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紅樓夢》評點(diǎn)論香菱及其“有命無運(yùn)”

何紅梅 劉佳禾

（1.曲阜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東 曲阜 273165；2.吉林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吉林 長春 130012）

香菱，本名英蓮，甄士隱之女，后為薛蟠之妾。始見于第1回。第4回英蓮被拐子先后賣與馮家和薛家，引出人命官司。第5回判詞“根并荷花一莖香”①一首和畫面屬香菱。第7回隨薛家來到賈府，寶釵已易其名為香菱。第16回補(bǔ)敘香菱給薛蟠作了妾。第48回“慕雅女雅集苦吟詩”，香菱矢志學(xué)詩，終得佳句。第62回斗草弄污新裙。第79回為薛蟠娶親而高興。第80回被金桂強(qiáng)改名為秋菱，因頻受金桂挫磨釀成干血之癥。第103回補(bǔ)敘金桂意欲毒殺香菱，反害了自己性命。至第120回敘及被扶正后死于難產(chǎn)，為薛家遺下一子結(jié)束。作為起結(jié)全書的人物之一，香菱“根基不讓迎探，容貌不讓鳳秦，端雅不讓紈釵，風(fēng)流不讓湘黛，賢惠不讓襲平，所惜者幼年罹禍，命運(yùn)乖蹇，致為側(cè)室?！保ǜ奖镜?8回雙行批）[1]600清代《紅樓夢》評點(diǎn)②對這一形象有相當(dāng)關(guān)注，涉及名義、形貌、性情、換裙、命運(yùn)、意蘊(yùn)等方面，梳理如次。

一、關(guān)于名義

清代《紅樓夢》評點(diǎn)對于香菱名義的解說不多，且多簡略。小說敘述香菱的名字有三個——

（甄士隱）如今年已半百，膝下無兒，只有一女，乳名英蓮，年方三歲。（第1回）

周瑞家的因問他道：“那香菱小丫頭子，可就是時常說臨上京時買的、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個小丫頭子？”金釧道：“可不就是?！保ǖ?回）

金桂道：“既這樣說，‘香’字竟不如‘秋’字妥當(dāng)。菱角、菱花皆盛于秋，豈不比‘香’字有來歷些?！毕懔庑Φ溃骸熬鸵滥棠踢@樣罷了?！弊源撕笏旄牧恕扒铩弊?，寶釵亦不在意。（第79回至80回）

關(guān)于“英蓮”，脂批最先指出“猶云應(yīng)憐也”（甲辰本第1回雙行批），當(dāng)有“英蓮”諧音“應(yīng)憐”進(jìn)而其遇“應(yīng)憐”之意。后有姚燮“‘英蓮’者，應(yīng)憐也，即是香菱”（第1回眉評）[2]7、“香菱家室遭焚，遇人不淑，英蓮者，終身火中蓮也”（《大某山人總評》）[3]24，張新之“‘英蓮’，音‘應(yīng)憐’，全書之人無不‘應(yīng)憐’也”（第1回夾批），佚名氏“高士之女，辱于青衣，屬于俗子，其遇應(yīng)憐，故曰英蓮”（《隨筆》）[4]12-13，王伯沆“‘英蓮’者，應(yīng)憐也”（第1回批）[5]12諸評。除了諧音辨析，強(qiáng)調(diào)其遇者，姚燮稱其慘遭不幸卻能潔己不毀，佚名氏道出清宦之女淪為凡俗的一路坎坷。香菱根基良好卻命途多舛，固是應(yīng)憐；群芳千紅一哭并萬艷同悲，亦堪應(yīng)憐。張新之由香菱引向群芳，意指全書之人“應(yīng)憐”，批出這一人物的象征意義。關(guān)于“香菱”，脂批據(jù)“英蓮者應(yīng)憐也，香菱者亦相憐之意”（有正本第7回雙行批），以“憐”相系明確香菱即英蓮，是立意人物之本。由菱花泛指鏡子，張新之認(rèn)為香菱就是鏡子即風(fēng)月寶鑒，她生于“真”（甄家）而混于“假”（賈家）、卒于“雪”（薛家）的人生照出了全部人物（第1回夾批），是強(qiáng)調(diào)人物之用。至于“秋菱”，王希廉認(rèn)為是“秋老菱枯之兆”，一改“秋”字香菱便遭屈棒（第80回總評）。至此，香菱三個名字三段生活，由清貴上品之“蓮”至不失其香之“菱”至身處寒徹之“秋菱”，身份、處境漸次淪落。其實(shí)，“蓮”“菱”之間，香菱還有一段“辱于青衣”（被拐、被賣、偏逢馮薛）的無名氏階段；據(jù)脂本“秋菱”只出現(xiàn)在金桂口中，別處仍稱香菱，頗耐尋味。而提兩個名字（英蓮和香菱）兩段生活[6]189者，多半著眼于從主到仆的變遷，未免疏略。

