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言午
唐代是中國歷史上難得的疫疾低發(fā)期,這一方面與當時社會安寧穩(wěn)定有著直接的關聯(lián),但同時也離不開當時政府對疫疾的重視以及行之有效的應對措施。通過對唐代政府的疫疾應對舉措的考察,不僅有利于我們了解當時的社會運行機制,也對當今的疫病防治有著借鑒意義。
庚子年初,新冠肺炎在全球肆虐,奪去了人類數(shù)以萬計的寶貴生命,造成沉重的傷痛和難以估量的損失。我國歷朝歷代都無一幸免飽受疫病之苦,先民們和瘟疫的斗爭一直都沒有停止過。在任何時期,政府官方都毫無疑問地是疫病防治的核心力量,歷史上幾次大疫之所以危害慘烈,正因為其發(fā)生于無政府或是政府控制薄弱時期,如東漢末年瘟疫橫行,當時皇權虛弱無力,地方豪強勢力興起;1232年汴京大疫死亡近百萬人,正值金政府剛南遷至汴京,政局江河日下;明崇禎年間疫病肆虐,背景是全國戰(zhàn)火紛飛,內(nèi)憂外患,政府威信掃地。而學界普遍認為唐代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疫病低發(fā)期。這一方面與當時社會安寧穩(wěn)定有著直接的關聯(lián),但同時也離不開當時政府對疫病的重視以及行之有效的應對措施。對于唐代政府的疫疾應對舉措的考察,不僅有利于我們了解當時的社會運行機制,也對當今的疫病防治有著借鑒意義。
眾所周知,第一時間對疫情進行控制可以將其危害降至最低,由于古代缺乏先進的通訊方式,信息傳遞存在一定的時差,故如何對地方突發(fā)的疫情進行及時上報,是政府可以迅速開展救濟并控制疫情的重要前提。唐代中央政府為了能保證及時掌握災情并迅速制定救災措施,建立了逐級信息奏報與核實機制,《唐律疏議》規(guī)定:“其應損免者,皆主司合言。主司,謂里正以上。里正須言于縣,縣申州,州申省,多者奏聞”。對于隱瞞、緩報和謊報的官員,依法嚴厲懲處,“主司應言而不言及妄言者,杖七十。覆檢不以實者,與同罪。若致枉有所征免,贓重者,坐贓論”1。對于重大疫情和地方的應對情況,皇帝有時還會要求直接上奏,如太和六年(832年)劍南至浙西的大疫,文宗痛感百姓受苦,要求“中外臣僚,一一具所見聞奏,朕當親覽,無憚直言”2。
在大疫發(fā)生后,皇帝通常會下恤民詔,一方面通過大赦、罪己等方式來安撫人心,另一方面制定各項應災措施,頒布施行,如文宗《拯恤疾疫詔》云:“自諸道水旱害人,疫疾相繼,宵旰罪己,興寢疚懷,屢降詔書,俾副勤恤。發(fā)廩蠲賦,救患賑貧,亦謂至矣?!渲T道應災荒處疾疫之家,有一門盡歿者,官給兇具,隨事瘞藏。一家如有口累,疫死一半者,量事與本戶稅錢三分中減一分;死一半已上者,與減一半本戶稅。其疫未定處,并委長吏差官巡撫,量給醫(yī)藥,詢問救療之術,各加拯濟,事畢條疏奏來。其有一家長大者皆死,所馀孩稚,十二至襁褓者,不能自活,必至夭傷。長吏勸其近親收養(yǎng),仍官中給兩月糧,亦具數(shù)聞奏。江南諸道,既有兇荒,賦入上供,悉多蠲減,國用常限,或慮不充。其度支鹽鐵戶部及百司,除諸軍衣糧布帛及宗廟祭享切急所須并??朴猛猓信f例市買貯備雜物,一事已上,并仰權停。待歲熟時和,別舉處分。”3此詔令所載的疫災后的應對措施較為詳細,首先,對于一門都死盡的家庭,由官府提供棺木并收殮埋葬,對于疫死一半和疫死一半以上的家庭,分別給予不同級別的稅錢減免;其次,派遣官員到災區(qū)進行救濟,并巡視災民情況;再者對于家人死盡,十二歲以下的未成年者進行了特別關照,由地方官勸其親戚收養(yǎng),并提供兩個月的口糧;最后,減免疫區(qū)的賦稅徭役,緩解地方救災壓力和百姓生活負擔。唐代類似的救濟政策還有很多記載,如永淳元年(682年),關東大疫“死者枕藉于路,詔所在官司埋瘞”2;長慶年間浙東地區(qū)疾疫,穆宗“詔賜米七萬斛,使賑饑捐”4;元和二年(807年),對去年淮南江南等疫災區(qū)實行“租稅節(jié)級蠲放”3;太和九年(835年),“淮南浙西等道皆困于饑疫,……賜粟五萬石”5;開成五年(840年),“河北、河南、淮南、浙東、福建蝗疫州除其徭”4等等,這些應對舉措與皇帝的自我反省相結合,盡可能地減輕疫災對百姓所造成的經(jīng)濟損失和心理創(chuàng)傷。
