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江的春天

朱秀海

我沒有在夏天的日子來過昌江，也沒有在秋天的日子來過昌江，更沒有在冬天的日子來過昌江，我只在春天的日子來到了昌江，那我就只能對您講一講春天的昌江，昌江的春天。其實就一句話，來吧，到春天的昌江來吧，不知道昌江這塊寶地也就罷了，來不來隨便您，但現(xiàn)在您知道了，不來，嚴(yán)重一點說，您以為自己人生已經(jīng)非常完美，見到過世間所有的風(fēng)景，且住，錯了，您的完美人生打了折扣了，您還沒有來過春天的昌江呢。

開始，只說去看木棉花。昌江的木棉，在海南，在南中國，乃至于在全部中國，據(jù)說無有可與之媲美之地，爭鋒之所。當(dāng)然有人有異議，花是自家好，月是故鄉(xiāng)明嘛。1979年我在廣西的中越邊境參加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仗打了十幾天，抬頭一看，身邊一株沒有一片葉的樹上綻放起了一朵朵火焰般的花，也就此知道了木棉，又稱英雄花，紅得像血，又嬌艷欲滴，像一尊女神。明亮、熱烈、狂野，凌然不可侵犯，還有那么一種不顧一切的精氣神兒，天不怕地不怕，神不怕鬼不怕，睥睨四涯，小視萬國，包攬宇宙，并吞八荒，一言不合，仗劍三尺，流血五步，何等氣派。自那以后，南方也來，海南也來，卻少見了當(dāng)時肅然起敬的木棉花，有如此好事，焉得不往？走吧，去看這名氣極大的昌江木棉花吧。

是春天自己先到了，昌江的春天，春天的昌江，當(dāng)你棄車馬，乘高鐵，云征風(fēng)馳，咣當(dāng)一聲，棋子灣站到，下車，出站，抬頭，天藍(lán)海碧，萬物生發(fā)，滿眼新綠，沉闊驕橫，汪洋恣肆，深厚遼遠(yuǎn)，嘹亮中透出俏皮，不，錯了，春天首先帶來的并呈現(xiàn)在你面前的，直接撞疼了你的眼眉的昌江春天的花，不是一種而是千百種，全是盛開，全在怒放，群艷奪目，連山并海，波濤滾滾，橫無際涯，遮天蔽日，主題是各種紅：大紅、朱紅、嫣紅、深紅、水紅、橘紅、杏紅、粉紅、桃紅、玫瑰紅、草莓紅、胭脂紅、珍珠紅、橙紅、猩紅、杜鵑紅、棗紅、灼紅、緋紅、殷紅、紫紅、袈裟紅、喇嘛紅，北京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建筑外墻的顏色獨特，叫作外研紅，我想這里會不會有一種昌江紅呢？一定有吧，一定有的。主要是三角梅，當(dāng)然還有別的花，到了海南，到了昌江，即便你以為自己讀書五車，滿腹墳典，至少你的植物學(xué)知識要歸零，即如三角梅，在別處是人家庭院里的嬌花，在昌江，卻成了遍山遍野深重綠色背景的標(biāo)配，哪兒哪兒都是它，哪兒哪兒的它都在放情綻放，不是一朵朵一枝枝，甚至不是一樹樹，而是跨天扯地，跨嶺越山，花團(tuán)錦簇，云蒸霞蔚——其實我不想用這個詞，但實在沒有更合適的詞可用，就是云蒸霞蔚，有與新綠這一春天的統(tǒng)治色爭奪王位之勢。賈誼《過秦論》言秦孝公欲席卷天下，有包攬宇宙并吞八荒之心，昌江的三角梅，三角梅中的昌江紅亦是如此。那新綠做慣了霸主，居然今天在昌江一地，在昌江的春江，被這所有的紅逼上了絕境，如同武林盟主叱咤風(fēng)云、小視天下了一輩子，卻被一個從天涯海角突然冒出來的無名小輩逼上到墻角，雖欲多讓，面子上下不來，何況自以為有領(lǐng)袖群倫之責(zé)，深源不起，奈蒼生何，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于焉拔劍而出，嘔血數(shù)斗，將世間所有的綠——純綠、豆綠、墨綠、青綠、碧綠、藍(lán)綠、黃綠、灰綠、褐綠、薄荷綠、橄欖綠、茶綠、蘋果綠、苔蘚綠、草地綠、湖綠、水晶綠、玉綠、松石綠、孔雀綠——盡情潑灑于昌江的山山水水，淵深海淺，峰高巒低，淋淋漓漓，無處不敷染，無處不披綠。還有日光，美人之美，看熱鬧不嫌事兒大，光臨大千，普照萬界，那些色重色輕的綠因它的助力愈發(fā)顯得深沉峻拔，莊重明亮。然而山更綠，紅得更艷，洶涌澎湃，勢如破竹，襲人眼眸，動人心魄，直令人要喘不過氣來了。

