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聰
(湖北文理學(xué)院 外國語學(xué)院,湖北 襄陽 441053)
法國作家米歇爾·圖尼埃作品中的森林是現(xiàn)實與想象之間一個充滿各種可能性的空間,不僅將讀者引入五彩繽紛的感官世界,去體味“充滿木炭香味、秋天蘑菇味和動物的濕毛皮味道的故事”[1],也提供了立體可感的象征空間,投射人物內(nèi)心的欲望和掙扎。
經(jīng)過漫長的人類歷史和文化的塑造,森林在不同的時空維度下孕育出豐富的隱喻和象征意義,它曾是中世紀(jì)文學(xué)中恐怖、墮落的象征,也曾是浪漫主義者筆下的陌異、拯救之地,在當(dāng)代語境下則常被賦予一種深刻的生態(tài)隱喻意義,成為處于異化邊緣之人心靈的棲居之所。不管何種隱喻和象征,西方有關(guān)森林的集體想象都建立在一種善惡二元性之上,而圖尼埃對森林意象的構(gòu)建則時刻透露出打破、反轉(zhuǎn)這種二元對立的意圖,并著力展現(xiàn)對立面相遇或重疊時所產(chǎn)生的不確定和模棱兩可。
圖尼埃在散文集《慶?!返拈_篇寫道:“如果我探尋記憶,森林對于我來說首先是德國的?!盵2]13十歲的少年第一次來到圖林根狩獵,他懷著十足的好奇,耐心等待著森林的奧秘漸次展開:“黑暗褪去顏色。黎明在冷杉樹頂上微白的蒸汽中延伸。天空在樹枝上嘆息。一條紅線出現(xiàn)在地平線的東邊?!覀円环忠幻氲啬慷昧松值挠X醒?!盵2]14這是一種對感官的多重啟迪,黑夜褪去,森林被一點點染上色彩,時間的軸線仿佛在一片朦朧中被拉長、放大,展現(xiàn)出靜謐與生動的交纏?!疤炜赵跇渲ι蠂@息”是自然言說的方式,作家敏銳地捕捉并辨認出森林的低語,于是森林就為他開啟了通向自然世界的大門。
圖林根的森林成為作家童年生境中難以磨滅的印痕,使其在日后的創(chuàng)作中將森林作為重要的敘事空間。小說《榿木王》中,森林是一個啟迪心靈的存在。阿貝爾·迪弗熱是一個生活在巴黎的汽車修理工,敏感而孤獨。他少年時飽受欺凌,成年后又遭遇不公正的指控,差點鋃鐺入獄,隨后由于二戰(zhàn)的爆發(fā)被俘關(guān)押至東普魯士的德國納粹集中營。當(dāng)這樣一個被社會摒棄的邊緣人物身陷戰(zhàn)爭的漩渦,被流放至異鄉(xiāng),他卻顯得毫無抵觸情緒,他慶幸那個曾經(jīng)讓自己飽經(jīng)磨難的社會被摧毀了,并相信東普魯士是“光明的東方”,能夠指引他實現(xiàn)崇高的個人價值。
迪弗熱到達集中營后,偶然發(fā)現(xiàn)營地附近聳立著一片絕美的樺樹林,他激動地將這里稱為“加拿大”,并時常溜出營地,在林中小屋里度過漫長的沉思時光。“加拿大”這個地名對于迪弗熱具有非凡的意義,因為這是他少年時神往的地方,是“遙遠的冥世”,與圣克里斯托夫中學(xué)幽閉、壓抑的寄宿生活形成鮮明對照,每念及此,那些折磨他的“種種微不足道的不幸”[3]42便統(tǒng)統(tǒng)化為烏有。此刻,東普魯士的樺樹林再現(xiàn)了他頭腦中的加拿大形象,成為他兒時夢想的具象化,從這種意義上來說,與樺樹林的相遇也是與“加拿大”的重逢。迪弗熱把這次重逢看作自己人生的一個標(biāo)志性事件、一個啟示,他開始產(chǎn)生一種樂觀的信念,渴望深入到東普魯士的“每一個寓言中去”,并“要讓這片土地得到迪弗熱式的闡釋,同時,也要使它得到升華,擁有從未有過的崇高力量?!盵3]203
