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蔓青長谷鳥遷,女工興記憶歸安。不將貴盛驕門族,容使親心得盡歡?!边@是北宋詩人張載的《葛覃解》。提起張載,可能很多人不知道,但是,說起他的橫渠四句,很多胸懷大志的人都耳熟能詳:“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睔馄侵甏?,抱負之宏偉,冠蓋寰宇。很有點氣壓孔孟,勢凌老莊的模樣。
張載是陜西眉縣人,與周敦頤、邵雍、程頤、程顥合稱“北宋五子”,是與程子并列的“張子”??梢娖涞匚恢?,影響之遠。無論是當時,還是后世,對張載都贊譽有加。范仲淹經(jīng)略西北時,曾經(jīng)在延安召見他,“一見知其器遠”。但是,對張載提出的邊防策略,收復失地的主張,范仲淹雖然贊不絕口,卻勸他:“儒者自有名教,何事于兵?”意思是讀書好了名利自來,何必打仗?張載倒也“從諫如流”,馬上回家學習儒家經(jīng)典。后來,張載聲名遠播,連宋神宗都知道了他的大名,召見問政,張載“皆以漸復三代為對”,據(jù)說宋神宗非常滿意,任命其為崇文院校書。我們的歷史一直有為“賢者諱”的傳統(tǒng),即使一個人有些污點,但只要他主流是好的,也就是說“政治正確”,本著隱惡揚善的大愛情懷,也為他虛美有加。張載一直想恢復“夏商周”三代的禮法制度,如果宋神宗真對他贊譽有加,恐怕不會只給他一個校書郎。宋神宗任用王安石變法,是一個與時俱進的開明君主,怎么會開歷史倒車?更可笑的是,張載身體力行,親自帶領學生開“井田”,恢復古禮。這讓我想起《新京報》報道的,某校師生集體穿漢服、跪拜孔子的行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讓人笑掉智齒!這種泥古不化之人,竟然被很多人奉之若神,現(xiàn)在的一些成功學大師騙得好多有志青年精神失常,家產(chǎn)敗光,恐怕也是因為對他們奉若神明!
閑話扯得太遠了。我們收回來,看張載的這首詩,和他的主張倒是一脈相承,對詩經(jīng)的理解也是延續(xù)《毛詩》?!睹娦颉罚骸啊陡瘃?,后妃之本也。后妃在父母家,則志在于女工之事,躬儉節(jié)用,服浣濯之衣,尊敬師傅,則可以歸安父母,化天下以婦道也!”張載的詩說,女子成為后妃,一樣勤勞節(jié)儉,依禮而行,自然可以得親人歡心。朱熹也說:“此詩后妃所自作,故無贊美之詞?!倍冀忉尀?,女子要入宮了,該洗的衣服要洗干凈,該收拾的東西收拾好,讓父母放心,為天下女人做個好榜樣。我們的先賢還充分發(fā)揮想象力,認為:“葛藤越長越大,比喻后妃逐漸長大。葉子茂盛,比喻后妃容顏美艷。黃鳥鳴叫,說明后妃的才藝和美色遠近聞名,皇帝要來娶她了?!卑岩皇踪F族婦女回娘家的小詩硬是詮釋得神乎其神,高大上冒出天際,也真是難為這些學者了。
如果真是女子要入宮,即使能親自洗衣服,割藤蔓,家人也應該早就知道,早就著手準備了。不可能“言告師氏,言告言歸”,到要出嫁了,才告訴保姆,趕快把衣服洗干凈收拾好,哪有這樣“為天下婦人作榜樣的”?
許應龍的詩《貴妃閣端午帖子》:“裁成御服進君王,霧榖云綃疊雪香。卻效葛覃躬節(jié)用,不忘浣濯舊衣裳?!笨梢姟睹姟返慕忉寣笫烙绊懼钸h,后世理解詩意一脈相承。2000年來,葛覃一直被當作“節(jié)儉”的符號。趙秉文:“葛覃歌節(jié)用,卷耳頌求賢?!边B宋徽宗趙佶都說:“清晨卷簾碧堂前,淡薄梳妝結道緣。漸染化風忘外欲,觀聲頻送葛覃篇?!睂Α陡瘃吩娨獾睦斫?,一直到明清才有根本性轉變。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認為:“此亦采自民間,賦歸寧耳”。
從符號學的角度來說,一個物象往往不只指向一種含義,“葛覃”也是如此。在用藤蔓起興的詩歌中,大多與家族、生殖有關?!对娊?jīng)·王風》:“綿綿葛藟,在水之滸?!鼻缶骸案瘃质r,摽梅求庶士?!苯Y婚生子要趁年輕,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摽梅”也是《詩經(jīng)》中的一篇,是寫一個女子大膽追求帥哥的故事,也是怕“失時”。
“萋萋”,形容草木茂盛的樣子?!遁筝纭罚骸拜筝巛螺?,白露未晞?!崩钊A《春行即事》:“宜陽城下草萋萋,澗水東流復向西。芳樹無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鳥空啼。”風景絕佳,而無人欣賞,作者寂寞之情油然而生。崔顥的那首讓李白擱筆的《黃鶴樓》,也有千古名句:“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本吧^美,然而愁情不減??梢姡拜螺隆贝蠖鄶?shù)情況下是與荒涼、破敗、哀愁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這和《詩經(jīng)》最初愉悅的情緒有了很大區(qū)別。
