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范北京趣說“八大家”

去年，《奔流》刊發(fā)了我的“尋范系列”——《尋范文正公》《尋范鄧州知憂樂》《尋范嵩山小天下》，引起了不少朋友的關注。

這不，在北京參加“今焦裕祿古范仲淹”的座談后，趁著周末，擠出時間專程跑到故宮博物院，為的是再看一次范仲淹唯一存留的書法作品《道服贊》，但未能如愿。

一同前往的還有央視原《綜藝快報》主編、“鋼子視線”主持人李鋼先生。見到我，他第一句話便是：“我要去鄧州，參觀花洲書院，拜謁范文正公，拜訪楊德堂先生，好好看看《岳陽樓記》的誕生地。”

我連連說，好，好！

午后，約了家鄉(xiāng)的著名作家閻連科先生一起喝茶。之前的三篇文章發(fā)表時曾得到過他的肯定，也提了不少意見。

李鋼先生呷了一口熱茶，冷不丁地問我：“‘唐宋八大家’為什么沒有范仲淹?。俊?/p>

我?guī)缀跷醇偎妓鞯鼗卮鸬溃骸胺吨傺褪敲逼鋵嵉陌舜蠹野?！?/p>

見他一愣，我扳著手指算：“政治家，思想家，教育家，軍事家，文學家，改革家，慈善家，書法家?！?/p>

“可不就是八大家嘛！”

“名副其實嗎？”

“那就一家一家來說吧！”陡然間我竟有些欣喜：“八大家，這不是千古第一人嗎？！”

李鋼先生說：“別急，我給你錄段視頻！”

靠窗的陽光灑在身上，抬眼望去，首都的天空湛藍湛藍。

預備，開始——

“范仲淹為我國著名的政治家和思想家是沒有任何異議的，不管是教科書還是字辭典籍，都是這樣記述的。

“范仲淹一生‘以天下為己任’，官至參知政事，參政議政執(zhí)政 ，是世人公認的名副其實的政治家。

“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憂樂思想’影響了一代又一代國人，當今之中國，‘先憂后樂’之思想依然是榜樣和典范。習近平總書記多個場合都在提出弘揚“范公精神”，稱其思想家自然而然?！?/p>

李鋼先生拿手機的手有些晃，他提示說，再詳細點兒！

我點點頭——

“說范仲淹是教育家、軍事家、文學家、改革家恐怕就更是沒有任何異議了。

“作為教育家，興學重教、薦賢舉才貫穿他的一生。執(zhí)政地方，每到一個州縣，第一件事就是‘建學’，是他把興教育人提到了治國安邦的位置，他提出：‘夫善國者，莫先育才;育才之方，莫先勸學;勸學之要，莫尚宗經(jīng)?！瘧c歷新政更是將‘精貢舉’以詔書頒布，令州縣皆立學，‘慶歷興學’在中國教育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義。

“他不僅在應天書院、花洲書院親自授課，為人師表，而且傾其一生，言傳身教，垂范后世，不斷發(fā)現(xiàn)人才，培育人才，舉薦人才。張載、狄青、富弼、歐陽修、文彥博等都受到他的垂青。

“《南京書院題名記》《邠州建學記》無不散發(fā)著范公‘人才安邦，教育強國’的教育功能觀。

“范仲淹的軍事思想從年輕時就已經(jīng)顯露出來，有詩為證，三十歲時作《河朔吟》：

太平燕趙許閑游，

三十從知壯士羞。

敢話詩書為上將，

猶憐仁義對諸侯。

子房帷幄方無事，

李牧耕桑合有秋。

民得夸襦兵得帥，

御戎何必問嚴憂。

“康定元年（1040） ，元昊率軍攻宋，三川口一戰(zhàn)，宋軍幾乎全軍覆沒，西北危在旦夕。三次遭貶黜的范仲淹已經(jīng)52歲，彼時的他體弱多病，心力交瘁。然而，接到臨危的受命，他沒有半點怨言和遲疑，甚至帶著年僅16歲的長子范純佑義無反顧地從美麗富庶的越州直達西北前線。

“之后的整整三年，他策馬前沿，審時度勢，提出了‘力主堅守，兼之以攻’的戰(zhàn)略方針，筑城修寨，營田固防，睦族安民，堅壁清野，與韓琦一起終讓西夏俯首稱臣。

“‘軍中有一韓，西夏心膽寒;軍中有一范，西夏驚破膽’的說法由此而來。

“邊境安穩(wěn)之后，朝廷招范仲淹回京，進參知政事。宋仁宗開天章閣賜筆賜座要‘改革方案’——治理冗員冗兵冗費已刻不容緩。

“位卑未敢忘憂國?！母铩欠吨傺驮缇推谂沃?，從乾興元年（1022）《上張右丞書》到天圣三年（1025）《奏上時務書》，從天圣五年（1027）《上執(zhí)政書》到天圣八年（1030）《上資政晏侍郎書》《上時相議制舉書》，無一不是進言‘改革’。

