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忠 明
(1.華東政法大學,上海 200042;2.中山大學 法學院,廣州 510275)
在中國歷史上,為了實現(xiàn)強化皇權、管控編戶齊民的政治意圖,如何建構合理有效的官僚組織體系,用什么標準來選拔、考核、黜陟數(shù)量龐大的官僚群體,可謂政治和法律的根本問題。如果吏治不上軌道,國泰民安的政治理想就會落空。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制度設計者即已提出“任賢使能”和“循名責實”兩大原則。所謂“黜陟”,則是通過“循名責實”的考核以定賞罰。賞是升遷和賜爵上的獎勵,罰是行政和刑罰上的懲處。為了實現(xiàn)這一制度預期,帝制時代的政治改革家和行政實踐者不但設計了科舉、考課、御史等制度,而且制定了層層疊疊的律令典章。及至清代,上述制度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然而,誠如瞿同祖所言:“條文的規(guī)定是一回事,法律的實施又是一回事。某一法律不一定能執(zhí)行,成為具文。社會現(xiàn)實與法律條文之間,往往存在著一定的差距。”(1)瞿同祖:《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中華書局,2003,“導論”第2頁。這也是黃宗智所說的法律表達與法律實踐之間的背離。(2)黃宗智:《民事審判與民間調(diào)解:清代的表達與實踐》,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第11—13頁。換句話說,看似嚴密系統(tǒng)的法律制度,在實踐中難免受到來自外部的各種因素的影響,或因時代變遷導致法律滯后從而與社會脫節(jié),或因皇帝個人偏好、官場庇護網(wǎng)絡、吏治廢弛腐敗導致法律被規(guī)避、被濫用。
大凡讀過《紅樓夢》的人,對其敘述的這類故事肯定會有深刻印象。例如第二回寫賈雨村得了甄士隱的資助進京趕考后,一路得意中了進士,升了京兆知府。可是因他“有些貪酷之弊,恃才侮上”惹了眾怒,便被上司參了一本,以致“龍顏大怒,即批革職”(3)周汝昌校訂、批點《石頭記》,譯林出版社,2011,第20頁。。第三回講賈雨村從張如圭處得知“都中奏準起復舊職”的消息,馬上去林如海家找門路托人情,林如海答應“轉托內(nèi)兄”賈政幫忙,不久就如愿以償了。(4)同上書,第31—33頁。第四回寫賈雨村“補授了應天府,一下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詳至案下”。此乃薛蟠為了爭買婢女英蓮毆死馮淵一案。起先,賈雨村還算是認真:“豈有這樣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來?”一面簽派公差拘拿兇犯族人,以便盤問兇犯下落,一面簽發(fā)“海捕文書”拘拿薛蟠。但是,當門子(即原葫蘆廟小沙彌)道出“護官符”的利害之后,賈雨村的態(tài)度就發(fā)生了轉變,聽從門子的計策:“此薛蟠即賈府之老親,老爺何不順水行舟,做個整人情,將此案了結,日后也好見賈王二公之面?!贝稳丈脝柊?,賈雨村“便徇情罔法,胡亂判斷了此案。馮家得了許多燒埋銀子,也就無甚說話了。雨村斷了此案,急忙作書信二封,與賈政并京營節(jié)度使王子騰,不過說令甥之事已完,不必過慮等語”(5)同①書,第52—58頁。。這一招可謂一箭雙雕,既報了賈政幫忙起復舊職的恩,同時又送了王子騰一個很大的情,在夯實既有官場網(wǎng)絡的基礎上進一步拓展了新關系,把王子騰也納入自己的官場網(wǎng)絡。這種利用官場關系的故事在《紅樓夢》中還有一些,茲不臚列。讀者可能要說,這不過是小說家言,豈可當真!
其實不然。在清代中國的行政與司法實踐中,這類事情并不少見。本文以康熙年間李煦(1655—1729)所作《虛白齋尺牘》(以下簡稱《尺牘》)為素材,考察作者“經(jīng)營”官場網(wǎng)絡并且利用這一網(wǎng)絡謀利的若干事例,藉以揭示不同于法律規(guī)定的官場實踐的另一種邏輯。
必須指出的是,經(jīng)營官場網(wǎng)絡固然是為了謀利,而謀利則可視為經(jīng)營官場網(wǎng)絡的一種方式。這是因為,在謀利過程中既可以夯實舊的關系網(wǎng),還可以搭建新的關系網(wǎng),從而使關系網(wǎng)越來越大,謀利機會越來越多。至于搭建官場關系網(wǎng)的紐帶,不外乎是親族、師生、同僚以及同鄉(xiāng)。不過在有些時候或場合,人們花費時間、精力、金錢去經(jīng)營官場網(wǎng)絡,亦非全是為了外在的利益回報,而是出于內(nèi)在的情感價值,甚或是兩者兼而有之。(6)美國社會理論家布勞在分析社會交往時區(qū)分了兩種意圖,一是外在收益,二是內(nèi)在酬報以及兩者的混合。這對筆者分析清代官員經(jīng)營官場網(wǎng)絡的意圖很有啟發(fā)。參見彼得·M.布勞:《社會生活中的交換與權力》,李國武譯,商務印書館,2012,第79—90頁。
中國學術界對李煦的研究,可以說是紅學和曹學的衍生物或副產(chǎn)品。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自胡適于1921年發(fā)表《〈紅樓夢〉考證》這篇考證派“新紅學”的奠基之作以來,經(jīng)由周汝昌《紅樓夢新證》的助推,紅學與曹學并駕齊驅(qū)的研究格局已經(jīng)成為“新紅學”的傳統(tǒng)或典范。(7)參見胡適:《〈紅樓夢〉考證》,載《紅樓夢考證》,北京出版社,2015,第1—52頁;周汝昌:《紅樓夢新證》,譯林出版社,2012。關于“新紅學”的回顧與評論,參見余英時:《近代紅學的發(fā)展與紅學革命——一個學術史的分析》,載《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2,第2—33頁。鑒于曹寅與李煦的特殊關系(親戚、同僚、好友)以及曹家與李家相似的家世和結局——兩家皆為內(nèi)務府正白旗包衣漢軍,曹寅和李煦的母親均充任過康熙的保姆,他們跟康熙皆有非常密切的私人關系,兩人分別出任江寧織造和蘇州織造、輪流管理淮揚鹺政、先后均被抄家,只是李家的下場比曹家更慘(8)雍正元年(1723),李煦因巨額虧空而被革職抄家;雍正五年(1727),又因查出李煦曾經(jīng)為雍正的政敵胤襈購買蘇州女子而被定為“奸黨”之罪,免死發(fā)充打牲烏拉;雍正七年(1729),凍餓而亡。參見王利器:《李士楨李煦父子年譜——〈紅樓夢〉與清初史料鉤沉》,北京出版社,1983,第502—558頁?!芯俊都t樓夢》和江寧曹家,勢必涉及蘇州李煦和李家。(9)參見吳新雷:《蘇州織造府與曹寅李煦》,《紅樓夢學刊》1982年第4輯;楊乃濟:《透析江寧、蘇州織造衙門——兼議曹、李兩家之敗落》,《紅樓夢學刊》1987年第4輯;葉征洛:《由〈李士楨、李煦父子年譜〉來看〈紅樓夢〉》,《紅樓夢學刊》1989年第1輯;雷廣平:《曹寅、李煦與宋犖》,《紅樓夢學刊》2005年第6輯;馮其庸:《曹、李兩家的敗落和〈紅樓夢〉的誕生》,《紅樓夢學刊》2007年第3輯;王偉波:《李煦與曹雪芹祖母李氏兄妹關系再探》,《曹雪芹研究》2014年第3期;黃一農(nóng):《江南三織造所梭織出的曹家姻親網(wǎng)絡》,《曹雪芹研究》2014年第3期;皮述民:《蘇州李家與紅樓夢》,新文豐出版公司,1996,第115—225頁。這一紅學研究的考證范式,雖然對于讀者理解《紅樓夢》會有極大幫助,但它已經(jīng)偏離文學軌轍而進入了史學領域。(10)余英時認為,“考證派”紅學實質(zhì)上已蛻變?yōu)椴軐W,《紅樓夢》是“自傳說”的典范也已進入僵局,該是功成身退的時候了。參見余英時:《紅樓夢的兩個世界》,第10頁。筆者以為,未來的紅學研究,必須回歸到《紅樓夢》文本上來才是正道和出路。其實,曹學研究的空間已經(jīng)非常狹窄。另一方面,由于李家與《紅樓夢》的作者、評者和內(nèi)容也有關系,從而導致了某些紅學家轉而研究李煦及其家族。(11)參見皮述民:《蘇州李家與〈紅樓夢〉的關系》,《紅樓夢學刊》1991年第4輯;皮述民:《蘇州李家與紅樓夢》,第1—196頁;吳營洲:《李鼎其人其事——〈石頭記〉評批者脂硯齋行狀考辮》,《遼東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5期。隨之,與李煦相關的史料也被整理出版。(12)故宮博物院明清檔案部輯《李煦奏折》,中華書局,1976;李煦著,姜煌輯、王偉波校釋:《虛白齋尺牘校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李煦著,張書才、樊志斌箋注:《虛白齋尺牘箋注》,中華書局,2013。為了避免繁瑣注釋或無謂考證,下文凡是涉及尺牘的書寫時間以及相關官員的姓名、任職方面的信息,皆參考了張書才和樊志斌的箋注,不再另作說明。
