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古詩十九首》中人的自覺

■韓 娜,黃紅日

(新疆理工學院人文社會科學學院,新疆 溫宿 843100)

《古詩十九首》產(chǎn)生于社會混亂、政治動蕩的東漢末年。它的作者多是處于社會下層的文士。他們在東漢末年天災頻頻、戰(zhàn)禍連連的環(huán)境下背井離鄉(xiāng)、游宦無門,因而發(fā)出了韶華易逝、人生無常的感嘆。同時,由于常年顛沛在外、流離失所,這些文人們也開始意識到了人的獨立性,顛覆了傳統(tǒng)“天降大任,動心忍性”的觀念,高喊出及時行樂的詩句——“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生年不滿百》)。文人們逐漸脫離了先民混沌無知的蒙昧狀態(tài),帶領(lǐng)時代步入人的自覺的時代?！豆旁娛攀住房芍^是“人的自覺”時代的濫觴之作。

王守國、衛(wèi)紹生曾在《酒文化與藝術(shù)精神》中寫道：“作為人的自覺的重要標志,就是全社會對人自身價值的再發(fā)現(xiàn)與再認識,以及文人士大夫自我意識的覺醒,對個性精神的追求,對人物品行的評判,對生死存亡的重視,對人生短促的感傷”[1]。綜合以上觀點,筆者認為所謂人的自覺,就是指人類認識到人是目的,不是手段。它明顯的標志則是人類對生命的重視,對人生孤獨的體悟,追求人的個性化,并以人為中心對世間價值觀進行再判斷。《古詩十九首》的作者們便是通過對生命價值進行再發(fā)現(xiàn)、再認識,來探求生命的意義,這正是“人的自覺”。

一、對生命的重視

《古詩十九首》通過對人生中各式各樣悲苦的描述,反映出漢末布衣、將相憂生懼死的情感,勾勒出身處亂世的漢末文人對生命的深層焦慮,體現(xiàn)了東漢文人們對生命的重視?！豆旁娛攀住分饕ㄟ^以下兩個方面展現(xiàn)其對生命的重視。

(一)離別之苦

《古詩十九首》中描寫得最多的就是生離之苦,其中又以思婦之詩居多,如“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行行重行行》),詩句開篇便寫到婦人“與君生別離”,別離之苦雖常有,但對于婦人而言在東漢末年這樣一個戰(zhàn)亂時代,士子或游宦在外,或流離顛沛,歸期實難測。“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行行重行行》),夫妻雙方生而不得見,這不僅造成了游子的痛苦,更成為了家中妻兒的悲哀。又如“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冉冉孤生竹》),妻子在家中癡癡地守候,盼望夫君早日歸來。不知旅居在外的游子境況如何,“涼風率已厲,游子寒無衣”(《凜凜歲云暮》),寒風凜冽,游子是否穿上了御寒的衣物。惟祈“愿得常巧笑,攜手同車歸”(《凜凜歲云暮》)。

游子在外,未必都是不能歸,亦有不愿歸的。且看這首詩“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青青河畔草》),倡家女子嫁做人婦本難覓得好人家,白居易《琵琶行》中便有“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之句。嫁做商人婦已屬末流,更何況是以蕩子為夫。作為倡家女能夠脫離歡場淚歌的生活已屬不易,婦人內(nèi)心委實渴望過上正常人的生活,然而蕩子卻在外花天酒地,有家不歸,婦人明明已嫁做人妻卻不禁要問“誰適為容”？空床難獨守,婦人面對“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青青河畔草》)的美麗景色,離別之思不禁涌上心頭。無盡的孤獨與婦人“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青青河畔草》)的明艷形象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令人不得不感嘆“女為悅己者容”,婦人今日梳妝又有何人欣賞。

盡管思婦形象是《古詩十九首》描寫的主要對象,但這并不代表這部作品只訴說了婦人之思,它還從婦人的角度看到了游子對家鄉(xiāng)妻子的思念。“客從遠方來,遺我一書札。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別。”(《孟冬寒氣至》)“長相思”“久離別”是男方之語。這份鴻雁傳書說的正是在外的丈夫?qū)脛e未見的妻子的思戀。男子對家人妻子的眷戀與思婦對游子的苦苦相思遙相呼應,令這份生離之悲更加動人心魄。

