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好霜
(南京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210000)
“重復”和“互文性”都是西方文論關鍵詞,一般認為,“重復”是“互文性”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尤其在宏觀的“互文性”理論中),但事實上,“重復”理論作為單獨的理論形態(tài)具有悠久的理論發(fā)展史,經(jīng)柏拉圖、尼采、克爾凱郭爾、本雅明、拉康、德勒茲等理論家的發(fā)展,“重復”理論已成為與“互文性”并立的理論形態(tài)?!盎ノ男浴?intertextuality),也有人譯為“文本間性”,由法國當代文學批評家克里斯蒂娃首次提出,通常指兩個或兩個以上的文本之間存在影響關系,“任何文本都是引語的鑲嵌品構(gòu)成的,任何文本都是對另一個文本的吸收和改編”[1],“互文性”理論經(jīng)過羅蘭·巴特、德里達、熱奈特、里法特爾等的發(fā)展,迅速成為文學研究和文化研究的高頻使用術語。
在兩種理論的發(fā)展史上,“重復”與“互文性”密不可分。殷企平認為:“‘重復’(Repetition)是西方文論中的關鍵詞之一;經(jīng)弗洛伊德、本雅明、德魯茲、米勒和鮑德里亞等人之手,它逐漸跟‘怪異’(Uncanny)、‘互文’(Intertext)和‘類象’(simulacra)等概念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發(fā)展成精神分析批評、解構(gòu)主義批評和文化研究中必不可少的策略之一。”[2]其中,當代著名文學評論家J.希利斯·米勒在使“重復”理論運用于文學批評領域發(fā)揮著重要作用,米勒將“重復”理論發(fā)展為獨立、自足的文學批評術語,被視為西方“當代批評思想的重要貢獻”。“互文性”被解構(gòu)主義者作為破壞文本統(tǒng)一意義、結(jié)構(gòu)的工具使用,米勒正是解構(gòu)主義批評的杰出代表,米勒的解構(gòu)批評,例如關于“批評”的《作為寄主的批評家》,關于“重復”的《小說與重復》等都被認為發(fā)展了“互文性”理論[3]。因此,米勒的“重復”理論完全可以作為“重復”理論在文學研究領域內(nèi)成熟的代表和典范,且使“重復”理論溢出“互文性”理論的范式,成為獨立、自足的文學批評術語。有鑒于此,本文以米勒的“重復”理論為例,試圖提供關于“重復”理論與“互文性”理論之間更加具體的比較研究,以期加深對“重復”理論與“互文性”理論異同的認識,并進一步探究同質(zhì)的研究方法在文學研究和文化研究中的不同顯現(xiàn),為進一步認識文學研究與文化研究的關系提供一條路徑。
“任何一部小說都是重復現(xiàn)象的復合組織,都是重復中的重復,或者是與其他重復形成鏈形聯(lián)系的重復的復合組織?!盵4]米勒這句話中的“重復”完全可以置換成“互文”,正如巴特所言:“任何文本都是互文本?!盵5]“重復”理論和“互文性”理論有諸多共性,兩種理論有較高的契合度,這為二者可比性提供了堅實的理論基礎。
米勒關于“重復”的理論主要在《小說與重復》一書中,其他書籍也偶有涉及,例如《解讀敘事》。在《小說與重復》的第一章中,米勒在拉康、德勒茲、德里達“重復”理論的基礎上,詳細介紹了小說中“重復”的兩種形式:第一種即一般意義上的同質(zhì)性重復,也稱為“柏拉圖式重復”,這種重復存在一個可被模仿的“原型”,重復建立在各個事物之間真正的、共有的相似的基礎之上,“只有在真實性上與模仿的對象相吻合,模仿物才有效力”[6],例如哈代《德伯家的苔絲》中反復出現(xiàn)的“紅顏色”,這種重復理論是現(xiàn)實主義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要法則,依然有著強大的影響力。