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對
許多年前,母親也不過三四十歲的樣子,她的手邊時常放著一個精巧漂亮的針線筐,圓形的,有握邊,半尺深,放些頂針、花線、鋪襯等針頭線腦的,用著挺方便。其實,它是用筷子粗細的白蠟條編制的,里外涂上了黑漆,就成了黑明發(fā)亮的針線筐,是常伴母親身邊的一個尋常物件。據(jù)說,這是母親出嫁時從娘家?guī)淼模昧舜蟀肷辉x手。近些年多次回老家雖然留意針線筐,卻不見了它的蹤影。
父親主外,春種秋收,田間地頭把汗流,耕鋤打耙,不誤農(nóng)時,勞作不輟。母親主內(nèi),一日三餐,忙上忙下,調(diào)理生活,使我們吃喝不愁。但是,也有煩心的時候,每至換季時節(jié),母親一雙手忙開了花,春來做夏裝,秋臨做冬裝,一大家子人人要換新裝,換被褥,趕集撕布,操持針線,做衣裳、做鞋子,彈棉花、做被子,春上忙一春,秋天忙一秋,緊趕慢趕,也才勉強夠一家人穿上換季衣裳,不受凍、不窘迫。這時候,母親的針線筐一天到晚不離手,裁裁縫縫,補補連連,時常忙到大半夜才收工。多年長此以往,母親落下了腰疼病,患上了腰肌勞損,都是為操持家務累出的病。每至腰疼,我見過母親在父親跟前使性子,嘮叨父親不知心疼她。但母親從不在兒女面前叫苦叫累,埋三怨四,她把心里的苦痛全埋在了心底。這就是我那一貫吃苦耐勞操持家務的母親,像天下千千萬萬個母親一樣為兒女、為家庭、為社會付出艱辛的勞動,甚至是健康和生命!
母親的針線筐是她的心坎兒事。她常常坐在堂屋蒲草團子上做針線活兒,一坐就是一老晌,不急也不躁,不是納鞋底就是做鞋幫,再不然就是縫衣服、補鞋子、補襪子,有時還一針一線地在鞋幫上扎花繡朵,我記得母親給我二姐就繡過一雙漂亮的繡花鞋。母親勤于操持,給老的做了再給少的做,給大的做了再給小的做,一年到頭有做不完的家務活兒。記得我五歲時剛剛記事,母親讓二姐哄我,她讓我騎在脖子上,背著我到處跑,不小心一下子把我從她的脖子上摔下來,一頭栽到地上,鼻眼烏青,當時斷了氣兒,好一陣子才“哇”一聲哭出聲來。母親聽說后,氣得放下針線筐就去繞著糞坑追打二姐。還記得有一次,十五六歲的春姐學著母親的樣子,端起母親的針線筐自己補襪子,母親用時到處找不到針線筐,急得直嚷:“誰見我的針線筐啦!”嚷了半天沒人應,母親發(fā)了脾氣,“都給我找針線筐,找不到就別吃飯!”我們姊妹一群就開始到處翻找,卻怎么也找不到針線筐。等了一陣子,還是春姐從外面端著針線筐回來,交給了母親。母親問春姐:“你拿針線筐干啥去啦?”春姐怯聲怯語地說:“補襪子去了?!蹦赣H看著春姐膽怯的樣子,自己也惱不起來。
母親做針線活兒,用的是針線筐。每天忙過廚房的燒鍋燎灶、洗洗刷刷的事情,就是坐下來穿針引線,縫縫補補,忙個不停。前院的大姆也做針線活兒,她沒有針線筐,用的是一個用細竹篾編制的小竹筐兒,很精致也很實用,里邊裝著做針線活兒用的東西。大姆與我的母親是妯娌,大姆原本與大伯生有一女,因為是行中老大,我們稱呼為大姐,但因大姐得了不治之癥,活到二十七歲就病逝了。大姆守著大伯過活兒,老夫妻倆相依為命,免不了常有孤獨之感。大姆常帶著她的小竹筐到我家,與母親說著閑話,做著針線活兒,或是納鞋底兒或是做衣裳。兩個人邊談邊做活兒,妯娌倆相處得好,也談得來,從沒有紅過臉,挺開心地過著每一天。然而,天有不測風云。十年前,大姆因患老年病不幸去世。她因無兒無女,是我的弟弟小忠一家為大姆操辦了后事,把她送到北山,埋在大伯的墳邊。自此,母親就少了一個合心合意的做針線活兒的伙伴兒。
母親的針線筐像個百寶盆,我們的穿戴用度都從這里邊出。但凡穿衣戴帽、穿鞋穿靴,都是母親一雙手一針一線做出來的,才使得我們有穿有戴,不挨凍。打從記事起,母親每天都在圍著她的針線筐轉(zhuǎn),不曾稍有懈怠。她清楚明白,不抓緊時間縫衣做鞋、洗洗漿漿,孩子們就缺衣少穿。到換裝季節(jié)不能及時換裝,上不得人前,孩子們看著寒酸,大人的顏面也沒處擱。母親一輩子志剛傲強,不肯落人后,這就是母親的為人性格。她拿一個針線筐用心用意地打扮著她的孩子們,打扮著我們的年年歲歲。
如今,母親也老了。到今年她已經(jīng)是一個八十七歲的滿頭白發(fā)的老太太。近些年,她雖然衣食起居還能自理,但已失去勞動能力,針線筐是再也端不動了。好在,時代已是大變樣,母親的吃穿用度由她的子女侍候著。但自從五年前父親因病去世后,母親就一天到晚心里發(fā)急,作為兒女我們都很同情母親,知道這是母親失去老伴兒的空落感所致的“急癥病”。除了經(jīng)常勸慰母親要想開些,過好自己的每一天,在生活上也給母親以很好的調(diào)劑,做她喜愛吃的飯菜,讓她吃好穿好玩好,安度晚景,頤養(yǎng)天年。
前天回老家,見到母親身邊又擺著那個掉漆泛白的針線筐,里邊也還裝著碎布針線,母親時不時地翻翻撿撿,卻再也無力做針線活兒了??吹竭@些,我心里一酸,差點兒掉下淚來。我時時牽腸掛肚的母親,總也忘不了她的針線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