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陳年喜詩集《炸裂志》"/>
■曾春葙
(大連外國語大學漢學院,遼寧 大連 116044)
2014年以來,隨著秦曉宇、吳曉波、吳飛躍等人組織的“我的詩篇”綜合計劃逐漸展開,這項包括了圖書出版、電影創(chuàng)作、工人詩會、工人詩歌獎評選等一系列互聯(lián)網(wǎng)活動的計劃,將底層的詩意從邊緣地帶帶到聚光燈下?!吧眢w里有三噸炸藥”的陳年喜,帶著他炸裂的詩歌就這樣出現(xiàn)在大眾面前。
2019年,陳年喜個人詩集《炸裂志》作為“我的詩篇”系列詩集之一在太白文藝出版社出版?!拔业脑娖睅淼奈膶W熱度并無削減,大眾對于陳年喜為代表的工人群體詩人的關注,當代工人詩歌對于傳統(tǒng)審美詩歌所帶來的沖擊,這都啟示著我們:一種新的美學元素、新的文學力量,正在從底層奔涌而出,創(chuàng)造著一種新的中國當代詩歌。李學鰲、鄭小瓊以及許立志等詩人,他們的詩作都發(fā)出了不同年代的底層聲音,為文壇帶來了不小的文化沖擊力,但當代工人詩歌仍舊存在著不小的美學爭議。陳年喜詩集《炸裂志》的出現(xiàn),使得我們對當代工人詩歌的解讀又有了新的可能。
陳年喜詩集《炸裂志》中所呈現(xiàn)出的身份認同的焦慮、獨在異鄉(xiāng)的漂泊感、宿命化的生命意識,在其工人、詩人及普通人三重交織的身份限制下,體現(xiàn)出了一定的時代意義,展現(xiàn)出普通勞動者的生命共識。正如秦曉宇所言:“工人詩歌就是沒有灰色收入的一群人純?nèi)坏木裥枰?一種不受制于權(quán)力與利益的表達。它遙遙呼應著文學的起源——用文藝的方式象征性地‘應對’艱難苦痛的生存,同時又切入當代現(xiàn)實,為廣大的命運同路人立言”[1]。
改革開放40年來,許多農(nóng)民離開土地奔赴城市謀生,在新興產(chǎn)業(yè)創(chuàng)造“中國制造”奇跡的同時,這群工人們也創(chuàng)造了數(shù)量驚人、別具一格的詩歌:以他們別樣的生活眼光,將底層經(jīng)驗融入詩歌。而這支文學力量,最開始游離于主流媒體之外。2014年10月1日,年僅24歲的打工詩人許立志通過跳樓的方式結(jié)束自我生命,隨后其詩作通過新媒體傳播后,引起了大眾對于詩人群體、農(nóng)民工群體的關注與重視,“打工詩歌”自此進入普眾視野。同年,“我的詩篇”計劃啟動,圖書、電影、詩會、評獎,多種活動方式使得“打工詩歌”在自媒體時代更加大放異彩。
追溯“打工詩歌”的發(fā)展過程,我們能夠清晰地感知到:“打工詩歌”的現(xiàn)實意義得到了普遍的肯定,然而伴隨肯定而來的,不乏爭議之聲。這種爭議首先出現(xiàn)在美學方面,“打工詩歌”的美學價值受到質(zhì)疑,這種質(zhì)疑不斷深化,隨之進入到文化政治層面。由此,“打工詩歌”在命名上又重新被定義為“新工人詩歌”。
陳年喜在《炸裂志》中所展現(xiàn)出的對身份認同的追問,如同“打工詩歌”在其發(fā)展過程對其自身價值的尋找?!吧矸荨眴栴}簡單說就是“我是誰”的問題?!拔沂钦l?”這個終極問題,其實是每個人在一生之中通過與他人互動逐漸得到的答案。“自我身份”以他人之看法和評價為發(fā)端,以自我評價為標準,以言行舉止為形態(tài)。
