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艾騖德著,馬曉林譯
蒙古征金朝的史料之難讀,在于《元朝秘史》《圣武親征錄》《世界征服者史》《史集》《金史》《元史》等書所載人名、專名很多難以勘同。蒙古文史料原文皆散佚,只能依靠其他語言文獻(xiàn)構(gòu)擬復(fù)原;諸書在流傳中文字舛訛頗多,必須校正,都給研究帶來了困難。近期的研究越來越發(fā)現(xiàn)很多問題不只涉及中古蒙古語、中古突厥語、漢語,更關(guān)乎方言以及一些迄今研究不足的語言,如契丹語、女真語等①本文的女真語轉(zhuǎn)寫,大致遵循穆麟德(Paul Georg von Mllendorff)系統(tǒng),但不使用w、y 劃分音節(jié),而使用、 表示后元音。。如果超越純粹漢語、蒙古語的視野,考慮有些詞匯是從契丹語、女真語進(jìn)入中古蒙古語或漢語的,那么很多疑難問題就容易解決了。本文將考察三個案例。
志費(fèi)尼《世界征服者史》有這樣一段記載:“那些地方的汗——阿勒壇汗(Altun-Khan,即金朝皇帝——引者),得到蒙古軍來臨的消息,派出他的兩員大將QDAY RNKW 和QMR NKWDR 御敵?!雹贘uvayn,cAl'al-Dn cA Malik,Trans.John Andrew Boyle,The History of the World Conqueror,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8,p.192.有疑問的專名以大寫拉丁字母換寫,遵從波伊勒所用的波斯文換寫系統(tǒng)。拉施特《史集》引用這段文字時,將QMR NKWDR 寫作QMR TKWDR,波斯文字母N 變?yōu)門,即識點(diǎn)從一點(diǎn)變?yōu)閮牲c(diǎn)③Rashd al-Dn,trans.John Andrew Boyle. Successors of Genghis Khan,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71,p.35.波斯文本,見Rad ad-Dn,F(xiàn)alallx,ed.A.A.Ali-Zade. Dmi‘a(chǎn)t-Tavrx,vol.2,part 1,Kritieskii text.Moskva:“Nauka”,1980,p.61。。波伊勒(John Andrew Boyle)英譯此二書時,請教了柯立夫(F.W.Cleaves),將QDAY 勘同為《秘史》之合答(Qada)、《金史》之合達(dá);但他對QMR NKWDR 的處理前后不一致,在《世界征服者史》英譯本中轉(zhuǎn)寫為Qamar Neküder,在《史集》英譯本中卻作Hbegedür④Juvayn/Boyle,p.192 n.5.Rad/Boyle,p.35 n.115.。后者顯然改動了波斯文,但未作說明。薩克斯頓(Wheeler Thackston)的《史集》英譯本將此二人名寫作Qoda Rigo 和Qobgdür⑤Rashiduddin Fazlullah,trans.and ed.W.M.Thackston. Jami‘u't-Tawarikh:Compendium of Chronicles:A History of the Mongol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8-1999,p.314.。Qoda 顯然是根據(jù)威妥瑪拼音Ho(“合”)構(gòu)擬的,又以Rigo對“芮國”(詳見下文),對音拙劣,不足為訓(xùn)。第二個人名從Neküder到-bgdür不難,字母n上面的點(diǎn)下移即為b,而字母k和g是不明確的,而元音在波斯文中皆省略了。但是在一個詞里將后元音qo與前元音g、、ü并置,嚴(yán)重違背了蒙古語元音和諧律。不過,薩克斯頓湊巧與正確讀音接近。
《元朝秘史》第251節(jié)有一段對應(yīng)的記載,但是出現(xiàn)了三個人名。蒙古文復(fù)原及譯文如下:
Cinggis Qa'an-i Tunggon Amasar-iyar bolba ke'en Altan Qan medejü Ila Qada Qu-Bgetürurbana ceri'üt mede'üljü cerik bklejü Hula'an Degelen-i manglailan jasaju Tunggon Amasar-i temecen daba'a bu daba'ulutqun ke'en Ila Qada Qu-Bgetürurban-i ceri'üt qurduilan ile'ejü'üi.
