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敢違漁父問”的“漂零滄浪客”看杜甫“隱逸”思想

田運科

(湖北工業(yè)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 馬克思主義學(xué)院，湖北 十堰，442000)

杜甫祖籍湖北襄陽，出生在河南鞏縣，主要在洛陽長大，離漢水不太遠。他小時候勤奮學(xué)習(xí)，“讀書破萬卷”?！渡袝び碡暋酚涊d：“嶓冢導(dǎo)漾，東流為漢，又東為滄浪之水?！背蓵谔曝懹^十六年(642年)的著名地理著作《括地志》明確記載：“嶓冢山水始出山沮洳，故曰沮水。東南為漾水，又為沔水，至漢中為漢水，至均州為滄浪水。”廣德二年(764年)春，53歲的杜甫準(zhǔn)備離開巴蜀東赴荊南時在《將赴荊南，寄別李劍州》寫到：“路經(jīng)滟滪雙蓬鬢，天入滄浪一釣舟?！?意為“我在路經(jīng)奉節(jié)瞿塘峽口的滟滪灘時，雙鬢蓬松，我的小船將在水天一色、煙波浩渺的江漢滄浪之水上起起落落?！?大歷四年(769年)冬，58歲的杜甫在湖南潭州所作《回棹》中寫到：“清思漢水上，涼憶峴山巔。……遂性同漁父，成名異魯連?！彼紤涀婕尻柕臐h水和峴首山，并要順隨心性，無拘無束做一名漁父?？梢?，杜甫應(yīng)知均州漢水滄浪。

杜甫的1500多首詩歌中，直接寫到“滄浪”的詩作有10首，在《全唐詩》僅次于李白的12首、白居易的11首；另有直接寫到“漁父”的詩作5首。杜甫的人生和詩歌創(chuàng)作主要分為六個階段：一是少年學(xué)習(xí)階段，二是青年壯游階段，三是困守長安階段，四是戰(zhàn)亂流離階段，五是蜀中漂泊階段，六是荊南孤舟階段。杜甫直接寫到“滄浪”“漁父”的詩作，是從35歲困守長安階段開始出現(xiàn)的，其中在困守長安階段，“滄浪”詩作1首；在戰(zhàn)亂流離階段，沒有此類詩作；在蜀中漂泊階段，“滄浪”詩作7首，“漁父”詩作2首；在荊南孤舟階段，“滄浪”詩作2首，“漁父”詩作3首。從這15首詩歌來分析杜甫的“隱逸”思想，更為清楚。

一、少年學(xué)習(xí)階段(出生至19歲)：以我似班揚

杜甫的十三世祖杜預(yù)、祖父杜審言，在當(dāng)時有比較突出的地位和影響力。曾祖父杜依藝為鞏縣令。杜甫三四歲時，母親因病去世；父親杜閑在外做縣令之類的小官，很少回家。住在洛陽的二姑母非常疼愛他，后來把杜甫接到洛陽讀書，洛陽是當(dāng)時的大都市。杜甫“少小多病，貧窮好學(xué)”(《進封西岳賦表》)，但“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九齡書大字，有作成一囊”(《壯游》)。因才華突出，杜甫當(dāng)時已和許多洛陽文壇名流交往，《壯游》自述云：“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場。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揚?！鄙倌甓鸥Ρ蝗藗兎Q贊有班固、揚雄之風(fēng)，積極入世，意氣風(fēng)發(fā)，渴望秉承家族“奉儒守官”的“素業(yè)”。

二、青年壯游階段(19歲至35歲)：會當(dāng)凌絕頂

杜甫有三次漫游經(jīng)歷，過著“裘馬清狂”的浪漫生活。第一次是吳越之游。第二次是齊趙之游，留下了“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望岳》)的名句。他到兗州看望了在當(dāng)?shù)刈鏊抉R的父親杜閑，還結(jié)交了好朋友蘇源明、高適。第三次是梁宋之游。杜甫曾與李白、高適一起三人同游，縱情高歌。

三、困守長安階段(35歲至44歲)：行歌非隱淪

杜甫的致仕之路成效甚微，客居長安數(shù)年，奔走獻賦，卻郁郁不得志，生活貧困。天寶十四年(755年)，44歲的杜甫被授予河西尉這種小官，不愿接受，便改任右衛(wèi)率府兵曹參軍(負責(zé)看守兵甲器杖，管理門禁鎖鑰)，因生計而最終接受。十一月，往奉先(今陜西蒲城)省家，“入門聞號咷，幼子餓已卒”(《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