《炸裂志》中的身份認同問題聚焦于陳年喜作為詩人與工人兩者身份間的轉(zhuǎn)換。陳年喜是一個打工的人,從職業(yè)上具體來說,他是一名礦工,一名爆破工人。但從精神層面來說,他卻是一個詩人。在一個泛文化的時代,對于陳年喜來說,對詩人身份的認同危機首先出于經(jīng)濟的困境,其次是美學、社會學的困境。陳年喜對于詩人身份認同的追問集中體現(xiàn)在《有誰讀過我的詩歌》一詩中:有誰讀過我的詩歌/有誰聽見我的餓/人間是一片雪地/我們是其中的落雀/它的白使我們黑/它的浩盛使我們落寞/有誰讀過我的詩歌/有誰看見一個黃昏領著一群/奔命的人/在蘭州/候車[2]
陳年喜在詩歌中以詢問方式開頭追問,尋找對于其詩人身份的確認。在“詩人之死”海子自殺之后,詩人們需要重新追逐新的文化身份,陳年喜尋找的這種詩人身份不同于五四時期搖旗吶喊改革啟蒙的新詩詩人,也不同于具備精英意識姿態(tài)的知識分子詩人。陳年喜的詩人身份認同和其漂泊的打工者形象交織在一起,其展現(xiàn)出的詩人身份形象體現(xiàn)了由外化啟蒙他人轉(zhuǎn)向內(nèi)化治愈本心的特點。詩人身份于陳年喜而言,首要并不承擔著啟蒙他者的任務,詩人身份成為陳年喜對自身價值的認可,逃避現(xiàn)實生活的庇佑所,詩人身份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著陳年喜作為一個普通人對于理想的追求。但同時,陳年喜對于詩的追問不止于此,在《地壇》一詩中:
這些年里/無論我怎樣努力從來/都無法把一首詩寫完整/詩歌是詩歌的斷頭崖/人并不是人的局內(nèi)人/你們看見的事物正杳無音信[2]
陳年喜在尋求身份認同的同時,對寫詩本身產(chǎn)生懷疑。沒有一個詩人是純粹的詩人,詩人更多地會被其社會角色定義,與其社會職業(yè)角色結(jié)合。陳年喜的話語層級可以梳理為:“陳年喜”——普通人——礦工——詩人。《地壇》一詩中,陳年喜所體現(xiàn)的不再是對于詩人與工人兩者身份間轉(zhuǎn)換的無從適從,而是產(chǎn)生對詩人本身的焦慮,對自我詩人身份的懷疑,最終返還到現(xiàn)實生活中,暫時放棄了對詩學的追求?!兑勾迦酸専o業(yè)》一詩中更加展現(xiàn)出了陳年喜對于詩人身份的暫時放棄,體現(xiàn)對于其普通人身份的認同:
人間充滿了傳說/不過有一點倒是真的/布道和寫詩都非正途/道者無業(yè)詩人亡命/一直不是什么秘密[2]詩人直指“寫詩”并非正途,“詩人亡命”的預設結(jié)果。詩人于生存困境之下,深知工人身份的重要性?!按蚬ぴ姼琛豹毺氐拿缹W魅力也呈現(xiàn)于此,詩人不再以俯視者的姿態(tài)與讀者對話,他們以平實的筆觸、底層的生活經(jīng)驗、追問詩的理想世界,呈現(xiàn)出普通人的詩學理想?!按蚬ぴ姼琛笔且环N文化的自覺,這種文化不再局限于知識分子、精英階層,它有力地沖破了階級的束縛,讓普通人成為詩人成為可能。陳年喜在三重身份的交錯之間,將詩歌的內(nèi)涵推向普眾,讓眾人在陳年喜的詩歌中窺見自我的生存倒影。
陳年喜在《炸裂志》中的鄉(xiāng)愁的體現(xiàn)不同于其他打工詩歌:既不是“離鄉(xiāng)”的痛苦,也不是“歸鄉(xiāng)”的艱辛?!墩阎尽返泥l(xiāng)愁源于漂泊:無處可依,漂泊異地,所以思鄉(xiāng)。
