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埃及古王國時期塞特神形象評析

朱益民

(東北師范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吉林 長春 130024)

塞特是古代埃及宗教中的一位古老、重要而又極具特色的神祇。對此，國際埃及學(xué)界研究成果較為豐厚，其中對塞特解讀最具權(quán)威的是維爾德的著作《塞特：混亂之神》。通過對各種文本、建筑、繪畫雕刻等資料的分析，維爾德認為塞特有荷魯斯之?dāng)?、荷魯斯之友、奧西里斯的謀殺者、外國之神等角色。(1)H. Te Velde， Seth： God of confusion， Leiden： E. J. Brill， 1967.科魯茲尤利比立足于對建筑和建筑內(nèi)的圖像分析，則強調(diào)塞特“力量之神”“王權(quán)保衛(wèi)者”的身份。(2)Eugene Cruz-Uribe， “Seth， God of Power and Might，”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Research Center in Egypt， Vol.45， 2009， pp.201-226.對塞特進行研究的還有曼徹斯特大學(xué)特納的博士論文《塞特：古埃及萬神殿中被曲解的神》(3)Philip John Turner， Seth—A Misrepresented God in the Ancient Egyptian Pantheon? PhD. The University of Manchester， 2012.和伯明翰大學(xué)泰勒的博士論文《解構(gòu)塞特的圖像》。(4)Ian Robert Taylor， Deconstructing the Iconography of Set， PhD. The University of Birmingham， 2016.此外，還有一些學(xué)者如赫爾曼、(5)Adolf Herman， Die Religion der gypter， Berlin und Leipzig： Walter de Gruyter & Co， 1934.威金森、(6)Toby A. H Wilkinson， Early Dynastic Egypt，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9.格雷弗斯(7)J. Gwyn Griffiths， The Conflict of Horus and Seth， Liverpool： Liverpool University Press， 1960.等都在其著作中或多或少地對塞特進行了討論。國內(nèi)僅有一篇碩士學(xué)位論文對塞特進行了專門的討論。(8)王玉鑫：《古代埃及塞特崇拜研究》，碩士學(xué)位論文，山西大學(xué)歷史文化學(xué)院，2014年。然而上述研究成果對古王國時期的塞特進行的討論均不夠深入。塞特神崇拜不僅貫穿于整個法老時代，而且與埃及王權(quán)的內(nèi)涵和興衰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因此，從與塞特神相關(guān)的文獻和考古資料入手，對古王國時期(約公元前2686—2160年)的塞特神進行探究，將有助于我們對埃及神權(quán)和王權(quán)關(guān)系的理解。

一、古王國時期塞特的形象

就目前的文獻資料而言，塞特更多地出現(xiàn)在新王國(約公元前1550—1069年)以后的神話與故事之中，如埃及新王國時期的奧西里斯頌歌、塞特與荷魯斯之爭的故事、后期埃及(約公元前664—332年)的沙巴卡石碑以及羅馬帝國時代初期普魯塔克的奧西里斯神話等。在有關(guān)奧西里斯神話中，塞特謀殺并肢解了他的兄弟奧西里斯，奧西里斯在伊西斯以及奈夫提斯的幫助下復(fù)活。在荷魯斯與塞特之爭的神話中，塞特與荷魯斯?fàn)帄Z統(tǒng)治埃及的權(quán)力，但是最終落敗。這兩個故事里的塞特是同性戀者、謀殺者與奪權(quán)者。除此以外，塞特還有其他的角色，比如棺木銘文中塞特是太陽船的保衛(wèi)者。在這里，塞特自稱是力量之神，保護拉、地上的以及穿越天空的神或人。每天他都站在拉神的太陽船上，在夜晚來臨時用帶有魔法的話語擊退阿波菲斯。(9)R. O. Faulkner， The Ancient Egyptian Coffin Texts， Vol.1， Warminster： Aris & Phillips Ltd.， 1973， p.138.那么古王國時期塞特的形象如何呢？金字塔銘文以及壁畫與雕刻有所描繪。

