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耿不寐,如有隱憂
——論《詩經(jīng)》婚戀詩的女性憂傷及其產(chǎn)生根源

■李 想

(淮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安徽 淮北 235000)

《詩經(jīng)》是我國第一部詩歌集,它全面反映了西周初至春秋中葉約五百年間周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如祭祀、戰(zhàn)爭、宴飲、田獵、農(nóng)耕等。其中反映男女婚戀生活的詩占據(jù)著《詩經(jīng)》的重要部分,是《詩經(jīng)》中情感最為濃烈、最為感人的部分。從內(nèi)容上看,這些婚戀詩或?qū)懩信嗨?、或?qū)憪矍橹畼贰⒒驅(qū)憣矍榈南蛲?、或?qū)憲墜D之苦,較為全面地展現(xiàn)了那個時代的兩性關(guān)系與兩性生活。從情感上看,不外乎兩種,即歡樂與憂傷。而后者在《詩經(jīng)》中尤為突出。據(jù)筆者統(tǒng)計,在80余篇婚戀詩中,抒發(fā)憂傷之情的共48篇,另外在其他主題的詩歌中涉及到女子婚戀憂傷的也有不少,如《七月》等。而在這些詩中,抒情主體又大多為女性。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对娊?jīng)》婚戀中的女性之憂愁表現(xiàn)在哪些方面？她們是如何排遣這些憂愁的？導(dǎo)致她們憂愁的根源是什么？對這些問題的解答,有利于我們更清晰地認(rèn)識周代女性婚戀生活的真實狀況及社會地位。

一、《詩經(jīng)》中女性憂愁的表現(xiàn)

《詩經(jīng)》三百篇中,絕大部分是抒泄悲憤仇怨之作,歡樂的聲音是很少的。在這些憂傷詩中,婚戀中女性憂傷表現(xiàn)得更加明顯也更為濃烈。從內(nèi)容上看,《詩經(jīng)》中女性之憂又可細(xì)分為四個方面,即思嫁之憂、婚姻不自由之憂、夫妻分離之憂和遭棄之憂。

(一)思嫁之憂

據(jù)《周禮·地官·媒氏》記載,周代女子“二十而嫁”,過此則是“不及時”,便會遭到譏笑。那么正值青春年華的女孩子便有懼嫁不及時之憂,《召南·有梅》就是一首女子急嫁的詩,曰：“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怠其吉兮！”在梅子黃熟的暮春之際,姑娘見著墜落滿地的梅子,感嘆到時光易逝、青春短暫,憂自己嫁娶無期,因而以梅子起興唱出一首呼喚愛情的情歌。而從下文“其實三兮”“頃筐之”“迨其吉兮”“迨其今兮”“迨其謂之”看,她非常迫切地希望“庶士”來向她求婚。朱熹曰：“懼嫁不及時,而有強(qiáng)暴之辱也。故言梅落而在樹者少。以見時過而太晚矣。求我之眾士,其必有及此吉日而來者乎”。此語說出了女子晚而不嫁的憂愁心理?！囤L(fēng)·匏有苦葉》也是女子急嫁之作,與《有梅》不同,這位年輕的女子有明確的等待對象。因此,同樣是焦急地求嫁,但卻帶有一絲期待的喜悅。

(二)婚姻不自由之憂

《齊風(fēng)·南山》曰：“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依此可知,周代男女婚姻的主導(dǎo)權(quán)在家長和媒人的手中,無法自由選擇心儀的婚嫁對象?！囤L(fēng)·柏舟》中描寫了一位由自己選定意中人的少女,在遭到父母的反對后,發(fā)出了呼天喚母的悲嘆。詩一開篇以柏舟泛流起興,寓意女主人公的愛情就像這只漂泊蕩漾在河中央的柏木小船,無法把握；緊接著她發(fā)出“母也天只！不諒人只！”的凄婉呼喊。而“之死矢靡它”“之死矢靡慝”的堅定態(tài)度也表現(xiàn)出她爭取婚姻自由的反抗意識。身處同樣境遇的《鄭風(fēng)·將仲子》中的女主人公,卻表現(xiàn)出來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熱戀中的姑娘呼求試圖逾墻來會的仲子“無逾我墻”“無逾我園”,原因是“父母之言,亦可畏也”“諸兄之言,亦可畏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從家庭到社會,層層森嚴(yán)的封建禮教將她裹在其中,在這種孤立無助的情況下,她選擇了向現(xiàn)實妥協(xié)。如果說《柏舟》《將仲子》的女主人公迫于家庭的壓力,無法得到自主擇偶權(quán),那么《邶風(fēng)·新臺》便是一位女子遭到媒婆的欺騙,所嫁非人時發(fā)出的怨曲。