離開集中營后,迪弗熱又進入羅明滕森林自然保護區(qū)為帝國犬鷹隊服務(wù)。如果說迪弗熱在樺樹林完成了一場心靈啟迪之旅,那么羅明滕森林的經(jīng)歷則成為他踐行“崇高理想”的第一步。小說對迪弗熱初次步入森林的描寫極具傳奇色彩,讓人印象深刻:
當(dāng)大門在他身后關(guān)上,第一次鉆進羅明滕那枝葉錦簇的淺黃褐色天蓋之下時,迪弗熱頓時覺得自己在一位巫師的引導(dǎo)下,進入了一個仙境的深處,雖然這是一個次等的巫師,但卻得到林中精靈的承認。首先接待他的,是一只巨大的金色猞猁,它坐在一個樹根上,翹著兩撇亞洲王子似的小胡子,搖晃著耳朵上兩個淺色的毛刷子,笑瞇瞇地望著他從面前走過……斜坡上一個個小洞穴,洞口盤根錯節(jié),那是地下精靈的宮殿的進口。[3]219
迪弗熱眼中的羅明滕森林神秘而浪漫,仿佛日耳曼民間童話故事中布滿精靈和妖怪的仙境:這里的動植物擁有神奇的特性,巫師、地精、矮人都棲居于此,大家殷勤地歡迎迪弗熱的到來,他在這里被“引導(dǎo)”、被“接待”、被“護送”,而不是被“侮辱”、被“攻擊”、被“奴役”,這里同“加拿大”一樣帶給他一種親切感和歸屬感。自始至終,迪弗熱用一種倒錯的視角和價值觀看待周遭的一切,沉湎于一種外觀的幻覺,并借由這種幻覺自我肯定,他似乎看不見帝國犬鷹隊在羅明滕森林的殘忍獵殺行為,也看不見羅騰堡被納粹送上戰(zhàn)場的兒童的鮮血。直到小說的最后,迪弗熱救下了一個從奧斯維辛集中營脫逃的小男孩,并從他口中得知另一個“加拿大”的存在,那是存放被煤氣毒死的奧斯維辛囚犯死后隨身財物的木棚。大家管這木棚叫“加拿大”,因為對這些戰(zhàn)俘來說,“‘加拿大’意味著財富、幸福和自由”[3]388。小男孩口中的“加拿大”讓迪弗熱感到自己所擁有的“最秘密、最幸福的東西遭到可怕的變形”,啟迪之地反轉(zhuǎn)為罪惡之地。這一“倒錯”極具諷刺意味,法西斯嗜血的邪惡本質(zhì)已昭然若揭,迪弗熱終于幡然醒悟,他夢想中的“加拿大”沒有指引他實現(xiàn)個人的夢想榮耀,納粹統(tǒng)治之下的羅明滕森林也不是浪漫仙境,整個東普魯士大地化做一個巨大的“惡性倒錯”的隱喻場,見證了迪弗熱一步步淪為與納粹一樣的“吃人魔鬼”。
森林是一個矛盾的實存,善與惡、崇高與墮落都在此隨意滋長,任何邏輯的對立都消融在森林的廣闊性之中。因此,弒童的惡魔和天真的少年都尋求它的庇護。
短篇小說《吉爾與貞德》取材于英法百年戰(zhàn)爭時期圣女貞德與吉爾·德萊斯元帥的事跡,它與《榿木王》一樣也是一部有關(guān)惡性倒錯主題的小說,但更側(cè)重于描繪對立面的相互吸引和轉(zhuǎn)化。小說主人公吉爾·德萊斯與貞德相遇之前是一個智力平平又莽撞的青年,年少時期耳邊時?;仨懫鸬膼耗跽Z讓他感到懼怕。在與貞德的朝夕相處中,他被這位少女堅定的信念和神圣的純潔性所折服,并意識到貞德是與自己截然相反的存在,只有貞德能夠幫助自己免于受魔鬼的引誘墮入黑暗。所以他對貞德說:“救救年輕的吉爾·德萊斯吧!讓他聽到你的聲音。貞德,我不想離開你。你是一個圣人,讓我也成為圣人吧!”