離人之詩中,有一首詩最為特別,它不同于《古詩十九首》中其他離人詩的因時而發(fā),因事而發(fā),而是借由牛郎織女星的傳說生發(fā)開來,“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迢迢牽牛星》)。詩中運用比興手法描繪了牛郎織女生而不得見、脈脈遙相望的哀婉纏綿的離人之悲,以此來比喻現(xiàn)實生活中的離別,跨越了時間與空間,超越了現(xiàn)實,愈發(fā)顯得感人至深。

有了生離,自然就有死別。但與大量描述生離的詩相比,《古詩十九首》中只有區(qū)區(qū)一首關(guān)于死別的詩——《西北有高樓》,顯得格外稀少?！八绖e之苦”不同于“死亡之苦”?！八绖e之苦”的重點在“別”,強調(diào)的是親朋因死亡而分開,自此再無希望相見的傷痛；而“死亡之苦”則代表著人類對死亡的畏懼,與對生命的留戀。這里先來體味《西北有高樓》中的“死別之苦”。詩中運用杞梁妻臨尸哭夫的典故——《禮記·檀弓》中曾子曰：“杞梁死焉,其妻迎其柩于路,而哭之哀。”——嘆道“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痹娙藢ⅰ拌搅浩蕖敝c“弦歌聲”之悲結(jié)合在一起,更加展現(xiàn)了“死別之苦”的傷痛。

(二)韶華易逝

東漢末年的一眾文人在顛沛流離中已經(jīng)對自己的生命存在有了明確的認識,對“日月逝于上,體貌衰于下,忽然與萬物遷化”[2]的“死亡之苦”充滿無奈。韶華易逝,不同于《老子》中“萬物并作,吾以觀復”的宇宙全局觀,《古詩十九首》的作者們立足于自身,面對人生短短數(shù)十年的生命,發(fā)出了“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青青陵上柏》)、“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今日良宴會》)、“四時更變化,歲暮一何速”(《東城高且長》)、“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回車駕言邁》)、“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驅(qū)車上東門》),等等人生苦短的悲涼感慨。

從以上詩句可知,《古詩十九首》的作者多關(guān)心四季時空的流轉(zhuǎn)、景物的變化。同時,《古詩十九首》的作者通過對時空流轉(zhuǎn)、萬物更替進行不斷地吟詠,來感知宇宙時空的永恒及人生時空的遷逝無常。宇宙無始無終、萬物凋敝再生,晝夜迭代,四季輪回永無休止,而人生卻不同于世間萬物,人生只能一刻不停地向前行走,生命短促,何時消逝,亦不是人所能控?！斑@種宇宙無限之深層時空的體悟,喚醒了詩人敏感的心靈關(guān)于人生的遷逝之悲,更痛苦、更清醒地意識到生命一寸寸老去的悲傷,而這種悲傷,又把人們的目光投向自然界的深層”[3]。詩中用“陵上柏”“澗中石”“金石”“白楊”等長久穩(wěn)定的自然形象與人的生命做對比,體現(xiàn)生命倏忽而逝,人難與天地同壽。人生已若煙花般短暫,各人的盛衰榮辱還不相同。文人士子羈旅一生卻“盛衰各有時”(《回車駕言邁》),未必都能封侯晉爵,立于朝堂之上,也許是落魄一生,找不到歸屬之地,如陳祚明所述：“人情莫不思得志,而得志者有幾……志不可得,而年命如流,誰不感慨？”于是生出了人生如寄、命運無常的憂思,這也成為了《古詩十九首》貫穿始終的情感基調(diào)。

二、對孤獨的感悟

《古詩十九首》的價值不僅體現(xiàn)在其深刻反映了漢末下層知識分子的離愁別緒、苦悶彷徨,更重要的意義在于它在某種程度上體現(xiàn)了漢末文人們在動蕩不安、流離失所的亂世之際對生存意義、生命價值的追問和思考[4]。生命短促,充滿了生離之悲、死別之傷,人由生至死,終究孑然一身,漢末文人終于意識到生命無法與人共享。筆者認為這在《古詩十九首》中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對“故鄉(xiāng)遙”的慨嘆

