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江：以詩意探討人類悲劇

林小文

圖/受訪者提供

2016年，韓國女作家韓江以2004年完成的一部小說《素食者》獲得國際布克獎，成為首位獲得該獎項的韓國作家。《素食者》的人物不多，故事也不復雜，卻是一部需要勇氣才能一口氣讀完的作品。

韓江1970年出生于韓國光州的一個文學世家：她的父親韓勝源是韓國著名的作家，兄弟與丈夫也都從事文學工作，她在一次采訪中透露，自己的一雙兒女也在嘗試寫作。

她于1993年開始發(fā)表詩歌，趕上了韓國女性文學的浪潮，順利進入韓國文壇，近年來一直頗為活躍。有韓國文學評論家評價韓江的小說，“行文如詩，探究的是人類最根本的悲劇與傷痕;她潛心研究的是絕望至極中才可以感受到的那束微弱救贖之光?！?/p>

《素食者》2013年在中國出版。2021年再版后，連續(xù)幾周登上豆瓣“小說一周熱門榜”第一。除了《素食者》，韓江還因為2014年出版的小說《少年來了》廣受好評。這部作品細膩展現(xiàn)了一位因與軍政府對抗而去世的中學生東浩和身邊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這部小說看似與《素食者》不同，敘事性更強，并且以介入歷史的姿態(tài)直陳對韓國社會的看法。但若仔細考察兩部小說，讀者也不難發(fā)現(xiàn)，相隔十年，韓江一直沒有放棄對人類暴力的質(zhì)問。

《素食者》是韓江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第一個十年的代表作。小說分為三個部分，以三個人的視角展現(xiàn)了女主人公英惠不同的人生階段，又因為各自的立場不同，表達了完全不一樣的情感。但這位被描述的女性卻始終沒有發(fā)出自己真正的聲音，成為一位“失語者”。

在第一個故事中，英惠的丈夫直言不諱地講出英惠“發(fā)瘋”的過程，她想要成為植物一樣的存在，從不吃肉開始漸漸走向自毀，整個過程里他全然像是“受害者”，認為自己“高性價比”的婚姻生活被妻子的瘋狂毀滅了，卻幾乎看不出任何的愛意。

第二個故事中，陷入中年危機的藝術(shù)家姐夫被英惠的怪異吸引了，他以創(chuàng)作的名義將欲望投射在英惠身上，整個過程中，英惠哪怕被姐姐誤解，也沒有講出一句解釋的話……

最終，在被丈夫離棄后，小說在姐姐仁惠的敘述中結(jié)束，而英惠則奄奄一息地躺在療養(yǎng)院里，依舊一言不發(fā)。

2013年這部作品在中國出版時，因為這種表面的荒誕和暴戾遭受了一些負面評價。有網(wǎng)友在豆瓣網(wǎng)批評這部作品無病呻吟，其中亂倫和精神錯亂的情節(jié)過于冒犯讀者。但八年過去，這部作品再度在中國出版，卻得到了與當年截然不同的評價。

好的小說家在一定意義上是好的預言家，《素食者》面世已經(jīng)17年了，不同代際的讀者可以從中看出不同時代的問題。年輕一代的讀者在其中讀出對人類無差別暴力的譴責，以及女性無聲卻堅定的反抗。有讀者在社交媒體寫道：“（《素食者》）是極致的暴力與美，也是極致的壓抑與解放?！?/p>

初看之下，讀者也許會覺得英惠荒誕，明明過著平淡如水的生活，為何突然“發(fā)瘋”。但代入英惠的角色，則可能會有不同的理解，最初她僅僅因為血腥的氣味選擇不吃肉，就冒犯到了丈夫，后者不愿意自己的妻子在同事聚餐時表現(xiàn)出所謂的怪異;之后英惠的父親經(jīng)常當著全家人的面以暴力強迫女兒吃肉，僅僅因為女兒冒犯了自己的權(quán)威……

韓江作為敘述者幾乎不動聲色地為我們呈現(xiàn)了英惠的變化，作為一個人，她甚至沒有選擇成為素食者的權(quán)利，生命力于是越來越弱。這是一部絕望的女性以“弱”的姿態(tài)反抗世界的挽歌，也反思了人類動輒以“瘋狂”對女性污名化的歷史。

