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近八軼,妥妥一個不短的人生。
七十九年陽光風雨,父母姊妹而外,同學老師,玩伴閨蜜,同事同行,上級下級,自會認識很多人。有些人散淡相處幾十年;有些人一經(jīng)離開便又歸原來的陌生;有些人卻終身難忘,在心靈深處相伴你一生。
孫桂舫,我的高中班主任兼語文老師,便是那個影響我一生,從未忘懷的人。
我1955年考入莊浪中學(現(xiàn)稱一中),1961年畢業(yè)。學校創(chuàng)建于1942年,和我同齡。我12歲進校,她也才送出四屆初中畢業(yè)生。這個當時莊浪唯一的中學只是個初級中學,1958年學校合并,成立了高中,我是其首屆學生。我真正認識孫老師正是從這所高中開始,整個高中三年他都是我們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他知道我可能要早一些,應從我上初一開始,因為我當時是學校“名人”——個子和年齡都是學校最小的,又是最土氣的。
從1961年離校,到今年六十年,整整一個甲子。我們這一代,無可避免地隨著整個國家的命運潮起潮落。終于一切漸趨正常,我們卻已人到中年。
在那些蹉跎茫然的歲月,我沒有忘記孫老師:在工作稍微順利,心情舒暢的日子,我更時常想起他。今天當我拿起筆寫這篇小文時,六十年的時光似乎毫無痕跡。他仿佛就站在我面前,依然人在中年,依然那樣的親切溫和,依然那樣的厚重謙虛有著正統(tǒng)的儒家之風,依然那樣地謹慎小心,依然習慣性地搖著頭。而對于我,他的得意門生——這是我的感覺,但自以為沒錯——他眼里依舊有著欣賞和滿意,有著那種因我作文中的調(diào)皮話引起的忍俊不禁,也有著因我的不踏實、不用功而一臉恨鐵不成鋼的大不滿意。這時,他的頭會搖得更厲害了。
三尺講臺,便是一個教師的大舞臺。衡量一名教師的高下,自然首先是課講得如何。
孫老師不算一個口才好的老師,他甚至講話有點磕。但不光學生,就是老師們也公認他講得好。這完全是因為他有學識為底蘊。所謂熟極如流,照樣滔滔不絕。
枯燥的語文知識、語法、作文大要之類,他總是將其與那些美文范文捆綁在一起來講,并且以自己的體會來引導我們理解,我們聽得興致勃勃;遇到那些古詩詞和文學名著,他更是精神倍增,十分投入。他與那些作家與作品中的人物感情的共鳴,也裹挾著我們,使我們愛,使我們恨,使我們歡笑,使我們流淚,使我們得到鼓舞激勵,還有向往與鞭策。
他講古詩文,除了課本上選的名家詩文,像韓愈的《勸學篇》、李白的《靜夜思》、杜甫的《賣炭翁》等之外,還要大量引入課本上沒有的文章。印象很深的是對李白的詩,他不但增講了《月下獨酌》《早發(fā)白帝城》等很抒情、很勵志的篇章,更是講了《山中問答》:“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和李白的那些偉大不朽差不多人盡知曉的詩相比,這是一首“閑詩”,是作者一個人的“春游”??晌乙恢庇浀盟v解時瞇縫著眼睛,很享受的樣子,我們也完全感受到這“閑詩”之美,一直不忘。他曾以范仲淹的《岳陽樓記》講文章的結(jié)構(gòu)方法:并列的段落,排比的句子,層層遞進,最后提煉出“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這樣一個千百年閃爍著理想之光的主題,使我們從更深的層次、更廣闊的領(lǐng)域體會作品嚴格而又靈活的結(jié)構(gòu)和豐富的思想,這對我以后的寫作影響極大。他給我們講劉禹錫的《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時,反復吟詠其中的“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兩句,我當時也感覺很美,但并不真懂。不解老師讀這兩句詩時何以如獲獎賞,如得助力。后來我懂了,理解了。我懂得了詩人,更理解了老師。劉禹錫,這位偉大的詩人、思想家,正當年輕氣盛、才華橫溢時連遭貶謫,才名“被折”37年,但在遇到同樣偉大的詩人白居易時,他卻能以這種開闊的眼界、博大的胸懷寬慰朋友,也勉勵自己,更激勵了當時和以后的億萬國人。