金字塔銘文是已知最早的古埃及喪葬文獻，它們被刻寫在第五王朝末期和第六王朝的金字塔內(nèi)，是了解埃及古王國宗教、社會情況的重要文獻。(10)Kurt Sethe， Die Altaegyptischen Pyramidentexte， Leipzig： J. C. Hinrichs’ sche Buchhandlung， 1908；Raymond O. Faulkner，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9； James p.Allen，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Atlanta： Society of Biblical Literature， 2005.這些銘文的主題是幫助死去國王升天與復(fù)活，它們在范式和內(nèi)容上大同小異，甚至直接會重復(fù)某些段落。而塞特則是金字塔銘文一個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他的角色復(fù)雜且矛盾。進獻儀式、開口儀式、國王飛升等諸多段落都能發(fā)現(xiàn)塞特參與其中，幫助國王完成靈魂之旅。但同時，國王在整個儀式流程中又有擊敗、安撫塞特的內(nèi)容。總的來說，塞特在金字塔銘文中的形象亦正亦邪。塞特的正面形象源自他是國王的輔助者，金字塔銘文中的國王在掌握世俗權(quán)力、完成宗教儀式上都需要塞特的協(xié)助。在幫助國王掌握世俗權(quán)力上，塞特主要是通過宣揚國王的權(quán)柄、威懾國王的敵人來完成的：“讓兩地臣服烏納斯就像他們屈服荷魯斯，讓兩地懼怕烏納斯就像他們懼怕塞特。”(11)James p.Allen，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p.22.此外，國王還將統(tǒng)治塞特的土地：“烏納斯，去統(tǒng)治荷魯斯的山丘；烏納斯，去統(tǒng)治塞特的山丘?！?12)James p.Allen，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p.28.在宗教儀式上塞特對國王的協(xié)助也是必不可少的。塞特和荷魯斯、托特一起參與到儀式中以證明國王的神性：“國王已經(jīng)隨著他的卡離去，荷魯斯已經(jīng)隨著他的卡離去，塞特已經(jīng)隨著他的卡離去，托特已經(jīng)隨著他的卡離去。”“你的泡堿是荷魯斯的泡堿，你的泡堿是塞特的泡堿，你的泡堿是托特的泡堿，你的泡堿是神的泡堿?！?13)James p.Allen，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p.19.不僅如此，塞特還將與荷魯斯一起幫助國王升天：“荷魯斯和塞特將會抓住你的臂膀?qū)⒛銕蚶杳??！?14)Kurt Sethe， Die Altaegyptischen Pyramidentexte， Spruch 271.

塞特的反面形象來自他作為奧西里斯和荷魯斯的敵人：“站起來對抗塞特，像奧西里斯一樣站起來，像蓋布的長子一樣?！?15)James p.Allen，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p.105.金字塔銘文對荷魯斯與塞特之爭神話的描寫比較零散，但依然可以看到這個故事的一些基本元素，例如塞特謀害了奧西里斯(16)James p.Allen，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p.72.、荷魯斯的出生被隱藏(17)James p.Allen，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p.103.、塞特奪取了荷魯斯的眼睛(18)James p.Allen，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p.21.等。這些散落在各個段落里的細節(jié)大體上可以拼湊出荷魯斯與塞特之爭神話的基本框架。因此金字塔銘文中的塞特與荷魯斯之爭，可以看作是后世諸多版本的“母本”。但金字塔銘文這個“原始版本”與后來的荷魯斯與塞特之爭的故事還是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的，其中最顯著的不同就是金字塔銘文的版本里有凡人的參與，而在后期版本的故事中兩神的沖突完全是神祇之間的行為。同時金字塔銘文的版本更加血腥，因為塞特的追隨者在失敗后都被砍掉了頭顱：“奧西里斯-烏納斯，接受這從塞特額頭那來的荷魯斯之眼，奧西里斯-烏納斯，接收這塞特隨從被砍掉的頭顱?！笔聦嵣?，在祭品清單中，這些頭顱被用鵝來替代。由此可見，金字塔銘文所敘述的內(nèi)容不僅僅是宗教上的，也是政治上的。除此以外，塞特與奧西里斯的對立還體現(xiàn)在塞特與荷魯斯代表的不同領(lǐng)域。銘文中提到塞特將奧西里斯謀害于“羚羊生活的那一側(cè)”。相比之下，奧西里斯擁有清涼的水：“這是你的清涼的水，奧西里斯，這是你清涼的水?！?19)Kurt Sethe， Die Altaegyptischen Pyramidentexte， Spruch 32.奧西里斯象征著尼羅河的繁盛，塞特則象征著荒漠與死亡。