陳年喜在《炸裂志》的后記中寫道:“這是一部漂泊的詩。青年到中年,身體到魂魄,關山塞外,漠野長風。走著寫著,斷斷續(xù)續(xù),寫了二十三年”[2]。《炸裂志》中兩百余首詩歌,陳年喜的足跡由南到北,筆觸落在每一個他經(jīng)過的城市,而更多的筆墨著眼在他的家鄉(xiāng)。城市與村莊,離家與歸鄉(xiāng),陳年喜的文字間都充斥著漂泊的孤單寂寞之感。陳年喜的鄉(xiāng)愁集中表現(xiàn)為:融不入的城市、回不去的家鄉(xiāng)。以陳年喜為代表的農(nóng)民工人,無法融入都市文明,正如陳年喜在《華爾街》中寫道:
相比華爾街的輝煌/我更愛下榻屋的一張木床[2]
城市的繁華于普通人而言,充斥著燈紅酒綠的誘惑。但工人只是這座城市的建造者,卻無法成為這座城市的享用者,《北京西站》對于工人來去漂泊的刻畫最為深刻,這種異鄉(xiāng)漂泊無法在城市立足,得到歸屬感,既是對家鄉(xiāng)的向往,也是對地域主體性的尋找:
北京西站這兩年里/我來過多少次已經(jīng)記不清/它像一張巨口把我/從一扇門吞進又從另一扇門吐出/看似簡單的輪回里/宮闕已化作了廢墟
候車室巨大的電子屏上/秦始皇雄壯的兵馬揚起征塵/這些盜墓賊不感興趣的泥胎/因為無用而得以保存/廣告屏下我們這些攢動的奔跑者/盛世大業(yè)的創(chuàng)造人/過了今夜一聲汽笛聲后/都將無跡可尋[2]
除此之外,陳年喜詩歌中有著鮮明的地域特點,詩歌中陜地元素的注入,我們可以感知到陳年喜身上對陜北濃烈的思鄉(xiāng)之情?!扒貛X”“丹江”“雪”在陳年喜詩歌中的現(xiàn)身,成為了鄉(xiāng)愁的化身。最有代表性的是《大雪》一詩中:
紛紛揚揚一場大雪/讓一條小路在秦嶺腹地/更加蜿蜒/模仿了時間和流水
采金人從礦洞里出來/雪讓他更加平靜黯然/雪是他的老相識了/他見過高原的雪/平原的雪/八百米深處的雪/一瀉千里的雪/人心經(jīng)年不化的雪/有幾片雪就嵌在他的身體里/成為北斗七星[2]
關內(nèi)塞外的“雪”盡收詩人筆下,嵌進采金人身體里的“雪”就似詩人對于陜北高原的思念,注入骨里,流入血液。正如《只有一場大雪完成身體的睡眠》中寫道:
落在一個人身體里的雪/從來不被別人看見/有一年在秦嶺深處/一場大雪從山頂落下/落滿我的骨頭/從此再也沒有融化[2]
遠離家鄉(xiāng)的詩人,對“雪”的關注即是他對故土的思念,在《沒有辦法的事情》[2]里,通過描寫沒有雪意的北京,感嘆無人不是異鄉(xiāng)人,漂泊之感躍然紙上。
陳年喜的詩歌中少見對城市的直接仇恨之感,更多的是漂泊無依的孤獨感,對鄉(xiāng)土的思念以及對自然事物的細微觀察緩和了城市、工業(yè)、礦洞給予詩人帶來的痛苦體驗。曾有學者指出:打工詩歌的局限性在于打工詩歌在寫作內(nèi)容上對城市的仇恨表達掩蓋了底層打工者對于城市的復雜情感,也妨礙了詩人對社會的深入認識[3]。陳年喜的詩歌對此可以代表“打工詩歌”做出有力的回擊。
當我們放下對陳年喜礦工身份標簽化的看法時,一個普通勞動者對于現(xiàn)實的抗爭,在《炸裂志》中轉(zhuǎn)換為生死宿命化的情感表達。這種情感展現(xiàn)的不僅是一個普通人堅強的生命意識,同樣呈現(xiàn)出幾分哲學意味。
生死宿命化的情感表達首要體現(xiàn)在詩句的字里行間,消解死亡的悲痛。在陳年喜的詩歌中,其語言樸實、清新且婉轉(zhuǎn),但同時也帶著幾分沉重,生與死的轉(zhuǎn)換變得輕柔、悄聲無息,生死的轉(zhuǎn)換在個別動詞中展現(xiàn):
后來我走了/她留在了向南的風里/那年她十三歲《峽河》[2]