阿勒坦汗聞知成吉思汗前來潼關(guān),命亦列、合答、豁孛格禿兒三人統(tǒng)率軍隊守關(guān),說:“以紅襖軍為先鋒,固守潼關(guān),勿使過嶺!”就這樣派亦列、合答、豁孛格禿兒三人率軍疾馳前去。⑥烏蘭??保骸对厥罚ㄐ?北荆防m(xù)集卷1,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12r-v葉,第345頁。Igor de Rachewiltz,In?dex to the Secret History of the Mongols,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1972,ll.10111-10114(p.147).arawyn oimaa,“Mongolyn nuuc towoon”;Luwsandanzany“Altan tow”exiin xaricuulsan sudalgaa.Ulaanbaatar:Mongolian National Univer?sity and the 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of Mongol Studies,2002,§251(pp.168-69)。
這與波斯文史書的敘述結(jié)構(gòu)是相似的——阿勒坦汗派遣將軍抵御蒙古軍?!对厥贰匪浀攸c(diǎn)潼關(guān)更具體。這是《元朝秘史》所用的史料T比志費(fèi)尼所用的蒙古語史源有進(jìn)步之處。史料T中也多出了第三位將領(lǐng)亦列。而且在《元朝秘史》后文中,金軍將領(lǐng)是亦列、合答二人,豁孛格禿兒不見了。
以往學(xué)者皆未能正確處理這三個人名,因為他們過于遵從《元朝秘史》的明初漢字音寫(約1395年),而沒有充分參校其他文獻(xiàn),也沒有參考17 世紀(jì)蒙古文史書羅桑丹津(Lubsang-Danzin)《黃金史》(Altan tobci)?!对厥贰访鞒跻魧憽耙嗔小薄爸泻锨E”“豁孛格禿舌兒”可還原為Ile、Qada、Hbgetür。第一個人名的回鶻體蒙古文AILA,讀音既可以是Ile也可以是Ila⑦大寫拉丁字母換寫,遵從亦鄰真的換寫系統(tǒng)。亦鄰真:《亦鄰真蒙古學(xué)文集》,呼和浩特: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629ff頁。。明初人音寫《秘史》時顯然已不知其正確讀音,將其讀作蒙古語詞ile(明顯的、公開的)。然而ile 并不用作人名。實際上,Ila 即契丹皇族姓氏移剌?!妒ノ溆H征錄》此人名作“移剌蒲阿”①賈敬顏校注,陳曉偉整理:《圣武親征錄(新校本)》,北京:中華書局,2020年,第326,326頁。,契丹人,金朝將領(lǐng),生平事跡清晰?!睹厥贰返臐h字音寫顯誤。
第三個人名的問題不是在于譯音,而在于文本傳承。羅桑丹津《黃金史》中的文本與《元朝秘史》相當(dāng)接近,只是人名有差異,作Ila、Qatau、Bgetür②oimaa 2002,pp.168-69(據(jù)Lubsang-Danzin,Altan tobci,112r-v)。。Qatau 是蒙古語常用形容詞,義為“堅硬”。而合達(dá)(Qada,ada)作為著名的女真將領(lǐng),其名在女真語、蒙古語中義為“山崖、山峰”,是毫無疑問的。因此-u原本并不是Qada名字的一部分③回鶻體蒙古文t、d不分。而q、在18世紀(jì)末才用兩點(diǎn)加以規(guī)范區(qū)分,此前如羅桑丹津《黃金史》中也不予區(qū)分。。
將Qada分離出去,就很容易調(diào)和《秘史》和《世界征服者史》的寫形。第三個人名由Qo/Qu和Bgetür兩部分組成。Qo/Qu 在波斯語中作QW,后者容易訛寫為QMR,尤其是在蒙古時期的抄寫者知道有個蒙古語詞qamar(鼻子)的情況下?!对厥贰芬魧懺瓚?yīng)作“中豁孛格禿舌兒”。前面的小“中”字標(biāo)識剛性元音,后來在文本流傳中脫漏了。也有可能是“豁”“孛”之間原有空格,后來在傳抄中不明顯了,兩部分連在一起,“豁”就被跟著后面一起被理解為柔性元音H-。蒙古文文獻(xiàn)仍然傳承了QO,但后人不解其意,便將其與前面的Qada連起來,成了Qatau。
