛掉!我剛才否定了水晶宮,唯一的原因就是不能用舌頭捉弄它?!盵2]這段話表明“地下室人”自我意識的覺醒,他所說的做鬼臉其實即指現(xiàn)代人開始意識到自己的權力,能自由平等的表達自己的意愿,至于水晶宮這樣的新法則、新經(jīng)濟體系,“地下室人”希望不按理性和利益指明的那樣去做,而是按照自己的意志去行事,按照自己的感覺、性情而做事,不再首先遵循社會、宗教、民族等舊傳統(tǒng),不再做一只骯臟的蒼蠅而是一個有獨立人格尊嚴的人,這是現(xiàn)代人意識覺醒的標志。只不過有時他是活在哈哈鏡前,以自嘲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在主題、創(chuàng)作程序、語氣、敘述者敘述角度等方面非常出色,國內(nèi)外對其評價很高。[3]本文從“地下室人”心理描寫的特點切入,分析其獨特的功能。
所謂雙重人格是指同時存在于一個人物身上的兩種相互獨立又彼此排斥的性格。具體體現(xiàn)于“地下人”的自卑與自尊、溫和謙卑與兇狠無禮、懦弱膽小與豪放粗獷、謹小慎微與極富挑戰(zhàn)等本性與幻想的巨大反差:即內(nèi)心與現(xiàn)實的悖謬,且人物性格、社會環(huán)境都被置于次要地位。作者用濃重的幻覺想象對矛盾的內(nèi)心、病態(tài)心理、性格分裂加以著重描繪,顯示出側(cè)重主觀表現(xiàn)的藝術主張。
我剛才說自己是個兇狠的小官吏,這是撒謊。事實上,我永遠也不會變成兇狠的人?!约荷砩嫌性S多與兇狠截然相反的成份。終生在我心里胡沖亂擠,企圖沖到體外,可我不放它們,它們把我折磨得羞愧不堪、渾身痙攣……[4]
開篇作者就將“地下室人”雙重性格呈現(xiàn)于讀者面前?!暗叵率胰恕弊允鏊贻p時是一個兇狠的小官吏,面對求他辦事的唯唯諾諾的老百姓,他態(tài)度惡劣、妄自尊大、兇狠之極。當看到這些卑微的無辜者畏畏縮縮、驚恐無助時,自己卻卑鄙可恥地竊竊自喜。甚至他還同一位妄自尊大的軍官,相持爭斗了一年半,最終壓服了這位軍官。但話鋒一轉(zhuǎn),“地下室人”坦言道“這是撒謊”!這些都是他幻想出來的,這些正是他身上缺少的、極度渴望擁有的性格和辦事作風!這些性格在他心底蠢蠢欲動、極力掙脫出來,但他拼命把它們壓制下去,而是違反本性的謙恭地對待每一位人。溫和謙卑與兇狠無禮的雙重性格矛盾地共存一體。
同時,這種雙重人格的內(nèi)在心理變化還往往與痛苦的感受、諷刺戲謔聯(lián)系在一起。經(jīng)“地下室人”的一番苦口婆心的開導教訓,妓女麗薩決心從良向善過正常人生活,她滿懷對未來的憧憬來找“地下室人”,卻恰逢他與男仆發(fā)生激烈沖突。麗薩撞上了一幕比自己處境更惡劣的畫面:拯救者更需要拯救,訓導者其實是個只會“照本宣科”的人;他已不會去愛一個人;他的日子更是混亂不堪、墮落無救。目睹這一切的麗薩徹底絕望了。這尷尬的場面令“地下室人”極其狼狽難堪、痛苦絕望。但是更讓讀者瞠目、詫異的是“地下室人”居然企圖尋找理性支持,將自己的可恥行徑合理化!以精神上的征服結(jié)束。他甚至企望:如果她帶著屈辱永遠離去,那不是更好嗎?……屈辱將洗凈她的身心,使她高尚起來。這又體現(xiàn)了作者的反諷戲謔的手法,反映了“地下室人”獨特的心理審美視閾。[5]
內(nèi)心獨白是表現(xiàn)人物心理和意識活動的最常用、最重要的技巧,指主人公在假設沒有聽眾的前提下,毫無保留地將自己內(nèi)心想法、思想意識展示出來,最大特點是真實。《地下室手記》中第一部分全部由“地下室人”的內(nèi)心獨白構成。他通過內(nèi)心獨白,大膽剖析坦露自己。
我不僅不會成為兇狠的人,甚至也不會成為任何一種人:既成不了兇狠之徒,也成不了善良之輩;既成不了流氓無賴,也成不了正人君子;既成不了英雄,也成不了蟲豸。而今我就在自己的角落里茍延殘喘,用惡意而又毫無用處的安慰自我解嘲[6]
此段內(nèi)心獨白,沒有作者人為干預的痕跡,讀者的感受是完全置身主人公的頭腦和內(nèi)心活動中,不是聽敘事者講故事。這是敘事者和作者干預最少的語言表現(xiàn)形式,讀者讀到的是最原始的、不加任何整治,沒有多余修飾和控制的意識活動,所以其真實度極高,讓讀者真切地看到一個本真狀態(tài)的“地下室人”,蟄居在城市陰暗一隅的思想活躍又無為懶惰的一個人。
“就這樣就這樣,終于與現(xiàn)實沖撞起來了!”我嘟嘟囔囔著,飛一般奔下樓梯,“這可不是離開羅馬往巴西的教皇!這可不是科莫湖畔的舞會!”