即便郁郁不得志，天寶七年(748年)，37歲的杜甫在《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中寫到：“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此意竟蕭條，行歌非隱淪?！币环矫妫绻约旱玫街赜?，可以輔佐皇帝實現(xiàn)超過堯舜的業(yè)績，使敗壞的社會風(fēng)俗再恢復(fù)到上古那樣淳樸敦厚；另一方面，沒想到政治抱負竟然落空，但雖寫些詩歌，卻不是逃避現(xiàn)實的隱士。

天寶九年(750年)，39歲的杜甫在散文《進雕賦表》寫到：“臣之近代陵夷，公侯之貴磨滅，鼎銘之勛不復(fù)炤耀于明時。自先君恕、預(yù)以降，奉儒守官，未墜素業(yè)矣”。“奉儒守官”是杜甫所在這個官僚世家的悠久傳統(tǒng)，他也常引以為豪，謹遵先祖“奉儒守官”思想，求取功名，以天下為己任。

天寶十三年(754年)十月，43歲的杜甫在奉先作詩《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寫到：“野亭春還雜花遠，漁翁暝蹋孤舟立。滄浪水深青溟闊，欹岸側(cè)島秋毫末。”這可能是杜甫詩歌第一次出現(xiàn)“滄浪”一詞，是描述山水畫，與其思想基本無關(guān)。

四、戰(zhàn)亂流離階段(44歲至48歲)：婦啼一何苦

天寶十四年(755年)安史之亂爆發(fā)。第二年八月，杜甫從避難的鄜州(今陜西富縣)羌村投奔在寧夏靈武即位的肅宗時被叛軍俘虜，并押至長安。757年四月，杜甫冒險逃出長安到鳳翔(今陜西寶雞)投奔肅宗，被肅宗授為左拾遺，故世稱“杜拾遺”。但不久因觸怒肅宗，兩次被貶到華州。759年，杜甫從洛陽返回華州途中，見到戰(zhàn)亂給百姓帶來的慘重災(zāi)難和人民忍辱負重參軍參戰(zhàn)的愛國行為，奮筆創(chuàng)作了不朽史詩——“三吏”、“三別”。

這一時期，杜甫沒有直接寫到“滄浪”、“漁父”的詩篇。面對戰(zhàn)亂給老百姓帶來的巨大災(zāi)難和痛苦，他自身難保卻依然憂國憂民，關(guān)懷同情底層百姓凄苦，個人隱逸是完全不在其考慮范圍之內(nèi)。

五、蜀中漂泊階段(48歲至57歲)：日夕思朝廷

這一階段杜甫寄人籬下，是他直接寫到“滄浪”、“漁父”詩作最多的時期。因在成都浣花溪畔蓋有草堂(世稱“杜甫草堂”)，他詩中以“滄浪水”喻浣花溪，以“漁父”自謂；在夔州也四次寫到“滄浪”。

乾元二年(759年)秋，48歲的杜甫去四川之前，在秦州看到老友升遷，對比自己“索居”境況，感慨良多，寫下《秦州見敕目，薛三據(jù)授司議郎，畢四曜除監(jiān)察，與二子有故，遠喜遷官，兼述索居，凡三十韻》云：“掘劍知埋獄，提刀見發(fā)硎。侏儒應(yīng)共飽，漁父忌偏醒。旅泊窮清渭，長吟望濁涇。” 意即：掘劍才知它久埋獄下，提刀才知它剛磨過鋒利無比。既便侏儒也都應(yīng)吃飽飯，漁父不該清醒卻獨醒。我漂泊秦州清渭上游，遠望流經(jīng)長安的濁涇常常吟誦。這里的“漁父”，只是借用屈原《漁父》中漁父醉而屈原獨醒之意，而非向往漁父。

759年立秋后，杜甫因憂嘆國難民苦，放棄華州司功參軍一職，幾經(jīng)輾轉(zhuǎn)到了成都，在好友劍南節(jié)度使嚴武等人幫助下建成草堂，后又寄居奉節(jié)兩年，764年春才回到草堂。嚴武表薦其為檢校工部員外郎(“杜工部”)，不久又辭了職。