將第三個人名分成兩部分后,立刻就能發(fā)現(xiàn)后半部分是蒙古語。在現(xiàn)代蒙古語中,bgetür、bgtür義為“彎曲的、駝背的”④Ferdinand D.Lessing,Mongolian-English Dictionary,Bloomington:Mongolia Society 1982,s.v.B?gtyr,B?getyr(pp.126a,125a).Charles Bawden,Mongolian-English Dictionary,London:Kegan Paul International,1997,s.v.Б?гт?р(p.61a).?!对厥贰访枋鲆黄ヱR時用到了這個詞,音寫為“孛戈禿兒”(bgtür),旁譯“拱脊”⑤SHM §§95,205;栗林均:《「元朝秘史」モンゴル語漢字音訳·傍訳漢語対照語彙》,仙臺:東北大學(xué),2009 年,第84、85頁(bgtür、bktür)。。因此,Qo/Qu 是這位將領(lǐng)的姓或者名,而孛格禿兒是他的綽號。復(fù)原了蒙古文寫形之后,我們便能討論此三人名的拼寫了。
下面我將逐一討論這三人。前二人移剌蒲阿(契丹語Ila Puwa)、完顏合達(dá)(女真語Wongianada)的事跡是很清楚的,《金史》皆有傳⑥脫脫等:《金史》卷112,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463—2470、2470—2474頁。。忽必烈潛藩時知此二人為金朝最后的將領(lǐng)⑦蘇天爵著,姚景安點(diǎn)校:《元朝名臣事略》卷13,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261頁。Hok-lam Chan,“A Recipe to Qubilai Qa'an on Governance:The Case of Chang Te-hui and Li Chih”,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series 3,vol.7,no.2,1997,pp.257-283(273)。。《圣武親征錄》記平金史事時只記合答、移剌二人之名⑧賈敬顏校注,陳曉偉整理:《圣武親征錄(新校本)》,北京:中華書局,2020年,第326,326頁。。從1229 年到1232 年,此二人作為金朝最高將領(lǐng),常常同時出現(xiàn)在文獻(xiàn)中⑨脫脫等:《金史》卷17,第381—385頁;卷112,第2467頁。Atwood 2015,pp.239-278。。
1.其姓移剌
移剌(Ila)是契丹皇族姓氏的兩種形式之一。另一種形式是耶律(契丹語Yruwud),此處不展開討論?!对贰分休d錄了多種音譯。移剌蒲阿本人的姓名就有兩種音譯:第一種是亦剌哈臺,根據(jù)元代漢語蒙古語譯音規(guī)律,可復(fù)原為Ilaqadai;第二種是亦來哈?,可復(fù)原為Ilaiqadai⑩宋濂等:《元史》卷120,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2963頁;卷122,第3015頁。。這兩種形式都可以拆分為:Ila(i)+qa(人名后綴)+dai(陽性后綴)①關(guān)于名詞構(gòu)詞后綴-KA(?~-i~-n),學(xué)界少有討論。但它在12 世紀(jì)仍很活躍。伯希和(Paul Pelliot,and Louis Hambis,trans.and ed.,Histoire des Campagnes de Gengis Khan:Cheng-wou ts'in-tcheng lou,Leiden:E.J.Brill,1951,pp.23,129)曾論及之,例證為含義不明的詞根ara-與s'e-。但更清晰的例證是人名Ca'urqa、Ca'urqai、Ca'urqan,來自契丹語、中古蒙古語詞根awur~a'ur“戰(zhàn)爭、戰(zhàn)士”;還有人名Taaiqa,來自突厥語taai“舅舅”。后綴-dAi是陽性的,對應(yīng)的陰性后綴是-?in(Nicholas Poppe,Grammar of Written Mongolian,Wiesbaden:Otto Harrassowitz,1974,§125)。見Rad/Thackston,pp.44-45。它常與中性后綴-tai混淆。。注意-a~-ai之異在蒙古語中相當(dāng)常見,但只出現(xiàn)在詞尾或詞根之尾②Pelliot and Hambis 1951,pp.23,129,252.Paul Pelliot,Notes on Marco Polo,Vol.1,Paris:Adrien-Maison?neuve,1959,31,136,220.。因此整個詞的意思是姓移剌的男人。