二、關(guān)于形貌

清代《紅樓夢》評點(diǎn)對于香菱形貌的關(guān)注亦無多少，主要討論香菱之美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書中沒有集中繪寫香菱容貌的文字，多散見于適當(dāng)?shù)幕啬俊＿€是英蓮的時候，“生得粉妝玉琢，乖覺可喜”（第1回），“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點(diǎn)胭脂痣，從胎里帶來的”；無名氏的時候，模樣“出脫得齊整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第4回）。見其“生得不俗”，“酷愛男風(fēng)，最厭女子”的馮淵立意買來作妾，設(shè)誓不近男色，也不再娶第二個了；“弄性尚氣”“使錢如土”的薛蟠也意欲買了“這丫頭”進(jìn)京。香菱的時候，模樣竟有些像“東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第7回），賈璉夸她“生的好齊整模樣……越發(fā)出挑的標(biāo)致了”，鳳姐贊她“模樣兒好還是末則，其為人行事卻又比別的女孩兒不同，溫柔安靜，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第16回）；秋菱的時候“才貌俱全”（第80回），使得盤算自豎旗幟的夏金桂越發(fā)添了“宋太祖滅南唐”之意。評者認(rèn)為，馮淵最厭女子，仍為女子喪生，“不是寫馮淵，正是寫英蓮”；薛蟠知英蓮不俗，亦是側(cè)寫“英蓮人品可知矣”（甲戌本第4回夾批）——此處人品即模樣之意。美香菱本世家女子，才貌固是不凡，作者“必用阿鳳一贊，方知蓮卿尊重不虛”（甲戌本第16回雙行批）。特別是第7回借“蓉大奶奶”一比，香菱形貌未費(fèi)筆墨而“其美自見”（王伯沆第7回批）——是為“一擊兩鳴法”（甲戌本第7回雙行批），不寫香菱之美，亦不寫秦氏之美，遠(yuǎn)遠(yuǎn)以秦氏之貌為譬，“止此一語而兩美并見”（黃小田第7回夾批）[7]74。前言蓉大奶奶“生得裊娜纖巧”（第5回），那么香菱“品格可知矣”（姚燮第7回眉評）。張子梁另有解讀，認(rèn)為秦氏為勾情使者，香菱又是“書中最先見之人”，然后引起一干情鬼下凡，亦為勾情使者，“故二人一樣品格”（第7回夾批），所論已然遺貌。其實(shí)，香菱之于甄父“只有一女”（第1回）、秦氏之于秦父“只剩女兒”（第8回）的出身，是二人共同面對的遺憾；以“有運(yùn)無命”的秦氏作比，在概括女性命運(yùn)的無常層面，是和香菱的“有命無運(yùn)”互文互補(bǔ)的。許是拘于周瑞家的見模樣說品格的話頭，清代評者多為所限。

三、關(guān)于性情

清代《紅樓夢》評點(diǎn)論到香菱性情的文字不少，不乏精細(xì)之論。擇要有二。

其一，“呆頭呆腦”

