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文獻學

李歌維 艾文慧

內容摘要：《紅樓夢》中也有著重要的文獻學方面的內容，進行這方面的研究對了解清朝初期的文獻發(fā)展情況很有意義，同時對了解《紅樓夢》的寫作年代和所反映的時代也大有益處。本文是對《紅樓夢》中涉及的書目、禁書和書評等文獻學內容的整理和研究。

關鍵詞：《紅樓夢》 書目 禁書 書評 文獻學

《紅樓夢》不僅代表著我國古典文學的最高峰，還因為書中包涵的豐富的建筑、園林、服飾、器用、飲食、醫(yī)藥、禮儀典制、歲時習俗、哲理宗教、音樂美術、戲曲游藝等眾多學科知識，被譽為百科全書。《紅樓夢》中也有著重要的圖書發(fā)展方面的內容，進行這方面的研究對了解清朝初期的圖書發(fā)展情況很有意義，同時對《紅樓夢》的寫作年代和所反映的時代等的研究也大有益處。以下就是對《紅樓夢》中涉及的圖書發(fā)展方面的內容的整理和探討。

1.書坊

貼身小廝茗煙見他這樣，因想與他開心，左思右想，皆是寶玉頑煩了的，不能開心，唯有這件，寶玉不曾看見過。想畢，便走去到書坊內，把那古今小說并那飛燕、合德、武則天、楊貴妃的外傳與那傳奇角本買了許多來，引寶玉看。寶玉何曾見過這些書，一看見便如得了珍寶。茗煙又囑咐他不可拿進園去，“若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著走呢?！睂氂衲睦锷岬牟荒眠M去，躊躇再三，單把那文理細密的揀了幾套進去，放在床頂上，無人時自己密看。那粗俗過露的，都藏在外面書房里。[1]

文中所寫的書坊，五代時稱書肆，從清代開始，書坊專門從事書籍出售，很少有自己刻書?？记宄鯉壮瘜豢淌蹠?，都有過要求和禁令，如順治九年（1652）題準：“坊間書賈，止許刊行理學政治有益文業(yè)諸書，其他瑣語淫詞及一切濫刻窗藝社稿，通行嚴禁，違者從重究治。”康熙二十六年（1687）議準：“書肆淫詞小說，刊刻出賣共一百五十余種，其中有假僧道為名，或刻語錄方書，或稱祖師降乩，此等邪教惑民，固應嚴行禁止;至私行撰著淫詞等書，鄙俗淺陋，易壞人心，亦應一體查禁，毀其刻板。如違禁不遵，內而科道、五城御史，外而督撫，令府州縣官，嚴行稽察題參，該部從重治罪?！笨滴跷迨辏?714）諭禮部：“近見坊間多賣小說淫詞，荒唐俚鄙，殊非正理，不但誘惑愚民，即縉紳士子，未免游目而蠱心焉.所關風俗者非細。應即通行嚴禁?！庇赫辏?724）奏準：“凡坊肆市賣一應淫詞小說，在內交與都察院等衙門，轉行所屬官弁嚴禁，務搜版書，盡行銷毀?！鼻∪辏?738）議準：“蓋淫詞穢說，最為風俗人心之害，例禁綦嚴。但地方官奉行不力，致向存舊刻銷毀不盡，甚至收買各種，疊架盈箱，列諸市肆，租賃與人觀看，若不嚴行禁絕，不但舊板仍然刷印，且新板接踵刊行，實非拔本塞源之道，應再通行直省督撫，轉飭該地方官，凡民間一應淫詞小說，除造作刻印，定例已嚴，均照舊遵行外，其有收存舊本，悉令銷毀?！盵2]

順治、康熙、雍正和乾隆四朝對書坊出售的“私行撰著淫詞等書”，都頒布過禁令，但屢禁不絕?！都t樓夢》中的這段描述可以看作是對當時書坊和出售圖書內容的真實反映。同時也可看出當時書坊里圖書種類豐富，有古今小說、外傳與傳奇角本等，品種多樣。

