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驢
小村的夏風,悠悠地吹,悠悠地吹。柱子放驢回來,走得比風還慢,兩條腿向外撇,大“八”字,左一扭,右一扭。鼻尖掛著汗珠,晃著晃著,就掉在地上了。
柱子他娘正忙著做晌午飯,斜瞥一眼:“鬼捏你了?走路一拉二扯?!?/p>
柱子他爹蹲在地圪嶗,“吧嗒吧嗒”抽旱煙,等著吃飯,剜一眼娃她媽:“豬八戒不成佛,盡吃嘴上的虧。俗話說,十二三歲的男娃,豬狗都嫌。你是罵順口了?”說著,回過頭來看柱子:“是不是光脊梁騎驢,把屁股蛋子弄傷了?我看看?!?/p>
柱子撓著亂蓬蓬的頭發(fā),不搭話,也不讓看,舀一碗飯,到院子里去吃。
小村幾乎家家戶戶都養(yǎng)毛驢。毛驢沒黃牛有勁,比不上騾馬出腳快,耕田拉車,還是蠻稱手的。進入農閑時間,毛驢派不上用場,可吃草喝水,卻絲毫不能耽擱。遇著放暑假,半大毛頭小子就會有一項任務:牽著毛驢上山吃草。
一個人牽驢上山,總是有點寂寞。柱子邀幾個男娃結伴而行。男娃們湊在一起,就愛鬧騰。柱子一向點子多。他說:“咱騎驢賽跑,誰家的驢跑得慢,誰就去偷六爺家的西瓜,給大伙兒吃?!?/p>
話音未落,柱子就跨上驢背,手里握著柳條,使勁抽打驢屁股。毛驢受疼,四蹄翻卷黃土,揚尾巴,撅腦袋,向前沖。柱子死死抓住鬃毛,在驢背上顛簸著,像倒進熱鍋里的豆子,無序蹦達。
天藍藍的,云白白的。餓了一夜的毛驢,甩著尾巴,低頭啃食嫩嫩的青草。柱子趴在草叢里,摸著屁股蛋子,呲牙咧嘴,喊疼。細聽,也不是柱子一個人喊疼,都說屁股疼。唯有偷西瓜回來的虎子沒說疼,樂著笑,笑著樂。他是走著來的,壓根兒就沒騎驢,虎子說:“那滋味,我嘗過,實在受不了?!?/p>
柱子比猴子都精,輕易不會弄傷自己??蛇@會兒,屁股火燒火燎地疼。柱子心里抱怨,平日里溫順的四條腿毛驢,跑起來就不聽話了,尥蹶子,顛來顛去,弄得人難受。
晌午,爹娘都睡了。柱子翻箱倒柜找到一副鐵嚼子。這玩意兒是給烈性騾馬用的,套在毛驢嘴里,硬邦邦的,不像那么回事。毛驢厚厚的長舌頭不停地攪動,嚼子碰得牙齒“咯咯”響,柱子一旁看著,得意地笑。
午后上山,柱子又騎在毛驢背上。毛驢跑起來了,柱子屁股疼,雙手用力扯住鐵嚼子,毛驢只能弓著脖子放慢腳步。毛驢走慢了,柱子用柳條抽毛驢屁股,嘴里不停地吆喝,毛驢又加快腳步,飛奔起來。就這樣來來回回折騰,毛驢生氣了,雙耳附在腦袋上,“嘎兒嘎兒”地叫,頭一仰,前蹄蹬地,直豎豎地站起來,頭一低,后腿猛彈,屁股撅得高高的。驢背上的柱子哪見過這陣勢,前俯后仰,昏頭昏腦,結結實實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夏日的天,孩子的臉,說變就變。天邊堆起一團云,撩過一陣風,傳來幾聲悶雷,接著就是傾盆大雨。