姚景安《元史人名索引》將亦剌哈臺、亦來哈?勘同,但沒有指出這就是移剌蒲阿③姚景安:《元史人名索引》,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3c頁。?!对贰X赤臺傳》載,朮赤臺(redei)之子怯臺(Ke'etei)之子端真拔都兒(Dnin Ba'atur)“太宗時與亦剌哈臺戰(zhàn),勝。帝即以亦剌哈[臺]妻賜之。”④宋濂等:《元史》卷120,第2963頁。《元史·昔兒吉思傳》載,昔兒吉思“太宗時,從睿宗西征,師次京兆府,會亦來哈?率諸部兵作亂,昔兒吉思挺身斫賊陣,下馬搏戰(zhàn),賊眾莫不披靡,俄失所乘馬,步走至睿宗軍中。賊退,睿宗嘉其勤勞,妻以侍女唆火臺”⑤宋濂等:《元史》卷122,第3015頁。。這兩處記載的只能是蒙古軍圍攻鳳翔府期間的華陰之戰(zhàn)?!督鹗贰酚涊d,移剌蒲阿和完顏合達(dá)出潼關(guān),解救鳳翔府,遂有華陰之戰(zhàn)。京兆府位于潼關(guān)和鳳翔之間,圍攻鳳翔時,肯定有一支蒙古軍駐扎于此,防御潼關(guān)的金朝大軍。這就是拖雷軍,端真拔都兒、昔兒吉思皆在其麾下。這兩篇列傳都使用了契丹人名的蒙古化形式,說明在那場戰(zhàn)爭中這種形式是通用的。這證明Ila、Ilaqadai、Ilaiqadai 都源自同一個契丹姓,經(jīng)過蒙古語的人名化(anthroponymic)、族名化(demonymic)過程,成為了人名。
遼金史料中還有基于契丹語Ila、Ilai、Ilaqa的其他音譯形式:1)Ila:金元時期的姓氏曳剌⑥崔文印:《金史人名索引》,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314c頁;姚景安:《元史人名索引》,第349b頁。,如《元史·食貨志》所載“曳剌中書兀圖撒罕里”⑦宋濂等:《元史》卷95,第2438頁。,即移剌楚材,中書是他的職官。兀圖撒罕里(Urtu-Saqal)是他的蒙古語綽號,義為“長髯”。因此,曳剌是移剌的異譯。2)Ilai:遼代人名夷列⑧曾貽芬、崔文印:《遼史人名索引》,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47b-c,47c頁。。雖然我們不清楚其音為Ile或Ilia抑或類似Ili的混合形式,但它肯定經(jīng)歷了從契丹語到中古蒙古語的ia~ai單元音化、顎音化以及音位轉(zhuǎn)換。3)Ilaqa:遼代人名夷臘葛、夷剌葛⑨曾貽芬、崔文?。骸哆|史人名索引》,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47b-c,47c頁。。
關(guān)于移剌的詞源,羅依果指出,這個詞是一個常用名詞,本義是“種馬、低級官員(使臣、旗手、士兵)”⑩Igor de Rachewiltz,“Some Remarks on the Khitan Clan Name Yeh-lü~I(xiàn)-la”,Papers on Far Eastern History,9,1974,pp.191-198。但羅依果認(rèn)為移剌、耶律是同一個詞的不同音譯。這顯然是不對的,導(dǎo)致他的文章中出現(xiàn)了一些混淆。。他將此名聯(lián)系到唐代安祿山的親兵“曳落河”,其成員有突厥、契丹、奚、室韋等,按唐代讀音可構(gòu)擬為Yaila(k)a11W.South Coblin,A Compendium of Phonetics in Northwest Chinese,Journal of Chinese Linguistics Monograph Series No.7,1994,§0230,0883,0019.。這個詞大概就是更早時期遼東慕容鮮卑首領(lǐng)的名字弈洛韓(*Yailaqan)、弈洛瓌(*Yailaqai)12魏收:《魏書》卷101,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233、2234頁;卷92,第2060頁。。蒙古語人名Ilqa~I(xiàn)laqa、Ilaqan 無疑與其同源。最著名的當(dāng)屬王汗之子Ilqa Senggüm,《元朝秘史》音寫誤作“你勒合”(Nilqa,義為“嬰孩”)13栗林均:《「元朝秘史」モンゴル語漢字音訳·傍訳漢語対照語彙》,第319頁。,因為在不加點(diǎn)的蒙古文中Ilqa與Nilqa寫形難以區(qū)分。雖然早期的形式Y(jié)ailaqa的第一音節(jié)已有發(fā)展①類似的現(xiàn)象,見喀什噶里《突厥語大詞典》中Imar(鄂畢河)作Yamr。