“你是個混蛋!”一個聲音從我的腦海里掠過,“你現(xiàn)在竟然還在嘲笑此事!”
“隨他去吧!”我高聲叫道,自問自答,“要知道,現(xiàn)在一切都完了!”[7]
此段看似“地下室人”與虛構的聽眾之間的對話,其實是主人公的一段對話化的內(nèi)心對白。這樣寫的直接目的是推動情節(jié)的順利發(fā)展,但更重要的是描繪主人公內(nèi)心的矛盾 、對立、沖突,不是作者的直接敘述或分析,而是通過人物(包括虛構的聽眾)自己與自己之間的對話或?qū)υ捇膬?nèi)心獨白,使一種思想、觀點與另一種思想、觀點相碰撞、辯論、對立,由人物自身展示其潛意識的奧秘。在此過程中人物的想法、情感獲得完整的呈現(xiàn)。從結(jié)構角度看,這就是巴赫金所說的“復調(diào)結(jié)構”。在以上的事例中表現(xiàn)為虛構聽眾嘲諷的反對聲音,與“地下室人”的不顧一切、一意孤行的聲音之間的接觸、碰撞、爭辯,反映了“地下室人”內(nèi)心矛盾的思想在論辯中最終得以明確決:奉陪到底、主動出擊、決一雌雄,孤注一擲的沖動心理。
陀思妥耶夫斯基擅長將人物的心理通過夢境、幻覺等下意識地描繪出來,展現(xiàn)人物本能的心理與直覺,而不是完全由作者敘述。比如:“這天夜里我做了一些極其稀奇古怪的夢。這沒什么可奇怪的:整個晚上我都深深陷入學生時代苦役般生活的回憶中,怎么也無法從中掙脫?!盵8]這是“地下室人”在赴餞行晚宴時前一天晚上的夢境?!皩W生時代苦役般生活”恰好暗示了第二天晚宴中,“地下室人”的言語與敬酒詞引發(fā)的同學間的爭吵。他提出決斗,引來的只有不屑的嘲笑。最后他被冷落一旁,獨自喝著悶酒。甚至從晚上8點到11點,孤坐三個多小時!直至酒闌人散,盡情吹牛喝酒的三個同學始終對“地下室人”熟視無睹、置之不理,仿佛他是空氣一般!根本不存在一樣!強烈的對比與反差極大的刺激著他,脆弱的神經(jīng)幾乎崩潰了!這是怎樣的令“地下室人”感到痛入骨髓、刻骨銘心的痛苦,他說即使再過四十年他仍會回憶起這晚!在這里夢境里的情景與現(xiàn)實中的遭遇對照呼應,真實地反映了“地下室人”內(nèi)心巨大的痛苦屈辱。
“地下室人”內(nèi)心的下意識還可以通過幻覺表現(xiàn)出來。例如:
當他明天動身時,我會直撲驛站,趁他登上馬車的關頭,抓住他的一條腿,剝下他的外套,按住他的胳膊,狠狠咬他一口……我要向所有人大喊:“大家看,就是這個狗崽子,臉上還掛著我的唾沫呢?!盵9]
“撲”“抓”“剝”“按”“咬”“掛”等一些列動詞,痛快淋漓的表現(xiàn)出“地下室人”對侮辱他的同學的迫不及待、一氣呵成的反擊、報復,透露著其咬牙切齒的痛恨。而事實上這不過是受盡屈辱的“地下室人”可悲的幻覺而已!這一下意識的幻覺十分逼真地呈現(xiàn)了他洗刷恥辱、報仇雪恨的強烈愿望與內(nèi)心幻想,是一種仿真化的心理描寫。
被譽為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鼻祖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位典型的內(nèi)傾性作家。他把創(chuàng)作的很大精力放在了人物的主觀感受的描繪上,挖掘到人物的內(nèi)心深處,甚至進入到深度意識的層面。其創(chuàng)作特點的成因:
發(fā)表于1864年的《地下室手記》,第二部分寫“地下室人”二十年前的生活。他的同學茲維爾科夫在學校最后一年里獲得了一筆遺產(chǎn),“足足有二百名農(nóng)奴”,可見當時是還是農(nóng)奴制尚未廢除的十九世紀四十年代的中后期,沙皇專制統(tǒng)治猖獗的年代,等級森嚴。作為公務員的小人物“地下室人”官級卑微、地位低下,是“大人物”統(tǒng)治欺凌下的犧牲品。但同時他還受到歐洲啟蒙思想和國內(nèi)進步社會思潮的影響,有思想頭腦充實,向往民主、自由、平等,所以才會有涅瓦大街上,“地下室人”與冒犯他、將他當成物件而非一個人“挪開”的將軍,完全平等地擦肩而過,維護了尊嚴,當眾把自己置于與他平等的社會地位上。
二十年后“地下室人”定居于地下室時,已是車爾尼雪夫斯基塑造出“新人”,提出建構水晶宮的年代。很顯然此時已廢除農(nóng)奴制,但“新人”企圖將社會徹底改變的使命難以完成,愿望難以實現(xiàn),“地下室人”便是首先敏銳地發(fā)現(xiàn)這一問題的人,所以就有了《地下室手記》中第一部分“我”的內(nèi)心獨白——有關社會前途的哲理思考。社會時代的復雜多變是他心理矛盾對立的最重要的原因。對于獨處社會一隅“地下室人”只能將他對現(xiàn)狀的分析、未來的思考,通過內(nèi)心獨白尤其是對話或?qū)υ捇膬?nèi)心獨白呈現(xiàn)出來。
平民出身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都在貧病交加中度過。身為醫(yī)官的父親脾氣暴躁、粗魯多疑、兇狠丑惡,后來被自家的傭人所殺。瘦弱多病的母親36歲就早早去世了,當時只有16歲的陀氏就開始了愛與恨、生與死等問題的思考。后在彼得堡工程技術學校學習時,與他朝夕相處的大多數(shù)是富家子弟,這種環(huán)境中因自身的貧困帶給他更多的屈辱與痛苦。[10]他后來因朗讀《致果戈里的一封信》(含反農(nóng)奴思想)等原因被判死刑,臨行刑前改判充軍流放,艱苦的環(huán)境和癲癇病嚴重損傷了他的身體,最重要的是原本性格內(nèi)向的他更多地陷入沉思默想中,且對人生問題的思考更多是由表象深入到人物內(nèi)宇宙,即在對現(xiàn)實精細描繪的同時,更加關注人的主觀感受,不僅深入到人的內(nèi)心深處,甚至進入深層意識的層面,逐漸形成內(nèi)傾性的藝術風格。他的內(nèi)心有時十分矛盾,所思與所做相悖,甚至是病態(tài)的,表現(xiàn)在所塑造的人物身上即為雙重人格。
由于藝術思維、創(chuàng)作方法、審美理想的獨特追求,使得陀思妥耶夫斯基觀察生活的視角主要聚焦于人的潛意識、病態(tài)心理、夢境和幻覺的描寫上。他很少客觀具體地描繪人物所處的環(huán)境,也不注重人物性格的塑造,而是側(cè)重于人物的意識描寫,把外部世界置于主人公的意識中,以主人公的視角去描繪他所看到的一切,從而使外部客觀世界也變成了主人公的意識世界,帶有明顯的個人主觀色彩、內(nèi)心感受。[11]他所創(chuàng)作的主人公往往處于人與環(huán)境、內(nèi)心與外界的復雜沖突、緊張巨變中,進而陷入心理混亂、焦慮甚至精神錯亂失控,人物內(nèi)心的“混亂”是現(xiàn)實世界混亂的藝術呈現(xiàn),從而形成其獨特的審美價值與藝術特征。
《地下室手記》中“地下室人”的心理描寫獨具特色,對其心理描寫方法及成因的探究,有助于我們對該小說的認識與理解,同時深刻感悟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創(chuàng)作風格。“魯迅說陀氏善于對人的心靈進行拷問,在潔白的心靈下面,拷問出心靈的污穢,而又在心靈的污穢中拷問出那心靈的正真的潔白?!盵12]“地下室人”心理描寫的特點便又是對此的一個佐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