杜甫到四川后仍然輾轉(zhuǎn)漂泊，生活很苦。760年，49歲的杜甫在成都草堂寫《狂夫》云：“萬里橋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滄浪。風(fēng)含翠篠娟娟凈，雨裛紅蕖冉冉香?！卑倩ㄌ都翠交ㄏ?。住處雖草堂，卻有浣花溪之“滄浪”美景；但“厚祿故人書斷絕，恒饑稚子色凄涼。欲填溝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朋友斷絕，孩子久饑，年老的自己只剩下狂放。即便茅屋破敗，他依然在《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寫下“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這一震撼人心的千古名句。

762年，51歲的杜甫在成都草堂寫《謝嚴中丞送青城山道士乳酒一瓶》云：“鳴鞭走送憐漁父，洗盞開嘗對馬軍?！眹牢渑扇藫P鞭策馬，抱瓶送酒，是可憐自己這個窮困潦倒的老朋友。杜甫則在馬軍前迫不及待地洗盞開嘗了。此“漁父”是杜甫自謂，因草堂位于浣花溪畔。這首詩寫盡了杜甫與嚴武的友誼，也寫盡了杜甫的生活窘境。還有《魏十四侍御就敝廬相別》云：“時應(yīng)念衰疾，書疏及滄浪。”魏侍御到草堂與杜甫相別，杜甫在詩作末尾囑咐有時間莫忘了自己這個又老又病的朋友，寫信寄到我棲居的浣花溪畔的草堂。

以上兩首在成都草堂所作的詩作中，都用“滄浪”喻指草堂邊的浣花溪。

764年，53歲的杜甫在四川閬州寫下《將赴荊南，寄別李劍州》，有詩云：“路經(jīng)滟滪雙蓬鬢，天入滄浪一釣舟?！边@里的“滄浪”，則指杜甫想象將要離蜀東赴荊南時的江漢之滄浪。

765年四月，好友嚴武去世，杜甫便離開成都，于唐代宗大歷元年(766年)到達夔州(奉節(jié))。在夔州都督柏茂林照顧下，杜甫在此暫住，為公家代管東屯公田一百頃，自己也租了一些公田，還買了四十畝果園，雇了幾個雇工，自己和家人也參加一些勞動。這一時期不到兩年，卻是杜甫的創(chuàng)作高峰時期，共作詩四百三十余首，占現(xiàn)存作品的百分之三十。其中《登高》所寫“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更成為千古絕唱。

在夔州，杜甫直接寫到“滄浪”的詩作達4首。766年，55歲的他就寫有3首：一是《壯游》這篇自傳性敘事詩，從其幼年學(xué)詩起，歷敘漫游齊趙、洛陽失第、長安十年，再經(jīng)安史之亂到滯留巴蜀的生活。此“壯”乃“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之“悲壯”。杜甫避亂巴蜀，“秋風(fēng)動哀壑，碧蕙捐微芳。之推避賞從，漁父濯滄浪?！笔捝镲L(fēng)在山谷中回蕩，蕙草已失去微薄芳香；像介之推躲避賞賜隱居深山，像漁父淡于名利濯足滄浪。但詩人在結(jié)尾還是寫到：“群兇逆未定，側(cè)佇英俊翔?！币饧磻?zhàn)亂未休，自己側(cè)身佇立，還是想看到英杰之士立功揚名、展翅高翔！

二是《解悶十二首·其四》：“獨當(dāng)省署開文苑，兼泛滄浪學(xué)釣翁?！边@句是杜甫引用好友薛據(jù)的詩句“省署開文苑，滄浪學(xué)釣翁”，敘述薛據(jù)閑適的生活方式，佩服他在文苑里獨當(dāng)一面，閑暇時也去漢江里泛舟釣魚。另外，杜甫在《解悶十二首·其六》還稱贊襄陽孟浩然的詩歌“清爽淡遠”，而今人無法超越。

三是《憶鄭南玭》：“萬里滄浪外，龍蛇只自深。”也有版本為“萬里蒼茫外，龍蛇只自深?！贝颂巹t不作分析。

767年，56歲的杜甫在夔州還寫有一首《同元使君舂陵行》：“色阻金印大，興含滄浪清。我多長卿病，日夕思朝廷?！惫俑呷沃?，情色反而沮喪。元結(jié)常存功成歸隱之心，杜甫身患糖尿病，卻仍然從早到晚心思朝廷。