(三)夫妻分離之憂

“丈夫行役,室家思念”是《詩經(jīng)》中女性憂傷的又一主題。在38篇具體描寫女性憂傷的詩歌中,因夫妻分離而憂的詩歌多達(dá)11篇。《周南·卷耳》就是一篇女子思夫之詩。首章“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將對服役丈夫的思念之情表達(dá)得淋漓盡致。徐光啟《詩經(jīng)六帖》云：“采卷耳而未滿傾筐,正宜采也,而心忽念君子,便爾都無意緒”。后三章以懸想的方式鋪寫丈夫行旅生活的艱苦,更飽含著女子對丈夫的殷殷之思。《邶風(fēng)·雄雉》也是一篇女子思念遠(yuǎn)役丈夫的詩歌,詩人以雄雉起興,暗含對遠(yuǎn)人的思念。而下文“我之懷矣,自詒伊阻”“展矣君子,實勞我心”“瞻彼日月,悠悠我思”則直接寫出她的悠悠思緒。全詩圍繞思念這一主題展開,將女子憂愁且無奈的情緒描寫得極為動人。此外,《君子于役》《伯兮》等詩歌也無一不表現(xiàn)出獨守空閨的女性心中無法排解的憂愁。

(四)遭棄之憂

“吁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边@是《衛(wèi)風(fēng)·氓》中女主人公以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告誡年輕姑娘們的良言,即不要沉溺在與男子的情愛里,男子沉溺其中還可以脫身,女子沉溺于愛情就無法擺脫了?！对娊?jīng)》中不少女性在婚后因為各種因素被丈夫無情拋棄,即所謂“棄婦”。這些女性面對被棄的境遇,表現(xiàn)出或決絕分裂或哀婉乞求或戀戀不舍的不同反應(yīng),但無一不表達(dá)了棄婦的無奈和痛苦。《衛(wèi)風(fēng)·氓》便是棄婦詩的代表作,女子自述自己從戀愛、結(jié)婚到婚后被棄的過程?！叭龤q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边@是說她出嫁后日夜操勞的悲慘生活,當(dāng)日子逐漸舒適的時候,男子卻因她年老色衰,對她日漸暴戾?！凹盃栙衫?老使我怨。淇則有岸,隰則有泮。總角之宴,言笑晏晏?！迸釉诨貞浳羧盏纳矫撕Ｊ臅r感到無盡的憂傷。整首詩展現(xiàn)出在那個時代女性的共同悲哀：在以男權(quán)為中心的社會中,多是癡情女子負(fù)心漢。《邶風(fēng)·谷風(fēng)》亦是中國古代棄婦詩的名篇,“不我能,反以我為讎,既阻我德,賈用不售。昔育恐育鞫,及爾顛覆。既生既育,比予于毒?！闭自娒鑼懥伺魅斯钠鄾雠c心碎,這個為家庭辛苦操勞的女子在丈夫新婚再娶之日被趕出家門,沒有比這更讓人傷心欲絕的了。類似描寫棄婦之憂傷的詩還有很多,如《邶風(fēng)·柏舟》《邶風(fēng)·日月》等。

二、《詩經(jīng)》婚戀詩中女性憂愁的抒泄方式

心理學(xué)認(rèn)為,憂傷是個體最早出現(xiàn)的情緒之一,也是人類很早就開始認(rèn)識的一種情緒。一般認(rèn)為悲傷是由分離、喪失和失敗引起的情緒反應(yīng)。而人在悲傷痛苦的時候,總要需求一定的方式去紓解,從而得到精神上的釋放?！对娊?jīng)》婚戀詩中的女主人公們也采取了很多方法去擺脫這些因婚戀而導(dǎo)致的苦惱,如想象、自我傾訴等。

