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狂狷不羈的老頭兒，走了

瓜田

突然看到北大許淵沖教授6月17日仙逝的消息，十分震驚，惋惜，且感慨。啊，這個100歲的老頑童，離我們遠去嘍。我不認識許老，但他一出場便展現(xiàn)出的與眾不同的做派，把我征服了。所以，我抑制不住地喜歡他，不斷關(guān)注他。網(wǎng)上有一點點他的動靜，我都會打開仔細瞧瞧。

對許老的特立獨行，我心向往之，而不能至。因為學(xué)許老需要有兩套本事：一是業(yè)務(wù)上成就大，不是一般的大;二是自信滿滿，也不是一般的自信爆棚。像我等俗人，后一條還好辦，吹牛的厚臉皮可以有，但肚子里沒有干貨，沒有分量，與自豪狀不匹配，這就成了吹牛的騙子了。北大能在他去世前兩個月為他舉辦一個百歲慶生活動，各地趕來的老學(xué)生們也給他密集地過了兩次生日，這些活動都辦得太好了！許老親眼見到了學(xué)生們對他的熱愛，學(xué)校和社會對他的認可。許老沒有遺憾，我們大家也都沒有遺憾。

恕我孤陋寡聞，在2017年央視舉辦“朗讀者”節(jié)目之前，我真的沒有聽過“許淵沖”這個名字。搞翻譯不稀奇，稀奇的是這位老教授沒有一絲“謙恭”的樣子，竟然一出場就大言不慚地宣稱，自己是“書銷中外百余本，詩譯英法唯一人”，還把這副聯(lián)子印到了名片上！這太另類了！讓幾千年來一貫以謙恭狀示人的中國知識分子情何以堪！我有把握斷定，當(dāng)時多數(shù)觀眾跟我的感覺是一樣的：這位老教授太不謙虛，太不老練，太沒有心眼，太不懂得保護自己。這樣桀驁不馴，牛氣哄哄的，怎么在知識分子堆里玩呢？

儒家文化圈的人，都“謙恭”得很，非獨中國人如此，日本人搞得好像比中國人還厲害。這套做派，到底是“謙恭好禮”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應(yīng)該加以肯定和發(fā)揚，還是一種毛病，需要自??？恐怕也值得討論一番。搞一個參照系，歐美人在這方面就比較坦誠，不那么假模假式。中國人的這一套，是在儒家思想大醬缸里浸泡多年學(xué)會裝蒜的結(jié)果。這里有圓滑的示弱的處世技巧。一個人以超低調(diào)的面貌出現(xiàn)，便于保護自己不受損害，避免當(dāng)“出頭鳥”和“出頭的椽子”遭到群毆。

第一時間聽到許老說自己是某領(lǐng)域的“唯一人”，即便是大實話，也還是不得勁，不舒服，沒有好感。心里想，這個話，還是從別人口中出來才合適啊，怎么能自己說呢？好在我馬上就意識到，是我這里出問題了，而且進而認識到，我已經(jīng)是在柏楊先生說的這口大醬缸里腌咸了。今天突然遇上一個淡的，口味不對，不習(xí)慣了。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其實心里蠻悲哀的。

事后，我在網(wǎng)上研究了許老的材料，才知道，他不僅獲得了“中國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還拿到了“‘北極光’杰出文學(xué)翻譯獎”，這個是國際翻譯界最高獎項，在他之前亞洲人還從來沒有摸過。這樣一個不會裝（此處省略一個字）的直來直去的老知識分子，在那些年頻仍的政治運動中竟然得以幸存，而且后來名堂還越搞越大，也確實是個有點偶然的奇跡。

一個人的稟性是很難改變的。有些人真的徹底改變了，但同時也就徹底報廢了，成了一具毫無思想、毫無作為的行尸走肉。許淵沖沒有改，所以沒有廢掉，能夠一直很本色地走過人世間。朱生豪是翻譯大家，他翻譯了許多莎士比亞的作品。To be or not to be， this is the question.朱生豪的譯文是：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問題。在人們談起漢姆雷特這句臺詞的時候，都會引用朱生豪的譯法。其實，“生存”和“毀滅”，這兩個詞，都太大了，用在個體生命上，顯然大而無當(dāng)。這見解，也許誰都知道，但誰都沒有說，許淵沖就說出來了。莎士比亞全集，他翻譯了14本，停下來了，理由是莎翁的書，有些也不好。這個話，一般人也不會說。許老的翻譯，量大而質(zhì)高，以“音美、形美、意美”三美為旨歸。于是他對自己的評價是：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人，能做到中英法互譯。五千年來，只有我這么一個人！這評價，真讓人有點害怕，因為沒聽過有人這么評價自己呀。這是狂妄、自負嗎？不是的，是實話實說。大家送他一個“許大炮”的雅號，還真不是浪得虛名。

