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毛相林,現(xiàn)任重慶市巫山縣竹賢鄉(xiāng)下莊村黨支部書記兼村委會主任。我來給大家講講下莊的那些事。
“井底”下莊,與世隔絕
屈指一算,從1997年到2021年,20多年時間在一個村、一條路上烙下了太多的印記。
下莊村不像是村,更像口井。在下莊流傳著一個順口溜:“下莊像口井,井有萬丈深;上山鼻杵路,下山腿發(fā)怵;來回走一趟,眼花頭又昏。”這是老下莊村的真實寫照。
這個像井的村子,坐落在巫山縣竹賢鄉(xiāng)的大山深處。全村4個社,96戶、近400人住在“井底”。從“井口”到“井底”,垂直高度1100多米,“井底”海拔僅200余米。過去,我們與外界聯(lián)系,只有三條小路。由于條件所限,一直到1999年,全村還有100多人沒到過縣城,甚至還有50多人沒去過30公里外的騾坪場鎮(zhèn)。
從我記事起到1997年,有23人因在懸崖砍柴或走路而摔死,有75人摔傷或致殘。每年70余噸化肥及生產(chǎn)生活物資,全靠高腳背簍背進山;每年生產(chǎn)的40萬斤糧食因山路險要出不了山;年產(chǎn)500頭毛豬不能運出“活口”,只得化“整”為零賣臘肉;90多歲的楊婆婆自從18歲嫁到這里后,就再也沒有出過下莊。
說這口不是井的“天井”逼窄了人的視野,限制了人的出路,束縛了人的手腳,一點不為過。很多人曾有疑問,我們?yōu)槭裁匆欢ㄒ谙虑f,為什么不整村搬遷出去。原因有兩個,一是下莊這片土地雖然是個“天坑”,但也是祖祖輩輩用心血和汗水打造出來的,這里風景很優(yōu)美,土地很肥沃,我們舍不得這片祖祖輩輩居住過的土地。二是人窮志不窮,我們決心開山鑿路,既不想給其他村子增加負擔,也不想給黨和國家添麻煩。
要有出路,必須修路。最初堅定修路的念頭,是在1997年初。
當時,我剛接任下莊村黨支部書記,到縣城黨校參加村干部培訓班。我看到原來跟下莊一樣窮的七星村因為有公路,發(fā)展得越來越好,土房茅屋變成了水泥屋;其他參加培訓的村干部都穿襯衣、皮鞋,而我卻穿著爛解放鞋。我既為自己,也為下莊村村民感到心酸。
回來時我坐在老下莊的“井口”之上,看著萬丈絕壁下的下莊,心底翻江倒海:改革開放這么多年了,外面的世界一天一個樣,如果再過些年下莊還是老樣子,我這村支書就有愧村民,簡直就是白干了。村里的年輕人不愿留下來,村外的女子不愿嫁進來,我意識到如果再不做出改變,我們可能就是最后的下莊人了。
我下定決心,要努力改變下莊村的落后面貌。要想富,先修路,要想改變,唯一的“突破口”就是修路。
絕壁開路,百折不撓
回村的當晚,我就召集村民開群眾會,正式將修路的想法提出來。
在會上,有部分人支持修路,但是更多的人搖頭或者持觀望態(tài)度。一無資金二無機械,要硬生生在懸崖上鑿出一條路,當時幾乎沒有人有這個底氣和勇氣。
我扳起手指頭給大家算起了細賬:就算我們村每個人每天只搬20斤的石頭、泥巴,每天可以修1米,20年我們可以修15里路,只要有決心,我們絕對可以把路修通。我跟大家說:“山鑿一尺寬一尺,路修一丈長一丈,就算我們這代人窮十年、苦十年,也一定要讓下一輩人過上好日子!”通過反復溝通,多次協(xié)調,大家總算達成共識,同意修路。
沒有錢,修路就是一句空話。為盡快啟動修路測量工作,我勸說母親拿出了半輩子攢下的700元養(yǎng)老錢,作為第一筆修路資金。之后村民們東拼西湊,一共籌集了3960元,請了專業(yè)測量師完成公路測量。為了購買修路物資,我又把妹妹寄存在家里的3000元家具款拿出來。但是修路開銷大,沒多久錢又花完了。我只好賣豬賣糧,后來以個人名義向信用社貸款1萬多元。
1997年農歷冬月十二,我們終于在魚兒溪畔炸響了修路的第一炮。那一天,隨著炮聲響起,很多人激動地哭了,這是幾代人“改天換命”的愿望。然而,在絕壁上開出一條路,遠比想象中更加艱難。沒有工具,我和村民們就腰系長繩,用大錘、鋼釬、簸箕等簡單農具懸在空中鉆炮眼。沒有地方立足,我們就在山崖上開一炮,將炸開的缺口作為“立足之地”,然后用手挖,用腳蹬。高山絕壁沒有人家,我們就喝泉水、睡山洞。睡覺時,我們還要在腰上拴一根繩子,以防晚上翻身掉下懸崖。
為早日修通絕壁路,我最長一次在工地上駐扎了3個月沒回家。有一次,村民楊亨雙站在懸崖邊鉆炮眼,腿抖得厲害,頭頂還不時掉碎石。看到這個情況,我說,你們都別動,我先下去探探底。我是修路發(fā)起人,最重的活、最危險的活,我必須帶頭,我是黨員,我不上誰上。
修路是危險的,我們上工地前都簽了“生死狀”,我?guī)ь^簽字。我向天發(fā)誓,這次修路是為后代造福,為子孫修路,如果犧牲了,既不找村干部也不找老百姓。但當意外真的出現(xiàn)時,那種生離死別的感覺還是輕易擊垮了我們的心理防線。
