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天無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9/湖北文學理論與批評研究中心,湖北武漢,430079)
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以下簡稱《宣言》)1872年德文版序言中說:“不管最近25年來的情況發(fā)生了多大的變化,這個《宣言》中所闡述的一般原理整個說來直到現在還是完全正確的。……這些原理的實際運用,正如《宣言》中所說的,隨時隨地都要以當時的歷史條件為轉移……”[1]以賽亞·伯林指出,《宣言》的影響“在所有社會主義宣傳冊中是最大的。再沒有任何現代政治運動或事業(yè),可以聲稱產生了在文采或力量方面能夠與之比肩者。……全文大部分內容都以散文形式呈現,有著偉大革命贊美詩般的激情,其影響力直至今日依然巨大,在當時恐怕只會更大”[2]。以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為指導,在前人研究成果基礎上,重新審視和解讀《宣言》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對文學批評、對世界文學發(fā)展所產生的巨大影響,進一步辨析《宣言》在理論內涵與文體形式完美結合中所爆發(fā)的恒久精神威力,是繼承也是拓展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現實需要。
毋庸置疑,對《宣言》的研究應當將它置于馬克思主義譜系中,特別是其誕生前后的相關文本,如《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等。這一研究也包括此前恩格斯執(zhí)筆的《共產主義信條草案》《共產主義原理》,馬克思恩格斯為不同版本撰寫的七篇序言,以及相關書信等?!缎浴纷鳛轳R克思主義理論的“濃縮版”,誕生一百七十余年來對人類思想產生廣泛而深遠的影響?!耙环N學說如此激進又如此直接地與革命實踐結盟(事實上是等同),很自然會導致多種多樣的解釋和策略。”[3]從政治、經濟、哲學等方面所做研究從未間斷,成果豐碩;對《宣言》所蘊含的文藝思想、文藝美學、文藝學方法論、語體風格等方面的研究也不斷展開,且日益深入。但是,從文學批評角度,立足于理論內涵與實踐精神兩大維度,重新審視《宣言》在新時代對發(fā)展當代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對構建“以人民為中心”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藝思想的啟示和價值,相關研究則明顯偏弱。立足這一角度對《宣言》做探討的意義和價值主要體現在:首先,可從源頭把握馬克思主義文藝觀和文學批評理論的基本原則?!缎浴纷鳛轳R克思早期文本,首次揭示人類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提出階級斗爭學說,奠定馬克思主義建黨學說的基礎。雖然并未直接提及文藝和文藝批評,但是《宣言》體現的鮮明的唯物史觀,成為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方法論原則。《宣言》指出的與傳統觀念的徹底決裂和對資本主義現代性的批判,關于人的“異化”、資本全球化所帶來的“世界的文學”等,形成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核心范疇。其次,《宣言》是理解世界文學格局變遷的一條主線。馬克思恩格斯推崇批判現實主義的文藝作品,但《宣言》的誕生是促成現代主義文學思潮、先鋒藝術理論興起的因素之一。這與《宣言》對資本主義丑惡本質的無情揭露,對資本兩重性的尖銳批判有關,也與它重新賦予“宣言體”以獨特、強大的生命力密不可分。第三,是推進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在新時代的發(fā)展的需要。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在實踐運用中必須以歷史條件為轉移,俄蘇、西方和中國的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對此做出了回應。深刻理解和把握新時代“以人民為中心”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藝思想,需要對《宣言》思想做出新的解讀和闡釋。