Mamūd al-Kar's Compendium of the Turkic Dialects.,但與移剌詞義相吻合,所以羅依果將它們勘同無疑是正確的②施姆內(nèi)克提出的“Erlig Qa-”于音于義皆不合。Andrew Shimunek,Languages of Ancient Southern Mongolia and North China,Wiesbaden:Harrassowitz,2017,pp.201-202.。拉施特記載察兀兒罕(a'urqan)綽號ln(Ilaqan),而他實際上是一位使臣③Raid-ad-Din,trans.L.A.Xetagurov,ed.A.A.Semenov. Sbornik letopisej,Vol.I,part 1.Moscow:Academy of Sciences Press,1952,p.192.Raid/Thackston,p.108.Rad ad-Dn,F(xiàn)alallx,ed.A.A.Romaskevi,A.A.Xetagu?rov,A.A.Ali-Zade. Dmi‘a(chǎn)t-Tavrx,vol.1,part 1,Kritieskii text.Moskva:“Nauka,”1968,p.545.,可以證實這一詞源。
2.其名蒲阿
蒲阿之名,在《元史》中又作蒲瓦(Puwa)、蒲兀(Puwu)④姚景安:《元史人名索引》,第175c頁。。這些轉(zhuǎn)寫都體現(xiàn)出契丹語音p-,這個音位在女真語、中古蒙古語中都是沒有的?!对贰ぐ丛鷥簜鳌酚涊d了第四種音譯“移剌不花”,與姚景安索引中的其他形式不能勘同⑤宋濂等:《元史》卷122,第3007頁;姚景安:《元史人名索引》,第175b頁。。“(蒙古大軍)至鈞州三峰山,金將完顏合達(dá)引兵十五萬來戰(zhàn),俘其同僉移剌不花等,悉誅之?!睆氖论E來看,這位移剌不花只能是移剌蒲阿。但眾所周知,不花音譯自蒙古語buqa,義為“牤?!薄!对贰ぐ丛鷥簜鳌返拿晒盼氖吩纯隙ㄗ鰽ILA BOQ-A,是Puwa的“蒙古化”形式。蒙古語中沒有p-,只能用b-來表示。蒙古文的Q可以表示q或者,契丹語的-w-可以用中古蒙古語--表示。書寫者是用BOQ-A表示Bu'a的讀音,但這個寫形也可以讀作buqa,因而被音譯為不花。
契丹語puwa與中古蒙古語buqa的相似只是一種巧合?!督鹗贰Z解》釋“蒲阿”為“山雞”⑥脫脫等:《金史·金國語解》,第2896,2895頁。。鑒于蒲阿、蒲兀指的是一個人,我們認(rèn)為puwa~puwu 是同一個詞的兩種形式。契丹語詞首的p-,對應(yīng)于女真語f-、中古蒙古語h-。雖然在蒙古語中沒有同源詞,但這兩個形式在滿語中都能找到。滿語通常稱山雞為ulma,但也常常加上各種前綴,其中之一是fa ulma,義為“黑松雞”。其他加前綴的形式還有nilma、salma、alma、fulma。顯然,最后一個是由fu+ulma 構(gòu)成的。我們推測前綴fa、fu,分別是契丹語puwa、puwu的女真語同源詞。而fa、fu從女真語進(jìn)入滿語,構(gòu)成了fa ulma和fulma。
1.其名字
合答的姓是完顏(女真語Wongian,滿語Wanggiyan)⑦關(guān)于Wongian,見金啟孮:《女真文辭典》,北京:文物出版社,1984 年,第12、86、132、263 頁。其中古蒙古語形式*Wongion在拉施特《史集》中訛為*Yūnkyūn。關(guān)于此問題,我擬另文探討。。他的名字的音譯,《金史》作合達(dá)、合打,《元史》作合達(dá)、哈達(dá)、合答⑧崔文?。骸督鹗啡嗣饕?,第203頁;姚景安:《元史人名索引》,第184頁。。所有這些音譯都來自女真語ada 或蒙古語Qada。女真語ada 即《金史》之哈丹(adan),義為“山之上銳者”⑨脫脫等:《金史·金國語解》,第2896,2895頁。。其同源詞是蒙古語qada(n)(義為“巖、崖、峭壁”)以及滿語ada(“峭壁、小山崖;巖頂;山峰”)⑩Jerry Norman,A Comprehensive Manchu-English Dictionary,Seattle: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2013,s.v.hada(p.159).。
2.其稱號