2.御制書

第十八回寫賈妃省親畢，太監(jiān)一一發(fā)放賜物。賈敬、賈赦、賈政等，每分御制新書二部。

御制指帝王所作。亦指帝王所作之詩文書畫樂曲。宋高承 《事物紀原·經籍藝文·御制》：“《家語》：‘舜作《南風》之詩’，此則御制之始也?！庇糜驓J與制、批、纂、注、選、撰、覽、錄、定、書、訂結合同有關內容的簡稱相連接命名法，起于唐朝，興盛于明朝，至清朝發(fā)展到頂峰。

文淵閣書目記錄明朝御制書，實錄等有三百二十種。根據清末目錄學家、藏書家、圖書館學家孫毓修《中國雕版源流考》一書記載，當時欽定御制的書有一百四十七部。

御制書，是指由皇帝撰寫、選編或指令、批準、口授他人編纂、輯撰的書。

康熙五十四、五十五年，諭李煦、曹頤刊印康熙御制書《律歷淵源》。此處寫賈妃賜御制新書，或者正好反映當時朝廷里的一種風尚。

武英殿總監(jiān)造赫世亨進書并請增印古文淵鑒等書折中所奏：“查前刻印清文資治通鑒綱目、古文淵鑒時，皆用連四紙各印百部、榜紙各印六百部……今欲刷印學習此書之人甚多，則照古文淵鑒印數刷印，或多些刷印;再對愿刷印之人，仍照前例給印，或視底版閑出即令繼續(xù)刷印，請旨?！笨梢姰敃r御制書刊印數量很大，官僚貴族蒙賞賜者很多。

3.禁書

《紅樓夢》中有幾處關于偷看《西廂記》的情節(jié)：

（1）貼身小廝茗煙，“去到書坊內，把那古今小說并那飛燕、合德、武則天、楊貴妃的外傳與那傳奇角本買了許多來，引寶玉看?！?“若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著走呢。”寶玉哪里舍的不拿進去……那粗俗過露的，都藏在外面書房里。”一人在花園偷偷摸摸看《會真記》被黛玉發(fā)現，黛玉看了，并“默默記誦”。

（2）林黛玉無意中說了“西廂”、“琵琶”中的詞句，寶釵私下問她，“見他羞的滿臉緋紅，滿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問，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訴他道：“你當我是誰，我也是個淘氣的，從小兒七八歲上也夠個人纏的。我們家也算是個讀書人家，祖父手里也極愛藏書。先時人口多，姊妹兄弟也在一處，都怕看正經書。弟兄們也有愛詩的，也有愛詞的，諸如這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背著我們偷看，我們也背著他們偷看。后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丟開了?！终J得幾個字;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書看也罷了，最怕見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币幌挘f得黛玉垂頭吃茶，心下暗服，只有答應“是”的一字。[4]

那么要回答小說中反映的時期《西廂記》到底被禁沒禁，我們必須先梳理下《西廂記》在清代被禁的歷史。

考察康熙六旬壽誕的《康熙萬壽圖》，從圖中的畫面可以得出當時所上演的劇目，就有《西廂記》、《西游記鬧天宮》、《單刀會》、《邯鄲夢》等，說明在康熙五十二年（即康熙六旬壽誕）的時候，《西廂記》的戲劇演出并未被禁。

《西廂記》在清代明確被禁，最早是在乾隆十八年（1753）上諭內閣：“滿洲習俗純樸，忠義稟乎天性，原不識所謂書籍。自我朝一統(tǒng)以來，始學漢文?；首媸プ嫒驶实塾虏蛔R漢文之人，通曉古事，于品行有益，曾將《五經》及《四子》、《通鑒》等書，翻譯刊行。近有不肖之徒，并不翻譯正傳，反將《水滸》、《西廂記》等小說翻譯，使人閱看，誘以為惡。甚至以滿洲單字還音抄寫古詞者俱有。似此穢惡之書，非惟無益，而滿洲等習俗之偷，皆由于此。如愚民之惑于邪教。親近匪人者，概由看此惡書所致，于滿洲舊習，所關甚重，不可不嚴行禁止?！盵5]