印象更深的是,他講《孔雀東南飛》《琵琶行》《長恨歌》等愛情悲劇時,那種投入、沉重,那種身臨其境、深陷其中的傷痛?,F(xiàn)在算來,他那時也就三十來歲,不到四十,仍很年輕,可在當時的我們看來,談情說愛,他已是個過時過氣的人了。愛情的成功與失敗,歡樂與傷心,都是我們這些當時十七八歲、二十啷當,今天被稱作“男神、女神”的人的事兒,老師怎么那么傷神動情呢?有了解情況的人對我們說:孫老師在這方面是有真?zhèn)?、真體會的。好像他在上大學時和一女同學談戀愛,已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女方卻一聲“對不起”,和他拜拜了。他太傷心,太受刺激,幾乎振作不起來,他搖頭的病,便是因此落下的。此話不知真假。那時在我們這幫同學中,是很能傳點閑話是非,尤其是緋聞的??墒且蛑鴮O老師的敬重,大家不約而同地不再談論關(guān)于他的這些事,甚至刻意回避不看孫老師搖頭。
孫老師的這種講課使我們獲取了較為豐厚的語文知識,開闊了視野,更是提高了作文能力。他傳播的不僅是知識,更是對祖國文化濃厚的情感。這使我們印象最深,受益也最多。如今我已到了過目即忘的年紀,之所以對這些事、這些詩文還記得這么清,完全是因為我在獲得這些知識的同時傳承了這種對祖國文化的情感。多年來我因愛好而不是需要讀詩詞文章,范圍越來越廣,體會也漸次加深,而且能寫點文章,我以為這都得益于孫老師對我的影響。
課堂之外孫老師言談舉止都是中規(guī)中矩、小心謹慎的。他出身地主,并且好像是民主黨派。但因為他的厚道,與人為善,一直都過得平靜安穩(wěn)。粉碎“四人幫”后,新的時期到來,他和所有的老知識分子一樣,能夠心情舒暢、放手放腳地干他熱愛一生的教育事業(yè)了,他積極地干,愉快地干,他又擔任了一中的副校長。在這崗位和類似的崗位上,他站臺多次:教導主任,協(xié)理、代理校長等等都干過,而且干得扎實,干出了成效。不僅莊浪縣,在整個平?jīng)龅貐^(qū)甚至省上皆有名望。他曾是甘肅省第六屆人民大會代表,擔任過縣政協(xié)專職副主席;是第四屆、五屆省政協(xié)委員。有意思的是有一年他和他的三弟、武威一中校長孫冠芳,小弟、蘭州宗教局長孫世芳,同為省政協(xié)委員,一時“政協(xié)三委員”傳為佳話。孫氏兄弟的才能盡展正反映了新時代我黨知識分子政策的成功而陽光的轉(zhuǎn)變。冥冥之中,有大道大義存焉。
猶記我曾坐在莊浪一中女生宿舍的草鋪上,毫無懼色,不知羞赧地宣稱:“我將來要做作家或記者。”真是不知者不羞亦不罪!后來的事實是作家算不上,但工作后的多數(shù)時間還真從事記者、編輯工作。當然不是名記、名編,只能按我們老家的話說,算是“端那個飯碗的”。然而,能端得住這個“飯碗”,得益于我的母校莊浪一中,得益于孫老師對我的教誨,更得之于他對我的鼓勵。
