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葉青腦子出現(xiàn)了問題。90年代末,我和李葉青一起從第三制藥廠辭職,我去了龔朝輝的地產(chǎn)公司,李葉青做起了藥品銷售,可很快她就被淹沒在風(fēng)氣云涌的商海中,不僅賠了錢,男朋友董俊也提出了分手。經(jīng)不住刺激,李葉青出現(xiàn)了精神障礙。
董俊是龔朝輝的大學(xué)同學(xué),在房地產(chǎn)公司,跑批文,干外勤,是龔朝輝的得力干將,我比較穩(wěn)重厚道,做事踏實,跟著龔朝輝拎包。
我向龔朝輝提出把李葉青也帶上,她怪可憐的,父母早逝,無依無靠,現(xiàn)在腦子也出了問題。有一回我還看到她站在青弋江大橋的欄桿上。
龔朝輝問,“董俊對他的傷害大嗎?”
我點點頭。“李葉青曾經(jīng)為他懷孕流產(chǎn)過,現(xiàn)在她又得了子宮肌瘤,以后不能生育了。”
龔朝輝沉思了一會兒,一字一頓緩慢而又清晰地說,如果李葉青到財務(wù)部上班,換換心情,或許病情會好些。龔朝輝比我們大幾歲,和李葉青的父母都是一個村子的,論輩分倆家還沾著親,所以李葉青不久就來了房地產(chǎn)公司。
龔朝輝那時生意做得風(fēng)生水起,除房地產(chǎn)公司外,他又在證券市場投了一筆錢,立了一個賬戶,由董俊負(fù)責(zé)做股票生意,這樣董俊樂顛顛地去了龔朝輝的證券公司。
讓我意外的是,也正如龔朝輝料想的那樣,李葉青像換了個人似的心情變得開朗起來,走起路來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人也不那么病懨懨的,關(guān)鍵是思維敏捷。小半年下來,她把過去財務(wù)上的老賬、呆賬全部按流程向國稅、地稅部門申報清理了一遍,還提了不少合理建議,簡直成了龔朝輝的一個得力助手。
我很好奇怪,為什么她恢復(fù)得那么好?找了個時間,請她到青弋江邊的咖啡館小聚了一下。龔朝輝也想知道李葉青未來還有些什么打算。
她坐在我對面,兩眼放空,嘴唇緊閉,對我不冷不熱地說,“你找我干什么呢?我日子過得好著呢?!?/p>
“龔董事長欣賞你的才華,他有個打算,青弋江附近你曾經(jīng)待過的孤兒院那塊地皮收購下來后,要打造二期青弋江商業(yè)住宅區(qū),你來做策劃和銷售?!?/p>
李葉青低下頭,冷冷地說:“我所有的一切都被董俊毀了,我除了報答龔朝輝,我還能干什么呢?”
我小心翼翼地岔開話,“你現(xiàn)在的身體還好吧?”
她咬了咬嘴唇,淡淡地回應(yīng)了一聲,“還好?!笨墒俏夷芨杏X到她心里一團漆黑。
那段時間整個股市一片低迷,我鬧不明白,為什么董俊走馬上任后不久,他持有的幾個股會大放異彩。龔朝輝非常滿意董俊的工作,把他拉到辦公室,請他喝功夫茶。董俊得意地說,做股票和期貸,準(zhǔn)確的消息至關(guān)重要,就像盲人的導(dǎo)盲犬,龔總,您現(xiàn)在應(yīng)該讓財經(jīng)類的媒體宣傳一下咱們地產(chǎn)公司的實力,提升我們開發(fā)青弋江那塊商業(yè)地皮的聲譽。
那我怎么報答你呢?龔朝輝微笑地問,董俊抿了一口茶,沖我笑笑,“不用報答,段虎(我)告訴我,李葉青恨不得要吞了我,我和她的關(guān)系,猶如拳頭砸在棉花上,使不上勁,唉……”
龔朝輝問,“你想和她重歸于好?”
董俊搖搖頭,指著龔朝輝和我說:“我們?nèi)耸抢骊P(guān)系,有利則和,無利則分。我和李葉青恩怨很深,怎么能重歸于好呢?”