還有我的父親/他的墳草已深他被另一列火車帶走《北京西站》[2]
她曾住在喬司空巷十五號/現(xiàn)在她一個人住在一塊碑里《我想去一趟蘇州》[2]
打工詩歌面臨著語言過于直白淺顯,缺少藝術價值的美學危機,但在陳年喜的詩歌中,“礦工”身份的出走,其詩歌呈現(xiàn)出另一番的詩學意味:生死在生活中被解構(gòu),自然的輪回在萬物有靈的世界中被消解。
其次,詩人筆下對生死宿命化的展現(xiàn),在生與死之間,在年邁與年輕之間,在人物的關系間,凸顯出詩人對于人世間愛的表達。陳年喜的詩歌中,同事、家人、愛人、路人的出現(xiàn),都為詩歌帶來了不同的情感體驗。尤其陳年喜與父親和兒子的三代關系,濃烈的親情之愛注入詩中,對生死的無可奈何伴隨左右,《一把鐮刀》[2]中,詩人將生死之界以鐮刀暗喻,這把父親用舊的、破損的、蒙垢的、清冷的家什鋒利不已,就如生死一線,劃開生和死的界限,把父與子的界限劃開?!陡赣H》一詩中更將生死夾縫中的父子之愛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現(xiàn)在我是真正的孤獨者/無父之人父親/其實很多年前我已經(jīng)老了/你的離開把我/向老里又吹送一程[2]
生死的循環(huán),年歲的輪回,在父子身份中交替出現(xiàn)?!秲鹤印芬辉娭?陳年喜作為父親的身份,表達出其對于兒子熱烈的期盼與真摯的愛:
爸爸累了/一步只走三寸/三寸就是一年/兒子用你精準無誤的數(shù)學算算/爸爸還能走多遠
兒子你清澈的眼波/看穿文字和數(shù)字/看穿金剛變形的伎倆/但還看不清那些人間的實景/我想讓你繞過書本看看人間/又怕你真的看清[2]
正如陳年喜的另一句詩歌所說:“你愛過的江山已經(jīng)老了,而人群依舊年輕?!盵2]父親走了,但總有人還在當父親,在陳年喜父與子的身份轉(zhuǎn)換,生死如流水劃過,但愛仍舊在人間。
打工詩歌語言直白、淺顯,在審美體驗上,沒有技巧性的修飾造成打工詩歌的局限性,但正是因為情感的“敘事性”抒發(fā)將詩人樸實無華的感受和盤托出,同時也刻畫出新工人的真實生活現(xiàn)狀,堅強的生命意識使得他們在時代的大海中勇猛漂泊。
在陳年喜的詩歌中,尤其在與詩集同名的《炸裂志》中,詩人堅強的生命意識、身份認同、漂泊孤感、對家人承擔的責任與愛,在詩中炸裂而出。其詩歌的豐富性,為打工詩歌注入別樣色彩。
在21世紀的今天,詩人如浪花層層,從不同的職業(yè)中,從不同的媒體方式中,洶涌而出,打工詩歌的文學現(xiàn)象已成長為詩壇不可忽視的一個文學現(xiàn)象,但因身份、寫作技術、主題的局限等,其受到諸多爭議,其爭議聲不斷。陳年喜詩集《炸裂志》的出版,讓我們窺見打工詩歌更多的可能性。
魯迅先生曾在《革命時代的文學》中透露出其對于平民文學的看法——只有真正解放了工人農(nóng)民,才能看到真正的平民文學;只有平民開口,才能看到真正的平民文學[4]。以陳年喜為代表的平民詩人們,他們開口了,他們在書寫自己生活的同時,同樣反映出社會中這個群體的生存現(xiàn)狀,更反映出一種對過于強調(diào)技巧化的詩歌、抒情泛濫的詩歌的反叛,打工詩歌不僅成為中國社會的轉(zhuǎn)型見證,同時也與“底層”寫作互相呼應,形成文學的新浪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