而更早在雍正二年（1724年），頒布上諭，“外官畜養(yǎng)優(yōu)伶，殊非好事，朕深知其弊，非倚杖勢力，擾害平民，則送與屬員鄉(xiāng)紳，多方討賞，甚至借此交往，憊緣生事”， “夫府道以上官員，事務繁多，日日皆當辦理，何暇及此。家有優(yōu)伶，即非好官，著督撫不時訪查”。[6]雍正為重整吏治，對于其時在官員中盛行的觀劇、畜養(yǎng)優(yōu)伶之風，連發(fā)禁令，嚴厲禁絕。雍正三年，雍正皇帝修訂《大清律》時，把雍正二年議準的淫詞小說和戲曲曲本傳播的演出查禁法令載入了《大清律例》里。

而《紅樓夢》中大觀園的梨香院內養(yǎng)著十二個女伶，并有大量觀劇的情節(jié)，第二十三回回目就是“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 梨香院墻內十二個女孩子演習的戲文正是《西廂記》。以《紅樓夢》中行文態(tài)度的謹慎和遮蔽，可以確定當時的《西廂記》并未被禁。雖然在《紅樓夢》反映的時期《西廂記》沒有被禁，但從寶、黛偷偷摸摸看《會真記》，以及寶釵所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不是“正經書”，是“雜書”，也反映出當時上層社會對小說戲曲的態(tài)度，和清初小說戲曲艱難曲折發(fā)展的社會現實。

另外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三月，江寧巡撫湯斌上疏稱“吳中風俗，尚氣節(jié)，重文章，而佻巧者每作淫詞艷曲，壞人心術”，“臣嚴加訓飭，委曲告誡，一年以來，寺院無婦女之游，迎神罷會，艷曲絕編”。得旨：“淫詞惑眾誣民，有關風化。如所請，勒石嚴禁。直隸及各省有舍己為人此者，一體飭遵?！盵7]清順治二年（1645），改南京為江南省、應天府為江寧府?！都t樓夢》中薛家是金陵的大鄉(xiāng)紳，寶釵所講的“后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丟開了”極有可能就是指江寧巡撫湯斌毀禁淫祠淫書的事件。

另一證據是“寶玉笑道：我就是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林黛玉聽了，不覺帶腮連耳通紅，登時直豎起兩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兩只似睜非睜的眼，微腮帶怒，薄面含嗔，指寶玉道：你這該死的胡說，好好的把這淫詞艷曲弄了來，還學了這些混話來欺負我.我告訴舅舅舅母去?！摈煊裰v的“淫詞艷曲”正好對應湯斌上疏稱的“淫詞艷曲”。這不應看作巧合。當是作者對這一事件非常熟悉，所以在寫作時加以引用。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紅樓夢》所反映的時間應是從康熙中期到雍正二年前這段時期，也就是說《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時間極有可能也在雍正二年前。

4.書評

（1）“至于才子佳人等書，則又開口文君，滿篇子建，干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終不能不涉淫濫。在作者不過要寫出自己的兩首情詩艷賦來，故假捏出男女二人姓名，又必旁添一小人撥亂其間，如戲中的小丑一般。更可厭者，之乎者也，非理即文，大不近情，自相矛盾?！薄澳切┖鸂縼y扯忽離忽遇，滿紙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紅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舊稿?！盵8]

“這些書就是一套子。左不過是些才子佳人，最沒趣兒。把人家的女兒說的這么壞，還說是佳人！編的連影兒也沒有。開口都是鄉(xiāng)紳門第，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可知那編書的是自己堵自己的嘴?！盵9]

無論是第一回的石頭和空空道人的對話，還是賈母的評論，都可看作是作者對當時流行的才子佳人小說戲曲的書評，作者精確地概括了當時流行的才子佳人小說戲曲的“干部一腔，千人一面” 公式化、概念化創(chuàng)作的弊端。對這些虛偽的主觀主義作品的進行了嚴格批評。提出自己的文學主張“莫如我這石頭所記不借此套，只按自己的事體情理，反倒新鮮別致?！薄熬共蝗缥疫@半世親見親聞的幾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但觀其事跡原委，亦可消愁破悶;至于幾首歪詩，也可以噴飯供酒。其間離合悲歡，興衰際遇，俱是按跡循蹤，不敢稍加穿鑿，至失其真?！薄跋磁f翻新”，“令世人換新眼目”。