儺源自上古時代的原始祭禮,《周禮》曰:“方相氏掌蒙熊皮,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zhí)戈揚盾,帥百隸而時難(儺),以索室驅(qū)疫”6;《呂氏春秋》曰:“命有司大儺,旁磔”;高秀注:“大儺,逐盡陰氣,為陽導也。今人臘歲前一日,擊鼓驅(qū)疫,謂之逐除,是也”7,可見儺自古便具有驅(qū)疫的含義。儺禮作為官方政治性宗教禮典,到了唐代亦不例外,《新唐書·禮樂志》詳述了當時宮廷儺禮的具體情況,包括時間、地點、人員安排和牲品擺設等,其中描述:“其日未明,諸衛(wèi)依時刻勒所部,屯門列仗,近仗入陳于階。鼓吹令帥儺者各集于宮門外。內(nèi)侍詣皇帝所御殿前奏‘侲子備,請逐疫’”4,可見主要目的還是為了驅(qū)疫。這一套儺祭流程實際上延續(xù)了周代的“國儺”和漢代的“大儺”,雖然在唐代也有民間儺禮,且存在世俗化和娛樂化的趨勢,但官方儺禮的重要地位依然不可忽視,國家政府通過這樣盛大的方式滿足了民眾渴望遠離疫病的心理訴求,并起到了人文關懷的作用。
與中央政府統(tǒng)一部署的舉措不同,地方官員作為“父母官”,無論是為了真心保護百姓,還是出于自身政績的考量,在疫病流行時往往也會積極組織人員救治。例如《太平廣記》載:“李太師吉甫,在淮南,州境廣疫。李公不飲酒,不聽樂。會有制使至,不得已而張筵,憂慘見色。醼合,謂諸客曰:‘弊境疾厲,亡歿相踵,諸賢杰有何術可以見救?!伦幸恍悴牌饝唬骸辰x楚州。有王煉師。自云從太白山來,濟拔江淮疾病,休糧服氣,神骨甚清。得力者已眾?!罟笙?。延于上坐。復問之。便令作書,并手札。遣人馬往迎。旬日至,館于州宅,稱弟子以祈之。王生曰:‘相公但令于市內(nèi)多聚龜殼大鑊巨甌,病者悉集,無慮不瘥?!罟崆矀渲?。既得,王生往,令濃煎。重者恣飲之,輕者稍減,既汗皆愈?!?文中李吉甫出鎮(zhèn)淮南期間剛好遇上地方大疫,日夜憂心。后聽從建議請來道士王煉師,在城內(nèi)擺“大鑊巨甌”煎藥,分發(fā)給民眾,方解除疫情。李德裕出任浙西觀察使時,社會上迷信巫祝,“有父母兄弟厲疾者,舉室棄之而去。德裕欲變其風,擇鄉(xiāng)人之有識者,諭之以言,繩之以法,數(shù)年之間,弊風頓革”2,拯救了不少人的性命。元和初年,婺州(今浙江金華)地區(qū)發(fā)生大疫,“州疫旱,人徙死幾空”,王仲舒出任刺史期間開展自救工作,五年之后,“里閭增完”4。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地方官員的積極作為是社會疫病防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環(huán)。
由于民間醫(yī)療條件有限,故在大疫之際,皇帝會下詔讓宮廷醫(yī)師去地區(qū)巡診、發(fā)放藥品。例如貞觀十年(636年),關內(nèi)、河東地區(qū)疾疫,太宗“命醫(yī)赍藥療之”2;太和六年,劍南至浙西諸道疫病肆虐,文宗下詔“疫疾未定處,官給醫(yī)藥”2。此外北宋類書《冊府元龜》中還補充有六條中央遣醫(yī)的記載,分別在貞觀十五年(641年)、貞觀十六年(642年)、貞觀十七年(643年)、貞觀十八年(644年)、貞觀二十二年(648年)以及景龍二年(708年)。復原的唐《醫(yī)疾令》載“諸太醫(yī)署,每歲常合傷寒、時氣瘧痢、傷中金瘡之藥,以備人之疾病者”9,可見太醫(yī)署也會對庶民進行醫(yī)療救助。有學者認為將這些中央遣醫(yī)赍藥的行為是偶然事件,屬于特例,“主要是在出現(xiàn)大規(guī)模傳染病時用來體現(xiàn)皇帝體恤關懷之情”10。這樣的說法亦有一定的道理,但不可否認,唐代中央派遣醫(yī)師赍藥診治的作法,對防治疫病擴散和保護民眾健康都起到了積極效果。
