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吾生者善吾死”

沈棲

大凡生者，對死亡都是忌諱的，奢望遠(yuǎn)離之。但是，只要你熱愛自己的生命，同時也熱愛他人的生命，那么，當(dāng)你生命漸盡，行將回歸大地時，理當(dāng)感到慶幸。明末清初思想家王夫之說：“壽夭，正命也，皆莫不吉”;“生死者屈伸也……有一日之生則盡一日之道，善吾生者善吾死也，樂在其中矣”。（《周易內(nèi)傳》）由此看來，這位先賢對死亡顯得極為豁達、通脫。

我認(rèn)為，每一個“善吾生者”唯有“善吾死”，方才臻于“樂在其中”的境界。

死亡也有審美意義

鑒于生命的戛然而止，死亡似乎多帶有悲催、絕望、恐懼的色彩。其實不然?！吧莆嵘呱莆崴馈钡倪壿嬊疤崾且獜纳缹W(xué)的視角認(rèn)識死亡，體悟死亡的審美意義和價值。

“生時愿如火花，死時愿如雪花?！杯偓庍@兩句短語言簡意賅地闡明了生與死所具有的審美意義和價值，這是她對人生“謝幕”的審美感悟。

人類降世，生死相依。死亡是生命的終結(jié)，又是生命的開始，因此生命美學(xué)涵蓋死亡審美的態(tài)度和觀點。智者哲人往往是以生命限度的視域來觀照死亡之美，發(fā)現(xiàn)死亡之美并不亞于生命之美，或言之，它是生命之美的另一種載體。如日本著名畫家、作家東山魁夷在《一片樹葉》一文中生動地論述了人的生死輪回：“葉落歸根，絕不是毫無意義的自然現(xiàn)象。正是這片片黃葉，換來了整個大樹的盎然生機，這一片片樹葉的生長和消亡，正標(biāo)志著四時的無窮變化。同樣，一個人的死關(guān)系著整個人類的生?！闭f得情趣橫溢，意蘊雋永。至于英國哲學(xué)家羅素則將人的死亡喻作“涓涓細(xì)流沖進巖石，跳過瀑布”最終“匯入大?！?美國小提琴大師梅紐因?qū)⑷说乃劳鲆暈椤熬拖竦胶舆吶ジ耙粋€快樂的野餐似的，載歌載舞”。兩者所描繪出的富有詩意的畫面，都蘊含著深刻的哲思：逝者正是從滾滾紅塵的有限走向冥冥之中的無限，達到生命的永恒。恰如21歲就永遠(yuǎn)也站立不起來的作家史鐵生所說：“死，不過是一個輝煌的結(jié)束，同時是一個燦爛的開始?！?/p>

把握自身的“死計”

“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德國詩人荷爾德林的這一詩句令人神往。倘若人類的思考維度立足于人的生存和死亡的本質(zhì)乃是生命的轉(zhuǎn)換或輪回，那么，人死亡后和生存時是一樣亟待詩意地棲居。海葬儀式上出現(xiàn)的那行字——“在大海中詩意地棲居”，既彰顯出這一生命歸宿形式融哲理和詩意于一體的意涵，又具有化解悲痛情緒、提升精神境界的作用。

近讀南宋高宗時端明殿大學(xué)士洪邁《容齋隨筆》，書中轉(zhuǎn)述了他的朋友中書舍人朱仲友的一段話：人的一生，從幼小到老邁歷經(jīng)“五計”——生計、身計、家計、老計、死計。且不論這種劃分是否科學(xué)與準(zhǔn)確，但它對于認(rèn)識人生軌跡多少有著一定的參考價值。如“死計”：“六十以往，甲子一周，夕陽銜山，倏而就木;內(nèi)觀一心，要使絲毫無慊，其名曰死計?！比私K究是由垂垂老矣繼而“倏而就木”（所異的是，現(xiàn)如今人的壽數(shù)已不是60，而在80歲左右），倘要真正做到“內(nèi)觀一心”“絲毫無慊”（慊：憾、恨），不回避死是一回事，以什么態(tài)度直面之則是更為要緊。我激賞“人人都要老，但愿優(yōu)雅地死去”的自信和坦誠。行筆于此，我忽而想起了法國哲學(xué)家讓-保羅·薩特是如何把握自身的“死計”的。

薩特晚年頗為糾結(jié)，衰老將他逼入死角，且患有高血壓和糖尿病，尤其是視力的喪失（幾近全盲），幾乎無法閱讀和寫作。雖說病痛纏身讓薩特抑郁，卻并沒有擊垮薩特。他追求“活著是永恒的”，但拒絕強加的永恒，只想獨自去探索，體認(rèn)來自真實的個體感受。薩特用一種奇怪的方式來對待生命：他不肯放棄吸煙、喝酒等生活習(xí)慣，認(rèn)為這樣活著才是自由的，可他又希望人們祝自己“長壽”。生的追求和死的欲望如此強烈地纏繞在同一個人的生命中，跨越了51年契約式愛情的波伏瓦曾在《告別的儀式》中對此作出了一個“假設(shè)”：“薩特是自己命運的主人?！币驗樗卫伟盐罩陨淼摹八烙嫛?，孤獨地行走在這個世界上，不被盛名所誘惑，不被各種漂亮的詞語所左右，不因人間瑣碎的溫馨而停留，度過了自我滿足的真實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