“要是以后李葉青和我們作對怎么辦?”董俊的話像一根刺扎進我的心里。我明白他的話實際上是說給龔朝輝聽的,龔朝輝端起茶杯,嘿嘿一聲,“我們都要學(xué)會包容和忍耐,況且她是個病人?!?/p>
幾天后,我找到李葉青,轉(zhuǎn)達(dá)龔超輝的意見,通知她到銷售策劃部去當(dāng)經(jīng)理。當(dāng)時她正在青弋江邊那塊廢棄的孤兒院周圍指揮幾個工人在挖什么東西,我走進一看,孤兒院附近還有幾戶人家沒有搬走,煙火味濃厚,似乎還能聞到各家門口排著一溜泡菜壇子,泡著糖蒜,腌著雪里蕻。
李葉青把一個腌菜的壇子,遞給我說,算是我答謝龔董事長的,他喜歡收藏古董。
這么多年我自認(rèn)為很了解她,可我依然無法把她的內(nèi)心像剝洋蔥一樣層層剝開。我弱弱地問她,“你的病好了吧?”
“狗屁病,我什么病都沒有,只是吃了那些藥,頭昏腦漲的,目的是為了進龔朝輝的公司,讓他可憐我?!崩钊~青平靜地望著我,我也望著她,可我感覺她整個人變得破敗而又冷漠,又如同一把鋒利的匕首。
我抱著那個腌菜壇子找到龔朝輝,他當(dāng)時滿臉愁云,低聲和董俊說著話。龔朝輝集團公司下面的電子公司涉嫌向海關(guān)申報家用變壓器元件有走私、偷稅和漏稅的行為,而龔朝輝一直沒有變更法人代表,這樣他負(fù)有法律責(zé)任。
龔朝輝見到我,眼睛一亮,從沙發(fā)里跳起來,躥到我跟前,我剛要開口提李葉青的名字,忽然覺得不妥,因為董俊在場,我向龔朝輝使了個眼色,他是個明白人,回轉(zhuǎn)身沖董俊嚷了一聲,“期貨的大豆已經(jīng)全面跌價,我覺得這是個機會,你關(guān)注一下?!比缓罄页隽斯镜拇箝T,我倆開車上了青弋江大橋。
正是秋季,江面瘦成了一條褲腰帶,一些機帆船擱淺在兩岸,像一堆廢銅爛鐵,有霧霾籠罩著江面,模糊不清。
我手握方向盤,龔朝輝忽然問我:“我要是從這里跳下去,會有生命危險嗎?”我心里咯噔一下,將車停在橋邊,把菜壇子遞給龔朝輝。他接過我手里的菜壇子。仔細(xì)端詳,嘴里嘟囔著:“這個東西和我辦公室保險柜里的那只尊是不是一對呢?如果是真玩意,那么這個東西至少值幾個億,那可就幫我大忙了。董俊告訴我現(xiàn)在期貨的大豆都看跌,而我卻看漲,如果我們買跌,掙錢的空間就太小了,如果我們押漲呢?”