國內外學者公認《宣言》文本具有極強的張力和極為開闊的闡釋空間,可以涵括不同向度的闡釋策略和意圖。這既是《宣言》的獨特魅力所在,也增加了從某一特定角度切入研究的難度。從《宣言》與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關聯性出發(fā),可從四個方面展開相關研究:一是階級和意識形態(tài)學說如何規(guī)定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范式形態(tài),影響批評視域的展開;二是傳統決裂說和現代性批判對20世紀世界文學格局帶來哪些影響;三是在全球化與“世界文學”語境下,如何重新理解地方性、民族性的文學,是否有可能建立“世界文學”的閱讀模式和批評標準;四是“宣言體”的語體特征表現在哪些方面,它為處于邊緣地位的理論帶來怎樣的革命性力量。
關于第一個方面,階級與意識形態(tài)學說從根本上確立了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基本原則和方法的形成?!爸两褚磺猩鐣臍v史都是階級斗爭的歷史?!盵4]階級斗爭學說是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之一,也是貫穿《宣言》的一條主線。兩大階級的斗爭是兩種意識形態(tài)的斗爭,不僅體現在政治、經濟領域,也滲透于不同階級的日常生活中。歷史地看,從階級斗爭學說出發(fā),觀察和分析文藝作品中不同階級在觀念意識、行為方式上的矛盾沖突,構成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基本原則和方法;而對資產階級虛假的意識形態(tài)的批判,則為西方馬克思主義批評家繼承發(fā)揚。從階級分析方法來說,一方面要注意這一方法在文學批評中的運用和發(fā)展,另一方面也不能忽視階級斗爭學說在文學批評中帶來的修辭學變化。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注重文藝作品揭示先進階級與落后階級、被壓迫者與壓迫者之間的矛盾斗爭,主張文藝要正確表現社會歷史發(fā)展的必然規(guī)律。在俄蘇時期、中國20世紀三四十年代,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顯示了喚醒民眾、激發(fā)革命熱情的強大力量。由于《宣言》認為資產階級時代的特點是“使階級對立簡單化了”,整個社會“分裂為兩大相互直接對立的階級”,而且“只有無產階級是真正革命的階級”[5],文學批評中出現階級分析的簡單化、粗暴化的弊病。實際上,《宣言》明確指出:“人們的觀念、觀點和概念,一句話,人們的意識,隨著人們的生活條件、人們的社會關系、人們的社會存在的改變而改變,這難道需要經過深思才能了解嗎?”[6]隨著時代和科技進步,國際社會的發(fā)展進入相對和平時期,不同階級之間的矛盾沖突雖然趨于緩和但仍然存在,如何用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基本原則和方法考察文藝作品中的階級矛盾和對抗,怎樣以《宣言》中所言“無產階級的運動是絕大多數人的,為絕大多數人謀利益的獨立的運動”[7],來理解“把人民作為文藝表現的主體,把人民作為文藝審美的鑒賞家和評判者”[8]的新時代中國文藝方針,值得深入思考。此外,《宣言》以階級斗爭作為人類歷史發(fā)展的直接動力,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一整套與“階級”和“斗爭”相聯系的日常語言體系,社會生活于其中呈現一種特殊的斗爭景觀,由此也深刻影響了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在修辭學上的特征。而《宣言》中以階級性為顯著特征的意識形態(tài)批判,為西方馬克思主義批評家所重視,如盧卡奇、阿爾都塞、阿多諾、威廉斯、伊格爾頓、詹姆遜等人。由于馬克思認為統治階級的思想意識是一種虛假的意識,其意識形態(tài)帶有極大的欺騙性,因而屬于批判之列。在中國早期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中,魯迅等人的文學批評就帶有濃厚的意識形態(tài)批判色彩。在當今中國,《宣言》體現的意識形態(tài)批判性仍然值得重視和借鑒,這既是因為在全球化資本運作下所輸入的西方文藝作品中,依然具有不易察覺的體現西方價值取向的意識形態(tài);同時,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經濟發(fā)展的不平衡中,處于社會底層的勞動者與資本者的矛盾沖突并未消失,文藝領域中的“底層寫作”也具有很強的意識形態(tài)性,需要從理論上予以剖析。
就第二個方面來說,傳統決裂說與現代性批判,使《宣言》具有現實性、批判性與預言性相結合的特征。這也是它葆有持久而深入的影響力的緣由之一。《宣言》提出的“兩個徹底決裂”與對資本主義現代性的批判是緊密相連的,兩者都服從和服務于共產主義革命的總體性進程。盡管《宣言》對資本主義現代性的尖銳批判著眼于政治、經濟、社會層面,是一種政治經濟學批判,但對20世紀現代主義文學、先鋒藝術理論等產生深刻影響,以“革命”的名義反叛傳統,顛覆一切被視為陳舊的文藝思想觀念和表現方式,成為東西方的激進文藝家的共同“宣言”。在今天多元化的文學藝術生態(tài)中,如何看待傳統,尤其是如何看待傳統資源的現代性轉換,不僅涉及文藝何以推陳出新并在“世界文學”中保持自己的獨立性,而且涉及民族文化精神的凝聚與提升。