[4]15吉爾決定追隨貞德共赴崇高的使命,卻在親眼目睹心儀之人被施以火刑后,喪失了所有理智與良知,篤定地認為善與惡已發(fā)生倒錯。他在旺代森林的城堡中隱匿起來,沉淪于歇斯底里的獸性和殘暴的歡愉,并以屠戮兒童為樂。他仿佛一只被縛繭中的毛蟲,“一旦惡性變形完成,他就會出來,成為一個將展開雙翼的地獄天使?!盵4]45為了拯救陷入瘋狂的吉爾,神甫布朗謝不得不從佛羅倫薩帶回一個巧舌如簧、滿嘴異端邪說的煉金術(shù)士普雷拉蒂。當(dāng)這個意大利人第一次進入旺代森林邊緣時,“他似乎突然陷入一種濕潤的植物元素中,那里沒有人類的立足之地?!盵4]94幽閉的旺代森林對文明人充滿敵意,唯有饑餓的野獸和嗜血的惡魔能在此游刃有余、得到滋養(yǎng)。在吉爾舉行的舞會上,賓客就被描繪為人獸雜交的形象:“這些生物真的是人類嗎,他們難道不是與熊、狼或旺代森林中其他野獸的雜交嗎?狐貍的眼睛、野豬的鼻子、獾的胡須、毛茸茸的胸脯上掛著金鏈子和十字架……”[4]98森林被描繪為一個令人恐懼的地方,成為邪惡和墮落的象征,它不僅將危險暴露在外部空間,也將罪惡隱匿于人的內(nèi)心,使人異化、扭曲,直至退化成野獸。吉爾在旺代的森林中完成了從英勇將士向弒童惡魔轉(zhuǎn)變的過程,并在普雷拉第的蠱惑下走向罪惡的最深處,把孩童作為打開地獄大門的獻祭品,因為根據(jù)這位煉金術(shù)士的瘋狂理論,只有首先跌落至深淵的最底部,才能在燦爛的光明中重新升起,獲得救贖。在小說的最后,罪惡滔天的吉爾被判施以火刑,在火的淬煉中實現(xiàn)了與貞德的殊途同歸。布魯米埃認為,小說試圖闡明這樣一個事實:“不可能將矛盾對立面進行絕對區(qū)分……終極的現(xiàn)實可能超越了我們理性理解的可能性,只能被視作謎團和悖論?!盵5]也就是說,對立面所具有的相似性極易將二者反轉(zhuǎn),這種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使現(xiàn)實變得模棱兩可,“理性理解的可能”即看待問題時所采用的傳統(tǒng)二元論立場,如果人們固守這一思維范式,就會喪失認識多種可能性的機會。
無論是迪弗熱還是吉爾,都因受到“惡魔”的蠱惑而走向“惡性倒錯”。納粹也好,煉金術(shù)士也罷,這些惡魔最擅長的便是“化身善良之人,甚至圣人,以便吸引更多的信徒,讓殺人變得合理化,甚至變?yōu)橐环N神圣的行徑?!盵6]正如迪弗熱在日記中所寫:“被純潔這一魔鬼駕馭的人往往在自己身邊制造廢墟和死亡。宗教的凈禮、政治的清洗、對人種純潔性的保護等等,有關(guān)這一殘酷主題的變奏數(shù)不勝數(shù),但最終都是那么千篇一律地與無數(shù)的罪惡聯(lián)系在一起?!盵3]87圖尼埃通過倒錯主題對人性之惡進行揭露,也展現(xiàn)了對政治、宗教、社會觀念等方面的多維度思考。