我小心翼翼地說:“這有點賭博的意思?!?/p>
龔朝輝點點頭,“我研究了一下氣候,除了東南亞陰雨潮濕,其他國家大豆都是豐收。替我感謝李葉青,她給我收集了許多世界氣象資料,知人知天才是做期貨的制勝之道。”龔朝輝眼珠緊緊盯住車窗外的那片廢墟,感慨地說,“我欠李葉青的太多了。”
我一哆嗦,趕緊岔開話,“過去的事情就算了?!?/p>
“怎么能算得了呢?”龔朝輝嘆了口氣。
十幾年前,龔朝輝在市房管局打工,正是在這座青弋江的大橋上,我倆遭遇了一場車禍。那天清晨,晨霧彌漫,橋上幾乎沒人,我倆開著一輛小貨車,前方不遠(yuǎn)處,紅燈滅綠燈亮,忽然一個孕婦在我倆眼前晃了一下,并沒有倒下,而是神奇地彈開,懸空飛向不遠(yuǎn)處,淡灰色的孕婦裙張開了,露出尖尖的飽滿的肚子,像一枚熟透了的會飛的桃子。
喪事是在孕婦的老家灣沚村辦的,離龔朝輝的老家不過二三里地遠(yuǎn)。孕婦的丈夫有先天性心臟病,聽到消息后,經(jīng)不住打擊,一口氣沒喘過來,也跟著去了。
那天的儀式很隆重,鞭炮和送葬樂隊的笙、簫、笛一起響起,幾個小伙抬著兩副棺材,沿著村里的老路向村外走去,路溝里長滿了荒草,李葉青走在送葬的隊伍前面披麻戴孝,他的眼里滿是淚水
經(jīng)交警部門鑒定,是因為李葉青的母親未按交通規(guī)定橫穿馬路造成了交通事故。龔朝輝和我做了經(jīng)濟賠償,又在拘留所待了幾個月,這事就算過去了。
幾年后,在龔朝輝的幫助下,李葉青進了制藥廠,龔朝輝依然覺得愧疚不安,又把比他小幾歲的大學(xué)同學(xué)董俊介紹了給她。董俊出生干部家庭,家境優(yōu)越,本指望李葉青將來會有個好的歸宿,不料董俊卻拋棄了她。
我苦著臉問:“可眼下電子公司的案子怎么辦?”
話音未落,董俊打來電話:“李葉青住院了,醫(yī)生診斷說可能和最近壓力較大有關(guān)。她近期一直在忙青弋江二期工程的營銷策劃和拆遷改造項目?!饼彸x疑惑地問:“你倆不是分手了嗎?董俊懶洋洋地回答,可情份還在啊,畢竟都是你的兄弟姐妹啊。另外,剛才海關(guān)緝私局的人來找你,給我擋走了。”
我倆開車來到醫(yī)院,病房里,李葉青躺在病床上,面色平靜,眼窩深陷,一位女護士正對著她進行治療,董俊在病床旁站著。
我一時迷惑不解,李葉青自稱不是沒有病嗎?董俊看到我們,拽著龔朝輝的胳膊將他拉到走廊里,我跟著出去,董俊面無表情地對龔朝輝說,這樣的人也沒什么用處,電子公司案還沒了結(jié),不如把她送到海關(guān)緝私局去,正好替你頂罪。我的一個律師朋友告訴我,間歇性的精神病人在精神正常的時候犯罪,應(yīng)當(dāng)負(fù)刑事責(zé)任,不過可以從輕減輕處罰,沒準(zhǔn)過些日子就能出來。
龔朝輝怒不可遏地低吼了一聲,“放屁!你簡直喪盡天良!她還是我們的員工,況且她還跟你……”董俊擺擺手,“我從海關(guān)緝私局打聽到電子公司案的一些細(xì)節(jié),其中幕后策劃者就是李葉青,讓她進去,也不是冤枉她”。
龔朝輝不出聲了,董俊拍拍我的肩膀,拉著龔朝輝走了。我緩慢地走進病房,李葉青正在輸液,人已經(jīng)完全清醒了,她平靜地望著我,好半天才開口?!拔覜]事,咱倆從小一起長大,我不能騙你。告訴你一件事情,我和董俊的關(guān)系在外人看來可能是一種假象。”
我疑惑地看著李葉青。
“我和董俊正在演一出戲給龔朝輝看呢?!?/p>
“就因為好多年前你父母死了,還有你母親肚子里的小妹妹也死了對嗎?”我問道。一縷陽光從窗外無情地射進急診室的病房,我深吸了一口氣,居然聞不到藥水的味道,鼻腔里還有一絲甜膩的香味。
“你說呢?”李葉青默默地望著我。
我感覺李葉青變了,變成什么樣我也說不清楚。
三月的初春,空氣還透著寒意,我爬到了一期的青弋江竣工工程現(xiàn)場,樓房主樓共有六層,高達(dá)二十多米,樓頂是個大平臺,樓下是二十米長的草坪,種著綠茵茵的草,據(jù)說那些草是從國外進口的,一年四季都是綠的。樓房既有歐式哥特式的風(fēng)格,又有中國廟宇的特征,鶴立群雞般地巍然高聳,和周圍的低矮的破舊的老房子相比,這兒就像是一個天堂。
我一口氣爬到樓頂?shù)拇笃脚_。龔朝輝和董俊好像在爭執(zhí)什么,龔朝輝一臉的冷峻,“你放過李葉青吧,對于她,我這一生只有愧疚。董俊,算我求你?!?/p>
董俊冷冷地問,“龔總,你要是個男人,就應(yīng)該把真相說出來,你為什么要開車撞死李葉青的母親?”