(一)想象

想象是一種特殊的思維形式。當(dāng)人們遭受著希望破滅所帶來的苦惱折磨時,常常藉著想象來滿足自己的需求,以使痛苦的心靈得以短暫的安慰。想象自然也就成了人們擺脫苦惱最常用的方式之一,婚戀詩主人公也多用此法。依據(jù)詩中想象內(nèi)容的不同我們把它分為兩種：一曰虛想,二曰回憶。

1.虛想

虛想是一種與人生活愿望相聯(lián)系并指向未來的想象,它是創(chuàng)造想象的一種特殊形式?；閼僭娭械奶撓胧侵钢魅斯笏级坏孟嘁?于是通過虛想著對方的身影、言行來緩解思念之傷。虛想之法常用于表現(xiàn)夫妻分離的婚戀詩中,如《卷耳》《漢廣》《汝墳》《草蟲》《殷其雷》《伯兮》等。下面以《草蟲》為例來略加說明?！恫菹x》中女主人公是一位勞動婦女,而她的丈夫因某種原因與她別離了,物候的變化勾起了她對丈夫的無限思念,“草蟲，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陟彼南山,言采其厥。未見君子,憂心。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見君子,我心傷悲?！痹娨郧锞捌鸸P,接著又寫春日景象“言采其厥”“言采其薇”?！安赊薄北取安韶省钡募竟?jié)更晚,可知主人公常年遭受著別離之苦的煎熬。而“憂心忡忡”“憂心”“我心傷悲”則暗示著主人公憂傷苦惱的情感隨時光的推移而逐漸加深。但在現(xiàn)實中她的愿望(見到她的丈夫)是無法實現(xiàn)的,她只有借助虛想來滿足自己?！耙嗉纫娭?亦既覯止”,這種想象的結(jié)果是“我心則降”“我心則說”“我心則夷”。“降”“說”“夷”都是指因內(nèi)心苦惱得以釋放而喜悅。這里女主人公通過虛想見著丈夫的場景去擺脫內(nèi)心的憂愁。正如方玉潤所說：“始因秋蟲以寄托,繼歷春秋而幽思,即未能見,則更設(shè)即見情形,以自慰其幽思無已之心。此善言情之作也。然皆虛想,非真實見”?？梢?虛想已成為婚戀詩主人公擺脫苦惱的重要方式。談到虛想不能不提懸想,它是虛想的極至表現(xiàn),是人們過度憂愁而又無法擺脫時產(chǎn)生的幻覺,如錢鐘書評《陟岵》詩說：“分身以自省,推己以忖它；寫心行則我思人,乃想人必思我”。比如《卷耳》一詩,主人公十分思念自己的丈夫,“嗟我懷人,置彼周行。”以至于在采摘卷耳時產(chǎn)生了幻覺：她仿佛看見他登山喝酒,馬疲仆病,思家憂傷的情景?！爸魅斯寄畹娜撕孟窬驼驹谒牟贿h(yuǎn)處,和她對話,向她傾訴?！薄耙晕医癯?想君此夜心?！?《初與元九別,后忽夢見之,及寤而書忽至》)這里的主人公們正是通過懸想之法來擺脫內(nèi)心的苦惱。