“特別是洋洋萬言的《上執(zhí)政書》更是寫在母親去世時丁憂期間?！丝桃悦鞍蠒試沂?，不以一心之戚，而忘天下之憂。’

“慶歷改革，可以說范仲淹心中有數(shù)，成竹于胸。他在《答手詔條陳十事》中提出了十條改革方案：一是明黜陟，二是抑僥幸，三是精貢舉，四是擇長官，五是均公田，六是厚農(nóng)桑，七是修武備，八是減徭役，九是覃恩信，十是重命令。

“宋仁宗親下詔書，范仲淹親自坐陣，晏殊、富弼、韓琦、杜衍、歐陽修等一大批賢相忠臣同心協(xié)力，新政推行得既轟轟烈烈又扎扎實實。一大批尸位素餐的寄生蟲被除了名;又一大批德才兼?zhèn)涞馁t能者被重用。短時間內(nèi)全國出現(xiàn)了清除惡吏、復制農(nóng)桑、減輕徭役、興辦學校的熱潮，很快就呈現(xiàn)出政通人和，欣欣向榮的局面。許多正直的文人志士紛紛賦詩、著文盛贊新政，百姓更是歡欣鼓舞。最著名的當屬石介的《慶歷圣德頌》：‘天地人神，昆蟲草木，無不歡喜。’

“到底，新政還是遭到了反對派的瘋狂反撲和構(gòu)陷，也許是懲治貪官污吏的力度太大了！

“最終，因著宋仁宗的‘折中妥協(xié)’，‘慶歷新政’中途‘夭折’，但范仲淹主導的這次改革的確為后世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尤其為二十五年后的‘王安石變法’提供巨大的‘參考’。王安石稱范仲淹為‘一世之師’即源于此。

慶歷新政失敗之后，范仲淹先請辭參知政事出知邠州，后又改知鄧州，從此永遠離開了政治舞臺的中央。

“慶歷六年（1046）九月十六日，在鄧州，范仲淹在花洲書院春風堂寫下了千古名篇《岳陽樓記》。

“用著名學者梁衡先生的話說：‘如果讓我在古今文章中選一篇最好的，只須忍痛選一篇，那就是范仲淹的《岳陽樓記》。隨著歷史進入現(xiàn)代社會，有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同樣產(chǎn)生于封建時代的《岳陽樓記》卻絲毫沒有因為歷史的變遷而被冷落、淘汰，相反，它如一棵千年古槐，歷經(jīng)歲月的滄桑，愈顯其旺盛的生命力。他以一文之力能抗六代之易、三世之變;以傳統(tǒng)的文字，能表達一種跨越時空的思想。上下千年，唯此一文?！?/p>

“不愧有人說：以一篇雄文奠定‘文學家’地位的，唯范仲淹也！

“《宋史》記載范仲淹：‘天性喜施與，人有急必濟之，不計家用有無?！约骸m貴，非賓客不重肉，妻子衣食僅能自充?！?/p>

“在應天書院教書時接濟調(diào)教孫復，孫終成‘泰山學派’的祖師、‘宋初三先生’之一;在越州時，得知小吏孫居中死在任上，家貧子幼，不能回鄉(xiāng)，立馬捐錢數(shù)百緡，還派人雇船贈詩送行。詩曰：‘十口相依泛巨川，來時暖熱去凄然。關津不用詢名氏，此是孤兒寡婦船’;任開封知府時，安排兒子范純?nèi)驶靥K州老家運送小麥，行至丹陽（江蘇鎮(zhèn)江），遇石曼卿護送親人靈柩回鄉(xiāng)安葬，當?shù)弥彝辉馊饐适轮恍視r，干脆把五百斛小麥連船一起給了石曼卿?；氐郊依?，小純?nèi)实淖龇ǖ玫搅烁赣H的稱贊。

“《岳陽樓記》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是范仲淹最真實的寫照。

“其時，花甲之年的范仲淹，自感‘年高氣衰，日增疾恙’，他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時刻依然不忘初心，心系社稷和黎民。舉國不成，他想到了以‘一己之力，一家之力，一族之力’為國分憂。