“那是一場意外你還讓我說什么呢?”龔朝輝轉(zhuǎn)過臉,望著樓下綠盈盈的草坪。
“好吧,我來說出真相。你們是一個村子的,那個泡菜壇子是李葉青祖上留下來的寶貝,原計劃要送到省里的博物院??衫钊~青的母親為了給丈夫治病,想把它賣給你,可惜中間出現(xiàn)了問題,她的母親反悔了,因為貪欲,盡管你和她母親那一輩沾親帶故,你仍然起了歹心,制造了車禍?,F(xiàn)在,要么一腳踹了她,送她進監(jiān)獄,保全我倆,咱們繼續(xù)做大豆的期貨生意,保證二期青弋江項目的正常運營;要么告訴李葉青真相,你進監(jiān)獄?!?/p>
龔朝輝轉(zhuǎn)過身對我說:“段虎,你也算明白了一些事情吧,你把我的法人股全部轉(zhuǎn)到李葉青的資金賬戶里,銷售和策劃的決定權(quán)全部由李葉青決定?!?/p>
我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董俊踹了我一腳,瞧瞧你們多險惡啊?!熬褪俏易钌?,都說兄弟如手足,既然龔朝輝你讓我靈魂出竅,猝不及防,那我就讓李葉青生不如死?!闭f完董俊揚長而去。
沒過兩天,李葉青在自己的公司大門口,被兩名海關(guān)緝私局的女警官押著上了一輛警車。董俊打電話冷冷告訴我,李葉青被押走了。那一刻,我心里有說不出的難受,董俊的話,像小刀一樣剜著我的內(nèi)臟,我的胸口一陣一陣地痛,痛得難以呼吸。
我打電話給龔朝輝,告訴他李葉青被抓的事情,以及博物館給我的消息,李葉青送給他的菜壇子鑒定后是假的。龔朝輝沉吟片刻,平靜地說,沒事兒,你有空去看看李葉青。
那晚,我覺得很悶,想去外面走走,不覺間來到李葉青以前的家。院子門口長滿了荒草,我使勁推開門,沒動靜。我倆經(jīng)常在這里玩,后來她和董俊談戀愛了,我來的次數(shù)就少了。
天色已經(jīng)傍晚,我跨進里屋,有一扇面向北面的大窗子,下面擺著一張臟兮兮的八仙桌、破沙發(fā)和塑料凳子,一張低矮的床,靠在西北面,床頭有一個小衣柜,這就是屋子里所有的家具。
窗外黑黝黝的一片,伸手不見五指,我擰開灰暗的白熾燈,燈居然亮了。我找了一塊抹布,把屋子里的桌子和椅子簡單地擦了一遍,就在這時,董俊大步跨進了里屋,熟練地拉開小衣柜的門,拽出一個黑色塑料大包裹,臉上露出不屑的表情。
董俊問我,“你來這里干什么?”
“找點生活用品,去看看李葉青?!?/p>
“盡講假話,大街上什么買不到?”
我嘆口氣,還記得當(dāng)年的那個晚上嗎?我倆在這里,撮土為香,結(jié)拜兄弟,你答應(yīng)要好好愛護李葉青。
“你違背了對李葉青的諾言。”我說。
“我從來就沒有承諾過什么,既然你重提往事,為什么你不追求她?就因為她有病嗎?”