(1)與傳統的徹底“決裂”。《宣言》指出:“共產主義革命就是同傳統的所有制關系實行最徹底的決裂;毫不奇怪,它在自己的發(fā)展進程中要同傳統的觀念實行最徹底的決裂?!盵9]“傳統的所有制關系”是指建立在私有制基礎上的生產關系,因此所謂“傳統的觀念”是指以私有觀念為核心的剝削階級的意識形態(tài),“兩個徹底決裂”共同指向“共產主義革命”這一總體目標,與“兩個必然實現”有著內在聯系。盧卡奇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中說:“馬克思主義決不是守護傳統的衛(wèi)士,它是指明當前任務與歷史過程的總體的關系的永遠警覺的預言家?!盵10]在《宣言》中,與傳統觀念的徹底決裂既來自對當下狀況的清醒認識,也是“歷史過程的總體的關系”中的必然一環(huán)。不認識到這一點,“反叛傳統”自身會成為“傳統”的一部分而陷入無意義的自我循環(huán)之中。中外文學藝術史上類似的例子并不鮮見。
《宣言》是從“革命”的角度提出與傳統的徹底“決裂”,其后,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從“創(chuàng)造”的角度提出“條件”說:“人們自己創(chuàng)造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并不是隨心所欲地創(chuàng)造,并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chuàng)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創(chuàng)造?!盵11]這為我們辯證理解傳統提供了新的維度:人們不可能超越既定的“過去”的條件創(chuàng)造歷史;與此同時,這些條件是個人“直接碰到的”、與其有切身關系的。這一辯證唯物主義方法論,可以指導我們重新審視文藝理論中形形色色的傳統觀,校正我們今天對待傳統資源的態(tài)度和方式。習近平在黨的十九大報告中指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源自于中華民族五千多年文明歷史所孕育的中華優(yōu)秀傳統文化,熔鑄于黨領導人民在革命、建設、改革中創(chuàng)造的革命文化和社會主義先進文化,植根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實踐?!盵12]優(yōu)秀傳統文化因此被升華為“中華民族的基因”“民族文化血脈”和“中華民族的精神命脈”。如何在吸收和轉化傳統文化的基礎上,與世界各國共同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需要進一步探討。
(2)對現代性的批判。學界公認《宣言》是集中體現馬克思現代性思想的著作,認為其現代性主要是指“16 世紀以來形成的現代社會的總體狀況和基本性質”。以往研究主要從哲學或文化哲學層面展開。從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角度,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現代性批判主要有以下幾方面的啟示。首先,整個社會的變動不居是現代性的根本特征。《宣言》指出:“生產的不斷變革,一切社會狀況不停的動蕩,永遠的不安定和變動,這就是資產階級時代不同于過去一切時代的地方。一切固定的僵化的關系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素被尊崇的觀念和見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關系等不到固定下來就陳舊了。一切等級的和固定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東西都被褻瀆了。”[13]馬克思當然是從兩大階級的斗爭、資本主義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矛盾出發(fā)而言的,文學藝術等意識形態(tài)不可能不受到物質基礎變更的影響。俄蘇時期和中國五四時期對現實主義(寫實主義)文學的推崇,20世紀初期現代主義、先鋒藝術的發(fā)展,文學藝術對哲學、心理學等多學科資源的吸收,各種藝術技巧的融會貫通,都表征了求新求變的欲望。其次,《宣言》揭示了資本主義制度下人的異化狀況。