還沒有說到別的花呢，甚至沒有說到白的、黃的、紫的、藍(lán)的、粉的三角梅，后者在別處至少我沒有見到，卻在昌江一睹為快，同一棵樹上，且不是只有一棵樹，是一個園區(qū)，一個養(yǎng)植基地，洋洋泱泱，蔚為大觀，將望眼扯到極限。在這個基地里養(yǎng)植的還有蘭花：春蘭、建蘭、墨蘭、蝴蝶蘭、鬼蘭、翡翠蘭、蕙蘭、石斛蘭、蝶戀花蘭。蝶戀花，這沒有什么啦，蘭花我也養(yǎng)，但是昌江的蘭花五彩繽紛，同一種蘭開出了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各種顏色，艷壓群芳，馥郁氤氳。跑題了，本要說別的花，對三角梅不遑多讓的花，當(dāng)然認(rèn)識的不多，必須用一款識花軟件來請教，雖然辛苦，汝焉知魚之不樂。那一樹艷黃的是黃花風(fēng)鈴木，那碩大且一朵朵火炬般聳出云霄葉間的是火焰花，而像火焰花一樣一串串盛開在林間、花朵稍小卻不減其美麗的是火燒花，有一種粉色的三角梅叫綠葉櫻花，看上去不像三角梅而像是真正的櫻花，它們和三角梅一樣，在昌江都不是嬌貴的花了，而是行道花。行道樹卻有一種三角梅那樣的并吞八荒爭雄競霸之勢，六國之爭，函谷關(guān)誰與？而且干直枝繁，那花一朵都有小臉盆大，綻開如一團(tuán)云，落地是一團(tuán)火，血色殷然，如同烈士的頭顱。山有多高，花有多高，世界有多遼闊，花開的領(lǐng)域就有多廣遠(yuǎn)。天限西北，地陷東南，無往而不在，沖天一怒，須發(fā)上指，目眥盡裂。

這就是昌江的春天了，但心仍在花上。并不是所有的花都是可以隨便讓你親近的，我說的是那些無所不在的野花，真正想說的是，你就是有一款識花軟件，春天來到昌江，令你目不暇接的繁花豈是你能在短短兩天內(nèi)認(rèn)識得了的？還有盛名遠(yuǎn)播的昌江木棉花，還有和春天的花一樣吸引你的昌江的海。我在海南的暫居地距昌江只有短短兩小時車程，這里的海水就比彼處的海水藍(lán)得更清薄、更嘹亮。嘹亮這個詞兒不是隨便能想出來的，但到了昌江，看到了昌江的海，它自個兒就跳將出來了，其實還有一個詞兒，是從一位名人的文章里剛剛讀到的——薄脆。海天一色，有一種玻璃一般的藍(lán)存焉，但又是兩種不同的藍(lán)，海的藍(lán)像是被天上的藍(lán)染成的，卻比天上的藍(lán)更濃稠，奇妙的是同時仍然顯得比他處的海輕盈靈透，如同一匹無限廣大的浮動的薄薄的絲綢，浮動著，搖蕩著，卻又不破，這就顯出了薄脆。這樣想下來，那個成語是不是因為昌江有這樣漂亮的海改為“藍(lán)出于藍(lán)勝于藍(lán)”了？還有昌江的海風(fēng)，在三月的暖陽下竟顯得涼爽宜人，這讓人意外地歡喜。因為海南三月已經(jīng)有點熱了，昌江居然有如此清涼的風(fēng)，讓你不覺要迎風(fēng)而立，像鳥張開雙翅一樣張開雙臂。呼吸這涼爽的海風(fēng)，而海風(fēng)也識趣，似要親近你，要與你擁抱，將你包裹起來，還要情人般穿透你的肌骨，攜你的靈魂遠(yuǎn)去，和這里的山和海永在一處。還有棋子灣的沙灘和礁石，落日晚霞，海天無際，闌干拍遍，登臨意，無人會。這時所有的昌江春天的花是不是已經(jīng)失寵了？有句詩怎么說的：剩有梨花不足看。