“我要和她好,我要追求她,不管她有沒有病。”我鼓足勇氣,渾身哆嗦著回答。
“好吧,你以后不許傷害李葉青。按法律程序,拘留不能超過二十四小時,我這就去拘留所,看在龔朝輝和我們兄弟的面子上幫李葉青一次?!卑谉霟粝?,董俊臉色蒼白。
董俊沒有食言,他拿著精神病醫(yī)院出具的病例和診斷報告,很快就把李葉青從拘留所里弄了出來。
出了拘留所的大門,董俊和李葉青分道揚鑣。董俊開車往期貨交易所那兒奔,在車上,他給我打電話告知李葉青從拘留所出來了,因為他要和龔朝輝要談期貨的事情沒有陪她,李葉青看到正往青弋江一期大樓那兒去了,要我注意點兒。
我心里咯噔一下,三步并兩步,躲避著行人和車輛,一路狂奔。我氣喘吁吁地攀爬到最高一層的平臺上,看到李葉青已經(jīng)爬到大平臺的護欄鐵架上。
北風(fēng)穿越,李葉青的衣襟不時撩起,但風(fēng)沒有吹散她的氣息。她的氣息凝在鐵架上,仿佛已經(jīng)滲透到鐵架之中,她的身體晃動了一下,樓下行人的驚呼聲驟然響起,有警察舉著喇叭在沖她喊話,她的身子再次趔趄了一下,又是一片驚呼。
我慢慢靠近她,她低頭瞥見我驚恐的目光,沖我微笑地說:“我就在等你,我知道你會來的,我不想死,我怎么會死呢?你看前方,青弋江邊田野的小路,青弋江大橋像一條彩虹,我媽就被車撞死后在哪兒,還有遠(yuǎn)處山莊的炊煙,這兒的景色真的非常好看。你知道我是怎么上來的嗎?我是乘電梯到陽臺的,你看天上沒有一絲云彩,溫暖的太陽照耀著我的臉蛋,我居高臨下,心曠神怡,喜氣洋洋地看著下面的人和車,如果死了就看不到了,原來死并不可怕?!?/p>
聽著這些沒有邏輯的話,我的后脊梁開始直冒冷汗,小心翼翼地問,“你能下來嗎?”
借著我們說話的機會,一個警察將她從鐵架護欄上拽了下來。
喧鬧過后,陽臺恢復(fù)了往日的寂靜。我和李葉青坐在水泥地上,她娓娓細(xì)語,說如果她母親肚子里的孩子還活著,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個小大人了,都是那個泡菜壇子招惹的禍災(zāi),不過那個東西真的很值錢。董俊那個壞東西他要做期貨,缺錢呢,他去拘留所接我,就是為了那個泡菜壇子,我只好告訴他那個東西在我家里的衣柜里。
我岔開話,真誠地問她病到底好了沒有?爬那么高,不危險嗎?她正色地對我說,前些日子我還和龔大哥一起爬到這里來聊天呢。
她忽然拽著我的手,神秘地說,“我?guī)闳€地方?!?/p>
那一刻,我又犯迷糊了,李葉青到底有沒有病呢?如果有病,為什么她的營銷計劃書做得那么好?沒病吧,醫(yī)生卻出具了診斷證明。
李葉青領(lǐng)著我沿著青弋江不遠(yuǎn)處的一條分叉的小路往前走,拐了幾個彎就到了。眼前一小片空地,鵝卵石砌就的一道坡渠護著一脈不知從哪兒涌出的泉水,泉水邊是一塊不大的松軟的菜園,上面覆蓋著小樹、野草、野麻、洋姜、野菊花等,李葉青熟練地鉆進雜樹之間,在地里刨了半天,露出一個黑洞洞的窟窿,接著,捧出一個菜壇子。她詭異地沖我笑笑,這才是真正的古董呢,我外公外婆的老宅子就是在這兒,我父親去世前,告訴我要是以后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就把這個東西拿出去換點兒錢。
我一驚,脫口而出,“董俊先前在你家里的衣柜里翻出一個大塑料包裹,是不是也是這個玩意兒?”