塞特與荷魯斯之爭較為完整的故事流傳于新王國時期。它主要講述了塞特不服從諸神讓荷魯斯繼承奧西里斯的決定，于是開始了一系列與荷魯斯的明爭暗斗。最后在拉神的仲裁下，塞特放棄了對繼承權(quán)的要求，荷魯斯被授予了白王冠，繼承了父親奧西里斯的王座。(20)郭丹彤：《古代埃及象形文字譯著》，下卷，長春：東北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945—966頁。值得注意的是，新王國時期的故事中荷魯斯最終被被授予的是白王冠，即上埃及的統(tǒng)治權(quán)，但是沒有交代紅王冠的情況，只通過“布瑞紐斯”之主這個頭銜暗示了荷魯斯同時獲得了紅王冠，也就是下埃及的統(tǒng)治權(quán)。另外，刻寫于第二十五王朝的沙巴卡石碑對兩神間的沖突也有相對詳細的記載。關(guān)于沖突的起因沙巴卡石碑沒有講明，但是可以推測是由于爭奪埃及的統(tǒng)治權(quán)。具體沖突的細節(jié)被石碑的作者略去，做出最終仲裁的被替換為蓋布，荷魯斯最終被授予上下埃及全部的統(tǒng)治權(quán)。(21)郭丹彤：《古代埃及象形文字譯著》，中卷，長春：東北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588—589頁。而沙巴卡石碑中蓋布在第一次進行權(quán)力分配的時候卻對荷魯斯說道：“回到你父親的溺亡之地吧?！奔春婶斔菇y(tǒng)治的是下埃及，正好與新王國的故事相反。

古王國時期有關(guān)塞特的壁畫、雕刻等圖像資料并不多，且主要留存于一些金字塔或神廟等建筑之中。第三王朝的國王喬賽爾在赫利奧波利斯建造的神廟中出現(xiàn)了塞特的形象，他作為赫利奧波利斯九神中的一員出現(xiàn)在壁畫中。(22)Ian Robert Taylor， Deconstructing the Iconography of Set， p.160.在第五王朝國王薩胡拉金字塔的堤道上，一幅壁畫表現(xiàn)了塞特與東方邊界之神索普都(Sopdu)一起帶著俘虜進獻給國王。(23)Ian Robert Taylor， Deconstructing the Iconography of Set， p.161.索普都的左上方有含義為“外國土地之主”的埃及語單詞。第五王朝烏納斯葬祭廟的一幅壁畫中塞特與荷魯斯分立于國王左右，他們雙臂向上一同為烏納斯加冕。(24)Ian Robert Taylor， Deconstructing the Iconography of Set， p.162.第六王朝佩皮二世葬祭廟前廳壁畫中的一段象形文字書寫于塞特形象的上側(cè)： “在舒之前給予你所有的……生命?！钡诹醭瘒跆靥嵋皇赖膯试峤ㄖ豪镆灿幸环诋嬇c之類似。(25)Ian Robert Taylor， Deconstructing the Iconography of Set， p.163.

通過銘文與圖像，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塞特有這樣的幾種角色：國王的保護神、國王的敵人、“山丘”的統(tǒng)治者、異族的征服者。由此出現(xiàn)兩個問題：第一，國王的保護神為何是國王的敵人？第二，塞特是埃及源生的神祇，那么掌控著外族生死的塞特，他所統(tǒng)治的“山丘”指的是什么？要解答這兩個問題，需要我們對塞特在古王國之前的形象做一分析。

二、早王朝時期的塞特

在目前通行的埃及歷史分期中，第三王朝之前的第一與第二王朝被稱作早王朝時期。隨著考古挖掘的不斷進行以及相關(guān)研究的發(fā)展，學(xué)界在第一王朝之前構(gòu)建出了零王朝或稱前王朝，這時埃及已進入國家階段，且很有可能實現(xiàn)了統(tǒng)一。(26)關(guān)于埃及統(tǒng)一問題的討論，詳見郭丹彤：《納爾邁調(diào)色板和古代埃及統(tǒng)一》，《歷史研究》2000年第5期；郭子林：《古埃及納爾邁調(diào)色板的社會記憶功能》，《東北師大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20年第1期；金壽福：《文化傳播在古埃及早期國家形成過程中所起的作用》，《社會科學(xué)戰(zhàn)線》2003年第6期。為此，維爾德詳細地梳理了前王朝時代塞特可能的形象，他認為最早表示塞特的圖像可能來自涅伽達文化一期一種類似于驢的動物。(27)H. Te Velde， Seth： God of Confusion， pp.7-13； Adolf Herman， Die Religion der gypter， p.37.另外威金森指出，在早王朝時期，流傳于后世的塞特標(biāo)準(zhǔn)形象豺狼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28)Toby A. H Wilkinson， Early Dynastic Egypt， p.255.這一時期的塞特主要是與王權(quán)和對外戰(zhàn)爭相聯(lián)系。