哦，差一點忘了，我們是來看木棉花的，其實在這個屬于昌江的大花園或者干脆稱作昌江大花園的地方，木棉花早就在萬花叢中現(xiàn)了真身，我們已經(jīng)看到它了。江西名作家江子有一句話：我們不是來看木棉花，我們是來出席一個看木棉花的儀式，這個儀式還沒到，所以看見了也要視為沒有看見。好在早飯后車子就要出發(fā)了，我們已經(jīng)看到了昌江春天的海，現(xiàn)在又要看昌江春天的山，名聞天下的五指山的一脈，著名的霸王嶺，春天的霸王嶺。為什么要去看山？當(dāng)然是因為昌江聞名天下的木棉花。不對，是履行一種看木棉花的莊嚴(yán)儀式，完成對于此次看花之旅的全部期待，經(jīng)歷最后的無論是情感還是過程的高潮，不如此，這次看花之旅就說不上圓滿。

高潮就在這時候到了，我說的不是木棉花，而是昌江的春天，它從我們的入山行程開始時就讓你猝不及防而又漫不經(jīng)心地撞到臉上來了。上下六合之綠比不過山之綠，一年之中其他季節(jié)的山之綠比不過春天的山之綠。到了這里，我是不是要說一句：行過萬里路之后，天地萬山之綠都比不上五指山春天的山之綠呢？并不只有野花的世界，這一層開始想都沒想，卻在途中被它們驚到了。仍然有三角梅的份兒，黃花風(fēng)鈴木、火焰花、火燒花，各種蘭花，卻都成了野生的，驀然回頭，已經(jīng)成了另一種三角梅，另一種黃花風(fēng)鈴木、火焰花、火燒花，城里人變成了鄉(xiāng)下人，質(zhì)樸、野性、風(fēng)趣、自然，對了，好半天才想起最后這個詞兒了——別有風(fēng)韻。如果我自己也喜歡一切自然的存在，那它們就是五指山的野姑娘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雕飾還是有的，但那雕刻師已經(jīng)是自然這位老手，老江湖，大匠不斫，隨手勾畫兩刀，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當(dāng)然還有木棉，它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主角了，但不露聲色，不想張揚，一副和光同塵的樣子，立于路邊、崖邊、田埂邊、江邊——已經(jīng)看到蘇東坡看過的昌化江了，居然是一條野性的大江，巨蟒一般曲折于五指山的重崖險嶂之間，卻安靜得像一個嬰兒。既然進(jìn)了山，有了這條大江，那就有了江岸和江灘，有了山的腳、山的腰和山的頂，在這些地方都木棉樹，各倚所立，各抱地勢，高低參差，層層焉，重重焉，盤盤焉，矗不知其幾千萬落。長橋臥波，復(fù)道行空，不霽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東。一日之內(nèi)，一山之間，氣候不齊，花卻開得同樣璀璨奪目，殷紅如血，驚心動魄。低者如同謙遜的年輕人，雖然暫時棲身于矮墻之畔，身段可讓年長者一籌，但生命中的那份紅，那份熱血，那種激情，那一種青春獨有的精彩亮麗，對不起，不遑多讓;那些高聳入云的老樹呢，自有一己的輝煌與燦爛，樹干高入云端，那火紅的花也入了云端，這也不說明什么，因為它已經(jīng)長了這么高，這么久，就在山巔和云間了，要不你又能要它怎么樣呢？一棵老樹不能因為老，余生就不要繼續(xù)精彩，繼續(xù)燦爛，有時候燦爛就是它的命運。它立在那么高的地方，下面是山，上面是天，危崖高千尺，上可捫星辰，仿佛世間就聳立著它這一棵開滿花的樹一樣，其實那只是它生長到了那個位置，今天是它的好日子罷了……雖然還沒有儀式，但已經(jīng)看到了海一樣的木棉花，不虛此行了。