第二種重復理論是“尼采式重復”,它假定世界建立在差異的基礎上,每種事物都是獨一無二的,并與其他事物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重復建立在差異的基礎上,相似是包含著本質(zhì)差異的相似,這種情況下的重復是德勒茲所說的“幻象”,“它們是些虛假的重影,導源于所有處于同一水平的諸因素間的具有差異的相互聯(lián)系”[7],這種重復并不存在“范例”和“原型”,表面看來B重復了A,但二者有本質(zhì)的不同。本雅明在解讀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時,已經(jīng)用到了“互文性”理論,米勒也用本雅明關于《追憶逝水年華》的解讀(《普魯斯特的意象》)解釋兩種“重復”理論的區(qū)別。米勒認為,“柏拉圖式重復”類似于“白晝里自覺的記憶”,這種記憶是理智的,受意志支配的,它按照時間順序把事實串連起來,為我們構(gòu)筑了一個清晰的日常世界?!澳岵墒街貜汀眲t是“夢一樣的記憶”,即普魯斯特的記憶,這種記憶是建構(gòu)性的、想象的、虛構(gòu)的,這種記憶的體驗者以否定的形式(并不是生活中的實際情形)建構(gòu)了一個錯綜復雜的、不曾存在過的世界。米勒進而論述了兩種重復形式的不可分離,“尼采式重復”依賴于有著顯現(xiàn)基礎的、合乎邏輯的“柏拉圖式重復”,并解構(gòu)著“柏拉圖式重復”貌似穩(wěn)固的真實性和相似性,“重復的每種形式常使人身不由己地聯(lián)想到另一種形式,第二種形式并不是第一種形式的否定或?qū)α⒚妫撬摹畬铩诙N形式成了前一種形式顛覆性的幽靈,總是早已潛藏在它的內(nèi)部,隨時可能挖空它的存在”[8]。
不同的理論家對“互文性”的闡釋和運用有不同的側(cè)重,這造成“互文性”概念在理論上的含混不清。法國理論家蒂費娜·薩莫瓦約在《互文性研究》一書中將“互文性”概括為兩種截然不同的含義:“一是作為文體學甚至語言學的一種工具,指所有表述(基質(zhì)substrat)中攜帶的所有的前人的言語及其涵蓋的意義;二是作為一個文學概念,僅僅指對于某些文學表述被重復(reprises)(通過引用、隱射和迂回等手法)所進行的相關分析?!盵9]由此可見,無論是語言學意義上的語詞之間語義上的相互覆蓋,還是文學意義上文學表述的重復,“重復”都是“互文性”的本質(zhì)含義。在歷代“互文性”理論家關于“互文性”的概念中,“重復”都被作為“互文性”的題中之意被反復強調(diào)。
巴赫金的理論對“互文性”理論的提出發(fā)揮了重大作用,“表述”是巴赫金“對話”理論的重要概念,“表述”意味著對此前相關問題的“應答”,“每一個表述首先應視為是對該領域中此前表述的應答……它或反駁此前的表述,或肯定它,或補充它,或依靠它,或以它為已知的前提,或以某種方式考慮它”[10]。每一個“表述”都以肯定的形式或否定的形式“重復”著此前的“表述”,每一個語詞都是其他語詞的承擔者,“表述”和“應答”構(gòu)成互文關系,巴赫金強調(diào)詩學或話語的歷史現(xiàn)實性,他的理論具有強烈的文化批判性,這為“互文性”理論的文化批判功能奠定了基礎。克里斯蒂娃在巴赫金理論的基礎上,明確提出“互文性”(文本間性)概念,“語詞(或文本)是眾多語詞(或文本)的交匯……任何文本都是引語的拼湊,任何文本都是對另一個文本的吸收和改編”[11]。也就是說,人們能從任何一個語詞讀出另一個或多個其他語詞,每個語詞的語義都“重復”著其他語詞的含義,任何一個文本都通過吸收和改編的形式重復著其他一個或多個文本,語詞、文本之間是互文性的,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性”概念從語言學的角度強調(diào)了語言的意義生成形式,文本通過語言持續(xù)不斷的破壞和重組實現(xiàn)意義的多重組合。羅蘭·巴特在《S/Z》一書中提出“互文本”一詞,他否定了傳統(tǒng)的、意義封閉和靜止的“作品”概念,提出獨特的“文本”概念,認為“文本”是開放的、不斷生成的,是互文性的能指交織而成的,“文本的多元性并非來自內(nèi)容上的復義……而是由能指編織成的‘立體攝影的多元’網(wǎng)絡(從詞源上說,文本即是編織物)”[12]。