志費(fèi)尼用波斯文記載合答的稱號為RNKW,拉施特從之。正如Qamar Nekūder 之名所示,志費(fèi)尼原文已有訛誤。波伊勒建議將RNKW 校改為SNKM,讀作seng'üm(將軍)。但是詞首字母R與其他字母是分寫的,不太可能是字母S之訛。薩克斯頓讀作Rigo,以對應(yīng)合達(dá)的封號“芮國公”③脫脫等:《金史》卷112,第2467頁。。但這不能成立:第一,金朝芮國公不止一人;第二,在非漢語文獻(xiàn)中,這種稱號極為罕見;第三,“芮”在中古蒙古語中作ui而非rui。波斯文在轉(zhuǎn)寫漢語、女真語、蒙古語時,詞首不可能出現(xiàn)字母R,因此我認(rèn)為,R 很可能是字母W(vv)之訛。
《金史》指稱合達(dá)的職銜時,最常用的是元帥、帥臣,另外常用的是平章,只有一次稱他為行省。元朝文獻(xiàn)最常稱他為“將”,其次是“帥”。平章,女真語作fin?an,蒙古語作bing?ang,與RNKW 相差很遠(yuǎn)。元帥,《史集》所轉(zhuǎn)寫的回鶻體蒙古文寫形當(dāng)為yongai~?ongai、wangai、wanai④在拉施特《史集·成吉思汗紀(jì)》中,這三種形式所指的人物如下:1)yongai~?ongai:高琪、留哥、李英;2)wangai:烏也兒(üyer)、禿花(Tuan);3)wanai:烏也兒、禿花。。志費(fèi)尼省略了元音,那么Wangay 應(yīng)轉(zhuǎn)寫為波斯文WNKY。后者容易訛為WNKW??傊?,志費(fèi)尼的QDAY RNKW 原來應(yīng)作*QDAY WNKY,即譯寫回鶻體蒙古語Qadai Wangay(合答元帥)。
1.豁(Qu)、紇石烈
牙吾塔的姓是紇石烈。契丹語、女真語研究顯示這個姓由紇、石烈兩部分組成。紇的詞義不明,石烈是一個常用詞,指一個行政層級。吳英喆的研究顯示,石烈可與契丹語ire(契丹小字§§028,235,348)勘同⑤契丹字形見Shimunek 2017,pp.425-440,441-444;Wu Yingzhe and Juha Janhunen,New Materials on the Khitan Small Script:A Critical Edition of Xiao Dilu and Yelü Xiangwen,F(xiàn)olkestone,Kent:Global Oriental,2010,pp.259-272;Daniel Kane,The Kitan Language and Script,Leiden:Brill,2009,pp.301-305,index,and 35-81。?!哆|史·百官志》記載⑥脫脫等:《遼史》卷31,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362—370頁;卷33,第384—389頁;卷46,第723—726頁。,“斡魯朵”(ordo)或“部”(owur)之下皆有石烈(ire)⑦?owur 契丹小字作222(~251)、090(~252~377~138)、97。見Kane(2009,§3.223,cf.§3.024);Wu Yingzhe,“A Study of the Tribal Name Diela in the Khitan Small Script”,In Tanguty v Central'noj Azii:Sbornik statej v est' 80 letija professso?ra E.I.Kyanova,ed.I.F.Popova,Moscow:Oriental Literature.2012,pp.454-460。不同的字形表示的是owur、uwur、nowur(見Kane 2009§§2.138,2.377)。這個詞就是滿族的顯赫部落鈕祜祿(Niohuru)的詞源。Stary 2000,s.v.Niohuru,p.596。。石烈之下又分為更小的單位“瓦里”(war)或“彌里”“抹里”(mir/*meiri)⑧關(guān)于瓦里,見Christopher P.Atwood,“Some Early Inner Asian Terms Related to the Imperial Family and the Comita?tus”,Central Asiatic Journal 56,2012/3,pp.53-57。Mir 契丹小字作133,235。我認(rèn)為mir(彌里)是*meiri(抹里)的音變,其詞根是mei-,與滿語meiren(mei+re)(肩、邊)以及meilembi(mei+le+mbi)(切除、剖開)是平行詞。。
