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心
那是初二的一天,天氣如往常一樣,沒有什么特別。天蒙蒙亮我就被喊醒,恍惚中想起昨天老師說要數(shù)學考試,一個激靈爬下床來翻出課本,狠狠地念了兩遍數(shù)學公式,恨不能拿刀刻在腦子里。
踩著點沖進學校,來到教室門口,數(shù)學老師端坐在講臺上。我剛要進去,老師卻從講臺上邁步下來把我攔在門外:“你已經(jīng)不在這個班級了,你的座位在樓下的慢班。”
我向教室里看去,原來屬于我的位子,坐上了別人。同學們有的看書,有的低語,有的笑著搖頭,有的趁機打鬧起來。我趕緊扭頭離開,好像多耽擱一秒,都會給別人帶來天大的尷尬。
下樓的路上,我突然想,如果“紅旗手”知道這件事,她會不會被氣暈。我又忍不住慶幸,幸好小學已經(jīng)畢業(yè)了,“紅旗手”再也不能拿我怎么樣了。
“紅旗手”是我小學的班主任,數(shù)學老師,50歲上下,擁有“教學紅旗手”的光榮稱號。她每天都像一個斗士,每次考完試,一整個班的同學都被留下,從第一組第一排開始,每人順次打一棍,邊打邊問:“為什么要出錯,為什么就不能考滿分?”
有一次,一個屢次做不對題目的同學,被反鎖在教室里,直到做對為止。老師可能原本只想著家近,回去把電飯煲插上就來,可是不知怎么搞的,這次竟全然忘記了。被反鎖的同學看著天色越來越黑,便想爬窗戶下去,結(jié)果腳下一滑,直接摔了下去,幸好那只是二樓。
就這樣,小學畢業(yè)考時,數(shù)學總分100分,我和另一位同學以99分的成績并列班級倒數(shù)第一。
在“紅旗手”的高壓下,我們班絕大部分同學以高分進入初中尖子班,卻在離開了她的管控后,成績紛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下滑。
作為尖子班的后三名,我初二被遣送到了慢班。我的閨密也跟我一樣,少了“紅旗手”的教棍,數(shù)學課從來不認真聽講。到了慢班,我成了香餑餑,作業(yè)有人爭著要抄,下課有人團團圍住,考試自然也有人搶著坐在我周圍,我也如魚得水,給同學抄作業(yè),考試幫別人作弊。
有一次,期末考試,我剛做完試卷,還沒來得及檢查,后面的同學已急不可待,我看著睡眼惺忪的監(jiān)考老師,果斷把答題卡傳給了后桌。后桌抄完,又傳給了后桌,還有后桌的后桌,直到最后,同學一一交卷走人,只有我如坐針氈,沒有人告訴我我的答題卡在哪兒,最后全班都走了,鈴聲響起來,我不得不在監(jiān)考老師的怒視下滿地找我的答題卡。
于是學校里開始盛傳我的種種劣跡:“你們聽說了嗎,那個被你們尖子班趕出來的某某某,現(xiàn)在可不得了了,在差生堆里帶頭鬧騰,上課不聽講,下課抄作業(yè),考試作弊,還跟人打架……廢了,廢了!”
廢了就廢了吧!
整個初中,我有太多我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情緒,覺得全天下的人都不理解我,身體里像安了汽油桶一樣,一點就炸。
有一次中午放學,媽媽像往常一樣嘮叨我,在聽到“不務(wù)正業(yè)”這幾個字時,我忽然暴跳起來:“我的正業(yè)是什么?我有正業(yè)嗎?不都覺著我是差生嗎?不是都把我放到差班去了嗎?差勁才是我的正業(yè)!”我一口氣說完,飯沒吃就去了學校,留下愣在原地的媽媽不知所措。
下午第一節(jié)是物理課,物理課總是最鬧騰的,上課沒多久,從前排忽然飛過來一個紙團,并示意我往后扔,我頭也不回,順手往后一扔。
老師寫完黑板,剛一轉(zhuǎn)頭,便看見紙團正飛向最后一排的男生,我收回還舉在半空的手,可是顯然已經(jīng)來不及了,老師對物理課上一貫的喧鬧積憤已久,決心殺雞儆猴。她憤怒地走下講臺:“拿出來!”男生乖乖地拿出紙團,老師看了一眼紙團,走到我面前:“站起來,大聲讀出來!”“不是我寫的……”“念!”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么把紙團上的情書念完的,只記得下午我媽從老師辦公室接我出來,回家的路上我們都一言不發(fā)。