“于是，范仲淹決定拿出一生的積蓄在蘇州老家置田1000余畝設立‘范氏義莊’。由‘義田’、‘義學’、‘義宅’組成，不但用于族人‘嫁娶喪祭等兇吉事故時，發(fā)給輔助費用，同時也用于救助貧窘不能度日的鄉(xiāng)里，外姻，親戚’。

“畢竟是史無前例的創(chuàng)舉，沒有經(jīng)驗可以借鑒。范仲淹親自制定了‘義莊章程’：領口糧，領衣料，領婚嫁費，領喪葬費，領科舉費，借住義莊房屋，借貸，等等，一一定了規(guī)矩和標準。

“有誰能夠想到，由范仲淹建立的這項偉大的慈善事業(yè)子孫世守，前赴后繼，承其志擴其業(yè)。義莊的體制機制不斷得到完善，歷兩宋、元、明、清、民國竟達近千年而不衰，最高時規(guī)模達到5300畝。也因此成為我國歷史上延續(xù)時間最長、規(guī)模最大、管理最周密、影響最廣的私家慈善機構(gòu)。范仲淹也成為我國歷史上“慈善事業(yè)的首創(chuàng)者”，更被譽為“慈善基金的鼻祖”“信托的雛形”。

“特別是，范氏義莊之后，仿行者遍及各地。史書載：‘蘇郡自宋范文正公建立義莊，六七百年間，世家巨室踵其法而行者指不勝屈?！髦燎?，僅蘇州府的義莊數(shù)就有200多個，可見范氏義莊對整個社會的影響之大。

“近年來，我特別關注了‘蘇州現(xiàn)象’：作為江蘇一個地級市，蘇州在政治、經(jīng)濟、文旅、教育等多方面都走在中國同級城市的最前列，甚至加上省會城市排名也毫不遜色，并且勢頭越來越強勁。

“有一次，我站在蘇州火車站廣場上仰望范公塑像，不禁自問：蘇州的今天難道與范仲淹這位偉大的慈善家沒有關系么？！”

停下來錄像，李鋼先生說：“現(xiàn)在，我對范仲淹是書法家充滿好奇，看看牽不牽強。”

我說：“發(fā)現(xiàn)范仲淹是個大書法家緣于你??？！”

先生愈發(fā)好奇了。

“你還記得2010年的12月19日嗎？”

我娓娓道來：十年前的那個上午，我在中國傳媒大學學習，專門到故宮看‘國寶展’。一件稀世珍寶被圍觀，我看時，竟是范仲淹書法作品——《道服贊》。

導游講，這件作品是范仲淹唯一存世的書法，由著名收藏家張伯駒先生花110兩黃金買回捐給國家的。

再看《道服贊》，字密行疏，疏朗有致。許是先祖氣場太強大，青雋剛正之氣撲面而來。

導游接著講：《道服贊》是范仲淹為同年友人平海書記許兄所制道服撰寫的一篇贊文。該帖風神雋爽，骨氣洞達，頓挫有力，風骨峭拔。行筆清勁瘦硬，結(jié)體方正端謹，頗具王羲之《樂毅論》遺意。筆墨中，書者沉毅、端莊、大器，筆筆到位、精致傳神，從筆端規(guī)矩、抑揚頓挫間可感受提按轉(zhuǎn)合的節(jié)奏韻律。每一筆從起筆到收筆的處理，足見筆觸的力量和筆法的成熟與老到。時人稱此帖文醇筆勁，既美且箴。

我突然想到了小時候在家里見過的一本《王羲之帖》，就是這種字體。

導游說，據(jù)考證此帖寫于天禧三年（1019）。

我算了，那年范仲淹31歲。

趕巧，那天下午和李鋼先生一起參加《藝術人生》欄目十周年特別節(jié)目的錄制。

現(xiàn)場‘群星閃耀’，葛存壯、范曾、童安格、董卿、崔永元，當然主持人還是朱軍，當然還有正紅的于丹。我在當天的博客里記錄了在節(jié)目現(xiàn)場的見聞。

錄制節(jié)目的間隙，我央求李鋼先生帶我見一下范曾。在后臺，朱軍正好在和師傅交談。李鋼先生向他們兩位介紹我，說這是我們“綜藝快報”的撰稿（我確實在2000年做過撰稿，但當時已經(jīng)不是。）范曾先生右手握著一支大煙斗，神清氣爽。

我對范曾先生說：“我是范文正公三十一世孫?！?/p>

范曾先生說：“我是二十九世?！?/p>

他又問：“你來自哪里？”

我說：“洛陽?！?/p>

先生抽了一口，默默說“范公魂歸洛陽萬安山??！”

我抓緊說：“想請先生評價一下先祖的書法作品——《道服贊》?！?/p>

范曾先生：“回去看看我1990年創(chuàng)作的《伯夷叔齊圖》吧！”