故鄉(xiāng)指出生或長期生活過的地方,是有親人朋友所在的地方。對“故鄉(xiāng)遙”的慨嘆,其實就是對親朋不在身邊的感嘆。如同前文所述,東漢末年,閹黨作亂,戰(zhàn)爭頻頻,漢末文人身處亂世,流離在外,有些甚至客死異鄉(xiāng),妻兒父母終不在身邊?！跋嗳トf余里,故人心尚爾”(《客從遠方來》),這不僅是思婦的感嘆,也是游子的相思,游子身處異鄉(xiāng)思念家鄉(xiāng)妻兒才會萬里托客人“遺我一端綺”(《客從遠方來》)?！八細w故里閭,欲歸道無因”(《去者日以疏》),作客他鄉(xiāng)的游子盼望回到故鄉(xiāng),去感受亂世中的團圓之樂,然而歸鄉(xiāng)之路卻阻斷重重。詩人“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明月何皎皎》)夜不能寐,攬衣徘徊,終只能無奈地喊出“客行雖云樂,不如早旋歸”(《明月何皎皎》),旅居他鄉(xiāng)雖然快樂,不如早點回到故鄉(xiāng)。然而“還顧望舊鄉(xiāng),長路漫浩浩”(《涉江采芙蓉》),遠望返還故鄉(xiāng)之路,路途漫長且遙遠。

從以上眾多詩句可知,漢末文人們?yōu)榱四軌驓v金門上玉堂,無奈遠離家鄉(xiāng)親朋、游歷在外,在動蕩的社會中無法回歸故土、無法把握人生,孤獨之感油然而生。由于孤身在外,社會動蕩不安,理想難以實現(xiàn),漢末文人在生與死的掙扎中,內(nèi)心的痛苦無人能體會,這令他們逐漸認清了生命的孤獨與不可替代——“我”是唯一的,無人能攜手與共,更沒人能替“我”承擔生命的苦楚。

(二)對“知音稀”的感傷

《古詩十九首》更進一步地通過對知音難覓的描寫,體現(xiàn)了漢末文人們對人生孤獨、人是獨立個體的體悟。譬如在《西北有高樓》一詩中,詩人感嘆了無知音之苦更甚于死別——“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愿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辈澜^弦于鐘期,仲尼覆醢于子路,皆是傷知音之不存,此處詩人通過“愿為雙鴻鵠”來展現(xiàn)對知音的渴盼,通過“知音稀”來展現(xiàn)對個體孤獨的感傷。文人自古惜知音,對于體悟到人生孤獨的東漢末年的文人更是如此。魏晉是個性張揚的時代,東漢則是這個時代的開端,對于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的認識,使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愈發(fā)疏遠,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知音仿佛能夠溫暖孤寂的靈魂,成為飄零人生的一個心靈歸屬,顯得尤為難得珍貴。劉勰也在《文心雕龍·知音》中道：“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想來當時文人當嘆：“數(shù)十載之生命,竟無伴我者。一曲高山流水之調(diào),全無相和人。人生獨悲,人生獨悲！”

遠去的故鄉(xiāng)、知音的稀少是漢末文人感知孤獨的重要來源。這些人生孤獨之感使?jié)h末文人們漸次向內(nèi)探尋人生的價值、生命的意義,開始意識到個體的存在與個體的重要性,這無疑成為“人的自覺”的重要體現(xiàn)。

三、社會價值觀的主體化

生命短促,漢末文人們對于生命的認知致使他們更加珍惜生命,從而使他們自身的價值取向更加主體化、個性化?？偟膩碚f,漢末文人出現(xiàn)了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觀、價值觀。