資本主義社會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變成“赤裸裸的利害關系”,把人“淹沒在利己主義打算的冰水之中”,“把人的尊嚴變成了交換價值”[14]。對人的異化的揭露由此成為現代主義文學的主題之一。西方馬克思主義在異化理論基礎上提出“深度異化”,可稱之為“唯異化非異化”?!缎浴吠瑫r體現了對人的全面、自由發(fā)展的憧憬。實現每個人自由、全面的發(fā)展,是《宣言》所昭示的“初心”。這一切建立在對資本主義現代性批判的基礎上。隨著歷史條件的變化,習近平提出“以人民為中心”、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是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和方法解決新時代面臨的新問題,是馬克思主義現代性思想的當代話語。
第三個方面,即《宣言》有關全球化與“世界文學”的論述,在比較視域中推動了文藝觀念和文藝批評標準的更新?!缎浴逢U明資產階級“由于開拓了世界市場,使一切國家的生產和消費都成為世界性的了”,“各民族的精神產品成了公共的財產。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為不可能,于是由許多種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學形成了一種世界的文學”[15]。今天資本的無限擴張、高科技的突飛猛進,全球化格局已然形成,“世界文學”的面貌也日益凸顯。但是,資產階級“按照自己的面貌為自己創(chuàng)造出一個世界”[16],因此即使是在狹義上,這種“文學”是伴隨著資本、市場全球化發(fā)展而衍生的,由強權國家掌握話語權和主導權的“世界文學”。真正的“世界文學”應當是各個民族、地方的文學平等交流、相互融合。而且,對于處于世界邊緣地位的民族、地方而言,“世界文學”應當是具有反抗強權話語壓迫、爭取自身的獨立和自由的革命性、先進性的文學。如此一來,全球化與地方性、民族性的關系如何,地方性、民族性在塑造“世界文學”面貌中所起的作用,是否存在“世界文學”的批評標準等問題,就成為需要探討的新課題。
首先來看全球化與地方性、民族性之間的關系。在《宣言》中,全球化是資產階級掠奪成性、資本擴張的必然結果。物質生產方式的變化必然帶來精神產品生產方式的變化,雖然兩者并不一定同步。問題在于,全球化是否必然導致地方性、民族性的弱化乃至消失,抑或是,全球化語境的到來喚醒了人們的地方性、民族性意識——在后一種意義上,地方性、民族性是“內嵌”在全球化語境中的。此外,全球化是否常被人們“想象”為物質生產、生活方式、精神活動的“同質化”或“同一化”?英國社會學家邁克·費瑟斯通認為:“全球化進程似乎并未導致文化的整齊一律,確切地說,它使我們對多元性的自覺達到新的水平。假如說存在著一種全球文化,那么,最好不要把它理解為一種公共的文化,而是理解成一個場所,在那里存有種種差異、權力之爭和文化名聲的爭斗?!盵17]被稱為“當代文化研究之父”的英國社會學家斯圖亞特·霍爾說:“我認為全球化決不能視為一個文化同質化的簡單過程;它總是地方的、特殊的和全球的東西的一種接合(an articulation)。因此,總會有種種特殊性——聲音的特殊性、立場定位的特殊性、認同的特殊性、文化傳統的特殊性、歷史的特殊性,這些就是促使我們將言說發(fā)布出去的條件。我們以特殊的聲音言說,但我們是在一個文化全球邏輯中言說,這種邏輯開啟了一種在其他地方絕無可能的我們之間的對話?!盵18]全球化既是一個聯合也是一個分化的過程,其聯合與分化的原因相似,其力度也相等。對此,應當回到馬克思,回到《宣言》,用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予以進一步的分析。
其次是關于地方性、民族性與“世界文學”之間的關系。與上述問題相關,“世界文學”是否意味著文學的地方性、民族性的泯滅,還是說,“世界文學”需要各個地方、民族的文學保持自己的特性?又如何在“世界文學”場域中辨認地方、民族的文學特性?如果“世界文學”不是各個地方、民族的文學特性的簡單相加,而是有機融合,這種融合是如何發(fā)生的?中國早期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家馮雪峰曾論及“民族性”與“國際化”,民族文藝的“獨創(chuàng)性”與世界文藝的“總體性”的辯證關系,認為獨創(chuàng)不是為了“使世界文藝能呈出五花十色的奇觀”,是為了“各盡所能”地努力創(chuàng)造,摒棄相互模仿[19]。而中國當代作家莫言榮獲諾貝爾文學獎所引發(fā)的地方性、民族性與“世界文學”關系的爭論,也為我們從當代文學視角重溫馬克思關于“世界文學”的論述提供了豐富材料。再次是“世界文學”的批評標準。有學者指出,《宣言》中的“世界文學”不是指世界一統的文學,而是針對精神產品的“生產和消費都成為世界性的”而言的。某種意義上,“世界文學”的出現并未抹去地方性、民族性文學的存在,而是改變了它們的寫作方式。也就是說,此時人們對地方性、民族性文學的認識已不可避免地處在“世界文學”的觀照之下,文學批評的標準相應地會發(fā)生變化。在“世界文學”的語境中,影響地方性、民族性文學的寫作方式的具體因素有哪些,又以什么批評標準來甄別模仿與獨創(chuàng),是這一研究需要面對和解決的。
