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良
初夏的一天,我又一次見到了林遠辰。彼時,我正在給我的好姐妹小意打電話。
衡城的中午,陽光一如既往地燦爛,馬路對面醫(yī)院的門口突然出現(xiàn)了一張熟悉的臉。
這么多年過去,我在人群里一眼找到林遠辰的功力倒是一點沒減。急切地想要靠近他的沖動支配了我的身體,我忘記此刻還站在六七級臺階頂端,接下來的事情非常慘烈——我重重地和熱情、滾燙的瀝青馬路來了個親密接觸。
我成功地把腿摔折了,拖著一條腿挪到馬路對面的醫(yī)院里掛急診號。午間醫(yī)院人不多,我正擔心骨科沒人值班,就聽見護士小姐姐說:“林醫(yī)生,你還在呀!快來拍個片子!”
我一抬頭,就看到了白大褂上帶著“林遠辰”三個字的銘牌。
那一瞬間我心情復雜,想到了《道德經(jīng)》里有一句:“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h3>2
那天是林遠辰接診了我受傷的腿。
他對我在骨折的情況下還能一個人跑到醫(yī)院表現(xiàn)出不可思議。做好診斷之后,他開始手法嫻熟地固定夾板。看到我齜牙咧嘴的樣子,安慰了一句:“沒關(guān)系,回家好好睡一覺, 睡醒了就不疼了?!?/p>
我點了點頭,知道他根本沒有認出我來。只是,突然想到我們的第一次見面,好像也是以我光榮負傷為開端的。
我一直不知道他到底是哪一天開始出現(xiàn)在高一(10)班的。第一次月考,我考得不錯,好不容易把排在我上方的人名和臉都對上,只剩下最后一個,叫林遠辰。
小意掃視了一下,告訴我——他不在教室里,應該在外面打球。我把小意拖到了籃球場,小意抬手指了指人群里最惹眼的男生:“就是他?!蔽页鲩T太急,忘了戴眼鏡,瞇著眼睛剛打算靠近一點看看,不知從哪里飛來的一個籃球精準地砸到了我腦門上。
那個男生沖我走了過來,關(guān)切地問了句:“同學,你沒事吧?”他沒再打球,披著校服坐在樹下喝水。感受到我的目光,他皺著眉頭給了我一個擔憂的眼神。
我和林遠辰經(jīng)年以后的相遇,以我拄著根拐杖單腿跳出他的辦公室畫上了句號。
但那天之后,每天中午時分的醫(yī)大附屬醫(yī)院就時常出現(xiàn)一個行蹤鬼鬼祟祟的僵尸,我本人。在醫(yī)院后方的小花園里亂蹦的第三天,我如愿讓幫助病人做復健的他注意到了我。他穿著看診時的白大褂,初夏的風吹起他的衣角,又直直地吹向我的心里。他有些擔憂地問:“怎么過來了?是腿不舒服嗎?”
我忘了該回答什么,順嘴胡扯:“那個,那個夾板弄得我腿疼?!彼靡恢皇謳臀伊嗪檬稚系墓照龋硪恢皇滞熘业母觳玻骸拔覀?nèi)ピ\室看看。”
夾板竟然真的有問題,重新固定好之后,他抱歉地看向我:“不好意思,那天太著急了,犯了這種低級錯誤。”
“沒關(guān)系!”我達到了要見他的目的,正打算功成身退,卻又被他叫住?!吧蛐〗?,”林遠辰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我請你吃中飯吧。”
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林遠辰請我吃飯的地點就在醫(yī)院的食堂。菜品是一碗分量很足的大骨頭湯。林遠辰似乎怕我尷尬,一直說著一些有的沒的。這個中午,他同我說的話似乎比我和他共處的整個高中時期說的話還多。
畢竟,整個高中時期,我和林遠辰一半的交集都是通過他的好室友、我的好朋友陸錦南產(chǎn)生的。
那個時候,我用一根棒棒糖就能換來陸錦南拍的一張照片。我在Q Q上建了一個私密相冊,里面存著無數(shù)張林遠辰的照片。
高中時第一堂體育課,我拖著小意溜出體育館,藏在離籃球場不遠的樹后面,偷偷看林遠辰打球。
他個子高,胳膊又長,只要有機會控球,幾乎次次得分。我捂著嘴在樹后面興奮得亂蹦亂跳,一抬頭就猝不及防地對上了林遠辰不經(jīng)意瞥過來的一眼。
他看了我兩秒,毫無征兆地笑了。我的心臟漏跳了一拍,但下一秒,心動就變成了心肌梗死——因為非常不巧,他們的體育老師也看到了我。
