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騷與白薇：重逢的收獲

楊西北

1927年秋天，維銓（楊騷原名）離開新加坡前往上海。

這是一個少有的沉靜夜晚，“伏見丸”號犁著海面，海浪撲在船舷上，和著客輪航行的聲響，發(fā)出非常有節(jié)奏的“嘩沙——嘩沙——吭孔——吭孔”的音樂。在這種催眠般的音樂中，人們都昏然入睡了。然而維銓是個例外。明天就要到達(dá)上海，回國了?；貒?，找誰呢？琴如嗎？她已經(jīng)成家，這是一個多么嚴(yán)酷的事實！想到這一點，維銓心里一陣痙攣。璧如嗎？她和萬濤是雙雙不可分開的一對。馬上找白薇吧，她在什么地方？漢口嗎？白薇回國后，在廣州給維銓去過信，回家鄉(xiāng)資興縣后也給維銓去過信，之后又聽說去了漢口，再以后就信息全無了。她的去向，再也沒有比此時更牽動維銓的心。他思緒萬端。

睡不著，維銓翻身起床，就著昏暗的燈光，用筆在本子上傾吐自己的思念：

無日不在念的她！她到底死了呢還是生著？她那么多病，那么多憂愁，那么多傷心，又那么高傲，那么不肯隨人！自己最后寫了幾封信給她，總不見她的回信，是，差不多半年沒有音信了。不是她死了，便是她深恨了我的。但無論如何，假如是她死了，我這回歸國，也要找到她的墳?zāi)箍抟粓?，不，就在她的墓邊造一間草屋守著她哭過一生罷！假使是她恨我，我就捉到她，把我的心挖出來給她吃罷！啊！真想不得她！一想起來，我就要發(fā)狂。又真想得她！一想起她，就把一切無謂的世間苦，人間臭都丟開了。是呀！我一到上海，馬上就到她家找她去罷。但她那里會在家里安坐著，她就是死，也是定死在路中的。

維銓翻過一頁，繼續(xù)往下寫。

那么，我什么地方找她去呢？記得最后她給我的信說她要革命殺人去。但她的革命恐怕要被人殺的罷。是呀，她一定病死或被殺死了的！假如她是病死，我有什么話說;是被殺死的，啊，那我雖卑怯著沒有膽量，我將用力擊碎這個地球！

懷揣著借來的40多元，維銓帶著莫可名狀的心情踏上了上海灘。

應(yīng)驗了“有緣千里來相會”這句話，早在維銓到達(dá)上海的前一個月，白薇就已經(jīng)到了上海。

白薇從日本回國后，先到廣州，住了不長的時日，受到文學(xué)團(tuán)體創(chuàng)造社舊朋新友的接待。離家許多年了，思鄉(xiāng)心切，畢竟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不敢忘卻，她跋涉多日，回到故鄉(xiāng)流秀。父母親重新接納了這個叛逆的女兒，也認(rèn)識到他們在女兒婚姻問題上的過失，支持她同李家解除了荒唐的婚姻關(guān)系。

心存高遠(yuǎn)的白薇沒有戀棧，她告別了熱情的父老鄉(xiāng)親，于1927年春天來到武漢。這是當(dāng)時不少熱血青年向往的革命中心。經(jīng)過一個留日時期補(bǔ)習(xí)學(xué)校同學(xué)的介紹，白薇進(jìn)了國民政府總政治部國際編譯局當(dāng)日語翻譯，后來又兼任武昌中山大學(xué)的講師。她煥發(fā)出蓬勃的熱情。蔣介石“四·一二”政變后，汪精衛(wèi)也在夏天背叛了革命，理想之花轉(zhuǎn)瞬之間就枯萎了。失望之余，白薇離開編譯局和中山大學(xué)，孤獨地來到上海。

形單影只的白薇借住在創(chuàng)造社的食堂里。這個食堂位于北四川路麥拿里41號。后來，她又搬到北四川路崇福里十三弄的一處小屋。

同樣孤單的維銓來到了上海。這次到上海，比不得到新加坡謀生。到新加坡有人接站落宿，有活可以干，至少不愁三餐。而這回手中只攥著幾十元，再怎么節(jié)儉，連吃帶住也只能維持半個月，之后呢？不敢想象。