對一個中學生來說,老師,特別是一個你崇敬到迷信的老師的表揚,便是最高的獎賞。我那時常得著孫老師對我的作文的贊美和表揚。我的作文他不但在我們班上念且講,更常在他教的其他班念,甚至拿到老師灶上在飯桌上念且大加贊譽。特別記得當我們學完了魯迅的雜文之后,老師讓我們也學寫一篇雜文。我寫的是《論傻子》,沒有指名道姓,但老師同學一看便知是寫我班一位趙姓同學。平心而論當時只為好玩,文章幽默詼諧,無一惡語,看者皆為之大笑不已。孫老師的批語是“諷刺尖銳,筆鋒如刀,但在同學中少用為宜”。自然又是一番在他所教各班和老師中的展示,結(jié)果是非但在本校人所共知,也傳到下邊一些鄉(xiāng)上的中學。當年“南湖中學”考入高中的同學竟贊我有“魯迅筆法”。這當然是幼稚孩子的幼稚話。負面效果是傷了同學臉面,那位趙同學竟寫了滿滿兩大張文字,貼在教室后墻上,對我破口大罵。我無所謂,倒是孫老師以一貫的溫和口氣,批評了他幾句。學完《花木蘭》,他讓我們將此古詩翻成白話文。我當時正好背下了許多美麗的辭藻,便試圖一展“學問”,在翻譯時很注重用詞,單是開頭寫花木蘭的家園就用盡華麗詞句。孫老師自然又是拿到其他班大講一番。有同學見了我便說:“寫得太真了,就像親自到過那地方一樣?!笨墒呛髞懋斘叶酶嘁恍┲?,常常想起此事,真有點兒赧顏。那是辭藻的堆積,頭重腳輕,老師真有點偏愛不公?。‘斎?,作為老師,他對我也是有批評的。他不止一次地說我“你個逛鬼”,“逛鬼”是我們家鄉(xiāng)話,意指不踏實、貪玩。幾十年了,這兩個字比其他那些夸我之詞更響亮地常響起在我的心頭,因為這是知者之言。終我一生,不踏實用功,便是我的最大缺陷,如果我能踏實刻苦地做學問,我的一生將會改寫。
孫老師的肯定與贊揚對我是非同一般的鼓勵,影響了我的愛好和進取方向,甚至決定了一生。本來在初中各門功課都學得不錯的我,到了高中便完全轉(zhuǎn)向了文學。那時我太窮買不起書,從學校圖書館到縣圖書館到處去借。從《紅樓夢》到《家》《春》《秋》;從高爾基到托爾斯泰、契訶夫、巴爾扎克,只要能借到手的都看。整個高中,讀了大量的中外名著,而且沉迷于小說中形形色色的人物的悲喜之中,語文、歷史課之外的所有課堂我都思想拋錨,根本不聽老師講解。數(shù)理化只在考試前臨時抱佛腳,突擊幾天,得個及格即可。這樣的成績自然使我一生與科學、技術(shù)、發(fā)明、創(chuàng)造等等高大上的事業(yè)無緣,但我對自己幼年的選擇至今無悔。我熱愛文學,從上學到工作,一直讀這方面的書,也大部分從事與此有關(guān)的工作。幾十年中難免磕磕碰碰,有時不小心還來個“馬趴”,可我一直很享受閱讀的快樂,享受寫點東西,或在這方面做點服務工作的快樂。而這一切皆得之于我在莊浪一中打下的基礎(chǔ),得之于孫桂舫老師對我的教誨。
臨近高中畢業(yè),有同學問孫老師,高考您對咱班誰抱最大希望?他即答:溫桂芬和潘玉坤。這句話成為我永遠的動力和壓力。肩負孫老師如此的厚望,而且,作為莊浪中學第一屆高中畢業(yè)生,我們無形中覺得自己有著展現(xiàn)學校教學質(zhì)量的重任。也因此,我這個“逛鬼”不敢懈怠,不能不努力。
人世倥傯,往事如煙。
2002年,孫老師走了,我只是聽說。一直后悔在他生前沒有多和他聯(lián)系。唯感欣慰的是1967年,學校一片混亂之際,我回趟老家,買兩個午餐肉罐頭去看他,拉點家常。
我想孫老師的一生是有憾的,也是無憾的。有憾是因為七十剛過,在現(xiàn)今還不算老,他一定有很多想干的事沒干成;無憾是因為他一直站在屬于自己的教學崗位上,不是做著經(jīng)國濟世的夢,而是一直踏實地干著事。幾十年中,不管人情世事激蕩變化,他雖然有時顯得有點吃力,但一直堅定地跟著時代跑。他將一撥又一撥農(nóng)村娃培養(yǎng)成才,使他們走向廣闊的世界,踏上各種服務祖國的崗位。他的思想,他的學問,得到了傳承和發(fā)揮,至少在莊浪人心中,對他有著永久的記憶。
溫桂芬 1943年生人。曾任《青海教育》雜志主編、青海日報社副總編輯、青海新聞工作者協(xié)會常務副主席等職。高級編輯,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