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夢見床上躺著一只知了。那一天晚上他的腳趾疼痛,疼得他汗流浹背,但他沒有同別人說。忽然,他發(fā)現(xiàn)被子里有一只知了,碩大而光亮,蹬動著細腿,因為某種不堪言說的折磨而痙攣。國王溫柔地望著它,獲得了一個盟友。
終于有一個可以處死但不必要的盟友了,他想。知了油光水滑,甚至像是汗津津的。它某一條腿的某一關節(jié)正像經絡書中的紅點一樣劇痛,但是它不能說出來。國王用最珍貴的被子,細密輕軟,蓋在它渾圓的胸腹上,正如蛛絲一般。它的痙攣不小心替它掙扎出一半身子來,國王憐憫地盯著它。它的命那么短,不論它度過了其中幾分,都快要結束啦。
國王的腳趾已經不痛了。他挪到床沿,撲動翅膀飛出了窗子。
淡黑的天上有半個空落落的月亮,下面瞌睡的守衛(wèi),繁復的屋檐,寂寂的夜燈,都沉在水底。清風和藹地推搡他的翅膀,國王失去了他的腳趾,他看到一切。他們應該拆了這堵墻,還有這座宮殿。它們小得可憐。國王第一次意識到他的疆域并非卷軸里的圖畫——大得無邊無際,在他飛過無數(shù)山陵與溪谷后仍然綿延著??墒侵貛n疊嶂、大浪滔天處,國王飛不過去,只能停歇在顫動的枝頭。他失去了腳趾,也失去了一部分聽覺。他依稀感到江水正發(fā)出一種不停歇的、澄澈的喉音,像是無情的笑聲,枝頭正在顫動。有高山的地方總有霧遮,或許是奔騰的江流上漫起水汽,升到半山腰,被寒意翻作白結。國王顫巍巍的細足抓著顫巍巍的枝頭,月亮近得迫人。他看得一清二楚,那是個白茫茫的空匣子,一只傾覆的碗,淺淺的碗底,其內什么也沒有。四合月光如白練,疏涼涼懸住了,但它們傷不了我,國王想,現(xiàn)在無論白練還是鍘刀,都傷不了我了。他將口器伸入葉脈,嘗到甘美的汁水,他想起床上關節(jié)疼痛的知了,短命的知了,痙攣的雙腿蹬動蛛網(wǎng)般的絲綢。像一種本能的頓悟,他伏下身子,感覺腹部一塊輕薄的肌肉,用力鼓動起來,他開始放聲鳴唱。
于是黑夜更寂靜了,知了的叫聲充斥在他的國土。國王心滿意足地感到生命疾速流過,在他青黑的◎文\張可函軀殼中留下美妙的刮擦,夜晚過去了三分之二而我還活著。我過去做了一個夢,現(xiàn)在我醒來了。
知了已忍耐了一整夜的痛苦。它在一張錦繡燦爛的床里下陷,織物如鳥的唾液,一種鳴唱自千里之外手持月光的刀戟刺破了窗戶,它劇痛的關節(jié)發(fā)出號角聲,翅膀在某個神志不清的時分碎了,被它自己碾作粉塵。號角聲穿越床帳,穿越房門、殿門、宮門、城門,穿越阡陌、馬道、驛站、邊關,太陽忽然升起,霎時天地光華。國王看見凋亡的月亮掉在地上。
知了終于不叫了。知了想,它被走調的號角聲震醒,發(fā)現(xiàn)自己橫陳在床上。我夢見了一個國王——幾十雙輕柔的腳在織錦的地衣上踩著碎步,人們由兩面撥開床帳,將知了從繡被里剝出來,兩雙手為它披上龍袍,拈住腰帶系好。知了穿著重行頭攀向高枝般的龍椅,把破碎的翅膀落在被子里。朝堂之下一片白,像凋亡的月亮,立柱從堆疊的凋亡中長出,群臣俯伏,無人出聲,敞開的殿門外嘩然大明,光彩在階下截斷。龍袍要把知了壓壞了——它找尋著腹部那塊輕薄的肌肉,端坐起來,由喉嚨發(fā)聲,國王聲如洪鐘,但他無心理解自己在說什么。他望向敞開的殿門外無垠的光華,在河山的盡頭,一只死去的知了從枝頭掉下。
//摘自《中國校園文學》202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