他一點也不敢懈怠，東奔西跑，尋找職業(yè)，圖謀差事，日夜連軸，能暫時糊口就行。做他深感興趣的文藝創(chuàng)作，撰寫稿件，同時尋求出路。幾個月后，他的作品在上海的雜志里出現(xiàn)了。他在1927年年底寫的劇本《Yellow》，不久就在《北新》第二卷第八號發(fā)表了，署名為“一騷”。劇本寫了維銓所熟悉的新加坡窮人的底層生活，寫了農(nóng)場工人與統(tǒng)治者的尖銳矛盾。當(dāng)他拿到幾十元的稿酬時，手都抖了，欣喜之情浮在臉上。作品的發(fā)表，意味著來了錢，這比什么都重要。寫作對于維銓來說，似乎不是太困難，這給了他以極大的信心。他的作品接二連三地在《奔流》《語絲》《北新》等雜志上出現(xiàn)，有散文、詩歌、劇本和翻譯，署名由“一騷”改為“楊騷”。維銓在不長的時間中，成了上海文壇的一個職業(yè)撰稿人。

楊騷在上海灘為了生存艱難地跋涉時，沒有忘記尋覓親愛的薇姐。一天，楊騷在創(chuàng)造社的雜志《洪水》中翻到了白薇的消息。《洪水》第三卷第三十四和三十五期里，有這樣三則消息：

白薇女士在武昌被人騙去創(chuàng)作劇稿一部，憂憤成疾，在漢口療養(yǎng)兩星期之后，現(xiàn)已來滬，病況稍佳。

出版部遷移地址后，職員增加許多，除了紹宗韻澤等等之外，新添有藥眠貽德及兩位女士。白薇女士亦在此處。

白薇女士現(xiàn)正努力于現(xiàn)代劇之創(chuàng)作，不久或可脫稿一二種。

如同云縫中射出的幾道陽光，楊騷眼前一亮，“白薇”二字在紙上熠熠生輝。他的目光凝聚在這兩個字上。

創(chuàng)造社的人楊騷幾乎都認(rèn)識，幾天后，他就打聽到白薇的住處。

他急急如一陣風(fēng)，刮到了白薇的身邊。

這就是兩年多來惦念著自己、自己也惦念著她的薇姐。當(dāng)白薇從堆著書籍和稿紙的書桌前抬起頭的時候，楊騷在門口停住了腳步。她依然戴那副他十分熟悉的眼鏡，清癯的臉龐，白凈的皮膚，幾乎同從前一樣。她的臉上現(xiàn)出一種迷惑和茫然，她望著這個留著長發(fā)的青年人。

什么？這就是他嗎？白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是遠(yuǎn)在南洋，在新加坡嗎？怎么就出現(xiàn)在自己的面前了？眼前這個青年，一身有皺紋的西服，還不太干凈，滿臉疲憊。

“我是維銓?！鼻嗄觊_了口。

他曾說過兩年以后會回來找我，我?guī)锥嗷叵胂筮^，再見他時，他神清氣爽，容光煥發(fā)，可不同眼前這副模樣。

還在疑惑之間，那四個字明白無誤地傳到白薇的耳畔。

“哦，維銓?！卑邹毕乱庾R地喃喃著。

她一陣眩暈。時間在這一刻凝固了。

兩個孤獨的、經(jīng)歷了磨難的戀人在上海重逢了。沒有大喜大悲，似乎兩個人生活的運行軌跡在曠遠(yuǎn)的空間畫一個弧，應(yīng)當(dāng)在這里得到疊合。