此語出自寶釵，脂硯齋首先引入評語。他如“可愛”“癡心”“可人”“孩子氣”等，皆與標(biāo)題意近。第48回寫香菱學(xué)詩，茶飯無心，坐臥不定——

寶釵道：“何苦自尋煩惱。都是顰兒引的你，我和他算賬去。你本來呆頭呆腦的，再添上這個，越發(fā)弄成個呆子了！”香菱笑道：“好姑娘，別混我?！?/p>

脂批“呆頭呆腦的”有趣至極，與野史有一百個女子皆曰“聰敏伶俐”，究竟看來也只平平相比，以“呆”字為香菱定評，簡直“嫵媚之至”（庚辰本雙行批）。張子梁亦云“真是呆得有趣”（第48回夾批）。黛玉稱她“傻丫頭”，脂批認(rèn)為“傻”字加于香菱，則有“豐神躍于紙上，其嬌憨之態(tài)，可想而知。”（庚辰本第24回夾批）自從跟她學(xué)詩，香菱更是憨態(tài)如畫——

只見他皺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寶釵笑道：“這個人定要瘋了！昨夜嘟嘟噥噥，直鬧到五更天才睡下。沒一頓飯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聽見他起來了，忙忙碌碌梳了頭，就找顰兒去。一回來了，呆了一日，作了一首又不好，這會子自然另作呢?！?/p>

姚燮指出，這段文字“活畫出香菱憨態(tài)”，然詩人之推敲往往有此情形，提筆便寫者直是門外漢。香菱如此專一用功，“可稱為女呆子，宜其與男呆子（薛蟠稱“呆霸王”）作妾也”（姚燮第48回眉評）。后來薛蟠娶親，她滿心滿意夏金桂早些過門，再添“一個作詩的人”（第79回至80回）。脂批認(rèn)為此處“香菱口聲斷不可少。看他下作死語，知其心中略無忌諱疑慮等意，直是渾然天真。”（庚辰本第79回雙行批）情解石榴裙一回，呆香菱“似呆非呆，似有意似無意”，而香菱之呆、寶玉之癡，“皆非淫褻可比”，若必以兩人為有意，便難與論《紅樓夢》一書（黃小田第62回夾批）。觀其搶白寶玉“有意唐突”的幾句話，更顯香菱“一片天真，又能守正如此”（黃小田第79回夾批），“此是香菱正氣處”（王伯沆第79回批）。不過，細(xì)思香菱自“蓮”而“菱”歷經(jīng)磨難，卻依然“渾然天真”，“呆”“傻”“癡”“憨”而不諳世事；縱是無花自香、“蓮”性如故，這種似乎麻木抑或選擇遺忘的“天真”和“正氣”卻不免令人心痛。惜乎清代評者無人論及，若作者果有此深意，著實(shí)堪傷。

其二，“慧心人”

此語出自脂硯齋。評者認(rèn)為，小說第1回總寫香菱根基“原與正十二釵無異”（甲戌本夾批），雖曾讀書卻不能與林、湘輩并馳于海棠之社；忽見香菱“好姑娘（寶釵），你趁著這個工夫，教給我作詩罷”（第48回）之求，可知香菱早有此心，令人驚嘆香菱“有此雅致”（姚燮第48回眉評）；而香菱要學(xué)作詩亦“可謂有志”（姚燮第48回側(cè)批）。好在香菱會心不遠(yuǎn)，又刻苦勵志，廢寢忘餐，日與湘黛諸人講習(xí)討論，至詩人名成，詩社又多一人，“為錦上添花之漸”（張子梁第48回前評）——

香菱笑道：“我看……‘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雭頍熑绾沃?？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還有，‘渡頭馀落日，墟里上孤煙?！@‘馀’字和‘上’字，難為他怎么想來……”

黛玉……把陶淵明的“曖曖遠(yuǎn)人村，依依墟里煙”翻了出來，遞與香菱。香菱……笑道：“原來‘上’字是從‘依依’兩個字上化出來的。”寶玉大笑道：“你已得了，不用再講……你就作起來，必是好的?！碧酱盒Φ溃骸懊鲀何已a(bǔ)一個柬來，請你入社?！?/p>