文本是由能指編織成的,能指之間不斷地滑移、替代,文本因此“重復”著已知話語和已知意義。如果說克里斯蒂娃、巴特的“互文性”理論側(cè)重的是話語、意義、文本之間靜態(tài)的、正向的、同質(zhì)的吸收和重復,那么布魯姆無疑賦予了“互文性”概念動態(tài)的、逆向的、異質(zhì)的抗爭意義,布魯姆的“互文性”思想強調(diào)異質(zhì)性地“重復”已知的話語和意義?!叭魏我皇自姸际桥c其他詩歌互文的……(寫作)詩歌不是創(chuàng)作,而是再創(chuàng)作。”[13]“詩的影響……總是通過對前一位的誤讀而進行的。這種誤讀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糾正?!盵14]布魯姆的互文意味著優(yōu)秀的詩人總是同前面的經(jīng)典詩人進行著艱苦卓絕的斗爭,這種斗爭強調(diào)對峙和顛覆,互文不再是靜態(tài)的、盤根錯節(jié)的、相似意義的符號的集合體,而是偏離正向的影響,對前驅(qū)的作品進行逆向的、修正式的誤讀。布魯姆的“互文”思想與米勒提出的第二種重復形式頗為相似,表面看來,后來的作品“重復”了前驅(qū)的作品,本質(zhì)上卻是修正、反諷、掏空前驅(qū)作品的本意。布魯姆的互文思想集中體現(xiàn)在他提出的“六種修正比”,“克諾西斯”是其中之一,翻譯為“重復和不連續(xù)”,可理解為以“重復”前驅(qū)的作品的形式中斷或打破前驅(qū)作品的持續(xù)影響。
從米勒的“重復”理論與“互文性”理論的內(nèi)涵來看,二者存在本質(zhì)上的相通之處,“互文性”意味著現(xiàn)有文本是已知文本語言符號和意義上的集合體,所有的文本都正向或反向地“重復”著已知的話語符號和意義。當代美國學者薩伊斯·摩根在《互文的空間》中提出“肯定互文性”和“否定互文性”,其含義分別對應于米勒的“柏拉圖式重復”(肯定性重復)和“尼采式重復”(否定性重復)。米勒認為兩種“重復”形式并不是對立的,而是相互糾纏的,“互文”關系中兩種方向的影響也不是對立的,而是影響在性質(zhì)上的不同偏移,或者在程度上的不同位移。
作為文本的一種修辭方法或創(chuàng)作方式,米勒的“重復”理論與“互文性”理論在本質(zhì)上是相通的,但二者在運用范圍、與文化研究的關系等方面也存在差異。
在運用范圍上,米勒的“重復”理論集中于文學批評,運用范圍比較狹窄,但作為文學概念的“互文性”理論不僅僅具有方法論意義,作為語言符號的一種屬性,已經(jīng)上升到本體論意義,并進而運用于更廣泛的文化研究,具有文化批判的力量。米勒深受新批評的影響,《小說與重復》雖然被視為解構(gòu)主義批評的代表作,但依然能清晰地看到米勒經(jīng)過嚴格訓練的、從語言角度對文本進行細讀的深厚功力。米勒一向反對純粹的理論研究,強調(diào)對具體的作家作品進行深入細致的解讀,他直言,寫作《小說與重復》中這些闡釋文字的主要動機在他剛開始研究文學時就已形成:“設計一整套方法,有效地觀察文學語言的奇妙之處,并力圖加以闡釋說明……如果沒有語言學的探索,缺乏對詞語的熱忱,不向人們傳授對作品的解釋……這個職業(yè)便一無所有?!盵15]雖然最終的研究指向是解構(gòu)性質(zhì)的,但是米勒這套文學研究方法依然是新批評的研究方法,在新批評看來,文學作品的語言作為“文學性”的主要表現(xiàn)理應成為主要的研究對象,這使得米勒的研究集中在文學作品內(nèi)部,“文學研究的合情合理的出發(fā)點是解釋和分析作品本身”[16]。因此,米勒的“重復”理論主要用于分析具體的文學作品。朱立元將《小說與重復》中討論到的種種重復現(xiàn)象分為三類[17]:(1)細小處的重復,如語詞、修辭格、外觀、內(nèi)心情態(tài)等等;(2)一部作品中事件和場景的重復,規(guī)模上比(1)大;(3)一部作品與其他作品(同一位作家的不同作品或不同作家的不同作品)在主題、動機、人物、事件上的重復,這種重復超越單個文本的界限,與文學史的廣闊領域相銜接、交叉。由此可見,米勒“重復”理論的運用范圍是具體的文學作品,(1)(2)在單個文學作品內(nèi)部,(3)則是在文學史內(nèi)部。在米勒“重復”理論的三種運用范圍中,主要是(3)與“互文性”理論的文化批評實現(xiàn)重疊。