“病坊”最初源自佛教中的“悲田養(yǎng)病坊”,后得到國家重視,“置使專知”,并進行財政資助。從寺辦寺養(yǎng)成為寺辦官助,演變成具有官辦性質(zhì)的慈善機構。由于得到了國家支持,“病坊”發(fā)展十分迅速,自兩京周邊推廣至全國各州,無論是在收留規(guī)模,還是醫(yī)療水平都有了大幅度的提升,也成為了唐代社會防疫的重要保障。但到了玄宗時期,“斷京城乞兒,悉令病坊收管”11?!安》弧痹谔浦泻笃诓粌H僅只收留病者,還會容納乞丐、老幼、貧困者等,“兼‘收容院’‘養(yǎng)老院’‘孤兒院’等諸種功能于一體”12。如此一來,“病坊”里面人員混雜,若有患者藏匿其中,反倒會加速疫病的擴散,存在一定的隱患。不過,中國自秦代就建有“癘遷所”,宋代亦有“安濟坊”,隔離避疫的傳統(tǒng)一直存在,故推測唐代政府應當也有這樣的觀念。
唐代皇帝常下詔掩埋戰(zhàn)后或災后散落的無主尸體,如《唐大詔令集》集中收錄的收瘞詔令:武德三年(620年)《收瘞隋末喪亂骸骨詔》、貞觀二年(628年)《掩暴露骸骨詔》、貞觀四年(630年)《瘞突厥骸骨詔》、貞觀五年(631年)《刬削京觀詔》、貞觀十九年(645年)《收葬隋朝征遼軍士骸骨詔》、天寶元年(742年)《埋瘞暴露骸骨敕》、至徳年間《收葬陣亡將士及慰問其家口敕》、寶應年間《收瘞京城骸骨詔》13。上述八篇詔令以收埋軍士骸骨為主,而永淳元年(682年)《埋瘞關中疫癘死者詔》、寶應元年(762年)《恤民敕》、太和六年(832年)《拯恤疾疫詔》則主要是收埋因疫癘而亡的民眾骸骨?,F(xiàn)代醫(yī)學研究表明,尸體腐敗后會滋生大量細菌,容易引發(fā)自然疫源性疾病、食源性疾病、人畜共患病、蟲媒病等各類傳染病,通過蚊蟲、老鼠、蟑螂等生物傳播,以及污染周圍的空氣、土壤、水源等方式致使疫情蔓延開來,故對尸體進行及時有效地掩埋處理,無疑會大大降低疫病流行的風險。只是唐代政府這種收埋暴骸的行為主要目的是為了“標示德政”,緩和社會間的一些矛盾,但間接地起到了防疫的作用。
這主要體現(xiàn)在開元十一年(723年)九月七日玄宗“親制廣濟方,頒示天下”,天寶五年(746年)八月又敕:“宜令郡縣長官,選其切要者,錄于大版上,就村坊要路榜示。仍委采訪使勾當,無令脫錯”,德宗也于貞元十二年(796年)二月十三日,親制“貞元廣利方五卷,頒于州府”11。正如《頒廣利方敕》中所言:“當使疾無不差,藥必易求,不假遠召醫(yī)工,可以立救人命”13,廣濟、廣利二方使醫(yī)藥知識在民間得到了極大地普及,為百姓防疫治病提供了科學的參考。此外,“百姓亦準《醫(yī)疾令》合和藥物,拯救貧民”9也可以看出唐政府對百姓的醫(yī)療照顧,這對控制疫病的流行大有裨益。
綜上可見,唐代政府有著當時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官方醫(yī)療機構,應對疫情不僅有宏觀上的政策調(diào)控,也會進行具體的醫(yī)療救助,雖然有些手段例如舉行儺禮禳災帶有迷信的色彩,但整體上來看既有疫前預防,又有疫后應對,不失為一套行之有效的疫疾應對舉措。同時也存在很大的局限性,官方醫(yī)療機構根本性質(zhì)還是為皇權服務,皇帝雖下詔恤民、遣醫(yī)診治、設置“病坊”、制定藥方,但這些措施多為宏觀上的調(diào)節(jié),很難照顧到社會上每一個個體。而且在某種意義上是為了標榜德政,并沒有制度化、常規(guī)化和體系化,實際執(zhí)行效果往往會大打折扣。疫病流行時幾乎無人能置身于外,特別是社會上的每一個民眾,他們是面對疫情最直接的受害者,更需要在災難來臨時團結一致,共度難關。無論出于主動或是被動,社會力量對疫疾的應對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國家政府救濟的不足。而正是因為二者力量之間的有機統(tǒng)一,才使得唐代成為了中國歷史上難得的疫情低發(fā)時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