此時，白薇經(jīng)過艱辛的努力，也在文壇嶄露出頭角。還用再多說什么嗎？兩個人只有緊挨在一起，肩靠著肩，相扶相助，共涉人生旅途。

重逢的激動過后，他們都冷靜地投入生活，埋頭創(chuàng)作之中。

在楊騷與白薇交往和共同生活的歷程中，這是一段和諧、溫馨、安寧的日子，盡管這段日子并不長，但在他們彼此的心里，都藏有這值得回憶的一頁。

寫作，在他們生活里擺在了第一重要的位置。為了尋找良好的寫作環(huán)境，他們有時離開上海外出，不論誰出去，都忘不了另一個，鴻雁傳遞，卿卿我我。

1928年4月。暮春時節(jié)，田野一派生機(jī)。生活似乎還沒有過這般美好。

白薇到了瀏河，沒忘給楊騷寫信：

這里是很平坦的鄉(xiāng)間，沒有雜著文明的尸骨的碧油油的鄉(xiāng)間，我想你一定喜歡住住的，你還是來吧！

《最后的一擊》若經(jīng)一番改寫，則日前刪去的熱烈情感，仍復(fù)想放進(jìn)去，我不知道S.F.先生還要不要？我的意思，想把《狂戀之?dāng)场匪哪婚L劇給他。即時還不能整理，這是很對他不住的。L.F.先生的雜志，我單投稿還可，一定要合成一氣，每月寫五千字，我不相信我有那末的本領(lǐng)。請你對S.F.說：我只答應(yīng)寄文章。

你的書何時可以譯完？十天內(nèi)能借給我十一元伙食費否？陳窮得怪，你來，伙食費非帶來不行的。其余床和桌椅，都可以向房東借。我的皮箱磁花瓶請帶來！別的東西最好是全部寄到E.P.家。他們的放東西的黑房多得很。很想你來陪我散步。

白薇要叫楊騷到瀏河來，交代得清清楚楚，叮囑得詳詳細(xì)細(xì)。

上午的車沒有危險。六時許的車常常在途中破壞，四時許的車又怕下車后沒人搬行李下鄉(xiāng)。鄭君不走以前，桌子一切暫可交他保用，你想寄到E.P.處都隨你。不過抽屜中的書和發(fā)膏，望你帶來。藤箱中我的藍(lán)色花長袍和白夏衣，你能撿來更好，箱要捆好寄出。我的皮箱，花瓶，臉盆，請你一定帶來！

行李放在車頂上，不要票的，只要三百文酒錢。但衣箱還是要帶在手邊，切記。汽車一直到瀏河鎮(zhèn)，下車雇一個一輪車載行李，自己可以走路跟車。車價二角。一直到“新鎮(zhèn)江海游巡隊”。不過雇車時要說明到“新鎮(zhèn)”。唯田陌雨天不好走，晴天來。

絮絮叨叨，如何坐車，如何付錢，發(fā)膏要帶來，花瓶也要帶來。像姐姐在關(guān)照從未出過遠(yuǎn)門的弟弟，像母親在擔(dān)憂第一次離家的兒子，字里行間又流動著無間無隙的異性的溫情。

楊騷到了瀏河，可能待得不適意，后來又到了杭州，住在他所熟悉的西湖葛嶺，白薇則去紹興。這回，輪到楊騷要白薇來杭州。他在寄往紹興的信中說：

一離開了，我才曉得我在如何的愛你！你無論怎樣，兩三天后就回轉(zhuǎn)來好嗎？一個人真寂寞死了。

你快回來罷！我想我以后決不會做出不好看的臉色給你討厭了。我們生在一起，窮也要在一起，一切的艱難困境，我們也該要共同負(fù)擔(dān)起來。

雖在這里做文章有點阻礙，但無論如何要自由些，涼快些。我們歡歡喜喜地住在一起，歡歡喜喜地受難，歡歡喜喜地互相奮勉努力吧！我們要把我們共同的運命在共同的一個厄運之下開拓！

真的，我決不會再做出不好看的沉悶的臉色給你看了。你快回來罷，在人家里，總覺得有許多不自由，受壓迫。

或者你接到我此信，就回來好嗎？你不回來，我就去找你了。

收到楊騷的信，白薇很激動。她回信說：

讀了你的信，心肝有些跳躍。你說以后決不會再做出不好看的臉色給我討厭了。這確是我常常悶于心求于心而求于你的大問題……解決了。我總想原有的心、愛，不要破壞一絲毫，可是雷霆我也發(fā)不少了……

心愛的維！誰有真心要離開你？只要你從心求和愛的……

我再住幾天就回杭，這里水是熱的，空氣是悶的，器械又不能洗，蚊子、蒼蠅多得怪……

在一個星期中，楊騷給白薇寫了兩封信，白薇則寫了四封，一封信寄出，還沒收到回信，又寄出一封，真是難舍難離。

他們終于還是回到上海。舊相識漸漸聚在這里，新相識漸漸多起來，對這個駁雜的城市也開始熟悉。他們喜歡上周圍的文化氣氛。他們都沉浸在寫作之中，體驗著生活的意義和美好。

此時，白薇有一件事翻來覆去地悶悶于心田。她終于坦率地對楊騷說了。原來，楊騷也知道的一個“廣東小孩子”，白薇曾愛過他，至今也還多少愛他。白薇說：“他那迷戀我的力量，他那神魂顛倒有熏化鐵石心腸的愛的力量，使你忍拒絕，而不忍看;使你忍笑他童稚，而不忍不伸出感動的在顫動的弱手去安慰他?！?/p>