(一)功利化的入世觀

黑暗的現(xiàn)實、殘暴的政治,使文人們的仕途之路更加艱難,同時也顛覆了一些士子傳統(tǒng)的儒家價值觀念。歲月如梭,面對生命的飛速流逝,人類作為孤獨的個體,人生無法讓他人延續(xù),世人更加注重今世的榮耀功名,如“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回車駕言邁》),詩人感嘆生命短暫,不如早取榮祿功名?！叭松囊皇?奄忽若飆塵。何不策高足,先據(jù)要路津?！?《今日良宴會》)。此詩不僅表達出詩人對功名利祿的渴望,同時也盡顯對貧賤的鄙棄“無為守窮賤,軻長苦辛”(《今日良宴會》)。通過詩句可知詩人們繼承了西漢《戰(zhàn)國策》所宣揚的追名逐利、一切以利為先的人生價值觀。如清代學者陳祚明所述：“人情莫不思得志,……雖處富貴,猶嫌不足”,一旦富貴,他們甚至可以“逐臣棄妻與朋友闊絕”,如“昔我同門友,高舉振六翮。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跡。”(《明月皎夜光》)。昔日的同窗好友一旦取得功名,便不念及曾經(jīng)的友誼,就像丟棄腳印一般把我丟棄了。這看似毫不經(jīng)意的比喻,不僅將昔日同窗的卑劣之態(tài)刻畫出來,也將詩人內(nèi)心的悲憤之情表達了出來,同窗如此,世態(tài)亦如此。

人生的短暫、社會的動蕩、災禍的頻發(fā),使得漢末文人更加關(guān)注當下生命的價值。這種功利的入世觀便是文人們價值取向主體化的體現(xiàn),文人們跳脫儒家思想的束縛,通過詩文更加直白地表達對富貴的渴慕,更加大膽地表達對榮名的追求。

(二)遠離塵囂的出世觀

社會普遍價值觀的功利化,撕碎了詩人的主體理想與對社會的期待,功利的社會與詩人傳統(tǒng)的主體價值觀產(chǎn)生了沖突,一些文人對炎涼世態(tài)忿忿不平,發(fā)出了“良無盤石固,虛名復何益”(《明月皎夜光》)的感慨,表達了詩人對友情不在的哀傷、對世態(tài)炎涼的悲痛。有別于前述的追名逐利的士子,這些本是滿懷抱負的文人們,面對孤獨的人生,反而決定遠離塵囂,“將息交與絕游”,做到“養(yǎng)性延壽,與自然齊光”?！翱托须m云樂,不如早旋歸”(《明月何皎皎》),詩人直接描寫了自己想要返鄉(xiāng)歸田與家人團聚的欲望,體現(xiàn)了與功利化的入世觀截然相反的觀念,這也成為魏晉文人如陶淵明等人歸隱田園觀念的萌芽。

作為“五言之冠冕”的《古詩十九首》用質(zhì)樸自然的語言傾訴了末世文人們煩生畏死的苦悶、對生命的重視,它繼承了不追問為何而生的中國傳統(tǒng)哲學,在感嘆人生無常后,沒有進一步嘗試去追究、去破譯虛無,反而話鋒一轉(zhuǎn),詩人吟唱出“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行行重行行》)、“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驅(qū)車上東門》)等的詩句,規(guī)勸世人珍惜生命、珍惜眼前,及時行樂。告誡人們“如何生”這一點,是對儒家《論語》“未知生,焉知死”的實用理性思想的繼承。李澤厚說《古詩十九首》“在表面看來似乎如此頹廢、悲觀、消極的感嘆深藏著的恰恰是它的反面,是對人生、命運、生活的強烈的欲求和留戀。”

《古詩十九首》作為漢末文人的人生悲歌,以其“直而不野”的語言,訴說了詩人們對生活執(zhí)著的追求與留戀,生命無法替代,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人對“我”這一個體的珍惜,致使人的價值判斷更加主體化、個性化,社會價值觀出現(xiàn)了兩種截然相反的趨向。這種價值觀的分化,正是《古詩十九首》作為“人的自覺”時代濫觴之作的有力證據(jù)。

《古詩十九首》語言率真、情感真摯,深刻再現(xiàn)了漢末文人的思想情感。同時,《古詩十九首》通過細膩的筆觸抒發(fā)了漢末文人對人生百態(tài)的體察、對“我”的再認識。鐘嶸《詩品》稱《古詩十九首》“文溫以麗,意悲而遠,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今日讀來,讀者除了能感受到漢末文人們細膩的情感、意境的悲遠,更能夠通過其對生命的重視、對孤獨的感悟來感知漢末文人們的個體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