李煦字旭東,又字萊嵩,號竹村。其父李士楨(1619—1695),號可毅,本姓姜,原籍山東省萊州府昌邑縣。崇禎十五年(1642),李士楨“從龍遼左,繼正白旗佐領西泉李公,即以李為氏”。順治四年(1647),參加“八旗掄才,以第十六名中選,授長蘆運判”(13)杜臻:《廣東巡撫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李公士楨墓志銘》,載錢儀吉編《清碑傳合集(1):碑傳集(上)》卷六十六,上海書店出版社,1988,第832頁。。康熙二十年(1662)歷官廣東巡撫,二十四年(1666)被參,以年老昏憒休致。(14)參見馬齊修:《圣祖仁皇帝實錄》卷一百三十一,載《清實錄》第5冊,中華書局,1985,第416頁。關于李士楨的為官經(jīng)歷,參見王利器:《李士楨李煦父子年譜》,第22—238頁。李士楨為官“廉介奉公,寬仁馭下,既久任,精詳時事,聲望甚隆”(15)周來邰纂修《(乾隆)昌邑縣志》卷六,載《中國地方志集成:山東府縣志輯(39)》,鳳凰出版社,2004,第486頁。。及其休致,當?shù)厥棵褫z耕罷市,無不奔走哀號而不能舍。(16)杜臻:《廣東巡撫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李公士楨墓志銘》,載錢儀吉編《清碑傳合集(1):碑傳集(上)》卷六十六,第832頁。另外,李煦在《致廣東滿撫軍》中還提到:“二家叔(李國屏)從海關司榷北歸,備述老先生為先大夫(李士楨)遺祠垂照,凡房宇昔被侵占者悉經(jīng)歸復,于荒祠修葺之后蒙錫以鴻文,立碑垂遠,寵愈華袞?!?17)《虛白齋尺牘箋注》,第331頁。廣東人為李士楨建過祠,足見政績不凡。這是李煦的家族背景,也是“簪纓巨族,閥閱大家”(18)鄭際泰:《李侯去思碑記》,額哲克修、單興詩纂《(同治)韶州府志》卷二十九,收入《中國地方志集成:廣東府縣志輯》,上海書店出版社,2003,第596頁。說法的來由。
對于李煦的為官和為人,王利器曾做過扼要的概括:
李煦以“簪纓巨族,閥閱大家”,初仕韶州府知府,繼以回避其父廣東巡撫李士楨,調(diào)浙江寧波府知府,既而入充暢春苑總管,又出任蘇州織造、管理滸墅關稅務,兼司揚州鹺政,時人如尤侗、鄭際泰,俱有“是父是子”之稱。張志棟《實政錄序》以為煦之“器識文藝”,與其父士楨“后先,他亦世濟其美”。他之調(diào)任紹興府知府,韶州人為立去思碑,建遺愛祠,鄭際泰《去思碑文》還說:“全無白璧之瑕,久有青天之譽?!奔笆貙幉?,“甫為政一年,頌聲大作,于是士大夫錄其詩若干首,登之剞劂,名之曰《李侯德政詩》”。及“奉命作服,為一人耳目之官”,又逢康熙“南巡四次,克己辦公,工匠經(jīng)紀,均沾其惠,稱為李佛子”。(19)王利器:《李士楨李煦父子年譜》,第5—6頁。忠明案:引文中“紹興府”,應該是“韶州府”。又案:“李佛子”,當為“李佛”;而“子”,乃“公子性奢華,好串戲……”此“公子”,即李煦之子李鼎。參見李銘皖修,馮桂芬纂《(同治)蘇州府志》卷第一百四十八,載《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7)》,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第764頁。
這一概括多少可以表明,李煦不只具有為官行政的能力,而且“善政多端”(20)同④。,因此時人作《去思碑》《德政詩》予以稱頌。不過勤能也好,政績也罷,都是一些概括的贊辭。(21)參見李果:《在亭叢稿》卷十一《前光祿大夫戶部右侍郎管理蘇州織造李公行狀》,載《四庫全書存目叢書補編》第九冊,齊魯書社,2001,第314—316頁。關于李煦的為官能力,史料殊少談及,但《尺牘》卻給我們留下了若干證據(jù):
吾弟十八日想經(jīng)上任矣……茅、梁兩相公皆老成練達之才,大弟當虛心請教,信心相托。目下署中雖是多人,而委用未妥,庶務即多貽誤,其刑名、錢糧兩項,各以諳練者任之總理;至于束脩,茅、梁二位每年俱給以二百四十兩。梁相公帶伊婿跟隨抄寫,不必多予束脩,每年量給酬勞。各驛遞上務須經(jīng)管得人,一切詞訟不可開手,致?lián)p聲名。愚前付一單,已約略大概,吾弟切須留意。再,徐州乃屬沖途,凡上下往來之人甚多,務必小心酬應,不可怠慢、忽略,以生怨謗。(22)同③書,第203頁。
官于斯土,不可輕言民情刁惡。況方當臨蒞,教化未行,尤不可先存“刁”“惡”兩字于胸中,以致嚴刑峻罰,民不能堪。且官以民為刁惡,民反以官為酷虐矣。惟臨民聽訟,溫厚和平,相待如家人,有不遵者,蒲鞭辱之。我以至誠感,民即以至誠應,而何“刁”“惡”之足云乎?吾弟三復斯言可也。(23)《虛白齋尺牘箋注》,第205頁。
彭城(徐州)事繁民悍,風俗固屬未淳,但馭下之道務必寬嚴互用,不可一味太嚴。吾家忠厚開基,子孫以祖宗之心為心,便是昌熾之道。“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笔ト酥?,為有司者所時當儆惕也,肉鼓吹,殊不忍聞也。(24)同上書,第218頁。
新漲升科,定例昭昭,自須遵奉憲章,報升錢糧,稍一遲延,便干吏議。(25)同①書,第317頁。
從前引四例可知,李煦向姜焯指授的為官經(jīng)驗并沒有超出“官箴書”的范圍,可謂行政與司法的常識。它們既涉及州縣牧令的為官態(tài)度,即“教化”和“蒲鞭”要寬嚴相濟;也包括日常公務的基本內(nèi)容,即“刑名”和“錢糧”要同時并重。在操作過程中,李煦特別強調(diào)聽訟以情、征稅以法的原則。(26)在《虛白齋尺牘》中,李煦雖然只強調(diào)了“聽訟以情”,但并不意味著他無視法;同樣道理,雖然只說“新漲升科,定例昭昭”,但也不意味著在征稅其他錢糧時可以違背定例。何況,書信畢竟是因事說法,而非系統(tǒng)闡述從政之道與為官之術,因此產(chǎn)生上述偏頗,也在所難免。另外,李煦還提出了一條看似瑣碎但卻非常重要的操作細節(jié),所謂“官衙宅門出入總司最關緊要,必得胸中明白、老成勤慎之人,方可居之”。具體而言,司宅門者必須久任其職,以免“傳稟訛錯,貽誤公事”;又要專司其職,以免“呼而莫應,聲息不通”;更為重要的是“有司宅門,當視為奉法之地,不可視為取利之地”。為此,對于“管宅門之人,必須朝稽夕察,時刻防閑,庶不壞我官箴”(27)同①書,第319頁。。李煦的為官風格頗具循吏特色(28)李果在《前光祿大夫戶部右侍郞管理蘇州織造李公行狀》中稱贊李煦的為政“有漢循吏之風”。李果:《在亭叢稿》卷十一,載《四庫全書存目叢書補編》第九冊,第314頁。李煦在《與茅方永》中有一段話,也可為李煦推崇循吏為政風格之證。文曰:“州縣為親民之官,如家人父子相對,親訪其疾苦,有所告理,與之查訊;即或妄控,用好言戒諭之,亦未有既不準理,反為責處之事。蓋上司之體統(tǒng),斷不可行于州縣之官也!足下歷幕已久,凡舍弟事有未順于情理者,萬望規(guī)諫,使做一個好官,毋愧為民之父母,切不可從其好惡,隨波逐流。”《虛白齋尺牘箋注》,第207頁。,不僅強調(diào)愛民廉潔的倫理原則(29)至于李煦究竟是否廉潔,可做不同的解釋。從李煦的巨額虧空、其子李鼎的豪奢生活、親戚不斷向其索要銀子等事來看,他肯定是挪用侵占了大量公帑,稱其貪污似無不妥。但是,就其公開聲稱自己虧空累累而言,虧空似乎與通常意義的貪污有所不同,還算不上是為官的污點。,還將其貫徹到行政和司法的實踐之中。
李煦認同和推崇忠厚的為官之道,應該是個人性情與家族門風的體現(xiàn)。李煦的幕友李果在《儀征江亭記》中對曹寅與李煦做過“曹以明察,李以寬和,無煩擾以樹威,風清吏肅”(30)李果:《在亭叢稿》卷八,載《四庫全書存目叢書補編》第九冊,第248頁。的比較。另據(jù)宋和《陳鵬年傳》記載:
乙酉,上南巡??偠郊兴咀h供張,欲于丁糧耗加三分。有司皆懾服,唯唯。獨鵬年不服,否否!總督怏怏。議雖廢,則欲抉去鵬年矣……庶人(太子胤礽)猶欲殺之。織造曹寅免冠叩頭,為鵬年請。當是時,蘇州織造李某伏寅后,為寅,見寅血被額,恐觸上怒,陰曳其衣警之。寅怒而顧之曰:“何云也?”復叩頭,階有聲,竟得請。出,巡撫宋犖逆之曰:“君不愧朱云折檻矣!”(31)宋和:《陳鵬年傳》,載《國朝耆獻類征初編(27)》卷一六四,明文書局,1985,第768—769頁。
這段文字或可印證李果對于曹寅與李煦性格差異的評判——曹寅耿直,李煦溫和。在《尺牘》收錄的李煦致曹寅的信件中,也能發(fā)現(xiàn)類似表述。(32)參見李煦《復曹銀臺》《又(復曹銀臺)》《與李運司》《致曹銀臺》等信,載《虛白齋尺牘箋注》,第33—40,53頁。當然,寬和之中是否也包含了圓滑的成分,則不好說。不過從李煦“恐觸上怒,陰曳其衣警之”的行為中,似乎并不排除這種可能(33)李果曾有評價李煦“為政持大體,貌渾厚而內(nèi)精明”的說法。李果:《在亭叢稿》卷十一,載《四庫全書存目叢書補編》第九冊,第316頁。,因為其中不無“看菜吃飯,因人說話”的意味。
一般來講,在交友過程中,性情寬和的人比較容易被他人所結納?;蛟S,李煦溫和熱心的性情,乃其廣交朋友的天賦資本。成達可《虛白齋尺牘序》稱贊李煦“知交最廣,肝腸最熱,平昔往來酬答甚富”(34)《虛白齋尺牘箋注》,第1頁。。李果也說:“其所隸烏林大、筆帖式,或升遷,或身歿而負庫銀者,皆為代納;故交子弟,單門寒畯,待以舉火者,更數(shù)十百家,貧者給絮幬,死而不能斂者助埋殯,常祿所入,隨手散盡。官織造三十年,時以千金贈人……然終貧困以死,而公終無纖毫芥蒂于昔之被德者也?!?35)李果:《在亭叢稿》卷八,載《四庫全書存目叢書補編》第九冊,第316頁。雍正十年(1732),趙執(zhí)信在追憶李煦詩中有“三十年中萬賓客,那無一個解思君”(36)趙執(zhí)信:《夢在吳門李萊嵩侍郎握別》,載《飴山堂詩文集》卷十八“礦庵集二”,中華書局,2016,第5頁。之句。詩句雖然夸張,但也足見李煦交往之廣、友朋之眾。不過李煦不計名利、不圖回報、傾心竭力周濟屬下和貧寒故交,恐非都是事實。比如在康熙四十九年(1709)的一條硃批中,康熙帝寫道:“已后凡各處打點費用,一概盡除。奉承上司部費都免了,亦未必補得起鹽差之虧空。若不聽朕金石良言,后日悔之何及。爾當留心身家性命子孫之計可也?!?37)《李煦奏折》,第86-87頁。又如在康熙五十二年(1713)的另一條硃批中,康熙帝仍然在舊事重提:“爾向來打點處太多,多而無益,亦不自知?!?38)同上書,第143頁??滴醯壑裕@然是在指責李煦走門路、托人情花錢太多,從而導致負累太重,賠補虧空極難,當然也隱含著李煦平時廣交朋友的事實。不難理解,如果不在平時廣交朋友,即便臨事要托人情,恐怕也無門路可走。但實際上,誠如李煦《致江西佟撫軍》承認的那樣:“弟交游雖廣,皆泛泛聲氣,未可緩急,而骨肉關切如世臺,實無幾人?!?39)同④書,第482頁。又說:“弟聲氣雖廣,交厚無多,目下公私并迫,告貸四出,即素所稱道義知交應之亦復寥寥?!?40)同④書,第494頁。這正應了康熙“多而無益”之告誡。這類交友,既有情義上的,也有利益上的。本文將要討論的則是李煦基于利益考量的走門路與托人情。