旺代森林陰暗潮濕,使得任何步入其中的人類感到壓抑和格格不入,而在《小布塞出走》中,巴黎遠郊的森林則作為一個重要的生態(tài)隱喻空間,呼喚久居都市的現(xiàn)代人重返自然家園汲取能量?!缎〔既鲎摺?布塞為音譯,即拇指)是對夏爾·佩羅童話《小拇指》的戲謔改寫,體現(xiàn)了對現(xiàn)代化和消費社會的批判。小布塞的父親是巴黎伐木工工長,他以自己的職業(yè)為榮,認為巴黎的樹林阻礙了城市的發(fā)展,而錯綜復(fù)雜的道路交通網(wǎng)和現(xiàn)代化生活都歸功于伐木者掃清了道路。在圣誕節(jié)當(dāng)天,他驕傲地宣布全家將從鄉(xiāng)下小屋搬到市區(qū)摩天大樓的24層,并聲稱給小布塞買一臺電視機作為禮物,用來代替之前所承諾的靴子。當(dāng)小布塞得知現(xiàn)代化的高樓隔絕了陽光、空氣和一切自然的聲音,也沒有花園可供玩耍,他感到窒息,于是帶著三只兔子連夜逃向巴黎遠郊的森林。在告別信中他這樣寫道:“我不想要日光燈,也不想要有限的空氣。我更喜歡樹木和靴子?!盵7]83巴什拉認為,大城市的家宅“沒有根”,因為這些層疊的塔樓“不再處于自然之中。居所和空間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成了人為的。在這種關(guān)聯(lián)中一切都是機械的,內(nèi)心生活從那里完全消失了?!盵8]32高樓大廈瓦解了人與自然原初的親密關(guān)系,居住者喪失了閣樓、地窖、花園共同構(gòu)成的立體空間,只能向平面有限度地延伸,而彩色電視所代表的虛假的人造幸福更是禁錮住人的身體和靈魂,當(dāng)外部空間與內(nèi)心空間一樣逼仄乏味,人便喪失夢想的能力,這是現(xiàn)代化社會設(shè)置的陷阱。為了重拾往日的歡樂時光,保存夢想的權(quán)利,擴展夢想的空間,必須重返森林,因為森林所具有的廣闊性、生動性、包容性可以為夢想提供不竭的動力。小布塞逃往森林尋求庇護、尋找答案,并巧遇了“森林巨人”盧格爾一家,完成了一場靈魂洗禮,森林既是庇護所,也是啟蒙地。在盧格爾給孩子們講述的圣誕故事中,亞當(dāng)和夏娃偷食禁果后被流放到一個沒有樹木的地方,“由此便產(chǎn)生了人類的不幸:他們遠離了植物界,他們落入了動物界。動物界……是狩獵,是暴力,是兇殺,是恐懼。植物界則相反,是不斷靜靜地發(fā)展著的天與地的結(jié)合。所以,任何智慧都只能建立在對樹木的思考上?!盵7]90盧格爾把墮落的、世俗的、現(xiàn)代化的世界與神圣的、原始的世界對立起來,他認為只有通過對樹的冥思才能獲得智慧,因此,有關(guān)幸福的秘密就藏在森林之中、樹木之間。
森林既可以構(gòu)成一個完整、獨立的敘事空間,也可以作為一個紐帶和過渡性場所,它將兩個異質(zhì)空間聯(lián)結(jié),產(chǎn)生一種流動性和動力,誘發(fā)主體跨越的行為。這種跨越并不局限于從一個物理空間邁向另一個物理空間,也可能是從真實空間向想象空間、象征空間的轉(zhuǎn)換。
短篇小說《阿芒迪娜或兩個花園》以一個十歲小女孩的口吻,用日記體講述了自己為馴服小貓卡米夏,翻越圍墻探索陌生花園的故事。故事圍繞兩個花園展開,一個是爸爸精心打理、修飾過度的花園,另一個是小貓卡米夏藏匿的荒廢已久、雜樹叢生的林子,兩個花園由同一道墻分隔開來。爸爸的花園讓人安心也令人壓抑,代表了小女孩被過度保護的童年;卡米夏的花園危機四伏但神秘浪漫,象征了充滿冒險和激情的青春期。當(dāng)阿芒迪娜告別爸爸的花園,完成新空間的探索,即標(biāo)志著她童年時代的結(jié)束和青春期的到來,小女孩從嬌弱稚氣的孩童成長為勇敢探索的少女。