（2）《紅樓夢》中幾次提及寶玉、黛玉、寶釵諸人對《西廂記》的不同的評價，如“真正這是好文章，你若看了，連飯也不想吃呢。”黛玉自思“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戲，未必能領略其中的趣味。”“最怕見些雜書移了性情”。這些評價其實是作者對當時社會上存在的幾種《西廂記》評價的概括，從這種意義上來說，《紅樓夢》里多人對《西廂記》的不同評價的文字，是作者用小說形式寫的《西廂記》書評。

《紅樓夢》里的這些書評可以作為我國書評史，特別是明清小說戲曲的書評的重要內容。

5.書目

（1）哲學：《四書》《五經》《春秋》《論語》《大學》《中庸》《莊子》《莊子因》《孟子》《女四書》《二十四孝》《玉匣記》《太上感應篇》。

（2）文學藝術：《離騷》《文選》《大言、招魂、九辯》《吳都賦》《蜀都賦》《枯樹賦》《大人先生傳》《春江花月夜》《醉翁亭記》《青苔賦》《畫記》《王摩詰全集》《長恨歌》《烈女傳》《堅瓠集》《歷朝文選》。

（3）戲曲：《豪宴》（出自《一捧雪》）《乞巧》（《長生殿》）《仙緣》《掃花》（《邯鄲夢》《尋夢》《離魂》《游園》《驚夢》（《牡丹亭》）《相約》《相罵》（《釵釧記》）《丁郎尋父》《西游記》《劉二當衣》（《四游記》）《還帶記》《寄生草》（《虎囊彈》）《妝瘋》《功臣宴敬德不伏老》《金貂記》《白蛇記》《滿床笏》《南柯夢》《孫行者大鬧天宮》《負荊請罪》《琵琶記》《西樓記》《黃伯英大擺陰魂陣》《八義觀燈》《混元盒》《姜太公斬將封神》《惠明下書》（《北西廂》）《聽琴》（《南西廂》）《琴挑》（《玉簪記》）《續(xù)琵琶》《元人百種》《上壽》（《蘇武牧羊記》《山花子》）《鳳求鸞》。

（4）歷史地理：《神異經》《廣輿記》《唐書》《唐志》。

（5）《紅樓夢》別名：《石頭記》《情僧錄》《風月寶鑒》《金陵十二釵》（第一回）

（6）書名不詳的：《樂府雜稿》（第四十五回）《姬子》（第五十六回）《賢媛集》《古今人物通考》。這四種書從歷代書目和文獻中均沒有記載，可能是作者杜撰的或寫作、傳抄、刻印中出錯，也可能是當時確實有這些書，沒流傳到現在。

以上諸多書目散落在《紅樓夢》各章節(jié)中，種類繁多，數量如此多的書目出現在一部書中，這在中外文學作品中也是絕無僅有的，對于現在書目學的研究應該是極有價值的資料。從書中情節(jié)可以看出作者對這些書的內容非常熟悉，信手拈來。從這些書目我們可以得出以下結論，一、說明作者或其家族擁有大量的藏書。二、清初私家藏書發(fā)達，藏書風氣很濃。達官顯貴家族和藏書家所藏圖書以經史子集為主，認為小說戲曲類的圖書不是“正經書”，是“雜書”，不在藏書范圍內。三、這些書籍和戲劇作品問世時間都是在康熙中期以前，最晚的是康熙中期的《女仙外史》、《堅瓠集》和《長生殿》?！堕L生殿》創(chuàng)作完成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秷责返淖髡呤邱胰双@，褚人獲（1625～1682）字稼軒，江蘇長洲（今江蘇蘇州）人。那么可以肯定《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時間不會早于康熙中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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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譯.康熙朝滿文朱批奏折全譯[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459

[6]王利器.《元明清三代禁毀小說史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1

[7]趙云田.清前期卷.中國社會通史[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6：396

本文系陜西省圖書館學會2019年度研究課題，課題編號191032.

（作者單位：榆林學院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