李煦致各級官員函雖然也涉及公事,但絕大多數(shù)是為了姜姓親友的私事而作。之所以出現(xiàn)數(shù)量上的偏頗,是編輯者的偏好所致。成達可《虛白齋尺牘序》有交代:
其(李煦)介弟陶村四先生(姜煌)每見書草,輒不忍釋手,欲選百十通久之。余擬其必擇詞之典雅藻麗、意之至正不浮者,以備覽觀。而陶村不然也,大約與山東親串及雁行間有所關照者,無論事之鄙細、語之尋常與夫篇之長短而悉登之。
陶村與竹村為同祖兄弟,以今視之,籍異滿漢,姓分姜李,謂之曰一本同原,其誰知之?陶村之必于翰簡中有聯(lián)屬者錄之,要欲使百世下之子孫以見姜李原屬宗支,不致令疑者半、信者半,是殆敦篤天親之至意歟!(44)《虛白齋尺牘箋注》,第1頁。
足見姜煌選錄尺牘的原則有二:一是留下李煦“關照”山東姜姓親屬的印跡,二是通過覽觀書簡以見姜李“同原宗支”的關系,有著利益與情感的雙重考量。
若從本文主題——“門路與請托”來看,這些書信涉及的內(nèi)容包括:其一,山東地方官員庇護昌邑老家的姜氏親戚;其二,陜西、廣東、江蘇的地方官員為姜李親戚在捐納、升遷和政務諸事上予以關照;其三,山東、江蘇的地方官員關照涉及李煦親友的訴訟案件。這種通過書信在幕后干預行政與司法的方式,呈現(xiàn)了不同于法律規(guī)定的實踐邏輯,從而為我們提供了一個透視官場網(wǎng)絡影響之下官員行為的窗口或角度。
孟子曾說:“為政不難,不得罪于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國慕之;一國之所慕,天下慕之;故沛然德教溢乎四海?!?45)楊伯峻:《孟子譯注》,中華書局,1960,第167頁。荀子也說:“儒者在本朝則美政,在下位則美俗?!?46)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中華書局,2013,第142頁。孟子和荀子所言,僅表達了“賢卿大夫之家”(47)同⑤書,第168頁。和士人階層的正面形象與積極功能,即他們可以成為道德風氣的引領者和風向標。然而,卿大夫和讀書人未必都是賢者。作為一個擁有特殊身份和多種資本的群體,一旦為非作歹、武斷鄉(xiāng)曲,就會成為一股極具破壞作用的惡勢力。及至明清時期,隨著科舉取士的發(fā)達、商人階層的崛起、士商之間的融合與家族勢力的繁盛,地方社會的權勢家族也膨脹了起來,介入各種公共事務,有些學者以“鄉(xiāng)紳統(tǒng)治”來概括當時的情形。(48)參見郝秉鍵:《日本史學界的明清“鄉(xiāng)紳論”》,載《清史研究》2004年第4期。這一界定并不完全準確,但多少揭示了這一時期社會治理的特點。至于其所產(chǎn)生的影響,既有積極正面的,也有消極負面的,不可一概而論。
對清代州縣官員來說,不得罪于豪門巨族,可謂是基本信條。實際上,不只是不得罪巨室,還要依賴巨室;只有這樣,州縣牧令才能坐穩(wěn)公堂,進行社會治理。否則,這些擁有社會資源與官場網(wǎng)絡資源的豪門大族具有足夠的能量讓外來的“七品芝麻官”坐不暖席就被趕走。謝肇淛指出:“今之仕者,寧得罪于朝廷,無得罪于官長;寧得罪于小民,無得罪于巨室。得罪朝廷者,竟盜批麟之名;得罪小民者,可施彌縫之術。惟官長、巨室,朝忤旨而夕報罷矣!”(49)謝肇淛:《五雜俎》卷十三“事部一”,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2006,第585頁。另一方面,如果遇到剛勁風厲、不畏強權或者“沒門知府,破家縣令”的地方官員,這些豪門巨族就會遭到有力摧折。更何況,身處地方社會的大家巨室,總有實際利益需要保護甚至破格關照,也有聲譽面子需要維持;若有“現(xiàn)管”的州縣官員予以鼎力支持,結果就會大不一樣。(50)海瑞所謂“凡訟之可疑者,與其屈兄,寧屈其弟;與其屈叔伯,寧屈其侄;與其屈貧民,寧屈富民;與其屈愚直,寧屈刁頑。事在爭產(chǎn)業(yè),與其屈小民,寧屈鄉(xiāng)宦,以救弊也。事在爭言貌,與其屈鄉(xiāng)宦,寧屈小民,以存體也?!焙H鹬?,陳義鐘編校:《海瑞集》(全二冊),中華書局,1962,第117頁??梢姡煌后w的利益怎么予以維護,不單只看是什么利益,而且要看是誰的利益,更為關鍵的則要看是什么人在維護這些利益。在這種情況下,與州縣牧令搞好關系,無疑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李煦《尺牘》反映的情形,大約就是這方面的事情。
根據(jù)姜氏家族資料記載,自始祖姜文慶遷居昌邑洎李士楨、姜士楧一輩,已歷四朝,共十一代,約計二三百年。子孫蕃衍,一時丁壯者數(shù)百人。(51)《虛白齋尺牘校釋》附錄三“相關文獻及資料”,第271—303頁。在姜氏家族中,各代皆有出仕為官之人,可被列入縉紳或耕讀之家。為了維持姜氏家族的地位與聲望,子孫的努力進取固然重要,地方官員的庇護同樣不可或缺,否則即有可能因各種原因而受到騷擾。
針鐵礦表面具有豐富的表面功能基,這些表面基團與金屬離子能夠發(fā)生螯合反應,而將金屬離子牢牢吸附在其表面。礦物表面酸堿性質(zhì),是表征礦物表面羥基化過程的參數(shù),不同礦物表面的酸堿基團類型是不同的,針鐵礦表面的活性功能基都是羥基型功能基,有如下幾種類型:單位羥基(SOH)、孿位羥基(S2OH)、三位羥基(S3OH);礦物表面還有裸露的金屬位點,稱為Lewis位,該金屬位點與一個H2O分子發(fā)生配位時,提供質(zhì)子,表現(xiàn)出Bronsted酸性,見圖10。
《尺牘》收錄的《復謝昌邑邵侯》,是李煦與昌邑縣令邵瑸的通信。該信寫道:
承老父臺殷殷垂念,遠錫多儀,雖未敢固卻,而拜登之下,實感與歉俱矣。舍弟輩叨依宇下,深荷滋培,殊令銘志弗諼。茲舍妹丈旋里,肅候近禧,并以鳴謝。俟舍弟言歸,當潔采溪芹,少展區(qū)區(qū)也。(52)《虛白齋尺牘箋注》,第61頁。
這封信件盡管沒有明說李煦、姜家與昌邑縣令邵瑸之間有過什么往來,而邵瑸又給過姜家什么樣的關照,但足以說明遠在蘇州的李煦與昌邑縣令有過交往。之所以與家鄉(xiāng)的縣令進行交往,不會是出于友情之目的,更應該是基于關照姜家之意圖。同時我們還要知道,由內(nèi)務府出任蘇州織造的李煦,并非地方官員,織造署與昌邑縣也沒有公務往來。因此,李煦與邵瑸之間的交往還是有點犯忌的行為。(53)檢閱《紅樓夢》第一百○五回可知,“賈赦交通外官”是一款罪名。參見曹雪芹著,程偉元、高鶚整理:《紅樓夢》,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第1566頁。當然,李煦與邵瑸之間的交往,只不過是官僚之間的普通交往,并沒有“漏泄事情,夤緣作弊,而扶同啟奏”等情節(jié),所以還夠不上犯罪。參見田濤、鄭秦點校:《大清律例》,法律出版社1999年版,第155頁。
康熙四十八年(1708)春夏,孟寅生新任昌邑知縣,李煦隨即致信孟縣令,在表示賀詞之后說:“茲具不腆,少申賀敬。惟希哂存,曷勝榮荷!至有寒門親戚,世居治內(nèi),因南北遙分,不能相顧,全仗慈父母照拂,俾得安處里門,執(zhí)耕讀之業(yè),則感佩云誼不淺矣。外姓氏一單附覽?!?54)《虛白齋尺牘箋注》,第128頁。若將這封信件與前引信件聯(lián)系起來,我們或可推測,在邵瑸新任昌邑牧令時,李煦也采取了同樣的方式(具腆敬賀)與邵瑸交結,借以照拂姜氏族人,因此邵瑸才會回贈“多儀”。你來我往,彼此就熱絡了起來。而李煦的悉心周到之處還在于,他向孟知縣提供了一份家族成員名單,以便來日遇到牽涉姜姓族人的公私事宜不必臨時請托,即可得到關照。這不能不令人想起《紅樓夢》第四回的“護官符”:
雨村因問:“方才何故不令發(fā)簽?”門子道:“老爺既榮任到這一省,難道就沒抄一張本省的護官符來不成?”雨村忙問:“何為護官符?我竟不知?!遍T子道:“這還了得!連這個不知,怎能作得長遠!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個私單,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有勢、極富極貴的大鄉(xiāng)紳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連性命還保不成呢!所以綽號叫作護官符。方才所說的這薛家,老爺如何惹得他!他這一件官司并無難斷之處,皆因都礙著情分臉面,所以如此?!币幻嬲f,一面從順袋中取出一張抄的護官符來,遞與雨村看時,上面皆是大族名宦之家的諺俗口碑。其口碑抄寫的明白,下面皆注著始祖官爵并房次……(55)曹雪芹著,周汝昌校訂批點:《紅樓夢》,譯林出版社,2011,第53—54頁。
曹雪芹寫的“護官符”,雖然只是小說家言,似乎當不得真,可是考慮到《紅樓夢》取材于曹寅和李煦兩家之事甚多(56)參見皮述民:《蘇州織造與紅樓夢》,第1—62、115—196頁。,我們還是不能輕易否定“護官符”的真實性。此外,盡管蘇州織造的官階并不算高,然而李煦畢竟是康熙的親信寵臣,身份特殊、地位貴重,一如《紅樓夢》敘述的賈史王薛四大家族。(57)根據(jù)李氏家族資料的記載,李煦原任“暢春園總管,以員外郎食正三品俸加五級管理蘇州織造。特擢御史,巡視兩淮鹽漕,誥授資政大夫,升授大理寺卿,晉階戶部右侍郎,仍加六級?!薄短摪S尺牘校釋》,第291頁。如今屈尊禮下于人,主動與對方交好,作為“七品芝麻官”的縣令,怎么可能拒絕,又怎么可能不傾心與李煦交好!
