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
詩人高橋睦郎在中文閱讀圈是個較陌生的名字,遠比不上他的同代“詩兄”谷川俊太郎的大熱。十幾年前,我?guī)缀跬瑫r認識兩位詩人,不過,自然地,我更喜歡冷門又冷艷的高橋。
2009年首屆香港國際詩歌之夜,高橋睦郎和我同屬受邀詩人,或許因我會說一點日語,且早在1990年代就讀過他的散文詩,詩人中高橋幾乎只和我說話。即使如此,他說過的話也沒有超過20句吧?我的鏡頭倒常常留下他頂著花白頭發(fā)徘徊在各種邊緣的小個子身影——派對邊緣、碼頭邊緣、游艇邊緣、詩的邊緣。
高橋睦郎1959年出版第一本詩集《米諾托,我的公?!窌r,就是一個邊緣人了。一方面,他是當時罕有地流露出自己的同志取向的詩人;另一方面,他的詩沉迷于少年的愛欲和死亡,這個沉迷延續(xù)了半個世紀。他還同時用短歌、俳句去書寫這兩者,在那時的日本,只有寺山修司做類似的實驗。
17歲時,我在《黃金幻想》里第一次讀到他的詩,印象極深,那幾首詩幾乎已包含了他所有詩的母題:
“我猛然想起一位老者的話:‘當少年被人看見時,他就不再是少年?!谑俏覞M懷好奇地偷覷那蕩著秋千的可悲的少年。
呀!我大吃一驚。蕩秋千的少年,不正是我自己嗎?那是另一個我——但再仔細一看,卻又不見那個少年——另一個我,只有空蕩蕩的秋千不停地晃來晃去?!保ㄕ浴肚锴А罚嵜駳J譯)
頭發(fā)蒼白的高橋睦郎,曾經(jīng)也是一個被投射欲望的美少年,這早已是日本文壇公開的秘密。剛出道的高橋深受三島由紀夫賞識,不久更成為三島的“男友”之一,而在三島切腹“殉國”前夕,他和高橋進行了神秘會面。關(guān)于這次會面,高橋有不同版本的記載,亦真亦幻,亦愛亦欲。今天我在《晚霞與少年》里讀到這首《薔薇樹》,無疑提供了最詩意的答案。三島最著名的影像,是由攝影大師細江英公拍攝的系列“薔薇刑”。
“我那勇猛的戀人啊,你是薔薇/略顯蒼白、漲滿情欲的薔薇/我在你面前跪下/我顫抖的雙臂擁抱,你的雙腿是薔薇/我緊閉的眼瞼周圍/有充滿氣味的草叢/帶露的薔薇嬰兒,在曙色中熟睡/宛若古希臘的請愿者,緊緊依偎在我的上面/在陶醉般張開的手指上,在揚起的下巴上,不知不覺間/你變成了一株倔強的薔薇/那葉子吞噬著日輪”(田原譯)
越過前面這些典型愛的隱喻,最后一句可謂高橋睦郎對三島由紀夫獨特的理解,一般人覺得對天皇的忠君思想吞噬了作為作家的三島,但這里,偏偏是三島以其死亡作為一種美學(xué)吞噬和改造了“日輪”——天皇的威權(quán)。
最后,在一首名為《修辭(給非人或許不是的三島由紀夫)》這樣直呼其名的詩里,高橋自己也終于解脫。被神圣或者惡魔化的三島由紀夫的尸骸,詩人高橋以最親愛之人的口把它還原到具體的感官之物,也擺脫了三島自己進行的修辭矯飾,反而更接近三島小說《殉國》中暴烈的虛無。
“少年是樹/如果砍掉了頭部/夜晚就會從那里滲出/仿佛樹液滲出……”這個砍頭的少年是過去的高橋睦郎也是他對三島由紀夫這樣的人的招魂,替后者挽回了清白和純粹。我曾經(jīng)在深夜的海前面注視這一個壓抑著身體里巨大的能量的瘦小老人,幾乎把海潮的聲音誤認為是他的駭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