第四個方面是“宣言體”為邊緣理論所帶來的反叛激情與革命力量,是為“革命的詩學”。以賽亞·伯林認為,《宣言》的影響在所有社會主義宣傳冊中是最大的,這與它采用的文體密切相關。學者普遍稱之為“宣言體”,相關研究也經歷了從文本學——文體學——語用學的過程,亦即從較為單純的語言修辭研究,到將邏輯論證與修辭風格融為一體的研究。相對來說,《宣言》理論內涵的革命性力量被揭示得非常充分,而有關其“宣言體”的革命性/破壞性效果,尤其是對其后的文學藝術與理論批評所產生的沖擊力,尚待挖掘。認為“宣言體”的語體特征在于“文學性”或“詩性”語言,尚不足以說明其震撼力和號召力,而且屬于靜態(tài)的語言修辭研究。某種意義上,“宣言體”是處于被壓迫階級、底層人民,疾呼反抗統治階級、主流思想,并構想光明未來的最佳文體,也是他們宣示與一切舊的傳統觀念徹底決裂的最佳話語方式。因此,需要從“宣言體”與邊緣人群、邊緣理論的關聯入手。分而述之:
(1)“宣言體”與先鋒藝術思潮?!缎浴凡粌H對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的歐洲文學思潮產生重大影響,而且,正如馬丁·皮斯納(Martin Puchner)指出的,它對全球范圍內先鋒藝術理論的出現和發(fā)展起了極大的推動作用,如歐洲的超現實主義、未來主義、達達主義,拉丁美洲的創(chuàng)造主義等。這種影響和推動主要體現在:現代主義文學思潮和先鋒藝術理論都洋溢著“革命的激情”和創(chuàng)造的活力;都將文學藝術簡化為新與舊的對立而否定、摧毀舊的思想觀念和形式;都立足于當下,更加面向未來,并堅信“先鋒”精神具有超越時空、永不過時的特征。
(2)“宣言體”與后現代文論思潮。有學者注意到“宣言體”與20世紀晚期后現代文論思潮之間的關聯,認為這種文體所具有的“急迫、希望、決心的混合”的特點,使得它成為邊緣理論向外界宣告自己存在時所偏愛選擇的一種文學形式。最典型者如美國跨學科學者唐娜·哈拉維(Donna J. Haraway)的《賽博格宣言》。賽博格是由生物學、人工智能、克隆技術、虛擬網絡等高科技手段建構出的復雜概念,其中蘊含的基因技術對自然的入侵,并由此引發(fā)的對原有世界的不斷顛覆,與《宣言》中指出的技術對自然、對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所造成的破壞,是一以貫之的。同時,哈拉維認為賽博格還肩負新世界革命者的責任,它以肯定性的暴力摧毀舊世界,最終帶來歷史轉變的可能。這與“宣言體”所特有的革命的激情,以及對全新世界終將到來的信念也是契合的。此外,如雅克·德里達曾對包括《宣言》在內的文本做互文性閱讀,認為“不能沒有馬克思,沒有馬克思,沒有對馬克思的記憶,沒有馬克思的遺產,也就沒有將來;無論如何得有某個馬克思,得有他的才華,至少得有他的某種精神”[20]。只有求助于馬克思的批判和自我批判精神,才能重新審視當代世界資本主義新秩序即“新國際”的實質。這也表明“宣言體”蘊含的批判與自我批判精神的巨大力量。
(3)“宣言體”與中國第三代詩歌浪潮。朦朧詩之后,更年輕一代詩人喊出“pass 北島、舒婷”的口號,提出“詩到語言為止”的宣言,向久居詩壇中心的詩人發(fā)起挑戰(zhàn)。更為引人矚目的是1986年10月“兩報”(《深圳青年版》《詩歌報》)發(fā)起的“中國詩壇:1986’現代詩群體大展”,第三代詩人以“反文化,反崇高,反中心”的破壞者姿態(tài)集體亮相詩壇?!皟蓤蟆贝笳箙R集一百多名詩人組成的六十多個“詩派”的宣言及其作品。這些詩人中的代表及其“詩派”的創(chuàng)作歷程、美學特征,當代文學史、詩歌史已有較為充分的研究。與此同時,將這些“詩派”的形形色色的宣言置于“宣言體”的歷史語境中探析,是饒有趣味的話題。
“俄國社會主義之父”,哲學家、作家赫爾岑曾說,我們每次都把新走過的道路的全部經驗補充到對過去歷史的理解之中?!缎浴芳仁菤v史文本,也是耀眼的現實存在,其精神力量將在不斷詮釋中得到釋放。實事求是地說,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在中國文學批評的眾聲喧嘩中并未獲得應有的地位,其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但未能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發(fā)揮包括《宣言》在內的文本的思想精髓和愛憎分明的革命激情、毫不妥協的戰(zhàn)斗精神,未能形成辨識度較高的語體風格,是其中主要原因之一。因此,重讀、再釋《宣言》,將對新時代中國特色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建構提供動力。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經典重鑄與當代拓展研究”【19ZDA263】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1]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頁。