“漁父濯滄浪”“滄浪學(xué)釣翁”“興含滄浪清”都有隱居之意，但和杜甫關(guān)系不大，杜甫也非常明確地表明了“側(cè)佇英俊翔”、“日夕思朝廷”的態(tài)度。杜甫避亂巴蜀，雖在浣花溪寫下諸如“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等詩句，但在夔州作《壯游》把此段經(jīng)歷概括為：“郁郁苦不展，羽翮困低昂”，還是渴望展翅翱翔。因此，杜甫客居巴蜀，雖較秦隴時期安穩(wěn)，但只是避亂而非隱居。763年春，杜甫得知安史之亂結(jié)束后，頓時“漫卷詩書喜欲狂”，“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六、荊南孤舟階段(57歲至59歲)：敢違漁父問

768年，57歲的杜甫結(jié)束了十年蜀中生活，把40畝果園送給友人，置舟出峽。他本想回家鄉(xiāng)洛陽，但北方兵亂時有發(fā)生，京師戒嚴，于是改道荊南。先到江陵，又轉(zhuǎn)公安，年底冬天漂泊到湖南岳陽。在他生命的最后三年，以船為家，浪跡湘水。這期間有兩次直接寫到“滄浪”，三次直接寫到“漁父”。

768年春，57歲的杜甫在宜都寫有《大歷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峽久居蘷府將適江陵漂泊有詩凡四十韻》：“滟滪險相迫，滄浪深可逾?！奔让枋隽顺鰨{的艱難，也表明了詩人歷險的自信。這里的“滄浪”和隱逸基本上沒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同年，杜甫在荊南寫有《惜別行，送向卿進奉端午御衣之上都》：“卿到朝廷說老翁，漂零已是滄浪客。”滄浪客，意思是浪跡江湖的人。杜甫雖然認為自己“漂零已是滄浪客”，但仍然心系朝廷。同年冬，杜甫在公安往岳陽的途中，寫有《歲晏行》：“歲云暮矣多北風(fēng)，瀟湘洞庭白雪中。漁父天寒網(wǎng)罟凍，莫徭射雁鳴桑弓?！倍鸥σ詽O獵謀生者的不易，表現(xiàn)了他對底層百姓一貫的同情。這里的“漁父”是實指，和隱逸無關(guān)。

769年春，58歲的杜甫在湖南岳陽作《陪裴使君登岳陽樓》：“敢違漁父問，從此更南征?！倍鸥Φ皆狸柡蟮臄?shù)月，受到較好款待，因此對裴使君能收留、重用自己心存希望，在詩的結(jié)尾借典喻事含蓄道出自己的愿望：“我哪敢違背漁父的關(guān)問呢？我從此要更改原來的念頭，不再像屈原那樣去南行?！钡罱K杜甫很快離開岳陽奔向衡州。這里杜甫委婉表達了愿做漁父不做屈原，希望得到收留的愿望，但還是未能實現(xiàn)。這也反映了杜甫終生“奉儒守官”的政治理想始終未變。

769年冬，杜甫在湖南潭州作《回棹》云：“清思漢水上，涼憶峴山巔……遂性同漁父，成名異魯連?！倍鸥υ谏淖詈笠欢螘r間，表達了托跡襄陽峴首山的意愿，前賢遭遇亂世，或如同漁父隱不求名，或如同魯仲連奮起救世功不受賞。但杜甫一生所系的，還是“奉儒守官”、建功立業(yè)的政治理想。

七、小結(jié)

通過對杜甫直接寫到“滄浪”、“漁父”的詩作進行分析，我們可以明顯看出，杜甫很少向往“滄浪”、“漁父”，終生秉承“奉儒守官”的政治理想，關(guān)注現(xiàn)實，憂國憂民，作為一名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實至名歸。他甚至在生命的最后三年，寓身湘江之舟，“漂零已是滄浪客”，但只要有機會，就“敢違漁父問，從此更南征?！彼?，杜甫即使一生困頓，有時偶爾流露出一絲歸隱的想法，但始終沒有行動，也難說形成“隱逸”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