故事中,阿芒迪娜翻過圍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片雜樹叢生的林子:“我只看見一大堆雜亂的樹木,一片矮矮的樹叢,荊棘、盤在地面的雜樹、莓樹、高大的蕨類植物以及一堆我不認識的樹木,都混雜成一團……如果早知如此,我就不至于敢跳進這片原始的林子(forêt),這里面肯定爬滿了瘌蛤蟆和蛇?!盵7]25值得注意的是,法文原文中小女孩將這片樹林稱作forêt,即森林。這顯然符合一個十歲孩童對未知世界的認知,在這個年紀(jì),阿芒迪娜尚未建立起對事物明晰的概念,但相對于父親花園所彰顯的秩序和條理,這片陌生領(lǐng)域呈現(xiàn)出的混亂失序與她心目中危險的森林形象重疊。阿芒迪娜懼怕未知時空的不安定因素,卻也為此著迷,因此,跨越樹林的行為不僅是由有序向無序的過渡,也是對規(guī)則的打破,更是對自我的超越。
寓言故事《金胡子》塑造了一個“時間循環(huán)往復(fù)”的烏托邦世界,故事中的森林聯(lián)結(jié)起象征生與死的異質(zhì)空間。在《阿芒迪娜或兩個花園》中,小貓卡米夏誘發(fā)了小女孩的跨越行為,而在《金胡子》中,國王拉布拉薩爾三世則由一只小鳥指引完成了跨越。夏莫城的國王拉布拉薩爾三世有一口“金黃色的美髯”,得到了金胡子的雅號。年邁的國王在位已有半個多世紀(jì),雖然他懶于政事,但受到人民愛戴,這里的時間仿佛處于停滯狀態(tài)。直到有一天,一根白胡須的出現(xiàn)打破了國王“靈魂的平靜”,時間齒輪開始轉(zhuǎn)動,國王不得不正視自己年事已高且沒有繼承人的事實。神奇的是,每天他午睡陷入昏昏沉沉之時,都會有一只白色小鳥將他新長出的白胡子銜走,雖然每次他都試圖抓住這個小偷,卻均以失敗告終。國王無法抵抗困意的侵襲,一如他無法抵御時間的流逝,小鳥一次次銜走胡須成為他生命的倒計時。在國王失去最后一根胡須之際,他終于扯下一根鳥毛,并在白色羽毛的指引下,踏上尋找小鳥的旅程。他以驚人的毅力穿過河流、田野,越過山崗、荒漠,空間位置的移動變換伴隨著時間的不斷回溯,最終他以孩子的模樣返回至自己的皇家森林,象征了時間和空間的雙重回歸。白色羽毛將國王引至一棵高大的橡樹下,樹頂上白色小鳥的鳥巢中臥著一顆金黃色的鳥蛋,就像他的金胡子一樣熠熠生輝。他決定將鳥蛋帶回王國,途中恰巧與自己的靈柩車擦身而過,在他到達夏莫城的城門之時,白色小鳥突然破殼而出,高聲宣告新國王拉布拉薩爾四世的誕生。鳥蛋在西方文化中象征著重生,金胡子國王跨過樹林、摘下鳥蛋意味著跨越了生與死的邊界,既是重獲新生,又是返回起點,從此時間循環(huán)往復(fù),靈魂不朽。有關(guān)時間與永恒問題,圖尼埃曾借小說人物魯濱孫之口感嘆:“在時間與永恒之間,是沒有循環(huán)往復(fù)的。永遠的重復(fù),不是時間的私生子,就算是永恒的私生子,也只能是一種瘋狂?!盵9]231而《金胡子》的寓言似乎旨在建立一個與之相反的“永恒輪回”的烏托邦,令人在無限循環(huán)的幻景中獲得一絲存在的寬慰。
圖尼埃不止一次將伊甸園描繪成一片森林,因此,重返森林、把森林作為目的地和終點意味著回歸人類的本原狀態(tài),獲得亞當(dāng)夏娃伊甸園般的幸福。但是,圖尼埃小說中的人物幾乎“不可能以某種未經(jīng)調(diào)解的形式回歸自然”。[10]那么,以何種方式回歸呢?
