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曉丹
《太平廣記》是一本中國古代的故事總集,由宋太宗趙光義下令編寫。這部總集有五百卷,共幾千個故事,編撰的學者引用了從漢代到宋代的四百多部書,這些書很多都沒有流傳下來,全靠收在了《太平廣記》里,才被今天的讀者看到。
《太平廣記》大多數(shù)是神奇故事、精怪故事、狐仙故事等。我們現(xiàn)在知道愛爾蘭的精怪故事《凱爾特的薄暮》、英國的《安吉拉·卡特的精怪故事集》,其實中國《太平廣記》里也充滿了很多無厘頭的精怪故事。比如,在西南有一種花,長得像人頭,人向它問路,它嘿嘿一笑就掉下來了。有一種草叫作護門草,把它放在門上,夜里有人經(jīng)過此門,這種草就會醒過來開始罵人。還有一種草叫跳舞草,只有三片葉子,一片在頂上,兩片在兩側(cè),如果人對著這個草唱歌,它就會跳舞。還有銷明草,一到夜晚就閃閃發(fā)光,好像星星落到草地上,以及做夢草,只要放在懷里,你想夢見什么就會夢見什么……
這些故事通常又短又有趣,腦洞開得很大,你根本看不出來這個故事有什么教育意義,就是好玩。
比如,打雷的故事。晉代有一個人,夏天的時候在田里干活,正好打雷了,他就躲到桑樹下避雨,可是雷偏偏追著他打,他沒有辦法,只好用鋤頭和雷對打,結(jié)果打贏了。打輸了的雷是什么樣子的呢?它長著猴子的腦袋、驢的身體,眼睛像鏡子,嘴唇像朱砂,頭上還長著三尺長的角,胳膊還被打斷了。我覺得對于一個被打雷嚇壞了的小朋友來說,跟他講這樣的故事,可能比講正電荷和負電荷更有安慰效果吧。
我看《哈利·波特》的時候,非常喜歡霍格沃茨魔法學院里種種神奇的法術(shù)。有時候一個好故事就是這樣,不僅故事的主線給讀者提供樂趣,就連故事中間隨時存在的彩蛋都可以讓讀者入迷。主線主要是通過作者有意識的思考來構(gòu)建的,而彩蛋則依賴隨時出現(xiàn)的靈感。J·K·羅琳到哪里去找到這些彩蛋的?她是怎么煞有介事地編出那些魔藥的名字和家族的歷史的?原來她在成為一個魔幻作家前,讀的是英國古典文學專業(yè),學的拉丁文課程、詞源學課程、中世紀傳說課程等都成為她寫作《哈利·波特》的基礎(chǔ)。也就是說,《哈利·波特》這樣一部現(xiàn)代魔幻小說,是植根于整個英國文學傳統(tǒng)的。如果我們寫一部中國的魔幻小說,也能夠充分運用《太平廣記》里的這些資源,把精美的法術(shù)和寶物、神奇的精怪和國家整合起來,也許就可以構(gòu)建出一部既古典又現(xiàn)代的魔幻經(jīng)典。
比如,有種寶物叫脈望,它是藏在書里的一個頭發(fā)卷,找不到頭發(fā)的兩端,只能看到一個封閉的環(huán)。如果你拿脈望在夜晚對準天空中的那顆星星看,就會有一個使者從星星上下來給你一顆仙丹,吃了仙丹就能成仙。脈望是專門吃書的蟲子變的,即蠹蟲——如果我們翻開一本古書,看到上邊有歪歪扭扭的蟲子啃過的痕跡,那就是蠹蟲啃的。
蠹蟲不是輕易就能變成脈望的,在蠹蟲的一生中,它要有三次機會正好吃到“神仙”這兩個字,才會變成可以讓人成仙的發(fā)卷。這是一個非常美好的故事,而且不同時代的人完全可以根據(jù)不同的知識背景來理解這個故事。在一個現(xiàn)代小朋友看來,脈望就好像一個和外星人保持聯(lián)系的通訊工具。通過這樣一個神奇的故事,蟲子、書、神仙和外星人就聯(lián)系在了一起。這樣的故事一定有一個復(fù)雜的發(fā)展過程,不是靠一般的胡思亂想就可以寫出來的。
《太平廣記》里還有一些神奇故事,表明唐代中國和周邊國家的交往關(guān)系。比如,有個故事說,有個人得到一顆黑色的大珠子,有一天他去長安,遇到一個外國人愿意用自己所有的財產(chǎn)來換這顆珠子。他覺得很奇怪:什么珠子值得你花這么多錢呢?這個外國人說,這顆珠子是我們的國寶,把它放在渾濁的水里,水就會變清。自從三年前丟失了這個國寶,我們國家所有泉水都變渾濁了,沒辦法喝。國家派我到中國找這顆珠子,請你一定要讓我把它帶回去。
我第一次看到這個故事時覺得又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它多么像我們在約瑟夫·坎貝爾的《英雄之旅》中看到的那種國家失去寶物、王子走上英雄之旅找回寶物的故事。陌生的是,在西方的尋寶故事里,主人公需要克服很多磨難才能找到寶物,而且寶物一旦被找到,就會歸復(fù)到它原來的地方,世界重新獲得秩序,故事就此結(jié)束??稍凇短綇V記》的此類故事里,寶物常常是無心得到的,主人公似乎并不在意持有這個寶物,只是讓它在手上過一遍,在生命中出現(xiàn)一瞬,就讓它流轉(zhuǎn)到下一個未知世界中。如果說對西方傳說的分析,可以總結(jié)出《英雄之旅》,那么《太平廣記》里的這些神奇故事,也構(gòu)造了一種中國式的詩化審美,那就是對不確定性、對變動不居的世界的接受。
//摘自《陶淵明也煩惱》,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本刊有刪節(jié),佟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