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國勝
有個眼神我一直沒有忘記。
7月24日,我站在一輛鏟車駕駛室外的一處踏板上,鏟車行駛在新鄉(xiāng)市一條被洪水淹沒的街道。在車的左前方,我看到了一家三口人。母親和兒子走兩邊,各拿著一根竹桿,父親在中間扶著一個白色的泡沫箱,里面裝著他們的“家當”。洪水已沒到他們的胸口,每一步的行走都顯得謹慎且艱難。
我搭乘的鏟車從他們面前駛過時,他們因為害怕鏟車引起的波浪掀翻自己的泡沫箱,停了下來。目光交匯那一刻,我看到三人中的父親眉頭緊鎖,眼睛低垂,毫無光亮。
這個眼神就像今年河南特大洪澇災害中1435萬受災人員的縮影。
有個身影我也很難忘記,那是一個14歲的女孩,扎著兩個辮子,穿著校服。
4月25日,這個女孩走在我和同事以及她奶奶的前面,邊走邊揪了一片路邊的樹葉。在那之前的很多個日子里,她遭到自己親生父親的侵害,但我在她身上看不出來任何痛苦的表現(xiàn)。我們那樣走著的時候,陽光還很強,有些逆光。那個女孩走在前面,在我結束同她奶奶談話時,抬頭看了一眼,忽然覺得她好小啊,還是個孩子。
想到這里時,有句話出現(xiàn)在腦海里:你看,我們多么脆弱和復雜。
我們比自己想象的脆弱。這種體悟總是在我們遭遇危機的時候出現(xiàn),有時只是一場疾病,有時是一場災難。
今年7月23日下午,在堵了近一小時的車后,我趴在了鄭州市京廣隧道路邊的欄桿上。我的旁邊,是一臺大型的抽水設備“龍吸水”,十幾公分粗的水柱從抽水管中噴出,流進了路邊的下水道井口。
這個1.8公里長的隧道,平時作為這座城市大動脈的一部分,助力于整個城市的運轉。但在今年鄭州那場大暴雨中,它埋葬了6個生命和數(shù)百輛汽車。灌進里面的洪水,讓十幾臺“龍吸水”日夜不停地抽排了整整6天。鋼筋水泥的隧道、鋼鐵制成的汽車,平日里它們都可以是遮風避雨的“堡壘”,但在肆虐的洪水面前,成了生命的囚籠和刺刀。
7月24日,我在新鄉(xiāng)一條浸滿了齊腰深洪水的街道,遇到一對逆行的老年夫婦。他們在衛(wèi)輝的老家被洪水圍困,雖然里面沒什么人,卻放心不下老房子。走在水里,他們的步伐邁得艱難,每一次鏟車經過引起的波浪都讓他們站立不穩(wěn)。在只淹過腰的水里,人類最為自信且擅長的直立行走就已經變得困難,幾百米的距離要付出比平時數(shù)倍的時間和體力。而在淹過嘴鼻且湍急的洪水里,生命的掙扎也不過幾分鐘的時間。
兩位老人對我的勸返絲毫聽不進去,老爺子對聽我勸解的老奶奶擺出冷臉,言語里滿是責備。他們想回到老家,跟老房子在一起,那或許會給他們帶來慰藉。但在泛濫成災的洪水面前,曾經是港灣的家,跟人一樣不堪一擊。
幾天后,我在衛(wèi)輝市中源陽光國際酒店里看到,寬敞的大廳和宴會廳被600名多無家可歸的受災百姓擠滿。暴雨中,他們的家很快被淹,一同消失的是很多人半輩子甚至一輩子的心血。他們每個人都有流淚的理由,有隨時可以打轉的淚水。以前他們種植、收獲,生活、改造,生命的力量感可以在各個方面體現(xiàn)。而現(xiàn)在,有些人把生命留在了渾黃的水里,有人留下了半生的努力。很多人的力量感僅剩眼淚流過臉頰時,留下的那兩道淚痕。
我們似乎總是高估自己或別人的生命力。5月22日,白銀黃河石林山地馬拉松百公里越野賽的發(fā)令槍響后,幾乎跑在最前的21個人永遠地跑離了這個世界。我當時打電話給參賽者和知情者時,每個人都在重復三個字:“太慘了”。