因此,用契丹的方式來說,紇石烈是一個具體的石烈(分部)的名稱,意思是一個叫作紇的分部。關(guān)鍵問題是紇的讀音。這個字除用于譯音外很少見①Edwin G.Pulleyblank,Lexicon of Reconstructed Pronunciation in Early Middle Chinese,Late Middle Chinese,and Early Mandarin,Vancouver:UBC Press,1991,s.v. hé紇(p.122).,最常見的是唐代音譯回紇(Huyur),紇字反映了唐代的入聲。
契丹語資料反映出紇用于音譯后元音qu?!哆|史·營衛(wèi)志》記載,耶魯盌(Yruwun)斡魯朵下屬的十抹里之一是紇斯直②脫脫等:《遼史》卷31,第364頁。。紇斯直可以勘同為突厥語qu,義為“鷹人”③Drevnetjurkskij slovar',ed.V.M.Nadeljaev,D.M.Nasilov,E.R.Teniev,and A.M.erbak. Leningrad:Nauka,1969,p.471a.,旁證是其他斡魯朵位下多次出現(xiàn)“稍瓦直”“稍瓦只”,即契丹語awa,義為“鷹人”。語音>s的轉(zhuǎn)變,是遠(yuǎn)東突厥語方言的特點(diǎn)④Christopher P.Atwood,“Middle Turkic Dialects as Seen in Chinese Transcriptions from the Mongol Yuan Era”,In Philology of the Steppes:Essays in Mongolic,Turkic,and Tungusic Studies,ed.ákos Bertalan Apatóczky and Christopher P.Atwood,Leiden:Brill,2018,pp.16-27.。紇字在契丹、奚人名中各出現(xiàn)了一次:紇石保、搭紇。此二人名完全可以對應(yīng)滿語人名siboo、Da⑤見脫脫等:《遼史》卷70,第1182 頁;卷85,第1314 頁。參Stary 2000,s.v. Husiboo(p.200a),s.v. Dahū(p.82b)。關(guān)于滿語人名作為契丹語詞匯庫的重要性,見Christopher P.Atwood,“Looking for Words in All the Wrong Places:Using Stary's Dictionary of Manchu Names to Shed Light on the Vocabulary of the First Inner Asian Linguistic Exchange”,Pa?per,Manchu Studies Conference,University of Michigan,May 7,Ann Arbor,2016。。這反映出契丹時期的紇讀音是Qu-??傊|代紇石烈應(yīng)為*Qu-ire。
雖然紇石烈無疑是女真姓,但我相信它更像是契丹語形式。就像大多數(shù)女真姓一樣,紇石烈在遼代契丹統(tǒng)治下的女真人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而且“石烈”來自契丹語,除了紇石烈這一姓之外不見于女真語中。元代漢語“紇”的讀音是u或hu⑨八思巴字作Xu,柯蔚南釋為γu 或u(W.South Coblin,A Handbook of'Phags-pa Chinese,Honolulu: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2007,p.130)。雖然這個字不見于《中原音韻》,但其同音字作[xu]。見楊耐思:《中原音韻音系》,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1年,第104頁。;現(xiàn)代官話hé的發(fā)音尚未出現(xiàn)。女真姓He-irie的第一音節(jié)he-相對于契丹語形式qu-,第三音節(jié)-rie 相對于契丹語形式-re,都產(chǎn)生了音變。類似的音變例子,如enhu(千戶)⑩金啟孮:《女真文辭典》,第112、131 頁。這種音變亦見于馬可·波羅所記cenchu(千戶),接近于現(xiàn)代漢語官話[?hi?n]。而在14世紀(jì)北京附近的回鶻體蒙古文音寫用s而非,說明千的讀音仍是[?h]。。金末牙吾塔的姓也被寫成“克石烈”11元好問:《通奉大夫鈞州刺史行尚書省參議張君神道碑銘并引》,狄寶心校注:《元好問文編年校注》卷6,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1256頁;脫脫等:《金史》卷119,第2596頁。,也說明了音變。無論是受漢語影響還是女真語自身發(fā)展的結(jié)果,He-irie是*Qu-ire的音變。