李煦不僅請托“現(xiàn)管”的昌邑孟縣令照拂姜氏族人,還跟山東的各級地方官員都打招呼。在《致萊州陳太守》中李煦寫道:“寒門親串世居都昌,廣被覆幬,群依德曜。前凂令侄子敬鼎函轉懇,叨荷垂慈,殊切銘感。今特轉價馳候,寸縷申忱,伏祈菀納。附有宗戚姓名一單,并希鈞照。俾得安居田里,優(yōu)游雅化,尤佩推烏之愛于無既矣?!?58)同②書,第130頁。之前,昌邑的姜姓族人與他人發(fā)生了田土糾紛的訴訟案件,為此李煦請陳子敬轉懇乃叔陳太守(謙)諄諭昌邑縣令“秉公斧斷”(59)陳子敬寄籍蘇州,因而與李煦有交往。見《虛白齋尺牘箋注》,第99頁。。但是,陳謙對李煦所托之事不置可否。(60)同上書,第112頁。這似乎意味著,陳謙與李煦非但不認識,而且無交往之意。因此,李煦可能轉托山東巡撫趙世顯致意陳謙,從而得到了陳謙的默許或首肯,李煦才派出專人攜帶書信、禮物馳候陳謙。至于該信的措辭,與前一封信可謂如出一轍,包括禮物和家族名單。很快,就得到了陳謙的回音。在《復謝萊州陳太守》中李煦寫道:“捧讀手教,既慰渴思。敬詢尊紀,兼悉老祖臺道體與時協(xié)吉,更為雀躍。惟是治弟重蒙存注,已感隆情,而盛儀辱賜,又何以克當?恐蹈不恭,對使拜嘉,誠永矢明德勿諼矣。舍弟輩叨蒙廈庇,沐膏澤而荷鈞陶,固無異弟之身受臺賜也?!?61)同①書,第137頁。通過這些往返的書信,我們或可推定,李煦及其昌邑族人與陳謙已建立了友好的關系。
另從《復謝登萊道甘副使》可知,李煦與登萊道副使甘國璧也有往來。該信中有“小春連接手教,知秋間舍弟晉謁,得荷垂青,陳舍親又辱收之門下,叨光多矣”(62)同①書,第194頁。。道臺以上便是省級官員,李煦照樣要托。筆者在討論《寄昌邑四弟》一信時將會提及,此不贅引。
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官場如戲場,你來我就去。舊官離任,新官到任,而姜家則安土重遷。為了照拂姜氏家族,李煦就一輪一輪走門路、托人情。邵邑侯走了,孟縣令來了,李煦要托(63)稍后,孟縣令也調(diào)任了,李煦又托新任昌邑知縣王翼關照。在《與昌邑王父母》中,李煦寫道:“四舍弟到揚,備道父臺種承照拂,益深銘感。甘藩司榮任時,弟已遵教囑,其青植定當留神。至于寒門極荷慈庇,無庸贅瀆。舍弟言旋,一芹將意,惟冀照存?!倍蹩h令也確實予以照應,在《候昌邑王令》中即有反映,文曰:“舍弟來吳時,道父臺加意垂慈愈于恒等。此中銘佩,非言可宣。附致一芹,聊以伴椷,伏惟哂存?!薄短摪S尺牘箋注》,第388、498頁。;陳太守離任,新使君楊懋發(fā)到任,李煦還是得托(64)更可措意的是,在萊州知府楊懋發(fā)將走而新任劉承啟尚未到任之際,李煦就開始了拉關系的行動,誠可謂聞風而動。請看《致萊州劉太守》所說:“繼聞臺臺出守東萊,弟不勝雀躍。蓋先大夫遼海從龍,以李賜姓,而寒舍實姜氏后裔,郡之昌都則惟桑與梓也。故上而先人丘壟,下而群從兄弟,于是乎在乃德星照臨,蒙老公祖之慈庇,將其殞其存并得仰荷仁恩,弟之所為舉手加額也……茲敬達數(shù)行,并具不腆,少展賀忱?!薄短摪S尺牘箋注》,第496頁。。這層庇護關系必須隨時維護,一旦中斷就會前功盡棄??梢姡S護這一庇護網(wǎng)絡的成本著實不低。
為了接續(xù)面臨中斷的網(wǎng)絡,李煦請甘國璧幫忙。他在《與登萊道甘副使》中說:
老長兄分藩海疆,仁風遍被,而寒舍之感沐恩培,正非子墨所能布悉。今者,圣天子眷念兩江,特簡觀察。南國之民想望旌節(jié)之臨,已不勝其來暮之感矣。弟得長奉教益,喜不待言,特以梓里遽遠慈庇,舍弟輩弗獲仰荷提耳。且萊州新使君素未交往,不便即以寒舍相托,惟望老長兄委曲諄諭,破格垂照,俾子侄得安耕讀,則臺曜雖遙,仍永沐仁天之雨露矣。(65)同①書,第328頁。
此信表達了兩層意思:一是萊州府太守陳謙離任,而李煦又不認識新任太守楊懋發(fā);二是登萊道副使甘國璧也將離任,升調(diào)江蘇按察使。(66)《虛白齋尺牘箋注》,第333頁。一下子失去了府道兩級官員的庇護,交際網(wǎng)就斷了。因此趁甘副使離任之前,李煦請他轉托新任太守關照山東的族人。甘國璧是否諄諭了新太守楊懋發(fā),我們無從知曉。不過這事尚有下文,請看《寄昌邑四弟》所述:
接家信,知四弟欲我致書于新道、府并送禮物。此非我所吝惜,但新道府并無一面之識,難以冒昧遽往。今我已專函致?lián)崤_并方伯、臬司,請其將吾弟諄托道府。俟三處道達之后,彼既知來歷,然后具書幣,未為晚也。仍著腳子赍三處書函投遞,并來回覆四弟。(67)同上書,第337頁。
從四弟(姜煌)來信催促李煦趕緊請托新任府道官員的迫切心情來看,保持與地方官員的關系,對于姜家有多么重要,幾乎到了須臾不可或缺的地步。
俗諺有云:“當了兵,納了糧,好比自在王?!边@是說,一個守法良民應該盡量與帝國衙門保持距離,最好是一輩子都不要踏入衙門半步。然而,從姜煌書信中我們卻發(fā)現(xiàn),姜家似乎以交通衙門為榮為樂,已經(jīng)到了迫不及待的地步。這種迫切心情的背后,顯然不是情義,而是利益。在通常情況下,不外乎是希望在賦稅與訴訟諸事上得到地方官員的特別關照。從反面來看,似乎也透露了當時地方治理的窳敗。這就是說,如果初來乍到的地方官員不了解轄區(qū)內(nèi)的社會情形,比如手里沒有“護官符”,即便世家大族也會擔心來自州縣衙門或其他勢力(棍徒)的騷擾之虞;如果不幸卷入違法犯罪之事,更是要吃大虧。為了避免這類事情的發(fā)生,必須預先搭建官場的庇護網(wǎng)絡,以免臨事措手不及。李煦信中多次提出“俾子侄得安耕讀”的請求,多少可以說明若無地方官員的庇護,要想安居樂業(yè)并不容易。
李煦專致山東巡撫蔣陳錫、藩司侯居廣以及臬司蔡琦的信函,措辭大同小異。(68)李煦致布政使侯居廣、按察司蔡琦的兩封信函,參見《虛白齋尺牘箋注》,第339—340頁。在此僅引《致蔣大中丞》一信:“舍弟姜煌仍居昌邑祖籍,新任登萊吳參政、萊府楊使君,弟素無交往,未便專函瀆懇。伏乞老世臺諄諭照拂,不但舍弟感荷高深,弟亦佩德無涯矣?!?69)同①書,第338頁。李煦的三封信件,雖然沒有專門拜托蔣巡撫、侯藩司和蔡臬司照拂姜家,不過既然請他們將此意轉達新任的道府官員,他們自然已經(jīng)心知肚明,不必再行囑托。事實上,只要時機適當,李煦總會拜托與祖籍有關的地方官員。請看《致署臬司羅驛鹽道》所說:“昨有舍侄從昌邑來吳,正擬日內(nèi)言旋,附致芹將,并囑其晉謁臺階,而懇垂照?!?70)同①書,第492頁。
昌邑牧令以上的官員都托到了,李煦也不忘托縣丞、典史等官。李煦寫道:
舍弟輩來吳,深頌二父母撫恤之情溢于恒等。遠人聞之,不啻如身受者之銘佩勿諼也。尚望始終拂植,足仞雅愛。向緣鹿鹿機絲,未遑裁候。茲舍侄旋里,率泐布候。一芹伴函,惟冀哂存。不僅心往。(71)同①書,第499頁。
舍侄輩至吳,尤佩頌百凡關照,不特身受者感淪心腑,即遠人聞之,亦莫不為之肅然動容也。率泐附候。一芹伴椷,惟冀哂存。未盡依依。(72)《虛白齋尺牘箋注》,第500頁。
綜上所述,憑借李煦的特殊身份與官場地位,再加上自己的苦心經(jīng)營,他為昌邑的姜氏族人搭建了強有力的庇護網(wǎng)絡——從知縣到巡撫,沒有絲毫漏洞。我們完全可以想象,生活在這張編織嚴密的庇護網(wǎng)里的姜氏家族,如果沒有其他企圖,應該可以過得優(yōu)游安逸;如果遇到其他不測之虞,也會得到各級地方官員的照拂,而不至受到傷害。相反,如果沒有這層交往關系,情況就會大有不同。例如姜士楧(即李煦之親叔)的女婿陳獻悃,曾有事求助于萊州知府陳謙,拜托李煦轉達,但被李煦婉拒。原因在于:“萊郡陳公祖,本當遵諭即為折簡,但前以田土之事修書布懇,未得復音。揆諸平昔,原無交往,此番未便再為致禮。忝為骨戚,何敢膜視?當即懇趙撫軍,請其傳諭可也?!?73)同上書,第112頁。足見,平時有沒有交往很關鍵,誰來充當牽線搭橋的中間人同樣很關鍵。大概正是基于這個原因,李煦才請山東巡撫趙世顯向陳謙轉達幫忙之意,因為趙撫軍是陳太守的上司,而陳子敬僅僅是侄子。道理很簡單,屬下很難對上司拿架子,但叔叔卻可以對侄子擺個譜。另一方面,請求幫忙還是一種建構交往關系的基本路徑。在“你幫我、我?guī)湍恪钡倪^程中,關系就牢固了,情義也產(chǎn)生了。如果沒有事情需要幫忙,人們似乎不大會無端端與別人交往;即便交往,也是在一般的社交場合,比如甲與乙約飯,甲帶了自己的朋友丙參加,這時乙即有可能與丙成為朋友。
庇護網(wǎng)絡已然搭建,只有讓其發(fā)揮作用才有價值。(74)必須說明,首先,在人際交往實踐中,人們并不是要等搭建好了庇護網(wǎng)絡才去利用,很多時候是為了獲得庇護才去建構網(wǎng)絡,可以說搭建網(wǎng)絡與利用網(wǎng)絡乃是同一過程的兩個側面。其次,有些時候,或更準確說是絕大多數(shù)時候,人際交往關系已經(jīng)存在,比如親戚、同學、師生、同僚、同鄉(xiāng)等,只是人們沒有把它當作“謀利”工具加以利用,而僅僅滿足于日常社交之目的。一旦用于功利目的,原本沒有功利目的之交往就蛻變成具有功利取向的交往。最后,利用網(wǎng)絡也會促進交往、強化網(wǎng)絡關系;但是把原本不帶功利目的之交往關系改變成功利取向之交往,也有可能阻斷交往關系,因為它改變了交往的性質(zhì)和目的,傷害了交往的內(nèi)在價值。本文先說搭建網(wǎng)絡,再講利用網(wǎng)絡,只是為了討論問題的方便而已。請看《致山東蔣大中丞》所述:“舍親于客歲遣人在萊陽、膠州二處采買青、白、黑豆,報有市斛五千石,因奉升遷趙老先生禁令,不能出境。但往日禁約,至今恪遵,亦不敢違背瀆請。倘或已馳其令,乞老世臺先生俯推烏屋,聽其裝運赴蘇,勿致地方棍徒阻擾,則弟之叨荷光施無既也。”(75)同①書,第125頁。或許是因為這條禁令是原任山東巡撫趙世顯頒行,故爾李煦必須首先致函現(xiàn)任巡撫蔣陳錫。同時,李煦還致信萊州知府陳謙,表達了同樣的意愿。(76)同①書,第127頁。至于結果如何,不得而知。不過我們可以假設,如果禁令已馳,李煦親屬得以出境貿(mào)易,而山東其他商人可能還不知曉,姜姓商人即有機會獲得更多的利潤。如果禁令尚未廢止,而蔣中丞和陳太守“青目”姜姓商人,特準其出境,好處顯然更大。如果他們持有地方衙門簽發(fā)的憑照出境,不啻令所過關津另眼相看,勒索之事可免并予及時放行,抑且“棍徒”也不敢恣意騷擾。這樣一來,時間成本和經(jīng)濟成本都會大大降低。足見,此信看似只是“秉公”詢問,實際上仍有未說出來的玄機和深意。托人辦事不能直露,貴在彼此心照不宣。否則,明知有禁令,何故多此一問?試想,姜姓族人從山東到蘇州,拿了李煦的信函再從蘇州返回山東,進而向巡撫衙門和知府衙門投遞信件;而在兩處衙門投信之時,總要帶上禮物和門包。總算起來,可是一筆不小的費用。必須指出,僅就該函內(nèi)容來看,可謂辭正理正,倒是絲毫看不出有什么背理違法之處。
時隔不久,李煦又因一事致函陳謙,請他關照?!杜c萊州陳太守》載曰:
弟祖塋在昌邑城外新置莊,其來龍之上向非往來之地,偶有一二經(jīng)行,繼而趾踵相接,頓成大道,近且車輛頭畜爭相奔馳,以致此地坍塌,龍脊受傷,恐有不能妥先人骸骨。今特暫止行人,加土緊筑。工竣日,仍聽途人往來。所慮地方棍徒借端啟釁,為之阻撓。乞老祖公主持曉諭,則工程早竣,靈爽獲安,殞、存均戴明德于無涯矣。一絲將意,并祈莞存。(77)《虛白齋尺牘箋注》,第174頁。