“我以前故意放的,那是個假玩意。李葉青輕蔑地笑了兩聲。我和董俊沒分手之前就找朋友仿做了個菜壇子,藏在家里的衣柜里,當(dāng)初就是怕董俊纏著我要,才故意這么準(zhǔn)備的?!贝藭r她的眼中泛著光。
那晚,我們回到了李葉青的家,我沒有走,早上醒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和她都穿著衣服靠在一張破沙發(fā)上,我有一種潮熱的感覺,這讓我緊張不安,因為昨天晚上我試圖了解她為什么病了,也聊了許多過去的事情,可她卻閉口不談生意上的事情,卻和我聊起了她母親收藏的那個菜壇子的歷史。
她告訴我她姥爺?shù)睦褷斈且惠厬?yīng)該是在清朝開了個窯廠,因為兵荒馬亂的,姥爺轉(zhuǎn)行做瓷器生意,他懂得燒瓷器的工藝,所以生意做得還不錯,因為什么瓷器在他眼里都沒看走眼過,人家都稱他法眼,但是那個菜壇子他沒看出怎么燒制出來的。這么多年來,找了好多古董鑒定部門,鑒定是真的,可沒辦法鑒定燒制工藝。
我半開玩笑地說,龔朝輝還指望那個假的菜壇子在期貨大豆市場上翻盤呢。李葉青淡淡地一笑,不再開口了。
我們一起洗漱,她給我的牙刷也擠上了牙膏,遞給我,我接過來忽然意識到,即便做夢,我也不會夢到這樣的場景,這是超出我的經(jīng)驗范圍的事情,一種美好的感覺,讓我全身松軟,我在她面前低下頭。
李葉青好像并不在意,她刷完牙,從鏡子里看著我,我小心翼翼地問,我回公司去了,可以嗎?她說,當(dāng)然了,做你們的期貨大豆生意吧,我已經(jīng)退出了,不過哪天開董事會的時候,我會讓你們了解真相。
龔朝輝終于召開了董事會。他面色陰沉,坐在會議室圓桌的首端,拿足了江湖老大主持公道擺平事端的派頭,直奔主題,公司的困境大家也知道了,缺少青弋江二期工程的資金,我要問的是,用什么辦法能保住大豆期貨的合約?
董俊說,”龔總,您賣了法人股后,我們只能止虧出局?!?/p>
我打斷董俊,”不到最后為什么要認(rèn)輸?這不是龔總的風(fēng)格?!?/p>
龔超輝自嘲地笑了一下,董俊的話沒錯,法人股流轉(zhuǎn)出去以后,我就不是地產(chǎn)公司的老總了,而且期貨被套牢,有可能就會被強行平倉出局。
董俊擺擺手,幾個工作人員抱著兩個裝有河晏水清尊的包裹小心翼翼放在了辦公桌的中央,一只是李葉青送給龔朝輝的,另一只是從李葉青家衣柜拿走的。董俊的眼晴熠熠發(fā)光,他換了一種語氣,逼問身邊的董事們,你們知道嗎?這叫河晏水清尊,在你們眼里,這就是泡菜壇子,可它是乾隆年間燒出來的寶貝,世上只有一尊,燒出來之后,就沒在民間出現(xiàn)過,當(dāng)年的老祖宗為了安置它,在圓明園給它建了一個河晏堂。
董俊低頭給自己續(xù)杯,喝茶,慢條斯理地問,龔總想把大豆期貨的價格抬高,解決目前的困境,我先考考大家,這兩個玩意中哪個是真的?
董事們竊竊私語,微笑地自嘲,這又不是古玩市場,我們是古董商嗎?
龔朝輝雙唇緊抿,呼吸平穩(wěn),小心翼翼地微微一笑,沒有吭聲。我清了一下嗓子,剛要開口,卻發(fā)生了一件意外的事件,簡直始料未及,轟然一聲巨響,圓桌上方的水晶燈突然墜落砸向桌面,爆炸的氣流飛濺到四面八方,而且不偏不移砸向那兩個泡菜壇子,周圍人驚恐萬狀,如蛇游竄,四散逃離,幸好沒有人受傷。
龔朝輝的眼球頓時被擠壓式地要爆裂開,他怒吼著,怎么回事?搞什么鬼?
混雜的聲響四處飛濺,遮住一切。
只有董俊不急不慌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拉著龔朝輝和我走到會議室門外的走廊上,意味深長地對龔朝輝說,和幾條人命相比,這算什么呢?
龔朝輝平靜下來,皺著眉頭對董俊說,當(dāng)初讓你來做期貨是我最真實的目的,我需要翻盤,把青弋江附近的所有地都拿下來,可你一下弄出兩個河晏水清尊,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且也不提前和我打招呼,讓我一點準(zhǔn)備沒有,你什么意思?