香菱體會古人詩作，能發(fā)出這番議論，已在入門升堂地位。又因苦志學(xué)詩，精血誠聚，夢中得詩八句，“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第49回），真正成為詩社中人。后來與金桂論香——

香菱道：“不獨(dú)菱花，就連荷葉蓮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靜日靜夜，或清早半夜，細(xì)領(lǐng)略了去，那一股清香比是花兒都好聞呢。就連菱角、雞頭、葦葉、蘆根，得了風(fēng)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p>

評者指出，香菱此話“的是詩人口吻”（姚燮第80回眉評），再者能“說的出便是慧心人，何況菱卿哉”（庚辰本第80回雙行批）。香菱自有其香，無塵俗之氣，當(dāng)相賞于風(fēng)塵之外，無論斯人還是斯植。如此，香菱其人“自是清才，宜其工詩”（陳其泰第80回眉批）[8]229。察其慧心，實(shí)得于其父——具有高人逸士身份的甄士隱。甄父稟性恬淡，不念功名，日以觀花修竹、酌酒吟詩為樂，“倒是神仙一流人物”（第1回）。香菱學(xué)詩心有靈犀，論香深賞清香，皆根源不凡之故。加之高人逸士即是正邪兩賦而來的“與世難容”“有命無運(yùn)”之人，香菱的薄命人生似也淵源有自。

四、關(guān)于換裙

蓋斗草解裙關(guān)乎香菱于石兄處掛號，清代《紅樓夢》評點(diǎn)于此頗為關(guān)注，除了香菱“斗草善謔，姿態(tài)俊逸”（有正本第62回回前總批），寶玉“并蒂菱名色佳，與香菱巧合”（東觀主人第62回批）[9]312之類的解說，更在“妙有意味”（王希廉第62回總評）的發(fā)掘。在小說第62回，香菱斗草弄污了裙子，寶玉要把襲人一模一樣的裙子送她換上——

（香菱）點(diǎn)頭笑道：“就是這樣罷了，別辜負(fù)了你的心……”

（香菱)接了裙子……又命寶玉背過臉去，自己向內(nèi)解下來，將這條系上。

（香菱）見寶玉……將這菱蕙……撮土掩埋平伏。香菱拉他的手笑道：“這又叫做什么？怪道人人說你慣會鬼鬼祟祟使人肉麻呢……”

二人已走了數(shù)步，香菱復(fù)轉(zhuǎn)身回來，叫住寶玉……紅了臉只管笑，嘴里卻要說什么，又說不出口來……臉又一紅，方向?qū)氂竦溃骸叭棺拥氖?，可別和你哥哥說就完了?！雹?/p>

評者認(rèn)為，香菱石榴裙因遇并蒂菱而解，全在寶玉于人情物理體貼周致。香菱解裙“稍著色相”，然寶玉“只以得心為樂”（陳其泰第62回總評）?？v是意外緣撞著意中想，亦是“心地?zé)o一邪思”（王伯沆第62回批）。至于香菱，拉寶玉的手“其情可想”，謂之有意不可，謂之無意又似非無意；轉(zhuǎn)身叫住寶玉似有“無限深情”（王希廉第62回總評），紅了臉欲說不說，只囑裙子的事別告訴薛蟠，又顯然是“意別有屬”而“情見乎詞”（佚名氏第62回評）。再者香菱換裙時，有人在側(cè)，便佯教寶玉背過臉去；襲人既走，即來拉手，以后臉紅脈脈，半晌才說裙子的事；“其媟婗之痕，西江不能濯也”（姚燮第62回總評）。話說寶玉的并蒂菱與香菱的夫妻蕙固是一對，然并蒂自在菱花，仍是與薛蟠為正室作照，似與寶玉無干。至于引文中彼此有情，亦不過寫寶玉意淫，堪為閨閣良友，見者輒愛。張子梁則認(rèn)為，若只有裙子一事，何至于說不出口？此時香菱“斷斷有一片私情欲訴”；以香菱平日言檢行束，偶因一時情迷，若非臻兒走來，幾貽終身之玷（第62回夾批）。姑且不論是否“寶二爺不好”，黃小田評曰此時的香菱“不謂之呆不可，謂之呆我又不甚信”（第62回夾批），卻也含混得妙。須知，由于石榴裙因玩夫妻蕙而濕，因遇并蒂菱而解、而換的干系甚大，寶玉和香菱是否存在兒女之情一直未有定論。其實(shí)，若和寶玉以并蒂蕙為平兒理妝（第44回）并看，竊以為作者用意大抵相同：并蒂蕙、并蒂菱都出自寶玉，于平兒寶玉是閨閣良友，于香菱自應(yīng)亦是；只是寶玉的可盡之誼只有莫可奈何卻又不能自制的關(guān)懷和憐惜，僅此而已。