除了致函陳謙,李煦還將此事轉達尚未蒞任的登萊道副使甘國璧。請看《致登萊道甘副使》所述:“伏聞老長兄移節(jié)登萊,弟不勝忭舞。先君從龍遼左,而祖貫實在昌邑。今得賢公祖臨蒞,則寒舍子弟皆荷二天之戴,私心甚為欣幸。敬具寸絲,命堂弟(姜)煌,晉叩崇轅,祈老長兄進而教之?!敝?,便提出了《與萊州陳太守》同樣內(nèi)容的請求。(78)同上書,第176頁。按照我們的日常生活經(jīng)驗,祖塋因行人長久通行而坍塌,這是私事,唯有自己組織人工加筑牢固。然而出人意表的是,李煦竟然通過私人信件的方式,把這么一件小事提交府道兩級官員,還要他們簽發(fā)曉諭地方的公文,即“伏乞發(fā)一告示曉諭地方”。另一方面,如果確有受到“棍徒阻撓”的事實或引起爭端,才可以呈告官府。但是,僅因“所慮地方棍徒借端啟釁,為之阻撓”就要動用公文,勢必給人一種“衙門是你家開的嗎”的感覺。而這,只能說是一種濫用公權的行為。這種操作還有一種示范效應,讓當?shù)孛癖娭澜也缓萌?、惹不得,因為它有官府為其撐腰。既然一紙書信即可讓官府禁止他人通行,自然也能一紙尺牘把別人投入大獄。這種官府的庇護行為,極有可能助長被庇護者的胡作非為。
康熙四十七(1708)年,姜焞因土地糾紛被毛遵恕告到萊州府,被批轉昌邑縣審斷。由于當時李煦與陳謙還不認識,就托陳世安(子敬)致意乃叔陳謙,略謂“弟與郡尊尚未識荊,不敢冒昧瀆請。伏乞老長兄賜札諄致郡尊,諭昌邑父母秉公斧斷,俾舍弟姜焞取贖于孫姓,歸還于毛生,以斬未了之葛藤,而弟亦當專緘瀆懇也”(79)同①書,第99頁。。同時致函陳謙:
先君從龍盛京,得賜李姓,而祖貫即貴轄之昌邑,以姜為氏者也。萊郡有毛遵恕者,將孫椐絕賣與彼之卜宅莊地出典與先從父,繼而先從父又將此宅地仍典與孫椐。今毛遵恕向舍弟贖取原業(yè),而舍弟又向?qū)O椐贖回,不料孫姓故為勒掯,以致毛遵恕具控臺下,蒙批昌令審詳。伏乞諭昌邑秉公斧斷,俾舍弟姜焞取贖于孫姓,歸還于毛生,并請據(jù)詳結案,以了葛藤。弟本不應冒昧瀆懇,幸叨令侄子敬兄知愛,而贖產(chǎn)之事于情于理亦非乖違,故敢上達臺端。倘荷俞允斷結,則愚弟兄之銘佩當永矢弗諼矣。(80)《虛白齋尺牘箋注》,第102頁。
從姜士楧去世時間(康熙三十一年,即1692)來看,該宅地出典迄今至少已有十六年以上。鑒于康熙年間尚無典賣田宅取贖時限的規(guī)定(81)查考《大清律例》卷九“戶律·田宅·典買田宅”附例,關于典買田宅的回贖時限,始于雍正八年(1730),及至乾隆時期漸次完備。因此,本案回贖宅地在律例上應無問題。參見薛允升著,胡星橋、鄧又天主編《讀例存疑點注》,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1994,第202—203頁。,因此,李煦認為本案“贖產(chǎn)之事于情于理亦非乖違”確實有道理,提出“姜焞取贖于孫姓,歸還于毛生”的訴求,也是解決本案的可行建議。問題在于,為什么這樣一起合情合理、訴求正當?shù)陌讣?,李煦還要想方設法找門路、托人情?更有甚者,除拜托昌邑的上級官員外,李煦還要拜托萊州府掖縣知縣韓文煊?(82)在《致掖縣韓令》一信中,李煦先介紹了案情,接著寫道:“弟今懇府公令侄陳子敬家言一封,而弟亦具書布懇,請諭昌邑父母許舍弟贖之于孫姓,以歸還毛氏所有。致貴上臺之札,敢煩老伯公面送,并致明其中委曲。再,府公接弟札后如何斷擬,俟舍弟謁見老伯公時,希據(jù)實示知。忝在戚末,諒不以瑣事為絮煩也?!薄短摪S尺牘箋注》,第104頁。筆者以為,第一個原因可能與李煦及其家人的性情和處事方式有關,亦即充分利用官場資源,以便占據(jù)訴訟的有利位置;第二個原因可能與當時當?shù)氐墓賵鲲L氣或陋習有關,諸如索要訴訟規(guī)費、辦理案件拖拉以滿足原告的某些無理要求來平衡利益關系,從而導致訴訟兩造不啻費錢抑且曠時廢業(yè)以及被告無端受損;第三個原因可能是希望把案件的審斷結果牢牢控制在自己的預期中,而不至于節(jié)外生枝。據(jù)此,李煦找門路、托人情的意圖,不外乎是早知道結果早安心,避免橫生枝節(jié),倒也沒有其他非理非法的動機。對此,我們從《寄昌邑二弟、四弟》中可以得到證明。該信載曰:“我已求得萊府陳公祖之侄陳子敬乃叔,我又自作書懇府公諭縣斷贖。此書托掖縣韓君投送,并煩其致明委曲,吾弟如欲探陳公之意,即謁見可也。吾弟竟備銀向?qū)O處取贖,以還毛姓,倘孫猶然勒掯,則亦備足銀兩,靜候縣府公斷?!?83)同①書,第106頁。值得一提的是,盡管李煦費了很多心思,而家人則是路途跋涉,找門路托人情,但似乎都沒有發(fā)揮作用,因為糾紛已經(jīng)順利解決。(84)從“講妥”兩字來看,這個案件好像是通過調(diào)解方式被“了結”的。只是,我們不知道究竟是官方調(diào)解抑或是民間調(diào)解。反正,這起興師動眾的案件就這么被“講妥”了。就此而言,原告毛遵恕之所以搶先告狀,并且是越過昌邑縣衙而直接告到萊州知府衙門,顯然是想給有權有勢的姜家施加一點來自官府的壓力;甚至,毛遵恕(李煦在信中稱其為“毛生”,應該是具有秀才身份的士子,在昌邑會有一定的交往圈子和信息來源)可能還知道,姜家僅在縣衙有關系而在府衙則沒有,否則何必舍近求遠呢!在知道姜家到處找關系、托人情之后,毛遵恕覺得沒有必要將訴訟進行到底,于是再有他人居中斡旋調(diào)解,或由昌邑縣令調(diào)解,案件自然就“講妥”了。就此而言,毛遵恕搶先告狀、越級告狀不過是一種訴訟策略而已。順便一提,可能,這就是萊州知府陳謙對于李煦的懇托不予“復音”的原因。既然糾紛已經(jīng)“了結”了,就沒有必要再回復了。畢竟,從山東派專人長途跋涉送信去蘇州告訴李煦兩造已經(jīng)和解撤案,亦非毫無成本的事情。何況,如果和解銷案,姜家之人也會告訴李煦。李煦《寄旭陸四弟》寫道:“土地一事,我不知四弟回去已經(jīng)講妥,所以前已遣人赍書萊州陳公祖并掖縣韓令矣?!?85)《虛白齋尺牘箋注》,第110頁。不過,要說是一點作用都沒有發(fā)揮,也并不一定。(86)比如在《致萊州郭司馬》《復萊州劉太后》兩封信中,李煦記載了昌邑縣生員楊壽培之子楊君錫的訴訟案件。他們找到李煦,請其出面拜托萊州府同知郭維莞,希望他能批準和息結案,后來似乎也達到了這個目的。事實上,這就是一種看不見的利益。《虛白齋尺牘箋注》,第508、546頁。或許,正是因為知道姜家在找門路托人情,毛遵恕才轉變了原來“勒掯”的態(tài)度,同意與姜家和解銷案。
上面的討論,似乎給我們留下了這樣一種印象,李煦為祖籍族人傾心打造的庇護網(wǎng)絡的作用不是很大。原因在于,姜氏族人請求山東地方官員關照的事情,均非緊要大事而是瑣碎小事,也不存在越法違理的事由,只不過是希望被請托者予以垂注與秉公裁處罷了。
但也必須指出,《尺牘》收錄的僅為李煦的部分書信而非全部。這些書信,可能只是編者認為并無違礙、可以公開的一小部分,無非是為了“表彰”李煦的孝悌之心、樂善好施之情。它們提供的信息,僅為李煦的一家之言,且都沒有下文,我們無從知曉被請托者的回應。例如,關于祖塋“來龍之上向非往來之地”的陳述,竣工之后“仍聽途人往來”的承諾,頗有可疑之處。筆者以為,在姜家私有墳地區(qū)域內(nèi),一直任由行人、牲畜和車輛通行踩踏,乃至“頓成大道”“以致坍塌”,這本身就已經(jīng)出人意料;如今費力花錢修筑牢固,然后繼續(xù)“仍聽途人往來”,這無疑是過于慷慨的承諾;更為重要的是,對講究風水的李煦來說,也實在是說不過去。(87)同①書,第149頁。實情或許是,借助府道兩級衙門簽發(fā)的曉諭公示,可以給人造成一種印象,此地是姜家的私人墳區(qū),禁止通行;一旦修筑完畢,即可勒石立碑,永禁通行。當然,私有墳區(qū)禁止通行實屬正當。若是公地,則又可以借此機會厘定墳區(qū)與道路之間的界限,更好保護姜氏祖靈的安寧。究竟如何,仍不能貿(mào)然下結論。
退一步講,即便請托之事皆系正當合理,這種找門路、托人情的操作仍有價值,因為這其中隱含了避免被侵犯、被傷害的風險。試想,在行政和司法腐敗的實踐語境中,如果某人在社會上有門路、夠面子,而且與地方官員又有特殊的庇護關系,那么由衙門胥役和地方棍徒侵擾所造成的不測風險與額外成本即可避免或減少。在這個意義上,找門路、托人情可以獲得一些“隱性收入”;消除額外成本和不測風險,就變成了“收益”。
對于“官場”一詞,可作兩種解釋。一是由國家制度建構的權力組織系統(tǒng),朝廷是指內(nèi)閣和部院等構成的官場網(wǎng)絡,地方衙門是指督撫、司道、府縣等構成的網(wǎng)絡系統(tǒng),可謂“顯性”的官場網(wǎng)絡。之所以說是“顯性”網(wǎng)絡,是因為它不僅由律令典章所建構,而且通過可視的衙門建筑、不同級別官員的儀仗和服飾等符號系統(tǒng)來表達。二是由官僚群體利用私人關系(如師生、同年、同僚、親族、同鄉(xiāng)等)建構起來的官場網(wǎng)絡,可謂“隱性”網(wǎng)絡。之所以說是“隱性”網(wǎng)絡,是因為它沒有明文規(guī)定與符號系統(tǒng),同時又隱藏在官場網(wǎng)絡背后,它存在但看不見、摸不著,并且變動不居。對于這一“隱性”網(wǎng)絡,皇帝頗為戒備,所以他要刺探官僚之間的交往情形;對于結黨營私、紊亂朝政者,將被納入律例規(guī)制的范疇,并予以嚴厲懲罰。當然,清代官場要比這一概括更為錯綜復雜。
對于身處官場網(wǎng)絡中的人員來講,其所占據(jù)的位置和擁有的身份,乃是搭建官場網(wǎng)絡的核心資源。以李煦為例,表面上他只是皇帝的下賤家奴,實際上卻是康熙的親信和寵臣;身隸內(nèi)務府,但由康熙欽差財富重地、文化中心的江南,管理經(jīng)濟資源豐富的蘇州織造、兩淮鹺政;同時,還肩負著籠絡江南縉紳和士人以及監(jiān)控江南官場的特殊使命,享有通過密折直接與康熙溝通的特權。(88)參見王利器:《李士楨李煦父子年譜》,第261—502頁;韋慶遠:《江南三織造與清代前期政治》,《史學集刊》1992年第3期;張瓊:《皇帝的江南耳目——清代的江南三織造》,《紫禁城》2016年第8期;張彭欣、范金民:《清代蘇州織造李煦的社會角色》,《歷史檔案》2018年第2期;黃泳、范金民:《李煦與兩淮鹽業(yè)》,《安徽史學》2019年第1期。這種特殊位置和復雜身份,再加上李煦又熱衷交際,以至他身邊除了不少強關系,還有更多弱關系,或者說“結構洞”很豐富(89)參見馬克·格蘭諾維特:《弱連帶的優(yōu)勢》,載《鑲嵌:社會網(wǎng)與經(jīng)濟行動》,羅家德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第56—81頁;羅納德·S.伯特:《結構洞:競爭的社會結構》,任敏、李璐、林虹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第18—30頁。;也因此,使其較之一般官員更易獲得官場資源,搭建官場網(wǎng)絡,為其族人和朋友謀利。與“朝中無人莫做官,兜里無銀莫進城”剛好相反,李煦可謂“朝中有人、兜里有錢”的權貴。