白薇很冷靜的樣子，繼續(xù)說：“況他那愛人的嬌靈，豪放的氣宇，和均整發(fā)育的美貌，魁偉的身軀，玲瓏的曲線，將我一點禁錮的靈曦，不知不覺間引出鐵欄外了。我愛他了，我不能瞞我底靈魂。我還多少在愛著他或是在記憶他，因為他是真正痛愛過我的人?！?/p>

很巧，楊騷寄到資興給白薇的信，“廣東小孩子”寄到資興給白薇的信，都讓白薇的父親給扣了下來。曾使白薇的父親對女兒產(chǎn)生了誤解。

白薇從武漢到上海后，在枯寂的寒夜中，忽然火山爆發(fā)般地想起楊騷，為了除卻煩惱，她將“廣東小孩子”的兩封信和相片都扯破了，在桌上擺出了楊騷留給她的鏡子和楊騷的照片。她曾多少回對著這些又愛又恨的東西淌下漣漣清淚。這時，無端的海風(fēng)將親愛的維弟吹來了，恍若夢一般。楊騷的來到，使白薇有說不出的痛心和說不出的歡喜。

白薇以少有的坦誠對楊騷說：

和你重逢將及年，我把這些衷心明白地告訴你，任你責(zé)罵處罰吧。但請你明白：（1）我這樣愛你，我是怎么也不想告訴你使你傷心。（2）我始終想把對于他那悲痛沉潛過去;再加以父親為我弄成的誤解，自愛心命令我不要重提念他。

楊騷覺得這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他們輕輕松松和和氣氣地搬到了一起。住在施高塔路，一個住亭子間，一個住前樓，中間有個過道，權(quán)作兩人的吃飯小廳。兩人過起小家庭般的日子。

平靜幸福的時光。安恬舒適的心境。文思如泉涌。

他們的作品，幾乎不間歇地問世。在短短的1928年一年中，白薇有劇本《打出幽靈塔》《革命神受難》、詩歌《春筍的歌》、長篇小說《炸彈與征鳥》等。楊騷有散文《十日糊記》《因詩必烈孫》《手》《嘴》，劇本《空舞臺》《春之初》，詩歌《飄落》（5首）、《贈》（6首）、《流水集》（13首），詩集《受難者的短曲》，詩劇《迷雛》，劇本集《他的天使》，并翻譯長篇小說《癡人之愛》等。一篇接著一篇，星星點點，如天女散花。

這是楊騷與白薇重逢的收獲。愛情竟有如此的力量。

楊騷和白薇的關(guān)系是一幅難寫的長卷，他們時而烈如火，時而冷如霜，時而波峰，時而浪谷。最終歸于平靜，他們分手了。當(dāng)然，這只是表面上的平靜，他們心底深處的潛流還會泛起。

我有一個堂姑，她曾同我談起過對堂兄（即楊騷）的印象。是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時她還是個小女孩，她稱楊騷為古錫兄。有一年，堂兄從外地回到漳州，說是從上海來的。上海是個很遠(yuǎn)很神秘的地方，從那里來的人大概很特別，于是她很留意地觀察這個堂兄，但很快就失望了。他戴著一副普通的眼鏡，穿著一身舊的西裝，一口地道的漳州話，很和氣，如果他不穿西服，同漳州普通的讀書人沒有什么兩樣。他晚上通常坐在桌前，就著昏暗的煤油燈，看啊寫啊。堂姑同嬸嬸（就是楊騷的母親）睡在一張竹床上，堂兄的影子被油燈映在墻上，顯得很大。堂姑常?？粗粗退チ?。一覺醒來，古錫兄桌前的煤油燈還亮著。一天，她看到他在房間里哭了，哭得很傷心，嬸嬸坐在椅子上，一臉愁容。她覺得很奇怪，怎么大人還會哭？在她的眼中，堂兄是大人了。她悄悄地走開，后來悄悄地問其他的大人，才知道堂兄有一個女朋友在上海，來信說病得很厲害，叫他趕快回去。但是堂兄已經(jīng)很多年沒回家了，這次才回來沒有幾天，嬸嬸舍不得讓他走。堂兄著急，就哭了。堂姑年紀(jì)還小，不懂得大人們之間的奧秘，還是不理解堂兄為什么要哭。后來她知道這個女朋友叫白薇。幾天后，古錫兄就走了。