五、關(guān)于命運(yùn)

清人評者一致認(rèn)為，香菱根基不凡，卻有命無運(yùn)。英蓮幼遭塵劫，自“三歲”（姚燮第4回眉評）或“四歲”（陳其泰第4回眉批）被偷拐，八九年里一直跟著拐子過活，受盡磨折，痛楚無窮。假使門子認(rèn)出英蓮之時，暗報雨村將拐子致罪，豈不大快人心！無奈薄命已注幻境，無所脫逃，雖遇舊日相知，“未免糊突結(jié)案”（張子梁第4回夾批）?？蓢@昔日之婢嬌杏，已為雨村正室；昔日小姐英蓮，反被拐賣為婢。亦知世人原在運(yùn)數(shù)，不在眼下之高低。馮淵之事之人，即是英蓮“幻景中之癡情人”（王府本第4回夾批）。后來明堂正道地作了薛蟠的妾，沒過半月薛蟠待香菱就“看的馬棚風(fēng)一般了”（第16回）。試觀第48回薛蟠出門，送者無香菱；第66回薛蟠回家，亦無香菱一語。第79回方云不能自由自在，可知薛蟠除床笫外，于香菱無一言一事可紀(jì)。所謂“彩鳳隨雞，有馀慨矣?！保ㄍ醪斓?9回批）夏金桂過門后，上自薛姨媽，下至美香菱，無不受其荼毒。結(jié)果夏金桂毒人自毒，薛蟠贖罪回家，香菱扶正。開卷有云英蓮“有命無運(yùn)，累及爹娘”（第1回），而香菱終身“盡此一語”（東觀主人第1回批）；“菱花空對雪澌澌”中的“菱”“雪”二字，“明伏香菱應(yīng)歸于薛”（陳其泰第1回眉批）。中幅香菱所掣的并蒂蓮花簽，“與本人身分貼切”（王希廉第63回總評）；對夫妻蕙的妙解，亦影將來扶正之事（王伯沆第62回批）。據(jù)百廿回本，末卷歸于薛姓，與賈璉欲扶平兒為正“同是慰閱者之心，而兩人俱無愧”（黃小田第120回夾批）。香菱名列副冊之首，隸屬薄命司。第80回釀成干血之癥云云，“已兆”香菱之“不壽”（張子梁第80回夾批），第120回終于產(chǎn)難完劫，“遺一子于薛家，以承宗祧”（第120回）而脫盡塵緣?；蛟瞥跹杂忻鼰o運(yùn)，至此歸結(jié)，“真事雖隱，可以微參”（姚燮第120回眉評）。不過，香菱如此死去，“亦始終薄命也”，煞是可憐（陳其泰第120回眉批）。至于香菱扶正，或謂平兒、香菱在姬妾中翹然獨(dú)出，皆被扶正“差強(qiáng)人意”（姚燮第120回眉評），尚可理解；若云與平兒扶正同一用意，“挽回‘薄命女’，涂抹一部十二釵”（張新之第120回夾批），且不敢妄測此中端的。品讀香菱的判詞和配圖，扶正和產(chǎn)子而死是續(xù)書者的一種理解，被夏金桂折磨而死則是今人的一種理解。各有所依，難以定論。確定的是，從“香菱”至“秋菱”，是在夏金桂過門之后；“香”去“秋”來，香菱處處受苦，“無運(yùn)”主導(dǎo)著她的悲慘人生，直至死地。觀其一生，偶有轉(zhuǎn)機(jī)，即陷薄命之劫，不知“挽回”之說從何而來？