自打那堂課之后,體育館的大門在上課時間段通通被鎖死,企圖溜出去到小賣部買奶茶喝的女生苦不堪言,我完全不敢說這是拜我所賜。這大概是我為數(shù)不多的主動時刻,畢竟大部分的時間里,我只敢偷偷跟著他,和他保持著不近不遠的距離。青春期的我實在是太普通了,能遠遠地看他一眼,已經(jīng)讓我覺得無比滿足。
林遠辰對我在中午時間段的固定出現(xiàn)似乎習以為常,我對林遠辰的了解速度突飛猛進。過了一陣,我們更熟了些,開始分享彼此的生活。我會和他談最近哪個綜藝節(jié)目好看,本來皺著眉頭抱怨新來的病人情況棘手的他會點開手機備忘錄,很認真地把那名字記下來,笑著告訴我——他回去看。
我本來以為這只是他出于禮貌的答話,沒想到第二天吃完飯之后,我硬要送他到醫(yī)院大廳時,他偏過頭告訴我:“那檔綜藝節(jié)目確實蠻好看的?!?/p>
我愣在原地幾秒。小路旁邊是一排芙蓉樹,一朵芙蓉花掉下來,落在他的肩膀上,我下意識地踮起腳來幫他拍掉,卻被他誤會,以為我沒站穩(wěn)要摔倒,想也沒想就伸出手來攬住我的腰。
空氣安靜了一瞬,我握著那朵芙蓉花的手尷尬地停在了半空。還是林遠辰先反應過來,我們不約而同地放下手,又一起笑了。
最后,我把那朵花遞給他,他順手放進了白大褂側(cè)面的口袋里,走上臺階,沖我告別:“沈暮語,明天見?!边@一句話在我腦子里面一遍一遍地回放,我即使瘸著腿,也覺得腳下生風。
這一陣,我離林遠辰太近了,整個高中時期,我離他最近的瞬間不過是他生日時陸錦南傳給我的一張照片。我絞盡腦汁,最后買了一頂棒球帽。
我沒有想到,那天高燒把我燒得神志不清,發(fā)消息囑咐小意把放在我課桌抽屜的禮品袋拿出來送給林遠辰。醒來時,手機界面上躺著一條來自陸錦南的未讀消息——是一張照片,林遠辰戴著我送給他的那頂帽子,坐在蛋糕前,笑得意氣風發(fā)。我拍了拍自己發(fā)燙的臉頰,怎么辦怎么辦,我的臉好像燒得更厲害了。
我的腿康復后我去醫(yī)院復診,林遠辰幫我拆掉石膏,但我沒有馬上站起來。因為我知道,當走出這間診室,可能就再也沒有理由自然地走進他的生活了。我深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林醫(yī)生,我們加……”
加個微信吧!我們加個微信吧!
我的話沒說完,因為林遠辰看向了正在說話的我。我從他的眼睛里面看到了七分疑惑和三分禮貌的笑意。一腔孤勇在這樣的目光里面消失殆盡,最后我說:“我們家……里有事,就先走啦!”林遠辰笑著說:“注意安全,最近不要做劇烈運動?!?/p>
我愁眉苦臉地給小意發(fā)了一條消息,小意罵我活該,這話我不知道聽她說了多少次,我連跟他說一句話、要一個微信號都不敢。
高三下半學期每一次模擬考,他的名字都高高掛在教學樓中廳的大榜頂端,一直到了高考。出成績的第二天班里聚會吃散伙飯,那個時候還流行著寫同學錄,幾乎每個人都帶了厚厚一本過來。陸錦南故意把林遠辰拽到了我面前,沖我瘋狂地眨眼暗示。
我愣是一句話也沒說出來,特意給林遠辰留的粉藍色同學錄的邊角被我捏在手上,沒有遞出去。待到飯局結(jié)束,我才猛然發(fā)現(xiàn)留給林遠辰的那一張不見了。
前一天,我查分數(shù),勉強上了江城的一所大學,和林遠辰所在的衡大醫(yī)學部距離上千公里。而我們之間隔的又遠遠不只是空間距離,因為我對他的了解一直都是單方面的,他可能連我的名字怎么寫都不清楚。
即使我鼓足勇氣敢把同學錄遞給他,即使我們交換了聯(lián)系方式,這樣的距離也并不會因此縮短一星半點。
暮秋的日子里,我收到了一條微信好友申請。那個人上來就問我喜不喜歡長跑。我當作健身房教練打的無聊廣告,置之不理。
我摔斷腿的三個月后,收到醫(yī)院發(fā)過來的復查提醒。復查那一天,我起了個大早,化了個妝,拿著病歷,打車去了醫(yī)院。當我攥著掛號單走進骨科診室時,卻連林遠辰的影子都沒看到。之前小護士似乎說林遠辰是實習醫(yī)生,我想,他可能實習期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吧。
他大概永遠不知道我為了這一天費了多大力氣,就像他根本不知道這么多年,我拼命追趕著他付出了多少努力……我用無數(shù)個挑燈夜讀的日子換來一個從江城大學來到衡大的機會,卻得知他離校申請實習進修的消息。你看,我們之間永遠差了那么一點。