“intertextuality”本身又譯作“文本間性”,從這種譯法就可以看出“互文性”側(cè)重的是文本與文本之間的關系,而不是單個文本內(nèi)部,“互文性”理論認為,“文本是有邊界的……互文本卻要破除文本的邊界,打通此一文本與其他文本的聯(lián)系”[18]。米勒的“文本”觀念貫通著他的解構(gòu)策略,在他看來,文本甚至是沒有邊界的,如果一個文本在文學領域內(nèi)表現(xiàn)為一部作品的話,這部作品是沒有邊界的,因為我們無法判斷敘事的開頭和結(jié)尾,“任何敘事的開頭都巧妙地遮蓋了源頭的缺失所造成的空白”[19],“對于結(jié)尾的分析倘若足夠深入,總會陷入這樣的困境,即根本無法確定該故事是否確實已經(jīng)完結(jié)”[20],整個文學史就是一個大的“文本”,從這個意義上說,米勒的“文本”思想比“互文性”的“文本”觀念走得更遠。
除了朱立元先生總結(jié)的米勒“重復”理論的三種類型,本文認為,米勒在《解讀敘事》中提出了另一種重要的“重復”范式,米勒從詞源學上考究了“敘述”的含義,進而認為,敘事的本質(zhì)就是“重復”——“任何講述都是復述。最為直截了當?shù)臄⑹乱彩侵貜停菍I(yè)已完成的旅程之重復。”[21]在這里,“重復”已經(jīng)不是純粹意義上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修辭手法,或者文學研究的一個切入點,而是從文學發(fā)生學意義上界定“重復”。我們很難從文學發(fā)生學的意義上去界定“互文性”理論,“互文性”是以“文本”為主要表達方式的媒介呈現(xiàn)出的普遍現(xiàn)象,雖然各個理論家在論述“互文性”理論時都會強調(diào)“互文性”是語言的本質(zhì)屬性,但是在理論實踐中,“言語”的“互文”卻成為討論極為廣泛而難以落實到具體研究領域的高談闊論?!盎ノ男浴崩碚搶⑽膶W研究領域拓展入文化批判領域,并產(chǎn)生了表層“互文性”研究(對重復使用的具體做法從類型和形式上進行研究)與深層“互文性”研究(研究因為文本相接而產(chǎn)生的各種關系)[22]。
米勒的“重復”理論固定在文學研究領域,“互文性”理論則將文學研究拓展至文化研究領域,建立起文學與文化之間的廣泛關聯(lián),甚至將重心轉(zhuǎn)至文化研究,這主要涉及米勒與“互文性”理論家對于“文學研究”與“文化研究”關系的不同看法。米勒堅決反對以理解語言為任務的“文學研究”滑向“文化研究”,他在《藝術政治化——什么是文化研究》一文中列舉了文化研究的八個特點,認為文化研究顯然是政治性的,并隱藏著不是那么顯而易見的意識形態(tài)動機,“那種認為把人文學科的研究焦點從語言轉(zhuǎn)向歷史、政治和社會只不過是批評潮流風向的另外一次轉(zhuǎn)變的觀點是大錯而特錯的”[23]。
文化研究的閱讀方式和態(tài)度與米勒的新批評方式和解構(gòu)主義策略也有不同,文化研究偏向作品中顯現(xiàn)的文化,較少偏向作品本身,而新批評和解構(gòu)主義都是積極地介入作品本身的。“互文性”理論家認為,“文學研究”是“文化研究”的內(nèi)在組成部分,且“互文性”理論的價值恰恰體現(xiàn)在打破不同領域的界限,使文本的多層表意實踐功能相互交織,各種聲音共鳴、相互對話,將文本的動態(tài)結(jié)構(gòu)與社會歷史因素、主體構(gòu)成、精神分析結(jié)合,換句話說,“互文性”理論的價值主要體現(xiàn)為“文化批判”價值。正是“互文性”理論在文化領域的廣泛運用,使得“互文性”理論在充斥著戲仿、拼貼、復制等復雜多變“文本海洋”的后現(xiàn)代語境中有極大的用武之地,“互文性是后現(xiàn)代的一個重要標志,如今‘后現(xiàn)代主義’與‘互文性’是一對同義詞”[24]。