話畢，朱軍說：“節(jié)目又要開錄了?！?/p>

回家查閱《范仲淹全集》方知：皇佑四年（1051）冬，范仲淹在青州應約為蘇舜元寫了一幅黃素小楷——韓愈的《伯夷頌》。莫不是范曾先生不敢評價先祖的作品？

《伯夷頌》，是唐代文學家韓愈所創(chuàng)作的一篇散文。文章贊揚伯夷的“特立獨行”“信道篤而自知明”的精神。

彼時，蘇舜元請范仲淹書《乾卦》。范仲淹沒有寫《乾卦》，而寫了《伯夷頌》?！岸幸辉挛焐辏袑扅S素《伯夷頌》，寄京西轉(zhuǎn)運蘇才翁和文潞公、杜祁公、富鄭公?！?/p>

史載范公不以書法名，但其書法卻得到文彥博詩評“范墨韓文傳不朽”，富弼詩評“蘇家能事復何如”，晏殊詩評“精妙極雙金”，杜衍詩評“希文健筆抄韓文”……北宋以后，稱贊者亦多。宋元間人牟應龍評曰：“文正公所以師表百世者，固不在書，然筆法之妙，自足追媲古人。故蘇公號稱能書者亦從公求之，以為珍玩焉。書此書時，已六十有三，距公薨時一年耳（應是半年）。而楷法謹嚴，一筆不茍如此，真可敬而仰哉。”元代人何九思評曰：“范文正公書唐韓子《伯夷頌》真跡，筆意精嚴，動合法度，有晉人之遺風?！泵鞔鷦⒘荚u曰：“筆意精妙，清古入神，雖鐘王顏柳不過也?！鼻宕螤卧u曰：“文正公為有宋第一流人，固不以書名，而此書謹嚴有法度，一筆不茍，世之善書者或莫及焉?！鼻逵诿糁小胺铍肪搭}”以詩評曰：“四家北宋誰齊軌，三絕東方漫擅名。

對范公手書的題跋，其歷時之長、題跋者之多為世之僅有。從北宋衍及清末，題跋歷時八百余載，題跋者一二百人。其中不乏歷代名臣重吏，如賢相文彥博、富弼、晏殊、杜衍等;也有奸相，如秦檜、賈似道等。有著名書法家，如宋之蔡君謨、蘇才翁，“皆臨池老手”;元之趙孟頫，工書法，人稱“趙體”。甚至乾隆皇帝也幾次題詩褒揚：“韓辭范楷伯夷躅，俱是千秋第一流?！?/p>

由此可見，對范公手書《伯夷頌》題跋者之多，歷時間之長，真乃中國歷史，特別是書法史上的奇特現(xiàn)象。

大書法家黃庭堅評說：“范文正公書落筆痛快沉著，極近晉宋人書法。時蘇才翁筆法妙天下，不肯一世。人惟稱文正公書與《樂毅論》同法。老年觀此書，乃知用筆實處是其最工，想其鉤指回腕皆優(yōu)入古人法度中?！笨梢?，僅從書法的角度看，《伯夷頌》也是有很高的研究價值的。

就在大家都認為《伯夷頌》真跡毀于一場大火之時，李敖突然在鳳凰衛(wèi)視《李敖有話說》第149期《你有責任善待國寶》節(jié)目中，展示了自己收藏的范仲淹手書《伯夷頌》。說是《伯夷頌》原藏清宮，但后來流落到民間，輾轉(zhuǎn)到了李敖手中。

去寶島臺灣，一直成了我的心愿，拜見李敖先生，一覽《伯夷頌》真面目。遺憾的是，先生已于2018年3月在臺灣病逝。

前幾日，我聯(lián)系到了山東青州范仲淹研究會籌備會的會長，也是青州新希望彩印公司的董事長周建林先生。

我感謝先生在青州經(jīng)過十余年努力辦了一件大事——高清復原了《伯夷頌》，全長60多米，從用料到工藝，最大限度地還原了《伯夷頌》及后世題跋的原貌，可謂皇皇巨著！先生又開發(fā)簡裝本的《伯夷頌》以及系列文創(chuàng)，讓珍寶走入尋常百姓家。

我與先生相約青州，拜見、拜謁、拜祖，感恩、感謝、感懷！

我要告訴他：“范仲淹是名副其實的八大家！”

作者簡介：

范小紅，男，洛陽人，1968年臘月生。范文正公三十一世孫，河南省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北京印刷學院、河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河南大學客座教授。2012年度中國十大旅游風云人物，《農(nóng)家參謀》雜志社社長、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