其實想說的還真不全是昌江春天的花，而是在亂花漸欲迷人眼之際看到的花之外的昌江。在滿世界炫目的綠的、紅的色彩和光影之外，還有一個真正的昌江，昌江的春天。春天在昌江居然還是個收獲的季節(jié)：大片香蕉林里的香蕉樹上垂下了累累的果實，這些果實都被保護(hù)膜罩著，說是如此可以避免蟲害，讓它們具有更好的品相，可以在市場上賣出一個好價錢。和一片片的香蕉林連在一起的還有成熟了的甘蔗田，有的已經(jīng)被收割，有的正在被收割，而一個嗜甜如命的人看到它們就想到昌江應(yīng)該是個甜蜜的地方。春天的昌江還是個播種的季節(jié)，就在甘蔗田和香蕉林之間，山間平疇，泉水叮咚之處，你就能看到一片片正在插秧的秧田。農(nóng)人正在勞作，而他們的身邊，野花這兒一叢，那兒一樹，再過去又是一片，自得其樂地綻放，而農(nóng)人的勞作也就是在綠色和花的世界里的勞作了。還有放牛的年輕人，已經(jīng)不騎在牛背上了，他們騎在摩托車上趕著牛群去放牧，一邊瞧著手機(jī)上的稀奇。此行的目的地是有“中國第一黎鄉(xiāng)”之稱的王下鄉(xiāng)黎花里，在我們走進(jìn)的浪論村和洪水村時，不但看到了最原始的黎族文化，還看到了被春天的昌紅花籠罩著的新的黎家民居。當(dāng)?shù)卣疄樯钌街械睦枳逋撠毾肓嗽S多辦法，譬如幫助他們發(fā)展旅游，將山里的孩子們集中送到縣城讀書，畢業(yè)后他們就走出了大山，奔向了世界，同時也保護(hù)了這里的綠水青山。黃昏正在來臨，坐在王下鄉(xiāng)一處供旅游者休息的地方喝茶，向四周望去，忽然覺得有點熟悉，一篇文章中的文字在心里冒出來：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yè)。緣溪行，忘路之遠(yuǎn)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這里可不就是芳草鮮美，落英繽紛？而且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這里不就是我們在書中讀到的桃花源嗎？

第二天中午，我們終于在昌化江畔尼下木棉觀景臺完成了有儀式的觀賞昌江木棉之旅。雖然來得晚了點，錯過了觀賞的最佳時機(jī)，但仍然看到：江天之間，群山重重，大片的木棉樹倚山而立，倚江而植，花開得如云如霞，氣魄廣大，非別處一樹樹一行行木棉花可比。這是世間真正的大景觀，造物之巧自然要當(dāng)其首功，而昌江人功亦不細(xì)。

來吧，來昌江的春天，到尼下觀景臺來看木棉花的海洋吧，看海洋中層層疊疊涌起涌落的波濤吧，只有看到了它，你才會明白大自然對人類有多慷慨，不但給了我們衣食，還給了我們花，而昌江人是深深懂得這些的，不然也不會將這一座大自然的花園保護(hù)得這么好。不來當(dāng)然也可以，但是，多遺憾呀。

我沒有在夏天、秋天和冬天的日子來過昌江，我只在春天的日子來到了昌江，我就只能對您講一講春天的昌江，昌江的春天。但是誰知道呢，也許昌江的夏天、秋天和冬天也和昌江的春天一樣美麗，我要是不來，就像你們不來看昌江的春天一樣，那得多遺憾。于是，離開之時，我已經(jīng)在想昌江的夏、秋、冬之旅了。到了那時，我也就能向你們講一講昌江的四季，四季的昌江之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