雨中,柱子牽著毛驢,疾走在回家的山路上。稍不留神,腳下一滑,溜出窄窄的山路,掛在崖壁上。柱子害怕極了,就扯開嗓子吼,吼啥,自己也不知道。
雨還在下,瓢潑似的,伴著山風,卷起一陣陣雨浪。柱子拽著韁繩,如陀螺一樣,在崖壁上來回擺動,命懸一線。路邊的毛驢倒是淡定,似乎很享受這盛夏少有的清涼。只要毛驢稍微低下頭,籠頭就會滑出濕漉漉的皮毛,韁繩那頭的柱子,就會落入谷底。又一聲悶雷響過,毛驢怔了怔,像突然清醒似的,撅著屁股,使勁仰起頭,后退,籠頭帶著韁繩,韁繩連著柱子,回到路邊。柱子站起來,渾身發(fā)抖,愣愣地看著毛驢,老半天沒動。柱子緩過神來,解下含在驢嘴里的嚼子,輕輕地拍著毛驢脖子。
隔著一道寬寬的山谷,山路對面就是柱子家,剛才這一幕,爹娘看得真切。想喊,又不敢喊。等他們急急忙忙趕到山路這邊,柱子這才忍不住哭出聲來,一頭撲在娘的懷里,又一頭扎在爹的懷里。哭夠了,柱子仰起頭,對爹娘說:“這輩子,我再不騎毛驢了?!?/p>
斗蜂
柱子扎好草人,端詳了半天,又給草人一手提風車,一手端鐵盆。有風刮來,風車轉,葉片碰鐵盆,叮叮當當?shù)仨憽7浠ⅧB遠遠蹲在樹枝上,不敢靠近蜂房。柱子坐在樹蔭下,撇著嘴,哧哧地笑。
時緩時疾的敲擊聲驚醒了正在午睡的柱子他爹,隔窗后望,柱子在蜂房附近轉悠。心想,這娃真是一根筋,又和蜜蜂較上勁兒了。
前些日子,柱子放驢回來,看見路邊的柳樹上有好多的蜜蜂,疊在一起,像一個倒掛的黑布袋,垂在柳枝上。柱子好奇,喚來他爹。柱子他爹看著樹上的蜜蜂,皺了皺眉頭,說:“咱小村附近的村莊也沒有人養(yǎng)蜂,這蜜蜂是哪來的?”
柱子他爹給隊里搞過副業(yè),養(yǎng)過幾年蜂。他在樹下轉了幾圈,又說:“大熱天,就這樣撂著不管,蜂王會悶死的,蜜蜂都會死掉的,還是先收留回家再說?!?/p>
柱子從沒見過這么多蜜蜂,屁顛屁顛跟在他爹后面看稀罕。冷不丁,一只蜜蜂飛過來,落在柱子的手背上,蜜蜂屁股一縮一伸,毒刺刺入柱子的嫩肉里。柱子忽然感覺鉆心地疼,轉眼間,手背紅腫了。柱子疼得哇哇大叫,蹦回家去了。
第二天上午,柱子溜進后院。新安家的蜜蜂在蜂房里飛進飛出,忙忙碌碌,像沒看見柱子似的。柱子想,這群蠢貨,真把后院當成自己家了。他摸著隱隱作痛的手,心里就升起一股無名的火,順手操起一根木棍,狠勁敲打蜂房,擂鼓似的。
受驚的蜜蜂傾巢出動,朝著正在揮舞木棍的柱子涌來。柱子慌了神,扔了棍,撒腿就跑。蜜蜂不依不饒,振翅疾追,一只挨一只的蜜蜂俯沖下來,落在柱子的腦袋上,扭動屁股,毫不留情地猛蜇柱子。柱子忘了疼,忘了哭,連爬帶滾跑回屋里。
柱子他爹正準備上山鋤地,看見柱子抱著腦袋,臉色煞白,杵在炕頭上。
“咋,去后院招惹蜜蜂了?”