“黃鳥”,陸機《疏》:“黃鸝留也……幽州人謂之黃鶯?!庇腥苏f是黃鶯,有人說是黃雀。張華說,倉鶊就是黃鳥。《詩經(jīng)》:“倉鶊喈喈,采蘩祁祁。”其鳴喈喈,叫聲一樣。《禽經(jīng)》說,倉鶊就是黃鶯。所以,大概率黃鳥指的是黃鶯,不是黃雀。從《詩經(jīng)》開始,黃鳥在詩歌中就和家庭,愛情有了關聯(lián)。杜審言:“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綠蘋?!卞X起:“谷口春殘黃鳥飛,辛夷花盡杏花飛。始憐幽竹山窗下,不改清陰待我歸?!倍鸥Γ骸疤一氈饤罨?,黃鳥時兼白鳥飛?!焙孟裼辛恕包S鳥”,詩歌的意境就忽然優(yōu)美起來。
“于飛”,鄭玄箋:“興女有嫁于君子之道。”以黃鳥相伴而飛,作為女子要和君子共同生活的起興?!对娊?jīng)·邶風》:“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也是一個意思,以燕子雙飛來起興——妹子要嫁人?!对娊?jīng)·大雅》:“鳳凰于飛,翙翙其羽,亦集爰止?!?/p>
“維葉莫莫”,“莫莫”,朱熹《集傳》:“莫莫,茂密貌?!弊笏肌妒穸假x》:“黍稷油油,粳稻莫莫。”溫庭筠《古意》:“莫莫復莫莫,絲蘿緣澗壑?!倍际遣菽久艿臉幼印.斎?,莫莫還有別的意思,不過和“維葉莫莫”沒有關系。
“刈”,本作乂,形狀像把小鐮刀,引申為割草。白居易有詩《觀刈麥》,李白有詩《魯東門觀刈蒲》,你看,這些詩人一天無所事事,不是看人家割麥,就是看人家打蒲草。王績《秋夜喜遇王處士》:“北場蕓藿罷,東皋刈黍歸。相逢秋月滿,更值夜螢飛。”
濩,煮,通鑊,現(xiàn)在南方還有把鍋叫作鑊的。《淮南子》:“嘗一臠肉,知一鑊之味?!边@和一葉落而知天下秋有異曲同工之妙,嘗一小塊肉,就知道了這一大鍋菜的味道了。濩,這個字除了通鑊,還通廓,經(jīng)常被用來代替別的字,好像很招人青眼。杜甫:“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闊?!眲⒂礤a:“濩落唯心在,平生有己知?!崩钌屉[:“悠揚歸夢唯燈見,濩落生涯獨酒知?!边@個濩落,就是失意至極的意思。至于濩的本義,屋檐流水,卻很少有人用。
絺綌,絺:細夏布;綌:粗夏布?!对娊?jīng)·邶風》:“絺兮綌兮,凄其以風?!贝植技毑嫉囊路茧y擋冷風。陶淵明《自祭文》:“自余為人,逢運之貧。簞瓢屢罄,絺綌冬陳?!彼桌餂]水,糧囤里沒米,冬天還穿著夏天的衣服,這就是陶淵明經(jīng)常過的日子。李白《黃葛篇》:“閨人費素手,采緝作絺綌?!迸佑脻嵃椎男∈郑占鹛僦谱鞒上牟?。杜甫《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絺衣掛蘿薜,涼月白紛紛?!?/p>
斁,解除。厭倦,懈怠?!墩f文》:“解也,厭也。”枚乘《七發(fā)》:“高歌陳唱,萬歲無斁?!贝蠹腋呗暩璩?,長時間也不感到厭倦?!对娊?jīng)》:“在彼無惡,在此無斁。”服之無斁,是說衣服怎么穿都不厭煩,很有點敝帚自珍的意思。
師氏,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師氏:保姆?!甭勔欢唷对娊?jīng)通義》:“姆,即師氏。論其性質(zhì),直今傭婦之事耳?!薄睹珎鳌罚骸皫?,女師也。”孔穎達疏:“女師者,教女之師,以婦人為之……若今時乳母矣。”所以,把詩文解釋成“我就要出嫁了,保姆啊,請把我的衣服洗干凈,收拾好”該是多么不合情理啊?!对娊?jīng)·大雅》:“趣馬師氏,膳夫左右。”馬倌保姆,廚子傭人一起都出來了。
污,揉搓著洗。在古漢語中,常有這樣的現(xiàn)象,訓詁學稱為“反訓”。例如亂就是治,售既有買又有賣的意思。張祜《集靈臺》:“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騎馬入宮門。卻嫌脂粉污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北∥畚宜?,就是把我的內(nèi)衣洗干凈。私:內(nèi)衣。
澣,同浣,洗。過去,官員十天一休息,洗澡凈身。所以,一月又分為上澣,中澣,下澣。鮑照《玩月城西門中》:“休澣自公日,宴慰及私辰?!辈挥蒙习嗟娜兆?,就可以好好休息,吃頓大餐?!对娊?jīng)·邶風》:“心之憂矣,如匪澣衣?!敝档米⒁獾氖牵?,在過去是指罩衫。姚際恒《詩經(jīng)通論》:“衣,蒙服?!?/p>
歸寧,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古代稱女子回娘家探親叫作歸寧?!睔w,既有女子出嫁的意思,也有回娘家的含義?!对娊?jīng)·周南》:“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本褪浅黾薜囊馑肌P翖壖病耳p鴣天·鵝湖歸病起作》:“誰家寒食歸寧女,笑語柔桑陌上來?”這首詞寫的非常婉約,回家看望父母的女子,笑語盈盈從桑林小路上走來,這種景色好像讓作者的病都好了。正因為漢語詞匯的多義性,才造成了后人對《詩經(jīng)》的巨大爭議。一首詩歌到底表達的什么意思,幾千年爭論不休。英語的詞匯就沒有這個問題,一個詞在句子中的位置定了,它的意思也就固定了。沒有用“仇”假借“逑”的。不過,語言的模糊性也在某種方式上增加了表達的張力。運用之妙,各看因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