六、關(guān)于意蘊(yùn)

清代《紅樓夢》評點(diǎn)關(guān)于香菱形象意蘊(yùn)的探討不多，卻忽略不得。評者認(rèn)為，香菱是“此書中關(guān)鍵”（東觀主人第7回批），癩僧的一句“有命無運(yùn)”，“不特為英蓮言，也是為全書總提”（姚燮第1回眉評）；“菱花空對雪澌澌”是香菱總贊，“卻隱林、薛之姓”（陳其泰第1回行間評）。

判詞“根并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shí)堪傷。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xiāng)”中，“菱”“林”同音，兩地孤木亦合成“林”字，可知說香菱卻是黛玉，香菱“真事之為林顯然矣”（陳其泰第5回眉批）。賈化點(diǎn)醒英、馮悲歡幻境，“不獨(dú)為英蓮說法，蓋為《紅樓夢》中眾女子說法也?！保◤堊恿旱?回夾批）襲人掣得桃花簽，要求“杏花”（探春）、坐中同庚者（香菱、晴雯、寶釵）、同辰者（黛玉）、同姓者（芳官）皆陪一盞，符合條件的計有六人，而先敘同庚者又首在香菱，“正是無非薄命”（張新之第63回夾批）之意。全書香菱起，香菱結(jié)，敘無數(shù)女子“只是為一林黛玉也”（陳其泰第120回眉批）。從“第一薄命人仍是黛玉”（張新之第79回夾批）起見，只為一林亦不無道理。而張新之則云，香菱為《風(fēng)月寶鑒》之主，書起于她結(jié)于她，必死于產(chǎn)。“一鑒演一《復(fù)》，一陽之生所，即一陰之死所也。……一書到此，悉化煙云，尚何有一人耶？”（第120回夾批）可知作為薄命之尤者，香菱不僅是黛玉的形象副本，還是金陵諸釵及所有女子的象征，“一薄命無不薄命”（張新之第4回夾批），終至風(fēng)流云散。而“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第5回）者果如是乎？張子梁認(rèn)為，獨(dú)能感受悲涼之霧的寶玉，曾借慶生辰之名目，合園內(nèi)外之天姿國色而雜坐一堂，斛籌交錯，第見行令者、圍棋者、斗草者，閨中雅趣幾于一時占盡。芍藥裀之香夢沉酣，石榴裙之綠水淋漓，尤足令人消魂。奈何寶玉此時未識剝復(fù)循環(huán)之理，不能急流勇退，尚以柔情媚語，密結(jié)癡憨之香菱，幾使薄命女子一旦喪其廉恥，“是猶在迷津深處也”（第62回回前評）。按寶玉尊重閨閣，甘為役使，“密結(jié)”云云存在誤解。當(dāng)思“蓮卿”（甲戌本第7回夾批）情性不俗，“菱姐”（甲戌本第16回回前總批）的入園又入社，正為極致“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第1回）之盛而來，方不負(fù)我“菱卿”（庚辰本第48回雙行批）的剎那芳華。同時，唯有寶玉呼吸領(lǐng)會到的悲涼之霧，亦以兼有多重身份的香菱的加入，再添“遍”被華林之實(shí)。