2.回憶

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五講》中：“如果讓她在催眠狀態(tài)下,伴有情感的表達(dá),回憶起某種癥狀最早出現(xiàn)的場合及相關(guān)的經(jīng)歷,就有可能消除這種痛苦的癥狀”。所以在現(xiàn)代生活中,當(dāng)我們遇到不如意的事情時,我們也會用回憶的方法來自我安慰解除煩惱。在兩千多年前生產(chǎn)力不發(fā)達(dá)的詩經(jīng)時代,回憶更是一種重要的排憂方式?！豆蕊L(fēng)·擊鼓》中的主人公是一位役人,由于長期的邊疆征戰(zhàn)而思?xì)w不得,內(nèi)心充滿了憂傷,“不我以歸,憂心有忡”。如何擺脫這種思念的折磨呢？主人公采取了回憶之法,他回憶著以前和他的妻子在一塊兒生活的日子：“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痹谔鹈赖幕貞浿?他的心得到了暫時的安慰?；閼僭娭械呐魅斯捕嘤没貞浀姆椒ㄈ[脫內(nèi)心的痛苦,《衛(wèi)風(fēng)·氓》是一首棄婦詩,女子被棄后回憶起往日操勞家庭的艱辛沖淡了濃濃的憂愁,反而表現(xiàn)出更加決絕的態(tài)度。另外,《綠衣》《桑中》《谷風(fēng)》等詩中均有回憶。從心理學(xué)角度講,苦惱容易使人產(chǎn)生回憶的沖動。反過來,回憶亦是擺脫苦惱的重要途徑。

(二)自我傾訴

心理學(xué)研究表明,當(dāng)人處于苦惱之中,常常傾向于用語言和文字來傾訴自己的心事,從而達(dá)到自我安慰擺脫苦惱的目的。此法在婚戀詩中也隨處可見,如《邶風(fēng)·柏舟》、《風(fēng)·柏舟》《召風(fēng)·江有汜》等。自我傾訴法在婚戀詩中又有多種表現(xiàn),有的采取長歌當(dāng)哭的形式,有的采取誓言的方式,還有的采取了傾訴衷腸的方式。他們無一不表現(xiàn)出自我傾訴法對緩解憂愁的重要意義。

1.長歌當(dāng)哭

“心之憂兮,我歌且謠?！?《魏風(fēng)·園有桃》)。歌唱作為緩解不良情緒的重要方法之一,從《詩經(jīng)》年代便已有之?！督秀帷窋⒄f了一位婦女被丈夫拋棄后仍幻想著他能回心轉(zhuǎn)意,“不我以,其后也悔?！薄安晃遗c,其后也處?！比荒凶咏K沒有被她的真情喚回,這位婦女的滿腔愁怨化作一首悲歌,“江有沱,之子歸,不我過。不我過,其嘯也歌?！薄缎⊙拧ぐ兹A》中“嘯歌傷懷,念彼碩人”也將女子失寵之后的哀怨和失落感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聞一多《詩經(jīng)通義》說“:嘯,歌也。謂哭而有言,其言又有節(jié)奏也?！遍L歌當(dāng)哭,她盡情地宣泄著自己的苦惱?！锻躏L(fēng)·中谷有》也是一首棄婦詩,在天旱不雨的荒年中,她被丈夫拋棄了。她走投無路,頓足捶胸,“其嘆矣,其嘆矣,遇人之艱難矣。”然而她無奈的嘆息又有誰能理解呢？最后她只能用痛苦后悔的淚水來安撫自己流血的心,“啜其泣矣,啜其泣矣,何嗟及矣?！?/p>

2.誓言

通過誓言來傾訴心事從而緩解憂愁也是《詩經(jīng)》中女性解憂的常見形式之一?！锻躏L(fēng)·大車》是“一首女子熱戀情人的詩,她很想和情人同居,但不知情人心里究竟如何,所以不敢私奔”。她的心中充滿了苦惱,“豈不爾思,畏子不敢?！弊詈笏龑η槿税l(fā)出了誓言：“則異室,死則同穴。畏子不敢,有如日?！笔难员砻魉龑δ凶拥闹艺\,也起到了導(dǎo)愁舒憂的作用?！囤L(fēng)·柏舟》是一首女子自傷所遇非人,又苦于無可訴說的怨詩。“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女子在深夜因憂愁輾轉(zhuǎn)難眠。“微我無酒,以敖以游”,此刻盡管酒與遨游都難以讓她解憂,然而心之堅貞不能屈服?！拔倚姆耸?不可轉(zhuǎn)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這四句既是她反躬自省之詞,也是她立下的誓言。盡管受制于人,女子選擇了堅定自我。這些誓言也成了她抒憂解懷的重要方式。