“蜂蜇我了,疼死了。”柱子帶著哭腔,只顧抱著腦袋叫喚,自己不敢撓,又不讓他爹碰。
“得撥出毒刺,要不會疼得更厲害?!钡@么說,柱子就順從地把腦袋擱在爹的腿上。爹一邊撥毒刺一邊說:“蜜蜂蜇人,人疼一下就過去了,蜜蜂卻活不了了?!敝有睦镆痪o,覺得腦袋不那么疼了。一頓飯的工夫,爹撥完毒刺,干活去了。柱子照鏡子,不認識自己,腦袋腫得像豬頭似的。
院外,口哨聲聲,是小伙伴們集合的信號。說好了一起上山放驢,偷摘六爺家的西瓜。那西瓜甜甜的、涼涼的、水水的,大熱天吃幾口,能爽在心尖上。
柱子對著鏡子,左看右看,覺得自己實在難看,還是不出門了,免得讓小伙伴們取笑。窩在家,柱子不習慣,心里憋屈,像拴了韁繩的羊羔,在院里兜圈,三轉兩轉,轉到后院了。蜂房里的蜜蜂依舊出出進進,好像總有干不完的活兒。柱子摸摸腫脹的臉,忍著疼,撿起地上的木棍,探過去,在蜂房上比畫了半天,一溜煙跑回了家。
晌午,柱子他爹回來,看見蜜蜂滿天飛,急匆匆來到后院,這才發(fā)現(xiàn),蜂房的門關了,想回巢的蜜蜂回不去,想出巢的蜜蜂出不來,亂作一團。柱子他爹打開蜂房,里面蒸籠似的熱,一撥一撥的工蜂圍在蜂王身邊,振翅扇風,給蜂王降溫。
柱子他爹虎著臉,舉起蒲扇般的大手,停了停,又輕輕落在柱子的肩膀上。
“你知道一只蜜蜂能活多久?”
柱子搖搖頭。
“采蜜時間,工蜂飛來飛去,忙得很,它們大多活不到一個月,都是累死的?!鳖D了頓,柱子他爹又說,“你倒好,就想和蜜蜂較勁兒。有意思嗎?”
柱子愣愣地站著,左手摳右手,右手掐左手,心里挺不是滋味。斗蜂,真是自討苦吃,的確不美氣,可牛脾氣來了,也不由人。
飯后,柱子他爹歇晌午。柱子又來到后院,蜂虎鳥盤旋在蜂房周圍,逮空兒就啄食蜜蜂。柱子突發(fā)奇想,就搞了個驅鳥神器,別說,還挺管用。
“我還以為你又和蜜蜂鬧騰呢。”不知什么時候,柱子他爹已到了后院。
“蜂虎鳥太壞了,我得趕走它們?!?/p>
風來了,風車又轉,叮叮當當?shù)那门杪曪h蕩在小村的上空。
偷瓜
“六奶奶坐在院子里,肩膀一聳一聳,吐了半盆白泡泡,我叫奶奶,她不應,好像挺難受?!备糁h笆墻,柱子邊走邊給六爺說。
“真的?”六爺眨眨眼,瞭著柱子的背影問。
“誰敢哄您老人家?!敝踊瘟嘶问种械溺牭?,沒回頭,山上割草去了。
六爺撂下瓜田,一路小跑,回家去了。六爺并不老,也就五十開外,只是他在小村輩分大。六爺種瓜,只用農家肥,雖說西瓜個頭兒不大,可汁多瓤甜,吃著美氣。六奶奶身體不好,病癆。六爺種瓜賣瓜,全給六奶奶看病抓藥了。
看著六爺走遠了,柱子鉆進瓜田。柱子不慌不忙,貓著腰,挨個兒找西瓜,彈腦瓜崩。聲音脆脆的,生瓜;聲音悶悶的,熟瓜。滿地西瓜,挑一顆熟瓜,不是大問題。柱子沒有把選好的西瓜摘下來,而是給西瓜翻個身,用鐮刀開個小口子,從兜里拿出小勺,一勺一勺地掏著吃。
午后的陽光灑滿瓜田,大大小小的西瓜蹲在瓜藤旁好奇地瞅著柱子。柱子四平八穩(wěn)地吃完西瓜,咂巴著嘴,把瓜殼照原來的樣子擺在地上。柱子沒急著走,從瓜棚里找來鐵耙子,按六爺?shù)奶茁?,撓掉瓜地里留下的腳印,這才放心離去。