從《尺牘》來看,涉及李煦親友的官場請托之事不少,但姜焯顯然是李煦最關心、投入心血也最多的堂弟。為了姜焯的仕途前程,李煦寫了很多請托關照的信函。(90)當然,這可能與《尺牘》編者姜煌的身份和經(jīng)歷也有一定關系,因為姜煌是姜焯同父異母的弟弟,作過青州府臨朐縣訓導。這種身份和經(jīng)歷,或許會使姜煌特別看重官場網(wǎng)絡對于為官生涯的價值,就多選了這方面的信件。參見《虛白齋尺牘校釋》,第297、299頁。這些信件不僅可以揭示姜焯獲得升遷的原因,而且可以看出李煦找門路、托人情的策略。
關于姜焯的事跡,《感恩縣志》《徐州府志》《江南通志》的記載均極簡單:
姜焯,昌邑人,牧徐州,多善政,徐人追思不置。(92)吳世熊修、劉庠纂《(同治)徐州府志》卷第二十一下,載《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61)》,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第611頁。
姜焯,昌邑人,廩貢,康熙五十一年任。(93)趙宏恩修《(乾隆)江南通志(三)》卷一百八《職官志》,載《中國地方志集成:省志輯·江南(5)》,鳳凰出版社,2011,第77頁。忠明按:據(jù)《虛白齋尺牘箋注》是康熙五十年(1711)十月下旬。參見《虛白齋尺牘箋注》,第203頁。
這三條地方志記載只告訴我們,姜焯是康熙三十七年(1698)任感恩知縣,康熙五十一年(1712)升徐州知州。至于政績,惟有“多善政”三字。于始瞻《曦陸公碑文》的記載略詳,在感恩姜焯的政績時也僅用“化民成俗”等事。在徐州,姜焯的政績稍豐富些,包括“首張永禁屏陋政,公需不以煩閭里,丙夜視牘,案無留獄”以及治理河患,嚴緝盜賊諸事;為政作風,可概括為“勤意撫字,剔弊剪奸,風力勁挺,請謁不幸,徐人呼為‘鐵門限’。”(94)參見《虛白齋尺牘校釋》,第295—296頁。對照《尺牘》可知,姜焯屬于那種疏于官場應酬的官員,但也看不出勤政和廉潔的風格。
由上引地方志可知,姜焯在偏僻荒蠻的感恩縣任知縣長達十四年之久,這大概是李煦要為姜焯謀求量移機會的原因。(95)李煦在《寄曦陸大弟》中特別談到:“海疆僻壤,吾弟淹留已十有一年,凄涼岑寂,可謂備嘗艱苦矣。阿兄手足關切,豈無扶攜、提挈之心?奈向來因無可乘之機會也?!眳⒁姟短摪S尺牘箋注》,第82頁??滴跛氖?1708)年,李煦在《致粵東范撫軍》中寫道:
五嶺三吳,相距幾將萬里,每緣不得便鴻,以致頓疏修候,而香浦花田,時結伊人之想也。感恩縣知縣姜焯,系弟之同祖弟,知久蒙洞鑒,年來幸荷帡幪,深仰慈庇。惟是弟手足關切,不得不以私情再懇臺前。舍弟歲襪線庸材,而競競自守,猶無過舉。今歷俸已十有一年矣,左提右挈,敬求上憲之栽培。舍弟從教職捐納,或必特疏保舉方得量移,則乞循例保奏以弘作養(yǎng);或于來歲計典,附卓異之列,俾上進有階。總之,保舉、卓薦恭候臺裁,而拔之泥涂,寸丹實深仰望。倘得早脫感恩一日,則愚兄弟之感恩正無止日矣。茲藉張年兄之任之便,附候臺祉,并陳覙縷,統(tǒng)惟慈照。至于張年兄,疇昔共事,深佩才略,今瓊府海疆又其見長之地,且屬老世臺懿戚,不煩弟之瀆懇也。(96)《虛白齋尺牘箋注》,第75頁。
不用說,此信寫得層次極分明、意思極清楚,敘舊、感激前情、介紹姜焯、提出請托和量移方式、再次感激,臨了仍不忘把瓊州知府張琳也贊揚和推薦了一番,拉近了李煦、范時崇與張琳之間的關系,可謂面面俱到,滴水不漏。李煦向廣東巡撫范時崇請求提拔感恩知縣姜焯的途徑是:特疏保舉與大計卓異。兩者都在巡撫的權力范圍,但并非由他說了算,尚要經(jīng)過逐級考核;保舉必須有實在政績,否則巡撫必須承擔法律責任。(97)關于清代的保舉與大計,參見李鵬年、劉子揚、陳鏘儀編著《清代六部成語詞典》,天津人民出版社,1990,第13、25頁。
因為是否保舉、能否取得卓異考語,還要經(jīng)過府道的考核,故爾李煦又分別致信雷瓊道副使焦映漢和瓊州府知府張琳。李煦在《與雷瓊道副使》中寫道:“感恩縣知縣姜焯,系弟同堂手足,屬在宇下,既幸為近水樓臺,而恩波汪濊,得以頻沾膏澤。每得舍弟家問,極口頌揚憲慈。弟之銘佩業(yè)已深入寸丹,而報效之忱自當矢諸來日。茲敝友張年兄赴任之便,附候鴻禧,并陳謝悃,伏惟崇鑒。再啟:張守乃范老先生至戚,與弟為莫逆之交,今隸轄下,諸祈垂照。至于舍弟姜焯,尤望始終恩培?!?98)同③書,第79頁。此信的寫作套路,與上一封信如出一轍。除了拜托正事,仍不忘拉近自己、焦映漢與張琳之間的關系。更為巧妙的是,與上一封信以張琳充當橋梁來拉近自己與范時崇關系的策略不同,李煦此信是把粵東巡撫范時崇作為托情的資本,顯然系因為范某是焦某的上司之故??梢园l(fā)現(xiàn),張琳可謂李煦的強關系,利用張琳這層關系,李煦找到了范時崇,可見范時崇僅僅是李煦的弱關系。但是,借助范時崇這個弱關系,李煦希望與焦映漢建立利益上的新關系。一句話,李煦確實是一個“結構洞”很豐富,更是善于利用“結構洞”來找門路、托人情的行家。
與此同時,李煦給即將遠行出任瓊州府知府的張琳也寫了信函。在《與瓊州張?zhí)亍分斜磉_了三層意思:一是解釋饋贈三百兩而非原擬五百兩程儀的原因,即手頭拮據(jù);二是煩請張琳帶信給范巡撫和焦副使,應該就是前引《致粵東范撫軍》《與雷瓊道副使》兩信;三是拜托張琳照應姜焯,即“舍弟事惟冀留神,諒無庸多囑也。家信一通,希擲付之”(99)《虛白齋尺牘箋注》,第81頁。。借著張琳出任瓊州知府的機會,李煦替姜焯建構了庇護網(wǎng)絡。這張網(wǎng)絡的功能有二:一是在日常政務上予姜焯以關照,二是為姜焯量移作鋪墊。
這三封信說明,李煦已將姜焯的三級上司都拜托到了。隨后,李煦就把這一情況致信姜焯:“今新任瓊州府張年兄系我至交,又與撫軍至戚,已作札托其面辭,不為無益。外將書稿附看。張年兄投書之后撫臺口氣如何,再吾弟于何時俸滿,應否必須保舉,將來張年兄到任必有札復我,即可乞附家信,以慰懸切,并明白情形,又得相機斟酌。但知府、撫軍雖兩處諄托,而吾弟居官益宜謹飭,不可云有恃無恐也。囑切!囑切!”(100)同上書,第82頁。讀李煦致姜焯的多封信件,總給人一種感覺,李煦真像大哥,特熱心、特關切、諸事悉心周到。其中“吾弟居官益宜謹飭,不可云有恃無恐也”一句,特別重要。找門路、托人情固然必不可少,但自己也要和上司搞好關系,做出政績更是必要條件,否則就只能令被請托者為難。不過,姜焯卻反應比較冷淡,給人一種“這是兄長的應盡責任,凡事兄長看著辦吧”的感覺。
始謀于康熙四十七年(1708)的姜焯量移之事,實際上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因為等到姜焯就任徐州知州,已經(jīng)是康熙五十年(1711)了,前后長達近三年方才辦成。但不管怎么說,之后李煦與廣東官場的聯(lián)系多了起來。同年十月底或十一月初,李煦在《致粵東范撫軍》中請托兩件事情:一是托范時崇催促姜耀盡早歸旗,以免內(nèi)查;二是栽培、照應姜焯。(101)同①書,第113頁。其他三封信,是為姜焯而寫。一是《致兩廣趙總制》:“感恩令乃弟之從弟,遠處海疆,硁硁固守,百凡敢求訓誨、栽培之?!?102)同①書,第115頁。二是《致廣東高方伯》:“感恩令乃弟之同祖弟,幸賜推分,格外恩培,銘戢奚似。”(103)同①書,第118頁。三是《候瓊州張?zhí)亍罚骸吧岬芨卸髁?,百凡總求訓誨,俾得有二天之戴,則敢荷帡幪,愚弟兄之銘佩曷其有涯耶!”(104)同①書,第121頁。這事也見于《寄曦陸大弟》一函:“愚因采買上用葛布,特專人赴廣,附有兩院、方伯三札,俱送禮物,并將吾弟諄托。其瓊州府亦有候函,字內(nèi)復及吾弟,諒各上司俱當推分青目也?!?105)同①書,第120頁。至此,從兩廣總督、廣東巡撫、布政使、瓊雷道到瓊州府的各級官員均已拜托,庇護感恩縣令姜焯的網(wǎng)絡正式形成。而他們對姜焯也確實給予了關照??滴跛氖拍?1710)九月,根據(jù)李煦《寄感恩大弟》透露:“接吾弟家言,知新任太守相待之厚,道臺亦推情照拂,深慰予懷。今年計典,老弟即可遷擢。愚兄佇望好音,以為家門生色。”(106)《虛白齋尺牘箋注》,第139頁。足見,前期找門路、托人情的工作已有起色。
康熙四十九(1710)年五六月,李煦在《致瓊州張?zhí)亍分袑懙溃?/p>
舍弟感恩令,年來叨荷栽培,此種施恩,即無殊弟之身受,銘刻五中,愚兄弟兩人共之。茲家叔諱(李)國屏,叨蒙圣恩,督理海關。今遣家人楊秀分守口岸,伏乞老長兄百凡照拂,則弟之一家均荷隆情矣。(107)同上書,第159頁。
在明面上,這封信提出了兩項請求:一是感謝張琳對于姜焯的施恩,當然也意味著請他繼續(xù)施恩;二是照拂新任粵海關監(jiān)督李國屏的家人楊秀,因為楊秀負責分守瓊州口岸。(108)關于粵海關分設在瓊州府口岸的討論,參見何緒軍:《從〈粵海關志〉看清代前中期瓊州府屬口岸在全粵海關中之地位》,《海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2期。但似乎也在暗示張琳,李國屏被皇帝“欽差”監(jiān)督粵海關,具有特殊的身份和權力(109)參見何本方:《清代的榷關與內(nèi)務府》,《故宮博物院院刊》1984年第2期;祁美琴:《關于清代榷關“差官”問題的考察》,《清史研究》2003年第4期。,可以相互照應、彼此有益。這種暗示,可謂不動聲色,巧妙之極。與此同時,李煦即刻寫信把此一情況告訴了姜焯:“茲乘二太爺奉旨督課海關稅務,特此相聞。吾弟當有同喜也。瓊州張?zhí)赜袝轮x照拂吾弟,并聞?!?110)同①書,第161頁。毋庸置疑,李國屏出任粵海關監(jiān)督之職,對于姜焯的量移必將產(chǎn)生積極作用。事實也是如此,第二年姜焯就升任徐州知州。
康熙五十年(1701)十月下旬,李煦《寄徐州大弟》即有“吾弟十八日想經(jīng)上任矣”一說。鑒于徐州與感恩的情形差異極大,因此李煦對姜焯不太放心。他說:“徐州乃屬沖途,凡上下往來之人甚多,務必小心酬應,不可懈怠、忽略,以生怨謗??傊?,一處有一處之規(guī)模,一方有一方之局面,不可云感恩如是,而盡天下地方皆如是也?!?111)同①書,第203頁。李煦有長達十一年的地方行政經(jīng)驗(112)李煦先后出任韶州知府、寧波知府,參見王利器:《李士楨李煦父子年譜》,第83—242頁;皮述民:《李煦李鼎父子年譜初稿》,載《蘇州李家與紅樓夢》,第414—416頁。,所以在后來致姜焯函中,他強調(diào)了幾件事情:一是代為延聘幕友,二是指授為政的原則與技藝,三是酬應上司的價值與方法。(113)請看以下各信:《寄徐州大弟》《又寄徐州大弟》《與茅方永》《寄曦陸大弟》《寄徐州大弟》等。參見《虛白齋尺牘箋注》,第203—207、212、218頁。撇開前面兩點,單從第三條來說,就是幫助姜焯疏通江蘇官場的人脈關系,拜托徐州的各級上司照拂姜焯。
昌邑祖籍是不動點,而山東的地方官員則是流動者,因此對新任山東的各級官員,李煦必須持續(xù)建構庇護網(wǎng)絡;從感恩到徐州,姜焯的任官地點發(fā)生移動,故爾庇護他的官場網(wǎng)絡也得跟著移動。為了姜焯坐穩(wěn)官位,李煦又得開始新一輪請托活動。
約在康熙五十一年(1712)十月,李煦在《致兩江署總制郎撫軍》中寫道:
昨詣金陵,極蒙雅愛,感不去心,忝在知己,正無庸套謝耳。
茲啟者:舍弟徐州知州姜焯叩詣崇轅,伏乞老世臺于進見時不惜金玉之音,百凡指示,俾得知所遵循,并望慈云之覆,此后諸事恐多未諳,特賜留神照拂,則愚弟兄之拜德無涯也。(114)《虛白齋尺牘箋注》,第308頁。