這當然不是運動逼近了生命極限,而是我們輕視了生命在惡劣天氣前的脆弱。是主辦方高估了自己的力量感,輕視了一個個鮮活的生命。事發(fā)后,生命的脆弱感不止出現(xiàn)在那21位失溫而亡的運動員身上,也出現(xiàn)在了當?shù)刂髡藛T身上。事發(fā)十余天,賽事主辦地縣委書記墜樓而亡。
最近跟母校的學弟學妹交流時,我說過這么一句話:“做記者會突破你對人性不良認識的底線,同時也會突破你對人性善認識的高線?!钡拇_是這樣。年初的時候,我認識了甘肅一個之前從未了解過的群體——義教老師。
從字面意義上說,我以為他們是義務支教的老師,因為他們大多在山村小學中。詳細了解后我才知道,他們是以前的民辦教師。說起待遇來,會讓人心疼。一個月1500元,沒有五險一金,也沒有勞動合同,只有一學期一簽的協(xié)議。協(xié)議中還生硬地寫了一句話:“若甲方編制滿員,甲方可以無條件辭退乙方,乙方不得向甲方提出任何要求,協(xié)議自行終止?!?/p>
當時,我決定講述他們的故事,讓更多的人知道,在民辦教師從我們國家整體退出多年后,依然還存在這樣一個群體。采訪過程中,有個問題我始終不理解——既然每個人都在說待遇差,沒安全感,為什么不離開?一位干了16年的義教老師用一句話回答了我的不解:每次看到孩子們就不忍心走,因為孩子們心里有光。
不做教師的人恐難以理解這種解釋,也看不到孩子們眼里的光。很多人看來這是一句空話,但對他們而言,那是治愈的良藥。
后來,這件事一直朝著光亮的方向演進。稿子發(fā)出的第三天,當?shù)亟逃终偌x教老師代表開了個會。會后有個義教老師發(fā)消息給我,說他們要加工資了,最高的人每個月增加了500元。微信里的感謝不斷地涌現(xiàn),那一刻我似乎感覺到了做一名記者的意義。我很感謝這份職業(yè)賦予我的力量,同時也感謝當?shù)卣杆俚呐e措,而非是推脫。
出人意料的是,這件事并未就此結束,而是朝著更好的方向發(fā)展。今年7月份的時候,有位義教老師發(fā)來消息,說他們有了考正式老師崗位的機會了。不到半月時間,我已經收到了好幾位老師的喜訊。當然,也有落榜的老師前來抱怨。但可喜的一點是,那些落榜的老師也被安排了教學外的其他工作。
那是我很少地為一個我此前陌不相識的人感到高興。
而在看到這些脆弱與光亮的同時,這一年,一些事情也在慢慢擊穿我對人之為人的底線認知和增加我對人性復雜性的認知。
4月末,跟同事去云南做完一個選題回來后,我看了差不多整整一周的動畫片。不是我自己多喜愛動畫片,而是為了“對沖”剛做完的那個選題給我?guī)淼男睦頉_擊。在那之前,我怎么都無法理解一個40多歲的親生父親,竟然會性侵自己14歲的女兒,并將過程拍成視頻出售牟利。也不知道,在發(fā)生過N號房事件的Telegram軟件上,有成千上萬的戀童癖聚集在一起,分享自己的戀童經歷和討論如何騙到小孩子。
為了確認流傳兜售的性侵視頻中的女孩跟某個快手賬號中的女孩是否同一人,我記不清比對著性侵視頻和快手視頻看了多少次。我沒法跟你們形容那種感受。
后來我們通過快手視頻中的蛛絲馬跡找到了他們家的具體位置。我在那里看到了那個女孩,她穿著校服,扎著辮子,比視頻中看起來更小。當時她在屋里玩手機,她奶奶帶我們進屋時,她被嚇得一哆嗦,然后轉身繼續(xù)滑動屏幕,除此之外看不出任何異常。