太陽落山,柱子割草回來,路遇六爺。六爺黑著臉,沒頭沒腦地來一句:“龜孫子,沒見過洗衣裳?害得我白跑一趟?!敝酉胄Γ脖镏?,沒笑出來。
晨露迎日出,雞鳴續(xù)狗吠,小村的夏天,多了幾分坦然的熱鬧。六爺看瓜,不離地畔。哪根藤上有幾顆瓜,啥時候結瓜,啥時候能“出嫁”,他記得清清楚楚。有一顆瓜,眼看能摘了,突然,就蔫了。六爺抱起來看,輕飄飄的,這才發(fā)現(xiàn)被人掏空了。六爺眨著眼,尋來找去,從瓜藤下發(fā)現(xiàn)了一只鞋腳印。六爺端詳了半天,用盆子扣住。
六爺有時間弄清楚這事,他坐在地畔,一邊吆喝著賣瓜,一邊不露聲色地瞅著黃土山路上的腳印。 小村不大,想找個鞋腳印,并不難。
晌午,柱子他娘拽著柱子,提二十個雞蛋,來瓜田找六爺,客氣話雨點似的落。柱子杵在娘身邊,一聲不吭,心想,六爺?shù)奈缚谡娌恍。肟诖蟮囊活w西瓜,換五個雞蛋還差不多,怎就好意思拿走二十個雞蛋。
午后,柱子放毛驢。半山腰的青草稀稀疏疏,毛驢吃得不過癮,前蹄刨土,打著響鼻看柱子。柱子不理毛驢,嘴里噙一根青草,瞅著斜對面的瓜田。
陽光離開瓜田,六爺開始挑水澆瓜。天天如此。在瓜田與小河之間,六爺踩出一條獨來獨往的羊腸小道。和往日一樣,六爺邁著沉穩(wěn)的腳步,走在羊腸小道上。冷不丁,一腳踩空,腿落入坑里。水桶離肩,骨碌碌滾下山去。六爺?shù)皖^看,土坑倒是不大,能容兩只腳,也不深,剛過膝蓋,上面搭樹枝,掩黃土,乍一看,還是路的模樣。六爺坐在地上提腿出坑,腳腕生疼生疼的。
這一次,柱子沒忍住,哧哧地笑,笑得滿地打滾。一旁吃草的毛驢抬起頭,莫名其妙地看著柱子。
晚飯時,柱子看見鍋臺上放一盤雞蛋。問娘。娘說:“六爺沒要雞蛋,送回來了?!蹦翘焱砩系脑铝琳媪粒盏梦堇锪凉夤獾?,柱子翻來覆去睡不著。
六爺崴了腳,走路吃力,不能挑水澆瓜。烈日當頭,瓜葉打著卷兒,耷拉著腦袋。西瓜蛋子沒了光澤,失去往日的精氣神。六爺坐在瓜棚里揉腳,皺著眉頭,一鍋接一鍋地抽老旱煙。
籬笆墻外,來了一群半大小子,個個手里提著水罐。挑頭的是柱子?!傲鶢?,聽說你崴了腳,我們給你送水來了。”
六爺眨眨眼,眼圈濕漉漉的。六爺招招手,柱子帶著小伙伴們走進瓜田,一顆西瓜一罐水。來來回回提水,出出進進澆瓜,六爺?shù)难蚰c小道,充滿了歡聲笑語。
“六爺,我們明天還來澆瓜?!敝幽ㄖ樕系暮顾?,露出一對大虎牙。
“娃娃們,別急,等我去摘西瓜,你們吃了再走。”
“我們不愛吃西瓜。你賣瓜換錢,給六奶奶抓藥?!闭f著話,一群光頭小子連蹦帶跳地離開了瓜田。
扯書
巴掌大的小村,常有新鮮事冒出來。
古老師組織單元復習,讓學生誦讀課文。柱子站起來,斜眼瞅同桌,同桌合上書,捂著嘴笑。柱子踮起腳尖,偷偷看著前排同學的書,快一句,慢一句,勉強讀完。柱子回頭看,古老師站在身后。
“你的書,怎剩半本了?” 古老師問。
“扯了?!敝拥拖骂^,摳鼻孔。
“學一課,扯一課?!蓖澜舆^話茬。
“扯書?干嗎?” 古老師又問。
“折紙寶,玩?!?柱子說。
教鞭晃了幾晃,重重落在柱子的課桌上。古老師嘆了口氣: “書扯了,怎學習?”