1999年8月,26歲的村民沈慶富被峭壁上落下的石頭砸中頭部,掉下懸崖身亡;同年9月,36歲的村民黃會元被一塊巨石砸到300多米的深溝里。兩個月里接連失去兩條鮮活的生命,路還要繼續(xù)修嗎?還會不會有人犧牲?在黃會元的靈堂前,壓力與愧疚沉甸甸地壓在我肩上,我第一次對修路產(chǎn)生了動搖。
就在全村人陷入悲痛,內心彷徨時,黃會元72歲的老父親站了出來,當著全村人的面,說了這樣一番話:“我們這個地方這么苦寒,數(shù)十代的人受了這么多年的辛苦,哪怕我兒子死了,我也期望大家再努力一把,我們公路就修通了,就擺脫這個貧困了……”
老人的話擲地有聲,震撼著每個下莊人的心。我含著淚問大家:“同意繼續(xù)修公路的,請舉手!”聽著一聲聲響徹天地的“修”,看著一只只高高舉起的手,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渾身又充滿了力量。第二天,我?guī)е蠹疑狭诵蘼返墓さ亍?/p>
矢志不渝、百折不撓,是戰(zhàn)勝困難最堅強的力量。2004年4月,歷時7年,我們終于在幾乎垂直的絕壁上鑿出了一條長8公里的“天路”,下莊村人走出了“天坑”,幾代人的夢想終成現(xiàn)實。
路通的那天,我找來一輛車,把這條路從頭走到尾。全村男女老少,自發(fā)形成隊伍,跟著車走。隊伍中還有80多歲的老人,自己走不了就由年輕人背到公路上。走到終點時,我大聲對著鄉(xiāng)親、對著群山說:“今天是我們祖祖輩輩都盼望不到的,我們終于把這條路修通了。我對得起全村的村民,我們沒有辜負死去的兄弟們?!?/p>
我說著說著就哽咽了,村民們笑著笑著就哭了。
發(fā)展產(chǎn)業(yè),脫貧致富
2005年1月,兩合村合并到下莊村,村民委員會換屆時,我當選為村主任。
從村支書到村主任,雖然工作角色發(fā)生了變化,但我初心未變。雖然公路修通了,但“最偏遠的村莊、最貧困的群眾、最吊角的農戶”的現(xiàn)實寫照沒有變。戴著“貧困村”帽子的下莊村,讓身為黨員干部的我又難受又自責。我明白,要脫貧致富,除了修路還得發(fā)展產(chǎn)業(yè)。要打通致富路,困難絲毫不亞于當初修路,但下莊人絕不輕言放棄。
脫貧之路艱難而曲折。聽說漆樹值錢,我?guī)ьI村民培育出2萬余株漆樹苗,沒想到當年夏天全熱死了。見其他村種桑養(yǎng)蠶賺了錢,我又號召村民跟著學,結果桑樹長得不錯,蠶子卻死個精光。我還在村里養(yǎng)過山羊,最終也失敗了。一次次失敗,讓當初那些甘愿將命交出來,和我一起在絕壁上修路的群眾意見很大。我明白了“不能蠻干,得相信科學”的道理,然后主動在村民大會上作了檢討。
貧有百種,困有千樣,擺脫貧困,需要“一把鑰匙開一把鎖”。我暗暗發(fā)誓,一定要讓下莊村走出一條產(chǎn)業(yè)脫貧的新路子。一次,我在縣城吃到一種西瓜,覺得特別香甜,我又動心了。打聽到錢家壩的西瓜很出名,我和班子成員喬裝打扮成跑買賣的客商,把“觸角”直接伸到“瓜田李下”,偷師學藝,打聽銷路。一次不行兩次。腳底磨起泡了,我們套雙襪子又出門,直到把結滿圓滾滾西瓜的田地復制到下莊為止。下莊村終于有了第一個像樣的產(chǎn)業(yè)。
西瓜種植成功后,村民們信心大增。2014年,我又請來市縣農業(yè)專家對下莊村的海拔、土壤、氣候、水分、陽光等進行深入考察,最后確定發(fā)展紐荷爾柑橘、桃、西瓜三大脫貧產(chǎn)業(yè)。為了打消村民的顧慮,我和其他村干部一起,到產(chǎn)業(yè)發(fā)展較好的地方討教學習,摸清銷路,還買來書一點一點研究。我們一塊地一塊地走,一戶一戶上門教。幾年下來,全村種下650畝柑橘,每年增加收入200萬元左右。
我還結合下莊村實際,制定了“瓜果為主、多種經(jīng)營”的發(fā)展模式,鼓勵村民種芝麻、小麥,配套開榨坊和加工廠。如今,650畝柑橘套種了小麥、紅苕、土豆,150畝桃園套種了西瓜,全部按照綠色食品標準進行種植。
現(xiàn)在,我們下莊全村人均純收入8000余元;全村58戶人家,有42戶在騾坪場鎮(zhèn)、巫山縣城買房或建新房;村民們購置了小汽車、摩托車……
2021年2月25日,我被評為全國脫貧攻堅楷模,第一個上臺領獎。習近平總書記對我說:“你辛苦了!”我激動地回答了三個字:“不辛苦!”我生在下莊、長在下莊,能為鄉(xiāng)親們做點事,是我的本分,談什么辛苦呢?合影時,我坐在習近平總書記和李克強總理中間。那是我這輩子最幸福、最光榮的時刻。
在下莊文化廣場一側,有一塊“下莊筑路英雄譜”,上面刻著100多位當年以生命挑戰(zhàn)懸崖的村民姓名。不等不靠、敢闖敢拼、百折不撓的下莊精神,將被一代又一代下莊人傳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