“做樓盤是假,你是想把青弋江所有的樓盤都轉(zhuǎn)給我,讓我背債,然后你想跑路,對吧?”董俊微笑地問。
“那又怎么樣?”龔朝輝狠狠瞪了董俊一眼。
“那么你認(rèn)為我會同意嗎?”董俊微笑地望著他。
“你威脅我?”龔朝輝忽然瘋狂地撕扯起手中的會議紀(jì)要,把它們撕成一條一縷,然后砸向董俊。
董俊并沒有氣惱,而是繼續(xù)慢條斯理地說:“可你為什么要把底牌告訴我,在生意場上把底牌告訴別人,就等于自己認(rèn)輸了。”董俊手指輕松地打了個響的。
四周終于寂靜下來,空氣里有一股酸腐的氣味,花盆、走廊以及所有的一切都像舞臺上的幕景,更像某種暗示,暗示龔朝輝和這個房產(chǎn)公司大樓似是而非的關(guān)系。
龔朝輝背著雙手,這使他的身體像被刀削過似的,又窄了幾寸,看上去更瘦,更高了。他俯下身說,董俊,既然大家都是兄弟,我就不會讓你吃虧的,做青弋江這個樓盤就是為了抬高樓價,因為真的河晏水清尊這件寶物就鎖在我的保險柜里,它價值三個億,遠(yuǎn)遠(yuǎn)超出這個樓盤二個億的競拍底價,我有底氣能在青弋江樓盤上賺錢,因為我有河晏水清尊保底。
“可你保險柜里的那個菜壇子要是假的呢?”董俊慢條斯理地問。
“放屁!”龔朝輝胸口像被攮了一刀。
“請你記住,世界上能保密的地方,只有自己的腦袋?!倍〈┰阶呃葥P長而去。
龔朝輝心里躥起更大的火,他要追趕董俊,揪住他,咬傷他。路過剛才的會議室,看李葉青正在會議室里指揮工人清理破碎的水晶燈和被砸得稀碎的兩只菜壇子。
李葉青堵住了他,“龔總,您放心吧,這兩只泡菜壇都是仿制的,我故意演了這出戲,是向您表明,您辦公室保險柜里的那只河晏水清尊才是真正的稀世珍寶。”李葉青的話,像刀一樣快捷有力地劈下來,話音一落,龔朝輝悄然長舒一口氣。
“不過董俊已經(jīng)走了,順帶著把你保險柜里的寶物也帶走了?!崩钊~青轉(zhuǎn)身冷冷地走了。
龔朝輝感覺屁股下墜,身體向地上墜去,但是他很快又站穩(wěn)了腳跟,他掏出手機,給董俊撥通了電話問他在哪兒,他懶洋洋地回應(yīng)說,“我就在樓頂上看看風(fēng)景呢?!?/p>
龔超輝又舒了口氣。
龔朝輝拉著我,遇到事情,龔朝輝總要拽上我,我倆氣喘吁吁地爬到樓頂,董俊正饒有興趣地雙手撥弄著泡菜壇子,見我倆深一腳淺一腳地逼近他,他雙手故意一松,一聲清脆的聲響,泡菜壇子被摔得粉碎,龔朝輝像瘋子一樣,怒不可遏地沖向董俊,被我一把抱住。
龔朝輝死死盯住董俊,伸出手扶住樓頂平臺的欄桿,鋼管冰冷,摸上去就像觸電,這種觸電的感覺,一下子把他打醒了,他呼吸似乎一下子停止了,我不明白你的話什么意思,真的究竟在哪里?
董俊慢悠悠地說,等一下你就知道了。他的腳步啪嗒啪嗒的響著,我和龔朝輝愕然地望著他從另外一個樓梯口走下去。
我低下腦袋往樓下眺望,看到董俊拉著李葉青往青弋江方向跑了,奇怪,他倆怎么爬到一艘水泥船上去了呢?船就靠在青弋江的橋墩下面,船上面裝的全是黃沙,他們要干什么呢?