“互文性”理論自產(chǎn)生起,就帶有強烈的打破既有規(guī)則和傳統(tǒng),釋放文化活力的批判精神。對“文學研究”與“文化研究”關系的不同界定也反映在二者對“新歷史主義”的看法上,米勒堅決反對將“文學研究”與“新歷史主義”嫁接,而“新歷史主義”打破文學與歷史邊界的研究方法正是“互文性”在打通文學與歷史界限上的有效運用,正如趙憲章所說:“在我看來,互文性就是一種將歷史與形式‘中庸’為一體的文學新論,‘通過形式闡發(fā)意義’是其處理歷史與形式關系的方法論?!盵25]作為文學研究方法的“互文性”理論勢必打破文學內(nèi)部研究,而將溝通文學與歷史、文化作為研究的內(nèi)在要求。
綜上,米勒認為“重復”是文學的本質(zhì)所在,文學的發(fā)生就是對事件的重復,而不僅僅是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一種修辭手法,米勒對“重復”理論的研究包括微觀研究(單個文本內(nèi)部的重復現(xiàn)象)和宏觀研究(文學史內(nèi)部),但都屬于文學內(nèi)部研究。“互文性”是文學活動的特點,一切文學作品皆具互文性,這是文學創(chuàng)作或文學作品呈現(xiàn)出的一種普遍現(xiàn)象,還沒有深入到文學發(fā)生學的意義上?!盎ノ男浴崩碚摬粌H僅是一種文學新論,也是文化批判的工具,它的運用范圍更加廣泛,雖然一些專著都是從文學研究的角度討論“互文性”的(例如蒂費娜·薩莫瓦約的《互文性研究》、李玉平的《互文性——文學理論研究的新視野》、王瑾的《互文性》等),但是“互文性”理論在文化研究領域能更充分地釋放理論初設的鋒芒和活力。
如前所述,我們發(fā)現(xiàn)米勒的“重復”理論和“互文性”理論在學理上存在著本質(zhì)上的相通之處,但是在運用范圍上表現(xiàn)出差異,米勒的“重復”理論是純粹的文學內(nèi)部研究,“互文性”則將文學研究拓展至文化研究。在具體的理論實踐中,“重復”理論和“互文性”理論表現(xiàn)出了與其理論預期不同的結(jié)果,比較二者具體的理論運用,或可為當今文學理論界熱議的文學研究與文化研究的關系提供有益的借鑒。
米勒將“重復”理論運用于研究英國幾位著名作家的七部小說,分別是康拉德的《吉姆爺》、艾米麗·勃朗特的《呼嘯山莊》、薩克雷的《亨利·艾斯芒德》、哈代的《德伯家的苔絲》和《心愛的》、弗吉尼亞·伍爾夫的《達羅衛(wèi)太太》和《幕間》。米勒分別分析了七部小說中的“重復”現(xiàn)象,并由重復現(xiàn)象的多義衍生推導出一系列普遍的人的深層精神結(jié)構(gòu)或行為結(jié)構(gòu),或者作者無意識進行的、不可改變的寫作結(jié)構(gòu),例如由《吉姆爺》推斷出人們始終生活在“對于一切正直行為的神圣原動力的懷疑”之中;《呼嘯山莊》體現(xiàn)了符號自相矛盾的邏輯特性——“在激增著的分裂和再分裂中復制著自身”;《亨利·艾斯芒德》顯示了人的“間接的欲望”的心理機制,即人的欲望總是“閃現(xiàn)在其他人的欲望中,其他人的權(quán)威使我的欲望發(fā)生效力”[26];《德伯家的苔絲》繼續(xù)了柏拉圖的思考——每個男人和女人“都重復著再次回到仿佛失去了的原始整體中去這一失敗的嘗試”[27];《心愛的》說明了所有的愛都帶有自戀的影子,“它是自我對自身之愛的轉(zhuǎn)移”[28];《德伯家的苔絲》和《心愛的》共同說明了“重復”之于哈代寫作的重要意義,哈代的小說是無數(shù)重復之歷史中的一環(huán),且哈代無法被迫中止重復;《達羅衛(wèi)太太》直截了當?shù)亟沂玖诉@種可能性,即“敘述中的重復展現(xiàn)了和諧、儲存這樣先驗性的精神王國,展現(xiàn)了死者永久復活的王國”[29]??傊覀儚拿桌諏χ貜屠碚摰倪\用中發(fā)現(xiàn)了一系列建立在“尼采式重復”之上的“柏拉圖式重復”,即差異性重復背后運行著普遍性的、多樣復雜的人的“精神王國”(預先存在的“原型”)。這個現(xiàn)象似乎與米勒解構(gòu)批評的指向并不相符(即文本意義指向無窮可能性與潛在多樣性),并且與米勒對第二種重復形式濃墨重彩的強調(diào)相違背。