《素食者》的創(chuàng)作幾乎可以看作對文學批評研究著作《閣樓上的瘋女人》的當代回應。后者曾尖銳地指出父權(quán)制社會中文學對女性的刻板描寫，認為社會條件往往決定了女性疾病的流行，文學作品歷來喜歡描繪受難的女性，而女性總會展現(xiàn)出一種病態(tài)的力量。其中對陌生環(huán)境的恐懼、厭食癥（anorexia）、失語癥（aphasia）和失憶癥（amnesia）都是這類刻板書寫中常見的女性病癥。

韓江書寫的也是受難的女性，英惠是這些病癥的集中體現(xiàn)，但她在以生命的力量反抗強加在自己身上的規(guī)訓。雖然代價巨大，卻很難說她是一個弱者，她以自己的“瘋狂”無聲地吶喊。

譴責并非韓江寫作這本書的最終目的，她將敘述的重點放在小說里的“素食者”英惠和她的姐姐仁惠身上，展現(xiàn)出女性命運深刻的聯(lián)結(jié)。韓江說，小說的最后，英惠奄奄一息但沒有死，仁惠守護著妹妹，是全書的關(guān)鍵點。整部小說的問題意識體現(xiàn)在仁惠這樣一個矛盾的女性身上——“像是在抗議什么，并且等待回答?！?/p>

2021年的冬天，《南方人物周刊》借《素食者》再版的機會采訪了韓江。看得出來，采訪中的韓江保持了自己一如既往的對公眾發(fā)言的審慎。她的話雖然不多，卻溫柔堅定地表達了自己對文學創(chuàng)作和外部世界的獨特看法。

《素食者》是我寫的長篇小說中最具悲劇性的?，F(xiàn)在，我已經(jīng)從那個世界走出來了，并且正在更進一步地朝著生命靠近。讀這本小說的時候，如果把它想成一個寓言，認為它不去尋找答案和結(jié)論，而是提出一個問題的話，會更容易理解這個故事。

我很高興你能把焦點放在兩個姐妹身上。這本小說由三個短篇組成，雖然前兩篇是由男性說話者展開敘述，但其實這本小說的主角是這對姐妹。雖然她們各自走的路不同，但所感受到的痛苦卻是相似的。在小說的最后，奄奄一息的英惠躺在救護車里，但她并沒有死。

我希望讓英惠活著來結(jié)束這個故事。仁惠一直守在妹妹身邊，“像是在抗議什么，又像是在等待答案”般地望著窗外的大樹。那段文字對我來講很重要，因為我覺得整本小說探討的就是一個“像是在抗議什么，并且等待回答”的問題。

這本小說的層次很多，比如人類的暴力和拒絕暴力;對正常與瘋狂的提問;我們能夠理解誰的問題……其中之一就是女性悲鳴的聲音。時隔多年，去年我有機會重讀了這本小說，我突然醒悟到層次才是這本小說重要的中心。寫小說是一個非常復雜的過程，有時隨著時間的推移，自己才能領(lǐng)悟到其中的意義。

在寫小說的時候，我會如實地描寫身為人類的女性。我的女性身份和作家身份完全沒有沖突，我也不認為作為女性作家存在任何局限，因為這里不存在某種普遍的性別。我認為以女性的身份發(fā)聲、寫作和生活是一件很重要的事。這一點深深感動著我。

盡管存在暴力，但人類擁有感受他人痛苦的力量，以及不局限于自己生活的能力。我認為只要我們的內(nèi)心擁有能夠提出疑問的力量，即使看似微弱，希望也不會消失，始終都會存在于我們之間。

經(jīng)歷了這次疫情后，我對氣候危機和人類的未來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讀了很多相關(guān)的書，也重新萌生了應該如何生活下去的疑問。這次疫情的確激發(fā)了我之后創(chuàng)作關(guān)于生命的小說的想法。

托父親的福，我在書籍的海洋中長大成人，作為作家這是莫大的幸運。但文學是一條必須以非常個人的方式才能踏上的路，所以我在寫作時似乎沒有受到父親的影響。無論在哪里，年齡和世代都會給作家?guī)順O大的影響。

翻譯是必須承擔極大的風險才能移動到另一個世界的方法，因為需要徹底分解故事，再以重新組裝的狀態(tài)呈現(xiàn)給讀者。我覺得譯者是冒著危險將兩個世界連接起來的珍貴存在。我信任我的譯者，并深信真心相通。

我不是多產(chǎn)的作家，最近剛出版的小說《不作告別》離上部作品時隔五年之久。不過，我從23歲便開始持續(xù)寫作，所以在這期間累積了不少作品。我現(xiàn)在對生命很感興趣，下一本小說會探討關(guān)于生命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