“古老師,您不是說,要把書上的東西裝進腦子里嗎?還要書干嗎?”柱子的眼珠子骨碌碌轉,轉暈了古老師。滿教室的學生哄堂大笑。
“后晌不要來學校了,跟你爹去鋤地。” 古老師撂下這句話,繼續(xù)上課。
盛夏日長,小村的娃娃們從不歇晌午。村頭的老槐樹下,柱子撅著屁股和一群小伙伴玩紙寶,你甩一下,我拍一下,所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紙寶。你贏了,手里捏一摞紙寶,揚著腦袋,哈哈大笑;我輸了,空手搓著手指頭,眉頭緊蹙,一言不發(fā)。不服?不服再來一局,反正有的是書,扯幾頁,折一疊紙寶,從頭再來。
夏風撩撥著槐樹葉,沙沙地響。一只大手伸過來,捏住柱子的耳朵,向上提。柱子受疼,歪著腦袋,抬腳后踹,另一只大手又攥住柱子的腳。柱子叫嚷著,還要掙扎,突然看見攥腳的大手,就勢乖乖蹲在地上?!暗姨?。”柱子他爹嘿嘿笑,松開了手。
“走,跟我上山,鋤地?!敝铀f。
“我沒穿鞋,等我回家去找?!?/p>
“不用,沒鞋照樣能走路?!?/p>
柱子不敢拗,跟著他爹上山了。
通往東山梁谷地的路上,有沙,有草。晌午,滾燙的沙子能弄熟雞蛋,柱子赤腳,連蹦帶跳地走,還是燙得受不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火燎似的燙,又蹦起身來。
“爹,我還是回去找鞋?!?/p>
“不行。書扯了,還能念書。沒鞋照樣能走路?!?/p>
柱子心想,壞事了,準是快嘴兒同桌告密了,要不,老爹怎會知道扯書的事。
走過沙地,眼前的路上遍布綠茵茵的野草。柱子剛邁進草地,覺得腳丫子奇疼,低頭看,腳底釘滿了蒺藜。柱子呼救,他爹頭也不回,繼續(xù)向前走。柱子拔掉蒺藜,順手扯來長莖野草,揉成一團,裹在腳上。
柱子他爹看著一路追來的柱子,臉上隱去笑,不緊不慢地說:“記著疼,以后出門就會穿鞋。”
柱子勾著腦袋,不說話。心想,哪有親爹這么折騰兒子的。你不說,我也記住了。
谷苗的根深深扎在肥沃的土地里,迎著暖陽,撒歡似的瘋長。一蓬蓬的野草伏在谷地里,杵著腦袋往高冒,一點兒也不偷懶。
“爹,沒帶鋤頭,怎鋤草?”