其實不然,米勒運用“重復”理論解讀文學作品,得出一個個關于人的深層心理結(jié)構(gòu)是有據(jù)可循的。首先,米勒的“重復”理論與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的“創(chuàng)傷”理論頗為相似,米勒毫不避諱這一點,他認為弗洛伊德對歇斯底里的創(chuàng)傷的解釋就是兩種重復形式之間關系的生動例子,“這一精神創(chuàng)傷既不存在于首次的體驗中,也不存在于第二次的體驗中,而是存在于兩者之間,存在于兩個不透明的相似事件之間的關系中”[30]。具體到文學批評,文本中種種相異的重復現(xiàn)象顯示了“更深層的相似”,在米勒看來,這更深層的相似有賴于人類數(shù)千年來本能地抱有的基本的形而上的信仰。米勒深刻地分析了七部小說中相互糾纏、瓦解、掩埋的兩種重復形式樣態(tài),并得出一個個存在于兩種重復形式之間的、先于兩種重復形式存在的同一性原則,即人的精神原型。其次,如前所述,米勒的“重復”理論是純粹的文學批評術語,僅適用于文學內(nèi)部研究,并不指向文學的內(nèi)部世界與廣闊外部世界之間的“重復”或“相似”,因此,米勒在運用“重復”理論對文學作品作出的終極解讀并不向外投射,只能無限地觀照文本本身,觀照文本中通過種種重復現(xiàn)象體現(xiàn)出來的人的深層精神結(jié)構(gòu)或無意識的信仰。這些導致米勒運用重復理論進行的文學批評實踐帶有極強的原型批評(或結(jié)構(gòu)主義)的色彩,原型本身就是“作家們反復地運用因而形成約定俗成的東西”[31],它依賴于“重復”。
反觀“互文性”理論在文學領域的實踐運用,情況就復雜得多了?!盎ノ男浴崩碚摰奈幕辛α恐饕w現(xiàn)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比如女性寫作、后殖民主義寫作等一些曾經(jīng)被視為或現(xiàn)在被視為“邊緣”的群體寫作。女性寫作以改寫、重寫、逆寫男性作家創(chuàng)作的經(jīng)典作品,對抗男權(quán)話語和菲勒斯中心主義;后殖民文學通過利用和改造西方經(jīng)典作品,消解西方中心主義、爭取民族話語權(quán)。在文學批評和文學閱讀領域,“互文性”理論的文化批判功能卻并未實現(xiàn),甚至走向與該理論致力于“消解作者中心”的相反道路。在文學批評領域,“互文性”理論極易流于對不同文本的影響研究的傳統(tǒng)路徑,并沒有超出傳統(tǒng)的比較文學的影響研究模式,因此并沒有加深文本意義的闡釋力度,“往往停留于對兩個或多個文本之間關系的比較研究,這種闡釋不過是掛了‘互文性’的名頭,沒有借助‘互文性’引發(fā)出新的意義空間”[32]?!盎ノ男浴崩碚撨\用于文學批評時,并沒有通過向文化領域的延伸而引發(fā)新的意義。當然這不是全部的,但是“互文性”理論在文學批評領域確實沒有發(fā)揮出該理論自產(chǎn)生起就預設的深度和鋒芒,究其原因是“互文性”理論在發(fā)展過程中不斷衍生出眾多復雜的,甚至相反的含義,比如“消解作者”與“跨文化”之間。巴特在“互文性”理論的發(fā)展上功不可沒,他明確提出“作者已死”“可寫的文本”“不及物寫作”等概念,消解作者在寫作和閱讀中發(fā)揮的中心作用,強調(diào)寫作行為本身和讀者的作用,“作家不再是寫什么東西的人,而是絕對地寫作的人”[33]。自此之后,“消解作者”成為“互文性”理論的題中之意,程錫麟將其作為與傳統(tǒng)文學研究方法(尤其是“影響研究”)的主要區(qū)別,“傳統(tǒng)的文學研究以作品和作者為中心,注重文本/前文本作者的作用;互文性理論則注重讀者/批評家的作用”[34]。