3.傾訴衷腸

婚戀詩中還有借傾訴衷腸以瀉憂的方式。盡管《詩經(jīng)》中出現(xiàn)大量棄婦,但她們一開始對男子總是滿懷希望,“德音莫違,及爾同死。”她們也努力去爭取幸福的生活,“夙興夜寐,靡有朝矣?！?《氓》)“何有何無,黽勉求之。凡民有喪,匍匐救之”(《邶風(fēng)·谷風(fēng)》)。但當(dāng)家業(yè)有成后,男子便“言既遂矣,至于暴矣”,毫不猶豫地拋棄了結(jié)發(fā)之妻。回想起當(dāng)初的誓言、當(dāng)初的辛勞,無辜被棄的主人公滿腹辛酸,“心之憂矣,如匪瀚衣”(《邶風(fēng)·柏舟》)。她們看清了負(fù)心男子的無恥嘴臉,她們用尖銳的語言大膽揭露著負(fù)心人的丑行,宣泄著心中的不平和愁苦?！笆恳藏铇O,二三其德”(《氓》)、“乃如之人兮,德音無良”(《日月》)、“于嗟女兮,無與士耽”(《氓》)。從廣義上講,《詩經(jīng)》中凡敘述婚戀苦惱的詩都可看作是用自我傾訴法來擺脫苦惱的。因為詩具有言志的功能,當(dāng)她們用詩歌表達(dá)愛情的曲折痛苦悲歡離合時,隨著語言從心底流出,愛憎所帶來的苦惱也在不知不覺中淡化了。

另外,還有其他的排憂之法,如飲酒“,微我無酒,以敖以游”(《邶風(fēng)·柏舟》)“、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周南·卷耳》)。因這些方法在婚戀詩中不多見,故略而不談了。

三、《詩經(jīng)》婚戀詩中女性憂傷成因探析

如上所述,《詩經(jīng)》婚戀詩中充盈著女性的憂傷。那么,這種憂傷的根源在哪？換句話說,是什么原因?qū)е铝吮藭r女性婚戀生活的種種不如意？我們認(rèn)為,總的來說,女性的憂傷是那個時代造成的,大體又可歸結(jié)為以下三點：一是父權(quán)統(tǒng)治下的宗法等級制度,二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是戰(zhàn)爭徭役。

(一)父權(quán)統(tǒng)治下的宗法等級制度

西周建立后,實行一種以血緣關(guān)系為紐帶,家族組織與國家制度相結(jié)合以保證血緣貴族世襲統(tǒng)治的政治形式。其中父權(quán)是該政治制度的核心內(nèi)容。在兩性等級層面上,婦女是從屬于父權(quán)家庭和男人的?！缎⊙拧に垢伞罚骸澳松?載寢之地,載衣之裼,載弄之瓦。無非無儀,唯酒食是議,無父母詒罹。”可見,女性從出生就地位低下,受到歧視。自此伊始,女性就屈服于男權(quán)之下,背負(fù)著“三從四德”的枷鎖。低下的社會地位也讓女子在兩性關(guān)系中處于被動地位,稍不如意,便被拋棄。這也是《詩經(jīng)》中有那么多棄婦詩的主要原因,由此也導(dǎo)致了女性婚姻生活中的諸多困境。上文提到的《中谷有》中便深刻地反映出當(dāng)時下層婦女的生活狀態(tài)。詩人通過“其嘆矣”“條其嘯矣”“啜其泣矣”幾句反復(fù)詠嘆,展現(xiàn)了女子被棄后悲傷、痛苦、憤怒的心情。女子遇人不淑,嫁得一忘恩負(fù)義之人,最終落得個被拋棄的下場,只能自怨自艾,悔恨終身,可見當(dāng)時女子社會地位低微,男權(quán)主義已滲透到婚姻生活,成為主流意識形態(tài)。