她父親在我們去時早已被警方帶走,老母親并不知道她兒子被帶走的具體原因,只知道是因為直播。這是警方執(zhí)法的良善。兒子被捕后,警方一直跟老太太的女婿聯(lián)系,從來沒告訴過她實情。她也去問過好幾次實情,警方都是告訴她一個很模糊的回答。這符合人心的期待,因為我們無法想象作為一個母親,她要如何接受那一句“你兒子性侵了你孫女”。
從云南回來后我不止一次地想:什么是人?我們一直標榜的人與獸的界限——倫理、文明和智慧,有時候就是這樣被一下子打得稀碎。
除了這種極端的非人行徑,人的復雜更貼近我們日常的生活。如果你們留意過,就能想起年初有個遼寧撫順的小學老師,因為深陷網(wǎng)絡博彩,借了學生家長上百萬元無法償還后,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去了后,聽到一個雙面的人生故事。一面是在家人、學生家長和教育局相關人員的印象中,哪里都優(yōu)秀、體面的班主任、語文老師;一面是編造各種理由,給人下跪、哭泣賣慘借錢的賭徒。但這兩個截然相反的形象,都是她自己,很難說哪個是真正的她。
很多時候我們自己也很難回答,什么狀態(tài)下的自己才是真實的自己。
她的離去,也映射了比死亡更復雜的東西。她死后,差點離婚的丈夫連個骨灰盒都不愿意花錢買,兒子談起她時像個陌生人。學生家長們都訴苦,都是因為她是孩子的班主任才借錢給她,不然擔心孩子在學校里不好過。我又不禁在想:什么是親人、什么是家庭、什么是教師?
我在災難中也見過這種人的復雜性。
7月剛到鄭州的那晚,我在沒有電的小旅館點著蠟燭,用微弱的信號打通了鶴壁一個縣某官員的電話。當時那里剛經歷一番暴雨和水庫泄洪的險情。對方性格直爽,跟我介紹起來都不用我追問,一骨碌把當晚的險情和他們的應對措施告訴了我。
稿子發(fā)出當天,該官員的女兒給我來了電話,問我能否刪稿。我心里一緊,擔心哪處事實出錯,仔細一問,她給出的理由讓我一時不知道作何回答。她說文中過度強調了她母親的作用,這樣可能會讓當晚跟她母親一起值守的更大的領導臉上無光,不利于她母親以后的發(fā)展。
我理解她的顧慮。讓我糾結的是,受災之時,更重要的難道不是將信息及時傳遞出去,讓更多人關注災情,而非誰的功勞應該不應該蓋過誰?
我的回憶中確有不少沉重,但這當然不是生活的全部。說出這些只是讓自己、讓我們更加清醒地活著。生活總是有希望和美好的。在河南蹚水的路上,總有招手即停的鏟車。我們的車困在水中時,路過的拖車停下后承諾自己送完眼下這趟就回來拖我們。他真的來了,那個從江蘇趕到災區(qū)幫忙的大哥。
鄭州洪災發(fā)生兩個月后,我見到了回佛山“化緣”的菠蘿救援隊隊長。他們在河南災區(qū)義務服務了80多天,一直到山西又發(fā)生嚴重的水災。那80天,沒有周末,全是工作日。那80天也在他們身上留下了印記。脫皮的肩背、泡爛的腳掌、被劃開的大腿和曬褪色的橙色隊服。
而支撐他們能留下的是他們的專業(yè)能力和理念。在河南,他們購買了幾百萬的裝備,一直從人員轉移、環(huán)境消殺、排澇干到飲用水凈化。普通人無法理解這種無償?shù)母冻觯犻L王治勇告訴我,救人就是在救心,達到的目的是,他人遭難的時候總會有一雙伸出去的手。
其他的事情也都在朝著希望前行。
云南那個14歲的女孩,爸爸被捕后,她掙脫了被擺弄和“出售自己”的生活。遼寧那個老師自殺后,整個家庭陷入了痛恨和悲痛中,但她的兒子和老母親住在了一起,在慢慢地走出陰影。
最后,如果說從這一年學到了什么的話,那便是:承認我們的脆弱,堅持我們的韌性,然后永遠期待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