與此同時,“互文性”理論作為“文學研究”與“文化研究”溝通的途徑,不可避免地將“文學研究”引向“文化研究”,喬納森·卡勒更是肯定每個文本都是社會文本、文化文本、體裁文本的統(tǒng)一體[35]?!拔幕芯俊辈豢杀苊獾匾搿白髡摺?,以國內(nèi)對“互文性”運用最廣泛的翻譯研究為例(僅知網(wǎng)中“互文性與翻譯”的論文就有幾百篇),“互文性”視域下的翻譯研究強調(diào)充分了解原作作者的寫作背景、言語風格、思想特點及其所代表的文化,充分挖掘蘊含在語詞中的“互文性”,使翻譯與作者及其代表的文化實現(xiàn)“互文”關系,無限度地接近作者原意或文本原意依然是翻譯最本質(zhì)的內(nèi)在要求,“互文性視域下的以文本為軸心生發(fā)的作者、讀者、譯者之復雜思維、心理以及各自所承載的互文記憶的多重主體互動,才是翻譯活動的核心所在”[36]。對于承載著作者聯(lián)想、記憶、心理素質(zhì)的文本,譯者要“入乎其內(nèi),出乎其外”,“在理解與闡釋、吸收與選擇、創(chuàng)造與變異的過程中進行跨越時空的互文性轉(zhuǎn)換”[37]。個體是文化的物質(zhì)載體,這是毋庸置疑的,“文化研究”與文化承擔者(作者)是不可分離的,從這個意義上說,“互文性”理論的“消解作者”和“挺進文化”是一對悖論。
作為連接文學研究和文化研究的方法,“互文性”理論的內(nèi)涵有諸多相互抵牾的地方,“互文性”理論的實踐運用與理論初期的預設也有諸多不相合的地方,正如英國學者Graham Allen總結(jié)的那樣:“互文性本身包含了歷史維度,還是反歷史的?互文性將文本置入歷史之中,還是更加文本性地看待文本?互文性這個概念能夠在實踐中操作運用,還是根本沒有操作的途徑?……互文性的中心是什么?是作者、讀者還是文本本身?互文性有助于解釋實踐,還是抵制解釋行為?”[38]
米勒的“重復”理論和“互文性”理論在學理上是相通的,是同一性質(zhì)的研究方法,它們的理論實踐顯示了同質(zhì)性的研究方法運用于文學研究和文化研究時的不同指向,以及與理論本身的裂痕或者縫隙。米勒運用“重復”理論解讀文學作品取得了顯著的效果,尤其加深了對單一文學作品的闡釋力度,但是對文學研究的社會意義少有裨益。作為同質(zhì)的研究方法,“互文性”理論由文學研究邁向文化研究時,不但沒有產(chǎn)生特定的理論效力,反而在理論內(nèi)部產(chǎn)生了截然對立的理論訴求。其根本原因是文化研究內(nèi)部是異質(zhì)性的,在文化研究這個廣闊的空間中,充斥著不同的機構(gòu)、立場、意識形態(tài)……代表不同立場的團體之間相互競爭,但都強調(diào)文化形態(tài)的歷史和社會語境,文本意義的多元性衍生于至關重要的歷史和社會語境,個體是歷史和社會的文化載體,歷史和社會語境理所當然是“作者世界”的一部分。文化研究必然導致作者的回歸,“作者重又回到其中。過去過早地宣布了作者的死亡。主體、主體性、自我也已返回……”[39]在文學研究領域,自俄國形式主義以來,作者就在不斷消解,經(jīng)新批評、接受美學、解構(gòu)主義的發(fā)展,尤其是羅蘭·巴特、米歇爾·福柯的相關言論,作者被徹底邊緣化,或者徹底消解,這已是文學理論關于“作者理論”的既定趨勢。文化研究必然導致作者的回歸,從這個意義上說,很多文學研究方法(尤其是20世紀以來)在運用于文化研究時必然會發(fā)生錯位、變異。文學研究者大可不必擔心文化研究的“入侵”會消解文學研究的特殊性和文學性,首先,“當代文化研究對文本的重視以及用來分析文本那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其實就來自文學研究”[40];其次,由“互文性”的理論實踐看來,文化研究對源自文學研究的方法在理論的實踐運用上還不成熟。從積極的方面來看,以“作者”理論為例,文化研究反而會使傳統(tǒng)文學研究方法經(jīng)歷革命性、辯證性的發(fā)展,獲得新的理論效力和時代適用性。
注釋:
[1] J. Kristeva, “Word,Dialogue and Novel”, in Julia Kristeva,TheKristevaReader,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6, p.37.