塞特與王權(quán)之間的聯(lián)系毋庸置疑。白王冠與紅王冠是埃及王權(quán)的象征物之一，最初它們的含義分別是“奈赫恩荷魯斯的白王冠”以及“涅伽達塞特的紅王冠”。(29)郭丹彤：《納爾邁調(diào)色板和古代埃及統(tǒng)一》，《歷史研究》2000年第5期。在蝎子王權(quán)杖碎片中蝎子王分別頭戴紅王冠與白王冠，權(quán)杖浮雕頂欄描繪了數(shù)支旗桿，其中殘存的三支可以識別，塞特以動物形象立于其中兩支之上，余下的一支旗桿的頂部是象征敏神的箭石。(30)劉文鵬：《希拉康坡里王朝及其霸權(quán)考——希拉康坡里城市國家研究之一》，《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1985年第1期。納爾邁調(diào)色板的構(gòu)圖方式表明紅王冠與白王冠處于平等的地位：頭戴屬于荷魯斯的白王冠的國王形象，與頭戴屬于塞特的紅王冠的國王形象分別出現(xiàn)在調(diào)色板的正反兩面。而納爾邁權(quán)杖中的國王則只戴著紅王冠，并且納爾邁調(diào)色板與權(quán)杖不再使用塞特的動物形象，納爾邁調(diào)色板背面的第二欄，4位旗手陪同國王一起檢視被割去頭顱的敵人，其中一位旗手舉起的是鷹隼瓦普瓦阿特的旗幟。納爾邁權(quán)杖中同樣是瓦普瓦阿特旗手陪同國王檢視俘虜和虜獲物。出土于阿拜多斯的一個屬于國王登的印章表達了國王與瓦普瓦阿特的密切關(guān)系。印章的構(gòu)圖分為上下兩欄，上欄破損十分嚴重，在下欄中瓦普瓦阿特立于一支旗桿上，帶有鷹隼的王名框緊隨其后，印章的上部還出現(xiàn)了代表敏神的箭石。(31)W. M. Flinders Petrie， The Royal Tombs of the Earliest Dynasties， London： Order of the Committee， 1901， Pl. XVII， 135.在另一件屬于國王卡阿的印章中，帶有鷹隼的王名框和帶有阿努比斯的象征著穩(wěn)固的杰德柱這兩個組合交替出現(xiàn)，(32)W. M. Flinders Petrie， The Royal Tombs of the Earliest Dynasties， Pl. XII， 5.表明國王是鷹隼神的化身，阿努比斯幫助國王實現(xiàn)穩(wěn)固的統(tǒng)治。塞特與王權(quán)的聯(lián)系還表現(xiàn)在第一王朝的王后所使用的“看見荷魯斯與塞特之人”的頭銜上，(33)Toby A. H Wilkinson， Early Dynastic Egypt，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9， p.32.帕勒莫石碑也留下了早王朝時期國王為塞特建造雕像的記錄。(34)郭丹彤：《古代埃及象形文字譯著》，上卷，長春：東北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32頁。