“自己想辦法?!?/p>
“沒辦法。”
“書扯了,還能念書。沒鋤頭照樣能鋤草。”
柱子噎得說不出話來,愣愣地站在谷地里。
“今天分開干活兒,鋤完草就能回家?!敝铀f著,用腳在谷地里劃畫一條線。
柱子竊喜,老爹也太低估我的實力了。如教室大的一小塊兒,用不了一節(jié)課的時間就能搞定,回家又能找小伙伴玩紙寶了。
說干就干,柱子鉚足了勁,蹲在地里拔野草。沒用多長時間,就弄完了。柱子用衣襟擦著臉上的汗水,手隱隱作痛。
“爹,干完了,我回家去。”
“不急,等一等。”
烈日下,連根兒拔起的草馬上就蔫了??晒鹊乩锶杂芯G綠的草,堅強地挺立著,只是個頭兒小。
柱子憋著一股勁兒,又蹲在地里拔草。草小,不好拔,得用指頭摳,摳著摳著,指頭就不聽使喚,越來越疼,似乎掉了一層皮,有血要滲出來。
“爹,鋤草就得使鋤頭,用手拔草,不行?!?/p>
“老祖宗說過,做甚就得像甚,出門討飯也要拿根打狗的拐棍。”
“爹,我懂了。如果讓你當老師,一定了不起。”
一陣山風涌來,谷苗搖來搖去。柱子站在谷叢中,心想,一棵谷苗,從春到秋,結出沉甸甸的谷穗,老爹不知要付出多少辛苦。柱子突然覺得,自己也變成了谷苗,正在陽光下歡快地成長。
攆狗
小村人愛養(yǎng)狗,柱子家不養(yǎng)。柱子聞不得狗身上散出來的味道,反胃;柱子聽不得狗沒完沒了地狂叫,煩躁。尤其是黑夜,狗一叫,柱子就睡不著,就想從被窩里出來攆狗。柱子生來不愛狗,這也怪不得他。
快過大年了,家家戶戶做年飯。做好的年飯放在院子里的碾盤上,先涼,后凍,再藏進瓷甕里。正月家里來親戚,隨取隨吃,方便,省事。
那天前晌,柱子他娘做好紅燒肉,涼在碾盤上,讓柱子看護,防止貓來噙、狗來叼。這活兒不重,但耗時間。
院外不時傳來口哨聲。柱子知道,這是小伙伴集結玩耍的信號。柱子沒忍住,跑出院外。等他回來,發(fā)現(xiàn)紅燒肉少了一塊,最大的那一塊。柱子頓時傻眼了。遭娘罵倒是小事,他不能忍的是自己最愛吃的紅燒肉少了一塊。
柱子滿院找,沒有。抬頭瞭,屋對面的山路上,有一只狗在跑,一顛一顛,彈簧似地蹦。柱子定眼看,狗嘴里好像噙著東西。
這狗,柱子認識,沒主兒,長得灰不溜秋,流竄在小村有些日子了。起初,流浪狗只是在村子附近游蕩。村里的狗排外,扎堆兒蹲在村口狂吠,流浪狗悄悄溜走了。后來,流浪狗不斷靠近村口,終于,村里的一群狗沒忍住,沖上去。流浪狗搖著尾巴,低著頭,慢慢伏在地上。村里的狗繞著流浪狗轉圈,嗓子眼里低哼示威,或是象征性地咬住流浪狗的脖子。到底是同類,面對服軟的流浪狗,還是不好下手。不大一會兒工夫,眾狗就接受了流浪狗,允許它在村里活動。
流浪狗進村,小村人的事就多起來了。張家的雞蛋丟了,李家的雞食沒了。查來找去,都是流浪狗吃了。這不,柱子家的豬食放在院子里,豬還沒吃,流浪狗就插嘴了。柱子慢慢靠近流浪狗,朝著后腿就是一棍子。柱子本來也不待見狗,這一棍子搗下去,力道自是不小。流浪狗疼得怪叫,三條腿顛著瘋跑,一溜煙就不見了。
一夜之間,在小伙伴眼里,柱子成了英雄,跟武松一樣威武。小伙伴們從家里偷偷地拿來麻花和油糕,供柱子享用,以表敬意。
柱子幾天沒看見流浪狗。他想,說不定腿被打斷了,走不動,餓死了,或者一瘸一拐流浪到別的地方去了??裳矍?,山路上一顛一顛跑著的,分明就是那只流浪狗,嘴里叼著紅燒肉。柱子眼里冒火,二話沒說,就去追流浪狗。
柱子后面追,流浪狗前面跑,就差那么幾步,柱子就是攆不上。拐一個彎,上一道坡,就是小村的東山梁。流浪狗明顯加快了速度,把柱子遠遠甩在后面,迅速進入松樹林,轉眼不見了。柱子喘著氣,在松樹林轉悠,走著走著,看見一條小路,布滿狗腳印。柱子順著腳印走,眼前出現(xiàn)一個大坑,丈許深,四壁直立。
坑里有一只白狗,半蹲半臥,骨瘦如柴,旁邊有四只毛茸茸胖乎乎的小狗崽,正在搶食紅燒肉。柱子挪著腳步,想看得更真切,卻驚動了坑里的白狗。白狗站起來,警覺地靠近狗崽,雙目直放兇光,死死地盯著柱子,齜著牙,喉間滾出一陣陣的低吼聲。柱子渾身打顫,一步步后退,退出白狗的視線,愣愣地站在松樹林里。周圍枯草搖曳,冷風颼颼。柱子突然想起被自己打傷的流浪狗,此刻已不知去向。
一陣風來,柱子突然覺得自己好冷?;丶业穆罚幼叩煤苈?,任寒風如刀一般在臉上刮來刮去。他的眼前,總是流浪狗晃動的身影。柱子心里怪怪的,那晃動的身影,一下就變成風里來雨里去的老爹。
回到家,柱子蔫蔫的,站在娘面前。
“咋,又惹事了?”