[2] 殷企平:《重復》,《外國文學》2003年第2期,第60~65頁。
[3] 丁禮明:《互文性與否定互文性理論的建構(gòu)與流變》,《廣西社會科學》2010年第4期,第89~92頁。
[4] [美]J.希利斯·米勒:《小說與重復——七部英國小說》,王宏圖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3頁。
[5] R. Barthes, “Theory of the Text”, in R. Young,UntyingtheText:APost-structuralistReader, London: Routledge & Kegan Paul, 1981, p.39.
[6] [美]J.希利斯·米勒:《小說與重復——七部英國小說》,王宏圖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7頁。
[7] [美]J.希利斯·米勒:《小說與重復——七部英國小說》,王宏圖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8頁。
[8] [美]J.希利斯·米勒:《小說與重復——七部英國小說》,王宏圖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1頁。
[9] [法]蒂費娜·薩莫瓦約:《互文性研究》,邵煒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頁。
[10] [俄]巴赫金:《對話、文本與人文》,白春仁、曉河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77頁。
[11] J. Kristeva,“Word, Dialogue and Novel”, in J. Kristeva,TheKristevaReader,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6, p.37.
[12] R. Barthes,Image-Music-Text, London: Fontana Press, 1977, p.159.
[13] H. Bloom,PoetryandRepression:RevisionismfromBlaketoStevens, 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 1976, p.3.
[14] H. Bloom,TheAnxietyofInfluence:ATheoryofPoetry,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7,p.30.
[15] [美]J.希利斯·米勒:《小說與重復——七部英國小說》,王宏圖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3~24頁。
[16] [美]韋勒克、沃倫:《文學理論》,劉象愚,等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29頁。
[17] [美]J.希利斯·米勒:《小說與重復——七部英國小說》,王宏圖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前言第7頁。
[18] 李玉平:《互文性——文學理論研究的新視野》,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69頁。
[19] [美]希利斯·米勒:《解讀敘事》,申丹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55頁。
[20] [美]希利斯·米勒:《解讀敘事》,申丹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52頁。
[21] [美]希利斯·米勒:《解讀敘事》,申丹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45頁。
[22] [法]蒂費娜·薩莫瓦約:《互文性研究》,邵煒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3頁。
[23] [美]J.希利斯·米勒:《J.希利斯·米勒文集》,王逢振、周敏主編。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第107頁。
[24] H. Bertens, D. Fokkema:InternationalPostmodernism:TheoryandLiteraryPractice, Amsterdam and 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 1997, p.249.
[25] 李玉平:《互文性——文學理論研究的新視野》,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2頁。
[26] [美]J.希利斯·米勒:《小說與重復——七部英國小說》,王宏圖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93頁。
[27] [美]J.希利斯·米勒:《小說與重復——七部英國小說》,王宏圖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54頁。
[28] [美]J.希利斯·米勒:《小說與重復——七部英國小說》,王宏圖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81頁。
[29] [美]J.希利斯·米勒:《小說與重復——七部英國小說》,王宏圖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28頁。
[30] [美]J.希利斯·米勒:《小說與重復——七部英國小說》,王宏圖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1頁。
[31] 吳持哲:《諾思洛普·弗萊文論選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第341頁。
[32] 金永兵:《當代文學理論范疇導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98頁。
[33] R. Barthes, “To Write: An Intransitive Verb”, in P. Rice and P. Waugh,ModernLiteraryTheory,AReader, London: A Hodder Arnold Publication, 2001, p.82.
[34] 程錫麟:《互文性理論概述》,《外國文學》1996年第1期,第72~78頁。
[35] [美]喬納森·卡勒:《結(jié)構(gòu)主義詩學》,盛寧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第210頁。
[36]關海鷗、徐可心:《模因論與互文性:文學翻譯研究新視野》,《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1期,第97~100頁。
[37] 秦文華:《翻譯研究的互文性視角》,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第3頁。
[38] G. Allen,Intertextuality, London: Routledge, 2000, p.59.
[39] [美]J.希利斯·米勒:《重申解構(gòu)主義》,郭英劍,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第298頁。
[40] 羅崗:《讀出文本與讀入文本》,《文學評論》2002年第2期,第85~8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