堂姑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她對我說這些的時候，滿臉安詳與平靜，倒真使我在這一刻感到楊騷和白薇的故事如此令人迷惑，仿佛是另一個星球的事。

堂姑說的在《昨夜》里得到印證，這是1929年2月的事。楊騷沒能及時回去，給白薇寫了一信，信中說：

天來的霹靂，昨天接到上海元（即林惠元）來的電報，說“素危速來”。??！你病危么？你曉得，我現(xiàn)在是如何地保重你，你如果一旦有差池叫我怎樣生下去呢?。磕悴粫缘昧T？我看到你危的電報，倒伏在母親身邊苦泣痛心流淚，使我母親驚得以為我是被人欺負(fù)被人打了或是酒醉哦！……著急了一晚上，和母親說了若干苦情，終于母親忍淚含痛肯讓我到上海看你了，但條件是最慢一個月須再回家。素！什么條件我都答應(yīng)她的，我只一心一意著急看你去，我恨人類的文明還差的遠(yuǎn)，不能任何地都可以隨時有飛機(jī)坐！……今天早起，或因夜來的思痛罷，每回咳嗽每回要覺得右肺部隱隱作痛。但愛的素！我死也想趕來看你的哦！多方奔走，多方設(shè)法，得了一百塊錢的旅費，于午前十二時從漳州出發(fā)了，一路的愁思，一路的驚心戰(zhàn)膽，一路的山光水色皆淚痕，一路的人聲物影都愁悶，素呀，至下午四點半鐘才和我的侗弟到廈門來了……馬上去問船，但失望！無船喲！要等下星期四才有船喲！今天十五號，要等到廿一號才有船開喲！啊！……我已打兩電給惠元，頭一張說“即往”，第二張問實情，想我在寫這信的時候，你已接到電報了，望你速復(fù)……

這封信是在廈門華南旅舍寫的。一星期后，楊騷回到上海。

白薇在上海還兼著中國公學(xué)、文化中學(xué)等幾個學(xué)校的課程，楊騷也兼過暨南大學(xué)的日文課，他們的住地時分時合，幾度變遷。但是他們的聯(lián)系是十分經(jīng)常、十分密切的，爭吵也沒有間斷。

漳州進(jìn)步青年蔡大燮經(jīng)林惠元介紹，1931年到上海找楊騷，楊騷介紹他到上海公學(xué)讀書。次年“一·二八”，日本侵略軍在上海發(fā)動進(jìn)攻，蔡大燮從吳淞跑回市區(qū)，在南強(qiáng)書局找到楊騷，這是一家漳州人出資辦的書局。因楊騷住的地方是日本租界，他們兩人就一起到靜安區(qū)白薇那里住了40多天。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蔡大燮曾任福建省文化廳副廳長，晚年的蔡大燮對我說：“楊騷同白薇經(jīng)常吵架，白薇性子很烈，楊騷溫順，吵完后，楊騷就苦笑著對我說，沒有辦法?！?/p>

20世紀(jì)80年代初，我拜訪了廈門大學(xué)外文系主任林疑今，他是林語堂二哥林玉霖的兒子，30年代同他的父母都在上海，住在三義坊20號。他對我說：“有幾次深夜了，楊騷來敲門，原來同白薇吵架，我們只好勸勸，他就在廳里睡覺?！?/p>

作為同是他們兩人好朋友的凌璧如，在他們不和睦時，也好言相解，僅此而已，他無法替代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

凌琴如的妹妹凌琯如則說：“他們在一起，白薇好的時候是好得不得了，變臉也快。楊騷有甜蜜的時候，但我看更多的是痛苦?！?/p>

沙汀同楊騷和白薇也很熟悉。他對白薇持有自己的看法。他說：“楊騷與白薇的關(guān)系問題，三四十年代就有很多流言蜚語，內(nèi)容是完全不符合事實的。”