在《禮拜五或太平洋上的靈薄獄》中,流落荒島的魯濱孫陷入沒有他人的世界,被文明棄絕、被孤獨侵蝕至幾近崩潰,“他人結(jié)構(gòu)”如此頑固地駐扎在他內(nèi)心深處,“不停地迫使魯濱孫退到無法認知的個人的過去境界,陷入回憶的陷阱和幻覺的痛苦之中。”[11]隨著時間的流逝,不斷影響魯濱孫的他人結(jié)構(gòu)逐漸破裂消失,他徹底放棄勞作和對小島的控制,擺脫文明和理性的枷鎖,隨后通過觀察、模仿禮拜五與自然的相處模式,實現(xiàn)了人與島的自然和諧狀態(tài)。在魯濱孫的蛻變過程中,他進入森林、爬上樹枝冥想的一幕極為動人,森林不再是誘使他沉淪于往昔回憶的牢籠,而是化為他整個生命進程的一部分:
他直接參與樹木顯然可見的機能活動,樹伸出它千千萬萬手臂擁抱著空氣,用它億萬只手指把空氣緊緊摟抱在懷?!G葉,是樹的肺,就是樹的肺腑,所以,風(fēng)是它的呼吸,魯濱孫這樣想著。他想象他自己的肺,也在體外張開來,紫紅色的肉的荊棘叢,活珊瑚的珊瑚骨,還長著緋紅色的膜,分泌著粘液的海綿體……這一束肉質(zhì)的鮮花,是這樣茂盛,又這樣纖細敏感,在半空中不停地搖曳著,緋紅色的歡樂從那充滿鮮紅的血的主干的通道灌注進他的全身……[9]184-185
通過幻想成為樹木,魯濱孫不再是自身存在的囚徒,而是與自然融為一體,幸福地沉浸在宇宙的生動性之中。人與植物的界限被打破,樹的機能活動融入他身體的每一個細胞,一種“緋紅色的歡樂”帶來的豐富的感官享受已經(jīng)超越了人類極限。這一幻想的過程讓我們感受到巴什拉所描述的“夢想的逐漸膨脹,直至最高點,從那里生出了廣闊性,它產(chǎn)生于內(nèi)心,產(chǎn)生于一種出神的情感,它以某種方式融化并吸收感官世界?!盵8]250
幻化成樹的情節(jié)同樣出現(xiàn)在《小布塞出走》中。逃往森林深處的小布塞最終還是被怒不可遏的父親找到并帶回巴黎的塔樓,一切又回到了他所厭惡的模樣,但盧格爾無疑在他心中種下一顆種子,使他獲得夢想的能力。當(dāng)父母在客廳看著彩色電視慶祝圣誕前夜時,小布塞卻獨自呆在臥室里,穿上盧格爾送給他的靴子陷入幻想:
他躺到床上,閉上眼睛?,F(xiàn)在,他出發(fā)了,走得遠遠的。他變成了一棵巨大的栗子樹,樹上豎立著朵朵好似奶油狀枝形大燭臺樣的花兒。他懸浮在靜止的藍天中。突然,一陣風(fēng)吹過,皮埃爾輕輕地叫了一聲。他那成千上萬的綠色翅膀在空中舞動。他的枝干輕輕搖擺,為人祝福。一扇陽光展開又關(guān)閉在其簇葉的海藍色樹影中。他快樂之極。[7]94
盧格爾的“夢想之靴”與爸爸的彩色電視形成鮮明對照,盧格爾代替父親的角色完成了小布塞的圣誕心愿。小布塞穿上靴子,閉上雙眼,通過幻想實現(xiàn)與自然的聯(lián)結(jié)。在夢里,他幻化成樹,并試圖擺脫根系的束縛,擺脫腳下泥土般難以承受的生命之沉重,向高處、向天空、向輕盈去追尋一種解脫、一種歡樂、一種幸福。文明使得人類與自然萬物相割裂,而對樹的想象、對自然的冥思為人類提供了一種重新與之交融的生存模式,圖尼埃通過幻化成樹的情節(jié)不斷提醒人們,只有回歸自然本原才能重獲內(nèi)心的幸福安寧。