王名同樣是理解塞特角色定位的重要參考，通過解讀王名可以了解塞特塞特與國王之間的聯(lián)系。帕勒莫石碑、薩卡拉王表、都靈王表、阿拜多斯王表是了解早王朝與古王國時期王名重要的資料來源，其中后三份王表均屬于新王國時期；阿拜多斯王表來自塞提一世時期的一座神廟；薩卡拉王表來自一位祭司的墓室；都靈王表則來自都靈草紙。古埃及國王通常有5個王名，即荷魯斯名、兩女神名、金荷魯斯名以及登基名和出生名。不同的王名象征著不同的含義：荷魯斯名強調(diào)國王是鷹隼神在世間的化身；兩女神名強調(diào)著國王與上埃及女神尼赫貝特、下埃及女神瓦吉特之間的特殊聯(lián)系；金荷魯斯名強調(diào)了荷魯斯相比塞特的優(yōu)越地位。而在早王朝時期埃及國王的王名通常只強調(diào)了自己是鷹隼神的化身、以鷹隼神為王權(quán)保護神，同時國王名字以矩形框包裹，鷹隼站立于矩形框之上的圖形被稱為王名框。王名框上站立的荷魯斯被認為是王權(quán)的保護者，在整個早王朝時期只有第二王朝最后兩位國王的王名框以塞特為保護神，可見荷魯斯在早王朝時期的王權(quán)中占有絕對的主導(dǎo)地位。

但是第二王朝時期塞特在王權(quán)中的地位卻在不斷上升。在第二王朝陶碗的碎片上，塞特站立于王名框的左側(cè)，雙手分別持有代表權(quán)力和統(tǒng)治的“瓦斯”權(quán)杖和代表生命的“昂赫”符號。王名框與塞特之間的銘文是“奧姆波斯的他的…”或是“奧姆波斯的…話語”。(35)館藏于大英博物館，編號EA68689。第二王朝中后期的埃及可能處于分裂狀態(tài)，帕勒莫石碑記載了國王尼奈杰爾對北方的戰(zhàn)爭。(36)郭丹彤：《古代埃及象形文字譯著》，上卷，第13頁。國王墓葬和王名表同樣表現(xiàn)出第二王朝中后期的混亂局勢。佩爾伊布森和海塞海姆威兩位國王的陵墓在阿拜多斯，前任國王們的墓葬卻在薩卡拉。并且，這一時期的王名表的記載也是混亂的。根據(jù)馬涅托的記載，第二王朝共有9位國王，前述三份王表中只有薩卡拉王表的數(shù)目與之一致。都靈王表記載的國王數(shù)目是8位，但具體的名字與薩卡拉王表基本相同。阿拜多斯王表則只記載了6位國王，其余數(shù)位國王在撰寫者看來可能并不是合法的，因而沒被列入其中。于此動蕩時期塞特一度成為與荷魯斯平起平坐的王權(quán)保護神，荷魯斯在王權(quán)中的主導(dǎo)地位在第二王朝末期被打破。同時塞特出現(xiàn)了與戰(zhàn)爭、外國之間明確的聯(lián)系。

與塞特直接相關(guān)的圖像集中出現(xiàn)在屬于第二王朝末期的文物之上，頭戴王冠的塞特在這一時期是常見的主題。第二王朝末的國王佩爾伊布森一反傳統(tǒng)，選擇了塞特作為保護神。然而佩爾伊布森的王名只見于考古資料中，而不見于薩卡拉、都靈以及阿卑多斯三份王表；帕勒莫石碑則由于對應(yīng)部分的損毀而無法獲知其記載的內(nèi)容。新王國時期第十九王朝的國王塞提的名字(37)塞提的意思是“塞特之人”。和四百年石碑(38)十九王朝時期拉美西斯二世為其父親塞提一世所立的紀(jì)念碑，其內(nèi)容包含了對塞特神的贊美。詳見郭丹彤：《古代埃及象形文字譯著》，上卷，第205—208頁。表明在新王國時期的埃及并不排斥塞特作為王權(quán)的象征，由此可以推測，撰寫上述三份新王國時期王表的書吏可能在當(dāng)時已失去了可靠的歷史紀(jì)錄。關(guān)于佩爾伊布森為何被排除出王名表，有學(xué)者認為佩爾伊布森并不是一位合法的國王。為此，紐百瑞認為這是一場宗教叛亂，佩爾伊布森試圖用塞特取代荷魯斯。(39)P.E. Newberry， “The Seth rebellion of the 2nd Dynasty，” Ancient Egypt， No.7， 1922， pp.40-46.巴德同樣認為是塞特崇拜者掀起的一場叛亂造成的，這場叛亂隨后被第二王朝的最后一位國王平息。(40)Kathryn A. Bar， “The Emergence of the Egyptian State，” in The Oxford History of Ancient Egypt， ed. by Ian Shaw， Oxford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79.在王權(quán)之外，屬于佩爾伊布森的一枚印章表明第二王朝時期塞特與對外戰(zhàn)爭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 “…奪取下埃及”或“…下埃及的貢品”。(41)W. M. Flinders Petrie， The Royal Tombs of the Earliest Dynasties， Pl. XXII， 183.在另一枚印章中，利比亞神阿什(Ash)的符號出現(xiàn)在頭戴白王冠的塞特之上，(42)W. M. Flinders Petrie， The Royal Tombs of the Earliest Dynasties， Pl. XXII， 179.將塞特等同于阿什或者表示塞特是阿什的征服者。海塞海姆是第二王朝的最后一位國王，海塞海姆是他的荷魯斯名，意為“荷魯斯：強大力量之人出現(xiàn)了”，其后被改成“荷魯斯-塞特：海塞海姆威”，它的意思是“荷魯斯-塞特：兩個強大力量之人出現(xiàn)了”，表示上下埃及的重新統(tǒng)一。威金森指出這個王名改自第二王朝的第一位國王霍泰普塞海姆威，(43)Toby A. H Wilkinson， Early Dynastic Egypt， p.77.意為“滿足的兩種力量”。與佩爾伊布森一樣，海塞海姆威在他的王名框上引入了塞特，以此表達埃及重獲統(tǒng)一以及兩神的最終和解。