回到家,媽媽滿臉失望地質(zhì)問我:“你究竟在想什么?”我憤怒地摔門而出,竟然把門給摔散架了。
就這樣,我渾渾噩噩勉強混上了高中。
高一的一節(jié)語文課上,語文老師老黃讓我們描述一下自己,我隨口說:“我是一個殘次品?!崩宵S微微笑了一下,輕輕搖了搖頭,然后說:“周末我們家包餃子缺人手,愿意幫忙的同學都來?。 ?/p>
周末轉(zhuǎn)眼就到了,幾個好友一起約著去老黃家包餃子,我猶豫著,想著自己一個在班里可有可無的透明人,去老師家干嗎?可是經(jīng)不住好友攛掇,也經(jīng)不住自己對老黃日常生活的好奇,便扭扭捏捏跟在大家后面去了老黃家。
老黃家的廚房非常簡陋,連一張吃飯的桌子都沒有,一個灶臺,幾把椅子,卻不妨礙我們包餃子的熱情。
我們坐在椅子上端著碗,吃著熱騰騰的餃子,和老黃閑聊,老黃給我們講起他的父親,他的過往,他在鄉(xiāng)村小學教書家訪的經(jīng)歷。
師娘搟的餃皮,中間厚邊上薄,吃起來有嚼頭有韌性,白菜切細了拌在剁好的肉餡里,吃到嘴里很甘甜,和這碗餃子一起被記下的還有那份永遠暖心的關(guān)懷。
自從那次到老黃家包了餃子后,大家和他漸漸親近起來。他家就在教學樓后面的小平房里,同學們沒事老愛往那跑。
周末老師帶兒子去爬山,我們也跟著去。老師騎車,我們也騎車。十幾輛自行車呼啦啦從學校里出發(fā),叮零零一路囂張地穿過縣城,在兩邊都是稻香的田埂上顛簸,到了山腳下,把車一橫,呼地人就到山頂了,竟不覺得半分勞累,心里的舒暢就像山頂?shù)娘L,恣情肆意。
數(shù)學老師老唐,40歲上下,戴個黑邊眼鏡,把一雙明澈的眼睛藏在厚厚的鏡片里。
因為小學和初中的經(jīng)歷,我對數(shù)學沒有一點信心,也確實落下太多,每次拿到試卷,從第一題第一空開始,就不會做,可是架不住老唐耐心的磨題和講解。
每一個問題,不管有多簡單,到了老唐那里,她都是同樣一絲不茍的表情,從頭講起,哪沒懂就從哪開始,哪怕是初中、小學的知識。她講題的時候非常投入,讓人情不自禁地就被她的專注吸引。我暗下決心,從第一道題開始,要把老唐發(fā)的每一張試卷都弄懂。上課做題,下課做題,放學還做題。不懂的題就去辦公室問老唐,問題太多講不完,老唐就讓我到她家,她一邊督促女兒彈琴、洗漱,一邊給我講題,通常一張試卷講完從她家出來,夜空已是繁星點點。
那時候,我心里有一個信念,不管怎樣都不能對不起這些苦海常作渡人舟的老師。
慢慢地,在老師們的幫助下,我一點點擺脫了曾經(jīng)的影子。當自己的作文有一天被老黃推薦到《語文報》上發(fā)表時、當我開始給閨密講解數(shù)學試卷最后幾道大題的多種解題方法時,我開始對自己有了新的認知,我知道,我不再是那件“殘次品”了。
高考,我成了我們學校的黑馬,尤其語文成績讓老黃笑瞇了眼。志愿填報表下來了,媽媽說離家近點,我于是毫不猶豫地選了省城的一所師范院校。我要當老師,當一名像老黃、老唐那樣的老師。
而小學的那位“紅旗手”老師,在我自己成為一名教師后,我慢慢開始理解她。她的先生在部隊工作,自己常年一人帶著三個孩子,還有兩個班的學生。她非常好強,最初的想法也只是要把班級帶好。而在生活和教學的雙重壓力下,她選擇了那種簡單粗暴卻能立即見到成效的辦法。
作為老師,難免會忍不住期待自己的學生更優(yōu)秀一點,自己所帶的班級成績能夠更突出。所以有時候不自覺地想要“雞”學生,但因為我自己的這段親身經(jīng)歷,我常常提醒自己,要警惕這種本能反應(yīng)。
教育應(yīng)該是人和人的連接,而不是人和知識的連接。老師是用生命撼動生命的,就像當年的老黃、老唐,用他們樸實、充滿愛的生命,來撼動了我的人生一樣,我希望我也能用自己的微光去照亮迷茫中的孩子。
//摘自童書媽媽三川玲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jié),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