(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詩經(jīng)》的時代是周禮從創(chuàng)立到逐漸鞏固而深入人心的時代。在婚姻方面,周人實行聘婚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禮制已經(jīng)形成。父母掌管著子女婚姻的主導(dǎo)權(quán),媒人是成就一段婚姻的必要因素,即“男女無媒不交”。這些禮制束縛了青年男女對愛情的自由追求。在《邶風(fēng)·新臺》中女子為媒人欺騙,所嫁非人,因而發(fā)出怨詞：“燕婉之求,蘧不鮮”“燕婉之求,蘧不殄”“燕婉之求,得此戚施”。這些女性沒有對擇偶對象的選擇權(quán)和知情權(quán),她們的幸福完全掌握在封建家長和媒婆的手中。

相反,如果她們違背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原則,還將受到世人的指責(zé)、唾罵甚至懲罰。正如《孟子·滕文公下》有言：“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鉆穴隙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鄭風(fēng)·將仲子》中“畏我父母”“畏我諸兄”“畏人之多言”幾句將青年女子在社會輿論壓迫下的畏懼、矛盾心理刻畫得淋漓盡致?！讹L(fēng)·》中“乃如之人也,懷昏姻也。大無信也,不知命也”,這個女子努力對抗嚴(yán)格禮教的后果,正是千夫所指的悲慘結(jié)局?；閼僭姷呐魅斯珎冊谶@種封建禮教的束縛下深深地陷入了苦惱之中。

(三)戰(zhàn)爭徭役

戰(zhàn)爭徭役是造成婚戀詩主人公苦惱的第三種原因。周滅殷后,大封諸侯,國內(nèi)雖然處于一種相對的穩(wěn)定狀態(tài),但四周仍遭受著少數(shù)民族的侵?jǐn)_和威脅。據(jù)銅器銘文、《詩經(jīng)》、《左傳》等資料記載,西周一世,周王朝和東方的東夷、淮夷,南方的荊蠻,西北、東北的鬼方、嚴(yán)允,不斷地發(fā)生戰(zhàn)爭。常年的對外戰(zhàn)爭,造成了許多家庭妻離子散,役人思婦兩地相望。如《衛(wèi)風(fēng)·伯兮》便是一首思婦詩?！白圆畺|,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這幾句詩真實地寫出了丈夫出征后,妻子獨自在家的生活狀態(tài)?！芭疄閻偧赫呷荨?丈夫為王前驅(qū),成為邦國的大英雄,不能留在家中,女子便整日地相思與擔(dān)憂,無心裝扮自己,頭發(fā)凌亂的如同飛蓬一般,思念之情溢于言表。緊接著“愿言思伯,甘心首疾”和“愿言思伯,使我心”兩句詩表現(xiàn)出女子在無盡的等待和一次次失望落空后痛苦的心情。盡管女子深明大義,明白丈夫是保家衛(wèi)國的大英雄,可是這種無法排解的憂愁已經(jīng)讓她無法承受,可以說,戰(zhàn)爭摧毀了她心中美好的婚姻生活?！毒佑谝邸肥菍懫拮討涯钸h(yuǎn)役丈夫,詩歌從“雞棲于塒”“羊牛下來”“雞棲于桀”“羊牛下括”這些日?；顒娱_始描寫,引出丈夫久役未歸,女主人公在長期未知的等待中失望地問出了“曷至哉”這樣的問題,詩歌最后一句“茍無饑渴”,可以看出妻子已經(jīng)將強(qiáng)烈的期盼轉(zhuǎn)化為對丈夫的牽掛與祝福。在那個戰(zhàn)爭連綿、徭役繁重的時代,無數(shù)家庭支離破碎,夫妻不能團(tuán)聚,這就給無數(shù)女子帶來了無盡的思念、憂傷和痛苦。

四、結(jié)論

在封建宗法制度的壓迫下,《詩經(jīng)》時代的女性承受著多種多樣的憂傷,她們以詩歌的形式把對不公平社會現(xiàn)實的痛恨和滿腹辛酸毫無保留地傾出,這種對憂傷的描繪成為《詩經(jīng)》婚戀詩的重要部分,也凸顯出這些女性詩歌的社會價值。盡管這些女性在遭受到各種苦難的侵襲后仍然堅強(qiáng)地尋求各種抒泄方式使自己得以解脫,然而這種短暫的排遣并沒有從根源上解決她們的痛苦,她們依舊在封建社會的桎梏下感受著無盡的痛苦和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