1933年8月，南強(qiáng)書局出版了楊騷和白薇的書信集《昨夜》。出版這本書，他們經(jīng)過了長時間猶豫，直到書局預(yù)支的錢也用了，還在猶豫之中。這很近情理。這本書的出版，像白薇說的是“出賣情書”。人都有自己的隱私，情書的出賣，無異于將自己唯有的隱私大白于天下，這不是一樁愉快的事情。但白薇和楊騷都在病房里，他們需要錢，這是很無奈的事。此外，這種書的出版，大抵也意味著他們的關(guān)系將畫上句號。事實上也是如此。

這本書的出版，給有興趣研究楊騷和白薇的學(xué)者幾乎是提供了第一手的資料。只是書中諸多用英文字母代替被隱去的人名，尚有待考證。幾十年以后，《昨夜》又被作為中國現(xiàn)代小品經(jīng)典重版，大概緣于其中的文筆，以及文中熱力逼人的感情。2016年1月，中國文史出版社出版了楊騷的散文集《臉孔》，列為民國美文典藏文庫之“楊騷卷”，書中將《昨夜》中的楊騷給白薇的信悉數(shù)收入。他們大概沒有想到，這些披肝瀝膽的情書竟然成了美文經(jīng)典，傳了下來。

《昨夜》有楊騷寫的“序”。他在“序”中說：

我們的戀愛算是早完了，但現(xiàn)在還維持著比一般的摯友更深切的友情。這是我，同時也是她引以為最安慰的一點。我們以后，是打算根據(jù)這點特別親切友情，互相扶助走下去的，向有陽光的前途。我們再也不會提起過去錯誤的事實來自怨自艾，自暴自棄，悲觀永年。不錯，“昨夜”，我們的戀愛真如“昨夜”的惡夢呵！或許這“昨夜”還未完全過去，惡夢還在繼續(xù)也未可知，然而，近黎明不遠(yuǎn)了吧？如今是夏季的一個下半夜的四點光景，她在病床上苦著傷寒病的發(fā)熱，我在病房的窗前寫這《昨夜》的序文;但再過半點鐘，天就發(fā)亮了，那時，將拂開沉悶的夜陰，拂開令人流大汗的嚇人的許多惡夢，爽涼的曉風(fēng)會在她的枕邊唱詩，漸強(qiáng)的黎明會使我投下煩惱的筆，她和我都要從這可怕的病房逃出來的。“昨夜”，再會吧！

楊騷的序?qū)懹谕?月2日黎明前，在上海紅十字會第23號病房中。在這沉重的夏夜，他們分別向世人表明了他們之間戀愛關(guān)系的終結(jié)。

按他們的性情，他們遲早會分手。這一天，就這樣平靜地來到了。

在原版的《昨夜》中，附著楊騷和白薇合影。白薇坐著，楊騷站在后面。既然分手了，又要將親密時的照片公之于眾，大概就是要表明他們會比一般的朋友保持更深摯的關(guān)系。

照片背面，有楊騷寫的短詩：

流的云，

奔的水，

多少峰巒飛，

多少浪花碎，

多少風(fēng)的嘆息多少雨的淚，

多少地火飛迸多少天星墜，

到如今呵，到如今才得

夢入春江花影醉。

短詩是楊騷的親筆墨跡，詩末寫著“維題1929.2.19”。短詩表達(dá)的情致不是花前月下，不是行云流水，而是激烈和不安，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預(yù)兆？

然而，這些都將成為過去。

窮困和多病的白薇一直為婦女界的朋友所關(guān)注。1937年4月，鷗查、董竹君、王瑩、郁風(fēng)等人發(fā)起為白薇募集了一筆錢。同年初夏，她被送往北平治病。

楊騷的感情生活一波多折，磨難不已，令人不解的是，他的創(chuàng)作仍然源源不斷，他出過22本書，絕大部分是在上海問世的，他寫的大量文學(xué)作品，也絕大部分是在這期間寫的。

難道痛苦的愛情，也有著如此不可思議的力量？

1983年夏天，我到北京市區(qū)和平里一處公寓白薇的家里。她在不知道我的身份，只知我來自漳州時，敘家常般地說：“我從前的愛人就在漳州?！庇终f，“我就這一個愛人?！币粫r令我五味雜陳，百感交集。

1987年8月27日，白薇走完了她人生的旅程，這一年她94歲。

責(zé)任編輯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