第二王朝的動亂與戰(zhàn)爭造成的影響是深遠的，它首先造成了地理認知上的錯亂。最初白王冠代表尼赫恩，紅王冠代表涅伽達。尼赫恩與涅伽達都位于上埃及，涅伽達地處尼赫恩的北部。這種地理上的南北之分可能影響了埃及人在統(tǒng)一過程中對紅白王冠所代表地區(qū)的解釋，白王冠代表南方，紅王冠代表北方。佩爾伊布森的統(tǒng)治打亂了原有的南北象征體系，因為在他的統(tǒng)治下南方的上埃及由塞特占據(jù)。2000多年后的第二十五王朝時期，這種地理認知上的錯亂仍被沙巴卡石碑所繼承：“蓋布對塞特宣布：‘回到你的出生地去吧。’于是，塞特統(tǒng)治上埃及。蓋布對荷魯斯宣布：‘回到你父親溺亡之地吧?！谑?，荷魯斯統(tǒng)治下埃及?！?44)郭丹彤：《古代埃及象形文字譯著》，中卷，第588頁。這一時期 “南北顛倒”的地理認知催生出了新的王權(quán)符號。海塞海姆威時代王名框出現(xiàn)了以往都不曾有過的新元素，他為王名框上象征保護神的荷魯斯與塞特戴上了雙王冠。(45)W. M. Flinders Petrie， The Royal Tombs of the Earliest Dynasties， Pl. XXIII， 197.這或許標(biāo)志著一種完全不同的王權(quán)觀念，因為不同的王冠代表不同地區(qū)，兩神同時戴著雙王冠意味著“奈赫恩荷魯斯的白王冠”與“涅伽達塞特的紅王冠”之間的區(qū)分被抹消，荷魯斯與塞特都可以被看作是擁有全埃及的統(tǒng)治權(quán)。

其次，塞特在這一時期成為秩序的破壞者。以塞特為王權(quán)保護神形成了與之前數(shù)百年傳統(tǒng)的沖突和對立?？财罩赋?，在國家的早期發(fā)展中出現(xiàn)一些互相合作的群落，群落的領(lǐng)導(dǎo)人經(jīng)常擁有“諾姆長”的頭銜并且會負責(zé)當(dāng)?shù)氐纳駨R。其后這些群落會被整合進一套官僚系統(tǒng)，而這個官僚系統(tǒng)自己也暗含有一套關(guān)于社會秩序的理念。(46)Barry J. Kemp， Ancient Egypt： Anatomy of a Civilization，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18， p.59.若是將坎普的觀點放大到埃及統(tǒng)一的進程中，涅伽達被整合進以希拉康波利斯為主導(dǎo)的社會，其主神塞特的地位自然需要服從一套新的秩序，因此佩爾伊布森的行為無疑將塞特塑造為秩序的顛覆者，使得在荷魯斯與塞特之間形成秩序與混亂的二元對立。