龔朝輝氣息奄奄,嘶啞著嗓子說,“他們誣陷我挪用公司資金有證據(jù)嗎?還有我鎖在保險柜的那個河晏水清尊,是真還是假?”
我一把拽著龔朝輝的胳膊跌跌撞撞下了樓,直奔青弋江大橋,我倆抄小路,從另外一艘水泥船上爬到了橋墩邊,龔朝輝瞪大了眼睛,接著他的眼睛像被什么灼痛了,緊緊地閉了幾秒才睜開,李葉青和董俊依偎在一起,董俊手里拎著一個大帆布袋,邊上躺著一個銹跡斑駁的鐵皮箱。
李葉青雙手捂著臉哭,肩膀不能控制地抖動,董俊緊緊摟住她的肩膀,李葉青像個孩子,瘦弱的身體依偎在董俊的懷里。董俊瞥了一眼龔朝輝和我,嘴里喃喃地說,“終于找到了,她老娘言而有信,臨咽氣告訴了李葉青,可憐她父親到死都不清楚這個真玩意到底藏在哪兒?!?/p>
三男一女回到李葉青家的院子里,靠在一棵桃樹下坐下,陽光透過樹葉落到門上,枙子花、野菊花被斑駁罩著,變幻出一幅全新的圖案,又是一陣沉默,似乎誰也不愿意驚擾什么。
李葉青將一只冰冷的手塞進董俊的手掌里,她深吐一口氣,平靜下來。“這些日子,我一直住在這里,每到深夜我睡不著覺,感覺四周一片寂靜,萬物都消失了,那么奇妙的感覺,身體擺脫了肉體似的,深藍(lán)的夜,有一顆星星格外亮,他一點點像我移來,我真的看見了我的母親,還有我的父親?!崩钊~青消瘦的面孔更加淡然,沒有一點血色,散發(fā)出清冷的瓷質(zhì)的光。
董俊打破了沉悶的氣氛,“龔朝輝,你也看到了,真的河晏水清尊我們準(zhǔn)備交給政府,下面的賬怎么算,你自己看著辦?!?/p>
龔朝輝一臉的平靜,站起身,拉住我的胳膊,走進里屋,八仙桌上方的墻上掛著李葉青父母的相框。兩個杯盞形狀的燭臺,火苗在柔軟地飄搖,銅鑄香爐里的三支香火,裊裊的青煙,攀升到不可企及又虛無的空氣里。
“我倆再好好祭拜一次,算是正式告別吧?!?/p>
我渾身抖得厲害,等龔朝輝從地上爬起來后,我又在香爐里續(xù)了三根新的香,我瑟瑟發(fā)抖,跪在地上,不敢抬頭,香爐里的香頭燃盡,變成了灰白色,我依然看著墻上的相框發(fā)呆,鼻孔里嗅著依然寒冷但有些潮濕的香氣,我喜歡香氣里尖銳的冷和它帶來所剩不多的痛。
跨出里屋的門檻,龔朝輝從懷里掏出銀行卡和身份證遞給董俊?!拔逸斄?,我是輸給了我自己。那年我和李葉青母親事先談妥了,她把那個菜壇子給我,我給她一筆錢幫他丈夫治病,另外資助她女兒李葉青上大學(xué)。交易那天早上大霧迷蒙,她母親如約出現(xiàn)在大橋上,但她說這筆交易不做了,那是寶物,有機會要獻(xiàn)給國家。我覺得被愚弄了,一時沖動……唉,現(xiàn)在我來謝罪,替我把境外的資金重新轉(zhuǎn)到公司的賬號里吧,青弋江二期工程繼續(xù)運作。”
說罷,龔朝輝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就走了。不到一頓飯的功夫,我們都聽到了警笛聲。龔朝輝跨過一期青弋江樓盤頂層的鐵護欄,縱身跳了下去。
幾天后我去公安局自首,因為發(fā)生車禍那天我就坐在副駕駛上。
真相總會浮出水面,只是關(guān)系時間長短罷了。
李為民 2006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先后在《人民文學(xué)》《當(dāng)代》《大家》等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250多萬字,作品多次被轉(zhuǎn)載,出版兩部小說集《每個人都有秘密》《從明天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在蕪湖海關(guān)供職,任蕪湖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