綜上，作為首個出場的薄命女，香菱以其“美”“苦”“呆”“癡”“傻”立于書中。香菱外文明而內(nèi)柔順，有文王事紂之風(fēng)，“能使黛釵失其憐新厭舊之態(tài)，金桂失其酸醋潑辣之風(fēng)，寶蟾失其刁唆調(diào)教之技，的是書中不可多得的女子?！盵10]1279清代《紅樓夢》評點(diǎn)關(guān)于香菱的論析較為充分，涉及名義、形貌、性情、換裙、命運(yùn)、意蘊(yùn)等方面。關(guān)于名義，“英蓮”即“應(yīng)憐”，有諧音應(yīng)憐、其遇應(yīng)憐之意?！跋懔狻奔础跋鄳z”，仍系“憐”字；或者“‘香菱’，鏡也，‘風(fēng)月寶鑒’所自出。”“秋菱”即“秋老菱枯”，指受金桂虐遇。除了見出香菱三個名字三段生活，還有對群芳命運(yùn)的關(guān)照。關(guān)于形貌，香菱之美全由側(cè)面繪出，“一擊兩鳴法”尤為精彩。關(guān)于性情，一云“呆頭呆腦”，嬌憨嫵媚；一云“慧心人”，宜其工詩。關(guān)于換裙，意味在于香菱“斷斷有一片私情欲訴”，而寶玉“只以得心為樂”或曰意淫。關(guān)于命運(yùn)，先時備受折磨、蹂躪之苦，扶正后難產(chǎn)而死（百廿回本）。關(guān)于意蘊(yùn)，香菱關(guān)乎全書女子，又為黛玉影身，還入園使盛以悟?qū)氂瘛Ｒ?，香菱起結(jié)全書，一生薄命。“她的命運(yùn)對書中偌多女子的命運(yùn)起著象征的作用。第一回英蓮用手拉開了悲劇的大幕，露出了自己的面容”[11]138，然因八十回后的原稿迷失，香菱患干血之癥以后的遭遇也就成了懸案。據(jù)香菱判詞及其配圖，曹公的意思“大概是自從娶了夏金桂，后來香菱便被金桂治死了”，續(xù)書卻沒這樣說。[12]332再者，香菱非但出身鄉(xiāng)宦之家，聯(lián)系寶釵之熱、黛玉之怯悉從胎中帶來，而英蓮眉心之痣亦從胎里帶來，則“其人可知矣”（甲戌本第4回夾批）。第79回香菱以為寶玉有意唐突，還是遠(yuǎn)避為好；第103回金桂事不待問官，即在夏家自窠中鬧出，都是特地為香菱占住身分。只是若比寶玉為主司，金陵十二釵為應(yīng)試諸生，香菱與平兒一樣，“似佐雜職，不許入闈者?！盵13]120-121按說，一者香菱的“有命無運(yùn)”不單象征著全書女子的命運(yùn)，主如“魂返金陵”的鳳姐[14]214、婢如“屈夭風(fēng)流”的晴雯[15]84，尼如“偏蒙不潔”的妙玉[16]137等，且隱喻著天下男子甚至作者本人的命運(yùn)，因?yàn)楸∶局械娜光O，其人生遺恨當(dāng)與天下男子如武侯、武穆的家國遺恨，以及作者的補(bǔ)天遺恨相通，方合曹公“托言寓意之旨”（甲戌本第1回眉批）；二者比之于“三進(jìn)榮府”的劉姥姥[17]117，“累及爹娘”的香菱連接著更多的重要情節(jié)和人物，具有緊密小說結(jié)構(gòu)的重要作用。遺憾的是，清代評者領(lǐng)略了香菱的象征意味，卻忽略了這一形象的結(jié)構(gòu)意義。因此，書內(nèi)香菱的“有命無運(yùn)”固非一薄字了得，書外香菱的“遭際堪傷”又豈一憐字足釋！

注：

① 本文所引《紅樓夢》正文皆據(jù)鄭慶山?！吨緟R校石頭記》，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

② 《紅樓夢》評點(diǎn)，從乾隆十九年（175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到完成于1938年的王伯沆評點(diǎn)《紅樓夢》，40多家中可見者有20多家。本文“清代《紅樓夢》評點(diǎn)”是指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脂硯齋、東觀主人、王希廉、陳其泰、張子梁、哈斯寶、張新之、黃小田、姚燮、佚名氏、王伯沆等十余家。張子梁《評訂紅樓夢》，今藏于山東省圖書館，張子梁評據(jù)此本。

③ 據(jù)馮其庸《八家評批〈紅樓夢〉》，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