三、“外國土地之主”塞特

從第二王朝末期荷魯斯主導(dǎo)地位被打破，古王國時期塞特與荷魯斯在壁畫與金字塔銘文中對稱出現(xiàn)，可以看出，古王國所面對的情況是 “一元”與“二元”之間的矛盾狀態(tài)。“一元”是指在傳統(tǒng)上國王以荷魯斯為唯一的王權(quán)保護神，以此增強埃及需要統(tǒng)一在一神之下?！岸笔侵冈诘诙醭┢谌孬@取了與荷魯斯平等的地位這一既定事實，王權(quán)是由兩神分享。第三王朝繼承了海塞海姆威重新統(tǒng)一的埃及，同時繼承了兩神分享王權(quán)的既定事實。因此為了強化國家統(tǒng)一和專制王權(quán)，以第三王朝為起點的古王國采取了多種措施，包括王名書寫回歸傳統(tǒng)、強化荷魯斯的地位、引入太陽神崇拜等。塞特在這一時期的角色隨之發(fā)生偏移，塞特與王權(quán)的聯(lián)系雖然沒有消失，但是被刻意“隱去”與“異化”，最終塞特轉(zhuǎn)變成為外國土地之主。

通過王名可以看到，古王國時期的埃及處于專制王權(quán)的上升期。王權(quán)的表達回歸早王朝時期傳統(tǒng)，逐漸“一元化”。如前所述，早王朝時代荷魯斯與塞特在王權(quán)象征上處于“此消彼長”的狀態(tài)，第二王朝的動亂削弱了荷魯斯的力量，塞特成為國家的主神。海塞海姆威王名框上并列出現(xiàn)的荷魯斯和塞特更像是一種妥協(xié)，因為在第三王朝埃及人放棄了這一曇花一現(xiàn)的王名書寫形式，荷魯斯名回歸了以荷魯斯為唯一神的傳統(tǒng)。在荷魯斯名的書寫回歸傳統(tǒng)的同時，金荷魯斯名的形成表明荷魯斯的地位被進一步強化。金荷魯斯名的標(biāo)志是一只鷹隼站在珠串項鏈上，鷹隼代表荷魯斯，珠串頸圈代表黃金。金荷魯斯名的起源在學(xué)界仍有爭議，伽丁納爾列舉了以往對這個問題的討論，指出對金荷魯斯含義的討論大致可以分為兩種路徑。第一種路徑依托對羅塞塔石碑的解讀，金荷魯斯符號對應(yīng)的希臘語短語的意思是“優(yōu)于他的敵人”，從圖像上看象形文字符號nbw除了有黃金的含義外，還代表塞特的崇拜中心涅伽達nbwt，象形文字符號為珠串頸圈符號nbw加上面包符號“t”以及一個表示城市的限定符號。荷魯斯鷹隼站在nbw符號上的含義則可推測出，金荷魯斯的含義是荷魯斯征服了涅伽達、戰(zhàn)勝了塞特。另一種路徑來自文獻，對金荷魯斯的解釋可以追溯到中王國時期的第十一王朝，有學(xué)者認為當(dāng)時的文本給出了直接的解釋，其含義是“黃金之名”“黃金的荷魯斯”。(47)Alan Gardiner， Egyptian Grammar， Oxford： Griffith Institute， 1957， p.73.威金森指出，埃及人不會僅僅浮于“黃金的荷魯斯”這種字面意義上的解釋，他仍傾向于以羅塞塔石碑為基礎(chǔ)的解讀。(48)Toby A. H Wilkinson， Early Dynastic Egypt， p.177.然而最初的金荷魯斯名可能并不表示荷魯斯優(yōu)于塞特，它甚至可能與荷魯斯無關(guān)。由于黃金在埃及歷史上是極為重要的貴金屬，這些名字或許只是被用于突出國王的尊貴地位。比如第一王朝國王杰爾的王名就是n nbw，意為“黃金之人”，登的王名是i3rt nbw，意為“黃金的眼鏡蛇”。再如第二王朝國王尼奈杰爾，他的王名是sw rn nbw，即“黃金之名的人”。這些王名都沒有與荷魯斯相關(guān)的跡象，唯一例外的是在第一王朝國王卡阿的印章中，鷹隼表現(xiàn)出了與黃金的直接聯(lián)系。相關(guān)部分可能的轉(zhuǎn)寫是Hr nbw s3，(49)W. M. Flinders Petrie， The Royal Tombs of the Earliest Dynasties， Pl. XXIX， 83.這個短語的意思是“黃金荷魯斯的保護”，或是指“荷魯斯：黃金之保護”這個名字。第三王朝埃及人開始將鷹隼與黃金符號組合使用，至第四王朝，鷹隼與黃金的搭配成為常態(tài)。因此討論金荷魯斯含義需要以時代為前提，從古王國時期起，埃及人才有意識地將黃金與荷魯斯聯(lián)系在一起，金荷魯斯名的誕生是第二王朝內(nèi)亂的結(jié)果而不是埃及統(tǒng)一的結(jié)果。