“紅燒肉讓狗叼走了?!?/p>
“狗呢?”
“在松樹林?!?/p>
柱子拽著娘,來到松樹林。娘看著一窩小狗崽在坑里亂竄,什么話沒說,掉頭就要走。柱子拉住娘的手,不讓走。
“娘,救救它們?!?/p>
“你不是不喜歡養(yǎng)狗嗎?管它干嗎?”
“太可憐了。咱帶回去,我養(yǎng)著,每頓飯,我少吃一碗也行。”
太陽升得老高,暖洋洋的。柱子和娘抱著狗崽,白狗后面跟著。柱子說:“回頭我再找那只流浪狗,它才是大英雄呢,咱家已經添了五張嘴,再添一張也不多?!?/p>
娘笑了。柱子咧著嘴,也笑了。
逃學
晌午放學時,班主任古老師說:“柱子,讓你爹下午來一趟學校?!惫爬蠋煵粫?,也不會惱,總給人一張古板臉。一溜兒讀到五年級,柱子從來都猜不透古老師的古怪。
回家的路上,柱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心里盤算,老師叫家長,準沒好事。再說,這幾天自己也沒少鬧出動靜來。
河里剛結冰那會兒,柱子去河灣滑冰,弄濕了新鞋,柱子偷偷點燃六爺?shù)牟窕?,烤鞋。一陣強勁的西北風刮來,長長的火舌吞沒了旁邊的谷草垛,那是六爺家老黃牛一個冬天的口糧。六爺吹胡子瞪眼睛,揚言要去告訴古老師。難道這糟老頭子真去學校了?
前幾天,柱子和虎子在河灣滑冰。虎子扭來扭去,使不上勁兒,挪不動腳,蝸牛似地前行。柱子從彎道轉過來,加速滑行,雙手用力推虎子的后背。光滑的冰面上,虎子像離弦的箭,直直沖向岸邊的青石,脆生生撞掉兩顆門牙?;⒆犹鄣梦嬷欤瑳]哭,柱子拍拍虎子的肩膀說:“疼一疼就沒事兒了,牙還能長出來?!被⒆幽苋?,他娘不忍,找上門來,不依不饒,踮著腳尖數(shù)落柱子。抱走兩只下蛋母雞,覺得不解氣,還說讓古老師好好管教愛惹事的柱子。
前天,柱子約墩子在河灣滑冰,玩餓的柱子慫恿墩子,從三嬸的雞窩里摸出幾顆雞蛋,裹著泥巴架在火上烤。這事讓三嬸知道了,找墩子問話。經不住三嬸軟磨硬泡,墩子全招了,還說是柱子的主意。三嬸沒怪墩子,就拿柱子說事。三嬸比古老師厲害,嘴巴唾沫飛濺,道理講得一套比一套順耳,柱子聽得沒了脾氣,乖乖給三嬸挑滿一缸水。臨走時,三嬸還說,抽時間去學校,找古老師說道說道。
天瓦藍瓦藍的。太陽冒得老高,板著臉瞅柱子,一絲一絲的冷風打著卷兒,撩撥著柱子的頭發(fā)。柱子心里亂糟糟的?;丶腋嬖V爹,說老師找家長,爹一準兒會發(fā)脾氣,弄不好還得挨揍。不告訴爹,后晌去學校,古老師肯定揪著這事不放。柱子想著走,走著想,事沒想明白,人走進河灣去了。小村山多,溝多,路多。通向河灣的路,并不是柱子回家的路。
冬閑時間,柱子他爹呆在家,劈柴搗炭,或窩在墻根搓麻繩,和一伙莊稼漢閑聊、曬太陽。左等右等,已過晌午,柱子還沒回家吃飯,這混小子干啥去了?眼看太陽偏西,他爹實在坐不住了,急急忙忙趕往學校。
古老師也是一頭霧水,上課鈴響了半天,不見柱子他爹來,去教室,柱子也沒來。問學生,都說不知道。古老師心頭一緊,安頓好學生,踏上自行車,趕往柱子家。
柱子他爹和古老師半道上碰面。
“柱子呢?”