從此函措辭來看,李煦與署理兩江總督、江西巡撫朗廷極的私交應該不錯。因此,雖然朗廷極只是代行兩江總督之職,但李煦仍安排姜焯詣見朗廷極,以使兩人結識,進而方便郎某照拂姜焯。一如既往,李煦開始著手拜托姜焯的各級上司。
在《致盧臬司》中,李煦交代得更具體:“徐州牧姜焯乃弟同堂手足,特晉叩臺階,伏望老長兄賜之訓誨,不吝指南。蓋彭城俗悍風刁,頗稱難治,倘蒙慈云廣庇,百凡垂照,俾舍弟無掣肘之虞,則愚兄弟之感佩永矢弗諼矣。”(115)同上書,第309頁。所謂“俗悍風刁,頗稱難治”,無非是想委曲表示,如果姜焯在審理案件時出現(xiàn)什么差錯,還請盧按察使高抬貴手,可以多給其指教,但盡量少掣其肘。又在《致朱驛鹽道》中說:“舍弟徐州牧姜焯詣轅叩謁,百凡并望指示,而自茲以往,事無巨細,俱求垂照。弟叨在至契,定荷惟情,無待瑣瑣?!?116)同①書,第311頁。照理,安徽驛鹽道與徐州扯不上干系,既不同省,又無統(tǒng)屬關系??墒牵铎闳砸萃邪不阵A鹽道朱作鼎關照姜焯,脫不了“多個朋友多條路”的套路。接著是《致淮徐道劉河庫廳》:“徐州牧姜焯,乃弟之同祖弟,老長兄恩庇屬員,第素所景仰。今舍弟幸托宇下,尤望俯推薄面,百凡加意培植,則愚兄弟之銘鏤永無涯涘矣?!?117)同①書,第313頁。不難看出,淮徐道河庫廳與徐州知州雖然在河道治理方面會有一定關聯(lián),但亦非行政和司法方面的上司。換句話說,這種網(wǎng)絡雖然不一定用得上,但李煦的考慮可能是防患于未然,所以必須預先做好布置。當然,也有可能與李煦熱衷交結各類朋友的性情有關,大有“出門靠朋友”的意思。
此外,李煦之所以找門路、托人情,很可能是因為姜焯做官辦事不夠盡心盡力。例如在捕蝗問題上,便多少可以看出姜焯的為官態(tài)度。李煦在《又寄徐州大弟》中指出:
昨日閱省抄,知制臺委毛北捕廳赴徐州查看蝗蝻。愚思捕蝗之事新例處分極重,吾弟從前遠任海疆,恐未必深知之也。不意吾弟甫經(jīng)到任,即有此事。上司于此一事覘州牧之勤惰,百姓于此一事定新官之賢否,則捕蝗之事關系非淺。制軍特委廳員查看,是其事之重大可知。而吾弟家信內(nèi)并未言及,豈以為無關重輕之數(shù)耶?!務必不憚勞苦,竭力督捕,得賢聲上下之間,萬不可茍且草率,初下車之新官即致怨謗沸騰。(118)同①書,第205頁。
乍讀此信,還只覺得姜焯運氣不佳,甫經(jīng)到任就遇到了倒霉的蝗災,尚看不出他對此事有何反應,又采取了什么督捕舉措。然而,李煦《與茅方永》則可說明,姜焯的反應確實不佳:“接舍弟家信,再問之來人,知到任后之舉動頗有不妥帖處。即如捕蝗一節(jié),管兩省之總制尚且遣北捕廳遠來查看,則本州知州更當何如?乃聞蝗之信,因循不行;及到彼地,即日返署。當甫經(jīng)蒞任,輒遇此事,做官之得名在此,做官之失名亦即在此,應即聞信就行,親身督捕,務絕其種類,則徐州百姓有不歡聲載道乎?乃始而因循,繼而茍且,此愚之所未解者也!”(119)《虛白齋尺牘箋注》,第207頁。可見,李煦對姜焯為官的態(tài)度與做法極不滿意,更不放心。
也正因為如此,李煦才不得不逐一拜托姜焯的各級上司,并令姜焯詣見上司。在《寄曦陸大弟》中,李煦叮囑姜焯:“如捕蝗已畢,即該晉謁各上臺,以通殷勤。吾弟若以沖途之吏,視為海濱相等,即是大錯。蓋徐州上司并皆屬意,非如感恩之毫不經(jīng)心也。徐與揚相去不至千里,何難遣一馬夫通信?近竟音信杳然,未識何故?”(120)同上書,第212頁。一年以后,李煦《寄徐州大弟》還在囑咐姜焯:“凡屬員斷無不謁見上司之理,況督撫又與別樣上司不同,而新任之督撫更與平時之督撫各別,必要盡禮謁見,以通上下之情。再,徐州一牧乃江北有名之員,上司更為留意,豈容數(shù)月之久不令其一見顏色?正月初二、三乘未開印之時,又當叩賀年節(jié)之日,吾弟務往各上臺衙門一走,幸勿因循不果,以致情分暌隔?!?121)同①書,第317頁。而李煦則負責預先和姜焯的上司疏通關系。他說:“各上臺,愚再當諄托,自有照應;惟撫軍衙門,大弟諸事均須小心,我之交往尚在行跡間也。江防同知許式如乃愚十馀年之門生,最為契厚?!?122)同①書,第316頁。我們完全可以想象,李煦疏通官場關系在前,姜焯謁見上司緊跟在后。如果能夠把臺面上的行政與司法工作交代過去,姜焯應該可以坐穩(wěn)徐州牧令的位置。
但是,姜焯卻不斷出紕漏,而李煦則跟在后面收拾爛攤子。請看《又寄徐州大弟》所述:
我家在外做官,惟我與大弟兩人,所以深望大弟一路功名,毫無節(jié)坑,而阿兄既屬望之至,即不能不責備之至也。霉爛倉谷一案,盤查之遲滯、詳報之稽延,其咎在梁友(幕友),自不得向吾弟責備;然而,吾弟之居官正不無可議之事也。
這些可議之事或許包括:一是“官衙宅門出入總司最關緊要”的司門家人。二是“遞解命盜、旗人重犯,傳達稍遲,解役即不肯前行。設或脫逃,咎在本州?!比恰凹群删庸僦負圆坏貌惶撝哉遄??!畧?zhí)拗’二字,亦今人之通病,我輩不可不戒。”(123)同①書,第319—320頁。關于梁幕友失職之事,參見《又寄徐州大弟》,載《虛白齋尺牘箋注》,第317頁。從這三件事的措辭來看,既可理解為居官必須遵循的一般通則,也可理解為姜焯在這些事情上的處理不夠?qū)徤鳎恢劣凇皥?zhí)拗”二字,可能正是姜焯“我行我素”的性格特征。由此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中國的官場之壞,或許不完全是官吏的貪污腐敗,也在于他們的懈怠不作為。比較前引于始瞻《曦陸公碑文》對姜焯人品和行政的贊許,可知其中不乏虛美之辭。實際上,這類私人(行狀、墓志、碑文)著述,都脫不了這樣的缺陷。
既不放心姜焯居官做事的態(tài)度和能力,卻又對其抱有極大期待,李煦的解決之道,便是不斷拜托徐州的各級上司關照姜焯。李煦在《致牟方伯》《致甘臬司》兩函中寫道:
徐州牧乃弟同祖兄弟,今詣轅求見,乞賜教訓,俾得知所遵循。而彭城地劇民頑,素稱難治,一切政事,伏望推分照拂,則愚兄弟之佩德不淺。再,邳州高牧亦有金蘭之雅,并祈慈庇下吏,獲免掣肘之虞,亦不啻弟之身受明賜也。(124)同①書,第334頁。
知徐州事姜焯,系弟同堂手足,邳州高牧乃弟久同蘭譜,均非泛常。伏乞臺兄推分拂植,倘刑名內(nèi)事未有妥,望明示以意,以便遵循。舍弟與高牧,論其操守,頗飭簠簋;觀其才具,亦能仰承指使。但昔年僻處海隅,今則初膺煩劇,茍不奉南車之示,恐不免覆餗貽譏。弟所以專誠布禱也。(125)《虛白齋尺牘箋注》,第333頁。
在清代省級衙門的行政與司法中,雖然總督、巡撫具有統(tǒng)領民政與軍政的權力,但是布政司、按察司可謂民政與司法的專職官員。(126)參見郭松義、李新達、楊珍:《中國政治制度通史》(第十卷·清代),人民出版社,1996,第180—187、192—194頁。雖然內(nèi)結(題奏朝廷)的行政事務和司法案件必須由總督或巡撫最終審核、領銜題奏,不過專業(yè)審核的官員是藩司和臬司。(127)參見徐忠明:《內(nèi)結與外結:清代司法場域的權力游戲》,《政法論壇》2014年第1期。與此同時,州縣牧令的職責雖然廣泛,但事關牧令考成的工作只有兩項——賦稅錢糧與訴訟審判。(128)參見郭松義、李新達、楊珍:《中國政治制度通史》(第十卷·清代),第204—207頁;瞿同祖:《清代地方政府》,范忠信、晏鋒譯,法律出版社,2003,第192—247頁。而在煩劇的州縣,這兩項工作最吃重,也最容易出差錯。就此而言,李煦特別致函江蘇的布政司和按察司,可謂別有深意。這是因為李煦知曉,姜焯不啻行政與司法能力不足,而且投入的時間和精力似乎也不夠,所以特別拜托兩位專職上司照拂。同時還可以發(fā)現(xiàn),姜焯盡管已有十四年感恩令、兩年徐州牧的為官經(jīng)歷,但是他的為官能力并沒有多少提高,這使李煦非常擔心,姜焯能否實現(xiàn)“一路功名,毫無節(jié)坑”的期待。
從《寄徐州大弟》(約寫于康熙五十二年五月間,即1714)中,我們或可體會李煦的上述擔憂:
徐州僧官,楊府尊特來說情,大弟久未回覆。此事如系徐州本衙門定案,并非通詳之事,則犯在恩赦以前,概可從寬準復,況以本府公祖遠來說情,勢不得不聽。若系通詳之案,或本不通詳,而揆之于理,萬萬不可復用,亦須將所以斷不可復情由,委婉作札以覆郡尊,未便久延,啟人責備之詞。(129)同①書,第336頁。
對于本案之原委,筆者一無所知,實際上也不必深究。因為,僅就李煦提供的信息我們即可感受到姜焯辦事確實拖拖拉拉、漫不經(jīng)心。李煦的分析頗有道理,可據(jù)案件的具體情形作出裁判才是正理。若在自己的權限之內(nèi),案情又可寬免,則予寬免;若不在自己的權限之內(nèi),案情又不能寬免,就把理由委婉闡述清楚,做個了結。也就是說,府尊求情,不必一概同意;即便不同意,但也不能久拖不決。如果一味拖延時間,既不裁判也不解釋理由,不僅對被告不妥,而且對郡尊也不好交代;同時,還違背了為官之道。
姜焯不惟為官行政漫不經(jīng)心,而且對酬應上司也毫不在意??滴跷迨?1713)七月,李煦在《寄曦陸大弟》中又提供了三條重要信息。分別摘錄如下:
昨遣許位良至白下,見金陵主人,彼云“徐州非他牧可比。兩年來,不但面不易見,即字跡不能得一個,性情疲緩,辦事遲滯。不即參者,礙汝主人情面耳”等語。如此震怒,則蘇州事畢,即當往金陵謝罪為是。(130)同①書,第376頁。
前因制軍發(fā)話,專字相聞,曾收到否?目下知捕蝗一事,撫臺又不快于心,竟欲以不力參處,行司取淮徐道口供!此說確否?新例甚嚴,若果有此事,吾弟現(xiàn)在吳門,乘未具疏時面求撫臺中止方好。此語得之侯振維,速為探聽可也。(131)《虛白齋尺牘箋注》,第377頁。
這里的“金陵主人”和“制軍”,是指兩江總督赫壽;而“撫臺”,則為江蘇巡撫張伯行。我們完全可以想象,因“性情疲緩、辦事遲滯”而惹總督“震怒”,因捕蝗不力而令巡撫“不快”的姜焯,等待他的將會是什么樣的結果!也因此,李煦一則催促姜焯趕緊“往金陵謝罪”,同時又寫信給赫壽。在《致赫總制》中,李煦寫道:
舍弟姜焯,樸拙有馀,才具不足,以致事多淹滯。小價旋稟述老先生面諭,弟不勝慚悚。茲姜焯適奉司檄,調(diào)至吳門鞫獄,因即以臺臺嚴諭敬為傳示。弟焯惶汗不安,隨匍匐詣轅請罪。伏望老先生庇蔭,宥其既往,訓其將來,而天高地厚,寬予自新,百凡賜以恩培,即不啻弟之身受大德。至于舍弟姜焯,人雖愚魯,具有心胸,亦敢忘造就之深仁耶?伏祈垂照,曷勝依馳!(132)同上書,第379頁。
從《寄徐州大弟》可知,李煦此信并未消除赫壽的不悅。信曰:“又知金陵老太太禮不收,吾知其意中尚有芥蒂也?!睘榇?,李煦對姜焯提出了兩條建議。一是為官“須曉得上司性情,窺其眉目,既有前番說話,就宜步步留心,切勿以相見時談笑從容,認作親愛,并不可靠著一邊即為足恃?!边@說明了一條顛撲不破的官場真理,善于察言觀色,實乃屬下討得上司歡心的不二法門;同時又警告姜焯,不要以為有李煦作靠山,為官行政、待人接物即可將就馬虎。二是此事“還須斟酌作何補晉,善于彌縫,冀得一個歡心,吾弟才可放心。雖則時下物力艱難,官場中須要行得活潑,若一味率真任性,隨你十分是處,斷然行不通、做不開”(133)同①書,第387頁。。這同樣是一條當日官場的絕對真理,與其說盡好話,不如拿出真金白銀?;实鄱紭芬獬甲酉蛩投Y,何況乎俸祿有限的官員。不收屬下的規(guī)禮,上司又靠什么生活!