荷魯斯地位的上升伴隨的是塞特地位的下降，至第六王朝，塞特的動物象形符號從金字塔銘文中消失，(50)Jean Leclant， “A Brief History of the Old Kingdom，” in Egyptian Art in the Age of Pyramids， New York：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1999， p.10.塞特的名字同樣消失在古王國的王名之中。但是這一時期的國王們繼承了第二王朝末期埃及統(tǒng)一于一神的理念，雙王冠、頭帶雙王冠的鷹隼、兩女神等越來越多的符號被用以表現(xiàn)上下埃及的統(tǒng)一。古王國時期埃及逐步確立起了對太陽神拉的崇拜，第三王朝的喬賽爾在赫利奧波利斯建立了第一座拉神神廟。第四王朝的國王們改變了原來王名的風(fēng)格，將拉神引入自己的王名之中，強調(diào)拉神在王權(quán)中的至高地位和自己的神圣血脈。自第四王朝起兩地統(tǒng)一的傾向進一步加強，每一位國王都使用荷魯斯名、金荷魯斯名、兩女神名以及“拉之子”出生名。(51)據(jù)現(xiàn)有的資料，從第四王朝開始埃及的國王才開始完整地使用這四個王名，但不排除由于年代久遠造成的資料缺失形成誤判。如同斯內(nèi)夫魯在孟菲斯留下的銘文里所宣稱的那樣：“北墻上斯內(nèi)夫魯?shù)募t王冠”“南墻上斯內(nèi)夫魯?shù)陌淄豕凇?，“荷魯斯：真理之主獲得了紅白王冠，秩序與傳統(tǒng)在古王國時期得以恢復(fù)”。(52)Jürgen von Beckerath， Handbuch der gyptischen K?nigsnamen， Mainz： Verlag Philipp von Zabern Gegründent 1785， 1999， pp.48-55.早王朝時期的塞特與荷魯斯還沒有被整合進以太陽神拉為首的一整套神話體系中，因此不存在凌駕于兩神之上的最高權(quán)力。但是在古王國時期，隨著太陽神崇拜的確立，王權(quán)在宗教上只有一個繼承人。太陽神拉的繼承譜系十分明晰，拉之后是舒與泰芙努特，其后是蓋布與努特，由蓋布與努特產(chǎn)生了兩組共4位神，即奧西里斯與伊西斯、塞特與奈夫提斯。這就在繼承上產(chǎn)生了問題，所以維爾德認為塞特產(chǎn)生了混亂，稱其為混亂之神。(53)H. Te Velde， Seth： God of confusion， pp.59-60.

結(jié)合第二王朝的歷史不難看出，前王朝、早王朝的歷史塑造了埃及人的宗教，古王國時期的埃及人又用宗教去解釋他們的歷史。那么被剝奪了統(tǒng)治權(quán)的塞特何去何從，如何理解王名中一元化的王權(quán)表述與金字塔銘文中對稱句式的矛盾，以及與圖像資料中塞特與荷魯斯以對稱形式為國王加冕的矛盾？佩爾伊布森的印章、薩胡拉金字塔堤道壁畫為我們提供了解決這一問題的途徑。即古王國時代的塞特不再代表埃及的某一部分，而是代表埃及之外的土地，是與索普都類似的“外國土地之主”。因此金字塔銘文“烏納斯，去統(tǒng)治荷魯斯的山丘；烏納斯，去統(tǒng)治塞特的山丘”所表達的含義并不是去統(tǒng)治上下埃及而是埃及內(nèi)外。塞特與荷魯斯共同為國王加冕的主題也可理解為埃及內(nèi)外的兩種力量共同輔佐王權(quán)。這也解釋了對于國王來說塞特為何是亦敵亦友。因此如前所述，古王國時代的塞特更加側(cè)重于“外國土地之主”的屬性，而不是兩土地中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