“柱子呢?”
“不知道!”
“不知道!”
兩個人面面相覷,頓時無語。
西北風一陣緊似一陣,光禿禿的柳樹忽東忽西,搖頭晃腦,嗚嗚作響。
“瞧,那邊冒煙?!敝铀樦爬蠋熤傅姆较蚩?,果然有一股濃煙,爬過山梁,翻滾著,隨風朝這頭兒涌來。
“去山那邊看看,指不定那混小子在河灣滑冰。”柱子他爹說。
晌午放學那會兒,柱子杵著頭,走錯了路,來到河灣,就再也邁不開腳。
陽光下的河灣,冰面如鏡子一般,亮光光的。柱子的眼睛跟著亮光光的,像饞貓瞅見魚干,立刻興奮起來。柱子找出藏在石縫里的冰鞋,扎好,站在平展展的冰面上,活動關節(jié),深吸一口氣,甩開手臂,直道速滑,折身速停,側身彎道速滑。冰面上的柱子越滑越來勁兒,冰鞋撞擊冰面的呲呲聲和著耳邊呼呼的風聲,淹沒在柱子呼哧呼哧的喘息聲中。冰鞋滑過彎道掀起的冰霧,如一條蓬松的尾巴,長長地拖在柱子的身后。
太陽偏西,汗津津的柱子坐在岸邊的青石上,肚子咕嚕嚕地響。餓了,得吃東西了。柱子抄小路來到自家的地窖,挖出幾個洋芋,裝進書包,又溜回河灣。隨手揀拾河道里的枯枝,燒起一堆火,烤洋芋。
“烤洋芋好吃嗎?給我來一個?!焙檬煜さ穆曇?,柱子驚回頭,古老師板著臉,斜靠在自行車上,手撥鈴鐺,清脆地響。
柱子雙手拿起一顆熟透的烤洋芋遞過去,發(fā)現(xiàn)古老師身后站著一個人。
“爹,你也來了?”柱子的嘴巴,一圈黑,滿臉汗?jié)n。
古老師擋住柱子他爹就要落下的拳頭?!皠e打娃,聽我說??h體育運動學校要選拔一批少年滑冰特長生。柱子愛滑冰,身體條件也不錯,學校決定推薦他去,不知你是什么態(tài)度?!?/p>
“我愿意,我愿意?!敝铀o繃的臉一下變得舒緩起來,旋即,深深地彎腰致謝。
“古老師也不早說,怕得我不敢回家,也不敢上學,以為我又惹事了?!敝诱f著,縱身一躍,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谧孕熊嚨暮笞??!拔胰?,現(xiàn)在就去。”
作者簡介:
王宇,陜西省榆林市榆陽區(qū)人。中國微型小說學會會員,榆林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小小說選刊》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安徽文學》《中華文學》《小說月刊》《小小說月刊》《雨花》《紅豆》《百花園》《故事會》《陜北》等雜志,多次被《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民間故事選刊》轉載。有作品入選小小說年選本,并在“武陵杯”、“田工杯”等全國小小說征文大賽中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