[2] [英]以賽亞·伯林:《卡爾·馬克思:生平與環(huán)境》,李寅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8年,第185頁。
[3] [英]以賽亞·伯林:《第四版作者序》,《卡爾·馬克思:生平與環(huán)境》,李寅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8年,第22頁。
[4] [德]馬克思、恩格斯:《共產黨宣言》,《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1頁。
[5] [德]馬克思、恩格斯:《共產黨宣言》,《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2頁,第41頁。
[6] [德]馬克思、恩格斯:《共產黨宣言》,《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51頁。
[7] [德]馬克思、恩格斯:《共產黨宣言》,《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2頁。
[8] 《習近平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人民日報》2015年10月15日,第 2 版。
[9] [德]馬克思、恩格斯:《共產黨宣言》,《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2頁。
[10] [德]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杜章智、任立,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年,第75頁。
[11] [德]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70~471頁。
[12] 習近平:《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 奪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在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2017年10月18日],新華社2017年10月27日電。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19cpcnc/2017-10/27/c_1121867529.htm。
[13] [德]馬克思、恩格斯:《共產黨宣言》,《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4~35頁。
[14] [德]馬克思、恩格斯:《共產黨宣言》,《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3頁。
[15] [德]馬克思、恩格斯:《共產黨宣言》,《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5頁。
[16] [德]馬克思、恩格斯:《共產黨宣言》,《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6頁。
[17] [英]邁克·費瑟斯通:《消解文化 : 全球化、后現代主義與認同》,周憲:《文化研究關鍵詞》,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179頁。
[18] 參見周憲:《文化研究關鍵詞》,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181~182頁。
[19] 馮雪峰:《過渡性與獨創(chuàng)性》,《論文集》上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181頁。
[20] [法]雅克·德里達:《馬克思的幽靈——債務國家、哀悼活動和新國際》,何一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2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