我耷拉著腦袋走出醫(yī)院大廳,外面下著雨。平常我的包里都放著傘,偏偏這天我特意換了一個新包。空氣是潮濕的,地面是潮濕的,連我的眼睛和我的心都潮濕了起來。
就當我打算咬牙沖到雨里,體驗一把言情小說里悲慘女主角的待遇時,視線里面驀然出現(xiàn)了撐著傘的林遠辰。
“等了你一上午你都沒來,還以為你今天不打算復查了呢?!彼掌饌?,沖我說這句話?!吧蚰赫Z,你今天很漂亮?!边@是他對我說的第二句話。
第三句話是個問句,林遠辰問我為什么沒有通過他的微信好友申請,我完全記不得他什么時候加過我微信。后來,我突然想到那個人,于是問:“那個問我喜不喜歡長跑的人是你?”我手忙腳亂地翻出手機點通過,腦子一熱,就答應了和他周末一起去市郊參加半程馬拉松比賽。那天我站在終點百無聊賴地等了兩小時,在第50個人跑完全程之后,總算是看到了他。
他向我跑過來,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其實,你看,我可以跑向你的?!?h3>7
沒想到,時隔近五年,我還能拿到當初那張粉藍色的同學錄。
林遠辰的車停在醫(yī)院附近,他靠過身來,從副駕駛座前方的儲物格里拿出我的同學錄:“抱歉,遲了這么久才回復你?!?/p>
我的大腦仿佛一團亂麻,“林遠辰竟然認出我了”和“當年這張同學錄被林遠辰拿走了”這兩種思緒纏繞在一起。
如果說我的青春有什么遺憾的話,那一定是這張同學錄。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想,當時要是能勇敢一些就好了。所以,命運再一次讓我遇見他的時候,我下定決心要走到他的生活里,然后當作我們從來沒有相識過,發(fā)生一個新的故事。
可是—— 原來他其實一直都記得我。
我開始看那張同學錄。我寫了當時特別流行的一句:“林遠辰同學,不好意思,未經(jīng)你允許,我偷偷喜歡你好多年?!?/p>
下面是他的回復區(qū),我深吸了一口氣,身邊他的聲音突然響起——
“高中的時候,我喜歡打籃球,有一次不小心砸到了一個小姑娘。后來那個小姑娘就好像纏上我了,走到哪里都能發(fā)現(xiàn)她跟在我后面。她就那么跟著我,連一句話都不敢說。
“一直到了高中畢業(yè),室友把我拉到她面前,我看她連指尖都在發(fā)抖。其實那天不止一個女孩對我表白,我在想,她是不是也要說什么……可是,她沒有,就像我們之前無數(shù)次遇見一樣,她依舊什么也沒有說。
“大學后的假期我和幾個男生聚會,陸錦南把她的同學錄遞給了我,我忍不住問她的情況,他告訴我她一直不肯表白是因為覺得我們之間太遠了。后來我聽說她在很努力地學習,想要考到我的學校,我突然覺得等一等她似乎也可以。
“我沒想到會在開學前遇見她,她走到我診室里面的那一刻,我想,原來這就叫緣分??!
“提前見到她是緣分的話,那么高中時我總?cè)滩蛔∽呗窌r看一看身后,看她有沒有跟上;每次去江城都忍不住到她的學??匆豢矗辉僖姷剿龝r因為緊張想了好久措辭,最后為了和她多說話,故意說弄錯了夾板,好請她吃飯;在辦公室里坐一上午只為了等她,哪怕她并沒有來,又偏偏在我出去買午餐時過來了……這些事情,大概算得上是喜歡了吧。
“今天我讓她陪我參加這一場半馬,就是想告訴她,如果她因為膽怯還是不敢走近我的話也沒關(guān)系,我也可以奔向她的?!?/p>
濕透的掌心挪開,屬于林遠辰的那一塊回復區(qū)里,被我一直因為不敢看而擋住的一段話顯露了出來……
那一瞬間,歲月飛速掠過,把過去的我和現(xiàn)在的我重疊在一起。
我想起了年少時的自己,想起了多年前的春天他令我欣喜的每一道背影;想起了夏日里和他一起躲在同一個屋檐下的那一場雨;想起了秋天時我把衡城到江城的地圖路線設成手機屏保,計算著我們之間的距離;想起了冬天里我在結(jié)了冰晶的窗戶上寫他的名字,我坐在窗邊,等他的名字化成一滴水。
我想起了好多,可這些都敵不過那一句——“我也是,未經(jīng)你允許,偷偷喜歡你好多年?!?/p>
//摘自《花火》2020年12月A,本刊有刪節(jié),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