2.牙吾塔、孛格禿兒、盧鼓椎
在金代文獻(xiàn)中,牙吾塔(Yawuta)又譯牙吾答、牙古塔、牙古太①脫脫等:《金史》卷111,第2456—2460 頁;劉祁著,崔文印點(diǎn)校:《歸潛志》卷6,北京:中華書局,1983 年,第64 頁(參Hok-lam Chan,The Historiography of the Chin Dynasty:Three Studies,Wiesbaden:Franz Steiner,1970,p.154);崔文?。骸督鹗啡嗣饕?,第137頁。元好問:《內(nèi)翰馮公神道碑銘》,《元好問文編年校注》卷5,第562頁。?!督鹗贰Z解》釋牙吾塔為“瘍瘡”②脫脫等:《金史·金國語解》,第2894頁。。其滿語同源詞應(yīng)是yoo(在滿語正字法中,oo 代表雙元音au)。塔、答(-ta)是分配性復(fù)數(shù)后綴(例如滿語an“哥哥”,ata“哥哥們”)。古、吾的歧異,說明更早時期的音節(jié)-au-脫落了中間輔音而成為au、awu。女真語、蒙古語都有這種脫落中間輔音的傾向。其他的例子如begile(勃極烈)>beile(貝勒);digu->diu-(來);jugu>juu(路)。元代音譯牙吾塔之名為牙兀?③宋濂等:《元史》卷199,第4476頁。脫脫等:《金史》卷111,第2460頁?!啊嘧鳌?,亦曰‘牙忽帶’,蓋女真語,無正字也?!薄?”“太”“帶”是元人將女真語復(fù)數(shù)后綴-ta重釋為蒙古語陽性部族后綴-dai。,也能證實這種傾向。此名在回鶻體蒙古文中肯定寫作IAQODAI,讀作Ya'udai或Yaudai④劉祁所記“牙虎帶”(《歸潛志》卷5,第51頁;卷6,第61、64頁)可能來自蒙古語形式,或者反映了女真語、滿語將原始的讀作的例子(例如滿語Baru、Daur的原始形式是Baru、Daur)。。
紇石烈牙吾塔姓名的字面意思是紇部落的一個有瘍瘡的人。這與豁孛格禿兒(Qu Bgetür)的駝背之義不完全吻合。但從史實來看,牙吾塔很可能就是蒙古語史料T、《世界征服者史》《史集》《元朝秘史》中的豁孛格禿兒。牙吾塔與完顏合達(dá)、移剌蒲阿、完顏草火訛可、完顏陳和尚率軍在慶陽府取得金朝的最后一場勝利,大敗蒙將朵豁勒忽(Doqolqu),以致窩闊臺為之震動,御駕親征⑤關(guān)于這場戰(zhàn)役,參Atwood 2015,pp.263-66。。幸運(yùn)的是,宋、金史料皆記載,牙吾塔在淮泗與南宋交戰(zhàn)時,有“盧鼓椎”“盧鼓槌”的綽號⑥脫脫等:《宋史》卷419,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2561頁;卷476,第13823頁;卷477,第13838—13839頁。感謝馬曉林教授提示牙吾塔的漢語綽號。。金朝史料釋此綽號為“好用鼓椎擊人”⑦脫脫等:《金史》卷111,第2460頁;劉祁:《歸潛志》卷6,第65頁。,但無法解釋“盧”字的含義。金、元史料又稱他為“盧國瑞”⑧元好問:《通奉大夫鈞州刺史行尚書省參議張君神道碑銘》,狄寶心:《元好問文編年校注》卷5,第1256頁;王惲:《題張季云先生山莊圖》,楊亮、鐘彥飛點(diǎn)校:《王惲全集匯校》卷29,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1429頁。,看起來像是漢名,然而紇石烈對應(yīng)的漢姓是高,而且《金史·牙吾塔傳》開篇記載他“一名志”更可能是他的漢名。實際上,牙吾塔的綽號來自漢語俗語,因為當(dāng)時用字不固定而出現(xiàn)了不同的寫法?!氨R鼓”應(yīng)該來自“瘺痀”,《廣韻》(1008年成書)釋“瘺痀”為“曲脊”⑨周祖謨:《廣韻校本》卷1,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79頁。。今之俗語“羅鍋”,亦源自“瘺痀”?!傲_鍋”一詞最早在元末才出現(xiàn),作為非漢人的人名⑩宋濂等:《元史》卷192,第4365頁;蔡美彪:《元代白話碑集錄》,北京:科學(xué)出版社,1955年,第82、108頁。。因此,宋元時期這一俗語詞用字不固定,“盧鼓”是13 世紀(jì)初的一種寫法。中古“椎”“槌”同音(?jwi),且與“瑞”(d?jwe)音近。此處之“椎”當(dāng)指脊骨。總之,牙吾塔的漢語綽號“盧鼓椎”與蒙古語Bgetr的駝背之義是完全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