李煦言之諄諄,可姜焯則聽者藐藐。從《寄徐州大弟》轉述赫壽之言可見一斑:
金陵主人目下在蘇州,談及大弟言語甚多,不及備悉,其要緊說話大約云,吾弟“忒殺寡情,從前責備他,他來謝過。我原推情優(yōu)禮相待,不料自此之后,又復杳然,片紙只字也沒得來。如今兼攝撫篆,通省無一不賀,獨令弟一字俱無。我如今略為奈何他,捐事著他出數(shù)千金也不為過當”等語。金陵主人向我如此說,不過欲使之聞之之意。但吾弟性情實覺疏忽。吾因手足關切,特遣腳子相聞,其速酌之。(134)同①書,第469頁。
看來,在李煦的叮囑和敦促下,姜焯確實謁見過赫總督,但事后卻又拋在一邊了。據(jù)此可見,姜焯真不適合出仕為官,不只能力不足,而且性情也甚孤僻。不過,李煦還是一如既往對他予以關切和庇護??滴跷迨迥?1716)六月,原任淮徐道調(diào)離,新任淮徐道是潘尚志,由于李煦與其“素非交契”,因此拜托河道總督趙世顯向潘尚志轉達照拂姜焯之意。(135)同①書,第502頁。這是收入《尺牘》的最后一封與姜焯仕途有關的信件,之后的情形我們就不得而知了。
通過前面逐一梳理和解析李煦的信函,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第一,無論性情抑或能力,姜焯都不合適出仕為官;第二,他之所以能從偏僻的瓊州府感恩縣量移徐州知州,全靠李煦利用官場網(wǎng)絡走門路、托人情;第三,姜焯之所以能在“向稱難治”的徐州任知州直至雍正二年(1724)(136)《虛白齋尺牘校釋》,第91頁。,與李煦拜托各級上司照拂密切相關,否則早就被革職罷官了;第四,從《尺牘》反映的一系列操作中,我們也可看出,李煦不只樂意交際,而且也是一個善于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和優(yōu)勢資源拓展官場網(wǎng)絡的高手,為人處世可謂精明的寬厚。
在以上第二部分和第三部分中,筆者以李煦祖籍及其堂弟姜焯為官之地為中心,詳盡考察并分析了《尺牘》反映的官場網(wǎng)絡的建構策略與實用價值。當然,它們只是《尺牘》記載的兩個特殊例子而已。實際上,李煦利用官場網(wǎng)絡為其親屬、朋友以及僚屬尋求庇護和謀利的事例還有很多,涉及范圍極廣,但它們都比較零碎(137)在《虛白齋尺牘》中,李煦為親友之事請托官場朋友的事例還包括:除了照應山東的姜姓族人,還請地方官員照拂其他親友;親友入學和捐納;親友卷入訴訟案件;僚友遇到官場麻煩;親友出行安全,等等。因散見于《虛白齋尺牘》各處,不便一一注出。,遠不如本文所討論的兩組事例來得具有“深描”價值。不管怎么說,本文的討論足以呈現(xiàn)官場網(wǎng)絡的形成機制與運作方式。
傳統(tǒng)中國既是一個倫理社會,也是一個關系社會。之所以形成這種社會情態(tài),無疑與費孝通所概括的“差序格局”有關。產(chǎn)生“差序”的原因,乃是人倫;而“人倫”的基礎,則是以父權為中心的宗法家族組織;進而,由孝親擴展到敬長,由兄友弟恭推延到“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或曰“一表三千里”。這樣一來,幾乎所有的人際關系都沾染了以血緣為基礎的道德和倫理。(138)參見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5,第21—28頁;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第70—84頁;瞿同祖:《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第5—28頁。也因此,才產(chǎn)生了“遠親不如近鄰”“出門靠朋友”“朝里有人好做官”這類諺語。與此同時,傳統(tǒng)中國人還特別推崇“禮尚往來”的人際交往原則。這條原則不僅提出了交往的互惠性特征,還進一步提出了交往的對等性要求。至于如何實現(xiàn)既互惠又對等的雙重要求,則必須有作為“報”的等價物——禮物。(139)關于“報”的文化意義的討論,參見楊聯(lián)陞:《報——中國社會關系的一個基礎》,載《中國文化中報、保、包之意義》,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49—74頁。在交往者之間的禮物流動,即是“人情”。俗諺“人情人情,要人情愿”,又意味著交往是出于交往者的自愿,而不是強制。同時“人情”又不只是一種體現(xiàn)禮物流動的情感表達方式,而且還是一種人際交往的行為規(guī)范。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人際交往才能不斷延續(xù)。這是人際交往的原理和機制。至于如何在官場上找門路、托人情,則涉及官場網(wǎng)絡的建構與運作。
第一條路徑是,建構和運作官場網(wǎng)絡者擁有特殊身份和豐富資源,能夠借此以拓展官場網(wǎng)絡關系。李煦就是一個典型例證。他二十四歲出任韶州知府,持續(xù)做過十余年級別不算太低的知府,又有內(nèi)務府暢春苑總管的資歷,因深得康熙寵信而欽差財富重地和文化中心的蘇州織造、兩淮巡鹽御史,具有監(jiān)控江南官場的密折權力,并扮演著“統(tǒng)戰(zhàn)”角色,還掌握著織造和鹺差的經(jīng)濟資源,再加上性格溫和、樂于交往,為其建構官場網(wǎng)絡提供了極大便利。若用伯特的概念來說,李煦復雜的身份使其擁有豐富的“結構洞”;通過它們,則可以形成格蘭諾維特所謂的“弱連帶”關系。李煦經(jīng)常對人說自己是“謬叨圣恩,視差兩淮”(140)《虛白齋尺牘箋注》,第242頁。,顯然不完全是謙辭,而是要表達自己身份的特殊性和手握資源的豐富性。對于李煦這類“圣眷”享有者,官場中人自然心領神會,必然會給他面子,請托也才能奏效。
第二種路徑是,建構和運作官場網(wǎng)絡者并無特殊的身份和資源,然而通過親友介紹或者有意尋找或者偶然遇到的機會,也會形成多寡不等的“結構洞”或“弱連帶”。如果交結上了“結構洞”豐富的特殊人物,就能拓展自己的官場網(wǎng)絡。李煦祖籍的姜姓族人,因為有李煦作靠山,即能與整個山東官場建立聯(lián)系。如果善于利用而又不惜重金,這種關系即有可能維持下去。李煦請托過的昌邑縣令王翼,事后就想利用這層關系拓展自己的官場網(wǎng)絡。(141)同上書,第538、541頁。相反,如果不能善加利用,即便已經(jīng)搭建的官場網(wǎng)絡也未必能夠維持下去,比如姜焯。雖然李煦為姜焯坐穩(wěn)官位做了很多工作,但姜焯卻漫不經(jīng)心。倘若沒有李煦的庇護,姜焯很難在官場混下去。雍正元年(1723)李煦被革職抄家,第二年姜焯就離開了官場。盡管筆者尚無證據(jù)證明姜焯卸職與李煦倒臺有關,但這個時間點多少可以說明兩者之間存在某種關聯(lián)。
李煦頗熱衷于官場交往,雖然不完全是為了請托各種事情,不過前面的討論已經(jīng)足以說明,請托辦事仍居重要地位。其與人交往并不吝嗇銀子,所謂“阿堵之物一入弟手,輒與紅爐無異”(142)同①書,第169頁。。但他也很清楚,這種做法不僅不妥,而且有干“厲禁”。李煦在《致徐太史》中寫道:“惟緣新奉嚴旨,一應干謁概不許接見滋弊。極知汪生無所請乞,未免行跡難泯,宸聰咫尺,敢不凜凜!”(143)同①書,第71頁??梢?,在拒絕他人謁見時,李煦說得冠冕堂皇;但自己卻仍熱衷于找門路、托人情,而全不考慮“厲禁”的約束。
李煦這種做法的動機可能有以下三方面。其一,在律例框架內(nèi)托人辦事,只是為了貪圖方便省事,而無其他意圖;就他不斷請托山東各級地方官員照拂姜氏家人而言,尚看不出其中有何違法之事。其二,通過請托,避免某些可能遇到的麻煩和不測,比如親戚出行之時拜托沿途官員照應,更多是為了避免可能遭遇的衙役阻攔或棍徒騷擾。其三,利用官場網(wǎng)絡謀取法外利益。例如姜焯從感恩縣令量移到徐州知州,就是李煦幕后操作的結果;又如姜焯在面臨督撫參奏革職時,經(jīng)由李煦的幕后說情,從而化險為夷。足見,官場網(wǎng)絡可謂正式制度與權力結構底下的隱性權力,它會侵蝕、扭曲甚至破壞正式制度和權力結構。所謂官場腐敗,顯然與這種網(wǎng)絡的大肆蔓延密不可分。研究官場網(wǎng)絡的形成機制與運作策略的價值在于,使我們能夠看清國家正式制度之下還存在著具有實踐功能的另類邏輯;同時,還能讓我們在一定程度上理解,當官場網(wǎng)絡運作活躍之時,正是國家正式制度失靈之日。換句話說,在正式制度與官場網(wǎng)絡之間存在著此消彼長的矛盾關系;而揭示這對矛盾,則有助于我們深入理解清代中國官場實踐的復雜性和陰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