絕大部分時間沉浸在翻譯世界里的許老，活出了一種絕對意義上的自我，表達也始終激烈、固執(zhí)，跟周圍人格格不入，這樣很容易就會被周圍的人貼上“簡單”“自負”的標(biāo)簽。我們不妨設(shè)想一下，許老如果變得很復(fù)雜，很隨和，很有心機，很善于適應(yīng)環(huán)境，很溫良恭儉讓，能做到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他還能不能一心撲在翻譯事業(yè)上，并獲得“北極光獎”呢？恐怕很難了。許老在世俗世界里無疑是笨拙的，也會因此失去不少東西，這也是一種犧牲吧，但付出這種犧牲，能夠取得巨大的成果，還是很值得。在知識界，就是有許淵沖和陳景潤這樣一種類型。這種人，業(yè)務(wù)能力和水平都出類拔萃，能出大成果，但應(yīng)付世俗社會卻一竅不通，甚至笑話百出。這種人，中國有，外國也有。我們能不能寬容一些，珍惜這些人才，讓這些人的個性和本色不受打擊，不受刁難，就鼓勵他一門心思搞他的學(xué)問？對他來說，學(xué)術(shù)就是他的命，他的生存方式。許老在十年浩劫中屁股被打成了紫茄子，回到家最緊急的事情，卻不是療傷，而是吹飽一個救生圈，以便坐下來把挨斗的時候想到的“惟馀莽莽”和“頓失滔滔”的譯法記下來，以免忘了。這種可憐的人，你還欺負他，不是喪良心嗎！

許老這類人性格上的簡單、自負、固執(zhí)，并不是什么優(yōu)點。他的翻譯理念和對具體字句翻譯上的推敲、斟酌，也都是一家之言，也并不是不可以討論的，誰對真理的認識，也不可能絕對正確。讀到一篇文章，說翻譯《追憶似水流年》時，班子剛剛搭好，群情振奮，摩拳擦掌。這時候，許老站起來了，說道：這本書的書名，必須叫《追憶似水流年》，否則，我馬上退出！我的個天，這叫什么事嘛，要挾呀。這種做法，還能跟別人合作干事情嗎？后來書名果然是尊重了許老的意見，我不知道是這個書名最貼切，還是大家不跟他一般見識，讓了步。

中國文人中時常會冒出幾個狂狷之士，留下一串故事，點綴甚至滋潤著這個有點乏味的群體。大凡狂狷之人，必有些非同尋常的本事，如果大家都因為這些人的個性而排斥、打擊他們，可能就把一個天才毀掉了。譬如屈原，此公肯定是恃才傲物了，一直認為“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人也沒少得罪，最后不見容于朝廷，孤立得很，只好一死了之。還有，嵇康、阮籍、陶潛、王勃、陸游……名單可以拉出長長的一大串。離我們最近的，是民國時代的大學(xué)教授劉文典。此公學(xué)問大。他的《莊子補正》受到陳寅恪的好評。陳寅恪在給他做的序言中說：“先生此書之刊布，蓋將一匡當(dāng)世之學(xué)風(fēng)，而示人以準(zhǔn)則，豈僅供治莊子者之所必讀而已哉！”有了這個評價，我們對劉文典的狂放，就覺得可以容忍了。劉文典說：“古今以來，真懂《莊子》者兩個半人而已。第一個是我劉文典，第二個是莊周，另外半個嘛……還不曉得！”至于他當(dāng)安徽大學(xué)校長的時候，與蔣介石對罵乃至對打的傳聞，因無法核實，不提也罷。一個人有本事，狂就狂一點嘛，寬容他一點，他對環(huán)境也造不成什么污染和破壞。別人想狂，也得想想自己有沒有狂的本錢。

縱觀歷史，狂狷之士在中國是個很獨特的現(xiàn)象，絕非可以人為地營造出來。一個開明的社會環(huán)境，應(yīng)該允許這種人順利地發(fā)展，為社會創(chuàng)作出大的精神財富。我忽然想起水稻專家袁隆平。當(dāng)年他也有些狂狷之態(tài)，偶爾冒叫一聲，險些釀成大禍。他居然對偉人親自制定的“八字憲法”妄議起來，說里面丟了一個最重要的字：“時”。有人提醒他，這可不能亂說的，是偉人定的。他居然繼續(xù)妄議道：偉人也不是學(xué)農(nóng)的。我就很替他慶幸，小環(huán)境竟然沒有把他搞掉。如果當(dāng)時搞掉了，幾十年后這個為人類立了大功的水稻專家，就沒有了。

許老逝矣，哲人其萎。我最擔(dān)心的，就是許老狷狂的做派，千萬不要薪火失傳。我忽然想到，以前曾在網(wǎng)上見到一篇寫兩個70后精英的文章，記得說的是馮唐和羅永浩。這兩個人，在商界折騰得風(fēng)生水起，還不耽誤一本一本地寫暢銷書，端的了得。記得羅永浩是這樣說的：“希望那些喜歡用‘槍打出頭鳥’這樣的道理教訓(xùn)年輕人，并且因此覺得自己很成熟的中國人，有一天能夠明白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有的鳥來到世間，是為了做它該做的事，而不是專門躲槍子兒的?！边@話說得多么好哇，真有點氣勢哩。有這樣的人接班，繼續(xù)狂下去，人世間才不會寂寞，也使我們這些老人對未來充滿了希望。中國人太需要這種實事求是的張揚精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