在短篇小說《少女與死亡》中,死亡成為回歸的另一種方式。故事的主人公梅拉妮是一個“洛根丁”式的人物,對世界和人生懷抱一種強烈的厭惡情緒,生活在一種日常的憂郁之中。她的一系列怪異舉止、面對新奇事物所表現(xiàn)出的病態(tài)狂熱都是因為她害怕“像潮水一般突然在世界上洶涌澎湃、似乎要淹沒世界的庸俗以及平淡。”[7]97對于梅拉妮來說,平淡是一潭死水,平淡意味著不把自身強烈的情感投射到外部世界之中,意味著在內(nèi)心建立空無,而這恰恰會導(dǎo)致感覺的衰退,并使靈魂處于一種持續(xù)的疲軟狀態(tài)。這是她不能忍受的,她不得不嘗試各種辦法來抵抗這種存在的虛無感。學(xué)生時代她借吃檸檬、芥末醬這些帶有刺激性氣味的食物使感官充盈,后來又寄希望于虛妄的愛情、脆弱的友情和短暫的教育事業(yè),但她終于明白,外部世界像一個殼包裹著她,她找不到方法破殼而出,只能從內(nèi)部自我摧毀,死亡的愿景成為了驅(qū)散存在之煩憂的唯一解藥。為了更好地奔赴幸福的彼岸,梅拉妮找到了三把鑰匙:毒蘑菇、左輪手槍和自縊的繩子。
第三把鑰匙是用繩子和椅子做的,在它的粗俗的外表下隱藏著和大自然發(fā)生直接的親密關(guān)系的充足的財富。如果把頭伸入麻繩做的圈套,那么梅拉尼將會發(fā)現(xiàn)森林的腐殖的土秘密的深度,這種腐殖土因為雷雨的雨水變得肥沃,因為圣誕節(jié)的嚴(yán)寒而變硬。那是散發(fā)出樹脂和木柴燃燒時的氣息的冥土,在那兒回蕩著的大風(fēng)刮得高大的樹木東搖西擺時發(fā)出的管風(fēng)琴的轟轟聲。當(dāng)梅拉尼變成沉重地掛在伐木工的草屋主梁吊下來的繩子上的一堆肉和骨頭的時候,她將在這個寬闊的建筑物里得到她的位置,這座建筑物是由相稱的樹頂和勻稱的樹枝、垂直的樹干和雜亂的樹枝組成的,它就叫做:森林。[7]113
梅拉妮向往一種美好的死亡,一種“輕靈純潔的永恒境界”,她希望在森林的棚屋中完成赴死的儀式并化作森林的一部分,這種與自然的結(jié)合頗有“塵歸塵,土歸土”的意味。因此,死亡也是回歸本原的一種方式,與夢境相比,它是決絕而殘酷的,但由于剔除了不穩(wěn)定性和不確定性,得以筑起一道攔住時間死水的堤壩,踏入永恒。
圖尼埃筆下的森林空間是一個極具包容性和開放性的場所,它仿佛在訴說一種辯證法,推動各種對立間的相互轉(zhuǎn)化,將所有矛盾統(tǒng)一起來又消解殆盡,并以隱喻和象征的方式渲染了主人公命運的底色。為了超越這個隱喻與象征的世界,小說中的人物常懷抱一種沖破存在之藩籬復(fù)歸世界本原的沖動,這種沖動究其本質(zhì),正呼應(yīng)了尼采酒神精神所追求的“打破外觀的幻覺,破除日常生活的一切界限,擺脫個體化的束縛,回歸自然之母永恒生命的懷抱”[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