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慧賢
我生在陰歷六月初六。雞叫頭遍的時(shí)候我媽開始肚子疼。我媽是個皮實(shí)人,生頭胎也沒哭叫一聲,我是她第三個孩子,以為生起來像摘瓜一樣輕便,誰知露了頭卻又卡在產(chǎn)道里。我媽渾身大顫,汗淌得像剛從河里撈上來,最后眼里都出了血,昏死過去。眼看大人孩子都活不成,我奶奶把我媽頭發(fā)往大梁上一挽,摟起我媽后腰用膝蓋一頂——我落生了。
命都是拿命換的,哪個賤?我奶奶說,活著難,再難也難不過你媽生你??傻煤煤没?。
您奶奶說得真好。陳凡一邊推著輪椅陪老人劉明秀在老年公寓花園里散心,一邊跟她聊天。說是聊天,其實(shí)主要是聽老人叨叨,陳凡偶爾接一句,有心或無心。這是陳凡第一天到這里上班,之前她也來過,是做義工,還捐錢給這所公寓,現(xiàn)在卻是做護(hù)工掙工資,還有避難的意思。
我媽可不是這么說的。老人笑道,我媽說我奶奶命好,命好的人嘴里盡是漂亮話,掉到地上就黃了,蹦都不蹦一下。她說人都是人,是不應(yīng)該有貴賤之分。可是人跟人一旦相遇,心里就會生出一把尺子,這里一量,那里一量,就算是一家人,同在一個鍋里攪稠稀,也會用不同的方式對待,貴貴賤賤也就擺在了明處。你好受也得受,不好受也得受。
您母親這話也說得好。陳凡又接了一句。
花園里只走她們兩個。因?yàn)槭切瞧谔?,過半老人都被接回了家,留在這里的又因?yàn)閯偝赃^早飯想休息一下,或者由于身體和心情的原因不想出來,花園于是顯得很寬展,感覺比平時(shí)大了許多,鳥聲也格外嘹亮,能聽出有十來種鳥在叫。
你會夸人。老人很健談,開頭主要講她以前的幾個護(hù)工,叫什么名字長什么模樣,有什么特長和缺點(diǎn),她喜歡她們哪一點(diǎn),不喜歡哪一點(diǎn)。慢慢又說到自己身上。
依我看,別人拿什么尺子量你不重要,活得越久,越覺得那不重要。人應(yīng)當(dāng)自己心里有把尺子,自己在心里給自己一個位置。這個位置不能高,也不能低。你拿穩(wěn)了,心里就踏實(shí)了,做人做事就有板有眼,哪怕到了再難的境地,過再苦的日子,身上也會透著幾分貴氣。
這個不容易做到吧?園子里傳過一串黃鸝叫,傳到了云里。陳凡抬頭看。天上的云各自孤獨(dú)飄著,邊界清晰,再過一百年誰也不想跟誰粘的樣子。
不容易,也容易。老人朝太陽瞇起眼,永遠(yuǎn)拿自己當(dāng)人看就好。
有誰會不拿自己當(dāng)人看?陳凡回過神,心想,只有不拿別人當(dāng)人看的。
我有過。老人扭頭望著陳凡,你沒有嗎?
陳凡沒說話,推著輪椅順著小徑轉(zhuǎn)了個彎。
初夏時(shí)節(jié),到處開著薔薇。陳凡家院子也有幾棵薔薇,白薔薇,陳凡前年在網(wǎng)上買的苗子,今年爬滿了籬笆。陳凡眼里全是白薔薇,零亂堆在地上。高靖戴著帆布手套,揮著剪樹剪刀咔嚓咔嚓剪著,說好好的籬笆,偏要栽上刺,讓人一進(jìn)門就扎心。陳凡站在家門口,臉遮在一片陰郁的樹影中。那是一棵金桂樹,也是前年,高靖不知從哪兒弄回來的。陳凡建議栽在院子中央,高靖堅(jiān)持要栽在靠西的籬笆邊,正對他們臥室窗口的地方,還叫她扶著樹苗,自己跑進(jìn)臥室試驗(yàn)躺在床上能不能看見它。陳凡很難忘掉他當(dāng)時(shí)歡天喜地的樣子,就像身體里換了一個更年輕有趣的靈魂,而那個靈魂與她卻是陌生的。
別人不拿我們當(dāng)人看沒什么,在他們眼中他們也未必是人。老人掏出一塊花手絹擦了擦鼻子繼續(xù)說,我們自己不拿自己當(dāng)人看,本身就不像人樣兒。
薔薇在老年公寓的花園里無限延展開來,陳凡家的籬笆也在高靖暴躁的情緒中漸漸祼露。薔薇苗還會長出來。望著堆在地上仍然被滿鮮花的枝條,陳凡安慰自己,卻見高靖將薔薇連根拔起,甩在那些花上。陳凡這才意識到自己生活的某個領(lǐng)域被侵犯了。她說高靖,你是因?yàn)樗N薇纏到金桂樹上才這么做的。她以少見的潑辣向他跑去。她知道薔薇不過就是薔薇,就像金桂不過就是金桂,她如此憤怒甚至恐慌,似乎與這些植物無關(guān)。她以為高靖會躲開她,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跳過地上的薔薇枝打開柵欄門逃之夭夭,看到的卻是高靖扔掉剪刀,氣狠狠站在那里等她過去。她的腿軟了一下,感覺自己失去了一件重要的東西,它關(guān)系到她的幸福,原本在高靖那里,可他把它弄壞了弄丟了,她也不想要了。她繞過那些薔薇打開柵欄門跑了出去,一邊想,原來她的薔薇只是薔薇,而高靖的金桂卻不僅僅是金桂。
想什么呢?老人輕輕戳了一下陳凡。
您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樣。陳凡不想談自己,接到陪護(hù)您的通知,我查了您的資料,還犯過愁呢。
怕我難伺候?老人側(cè)過身,好讓陳凡能看清她的臉,怕我又聾又瞎,一副嚇人的死相?不怪你,我畢竟九十三歲了。
您可不像那么大歲數(shù)。陳凡隨口說。
我一輩子顯年輕。記得我第一次離婚又再婚那天晚上,那人悄悄問我,你二十幾?當(dāng)時(shí)我已經(jīng)三十六了。老人再次朝向太陽,明亮一笑,我結(jié)過三次婚。
陳凡停在那里,默默看了看自己的影子。輪椅旁開著一叢粉紅的薔薇。
這顏色跟荷花一樣。老人拉過一枝花嗅嗅。我老家城南有座荷花池,每年六月荷花連天映日,惹得地上的樹影都生了香。離開老家以后我常常想,王母娘娘的瑤池大概也就那景致吧?最多就那樣。老人皺巴巴地笑了,眼淚落了一臉,掉在衣服上。她好像不知道自己臉上有淚,一味低頭用手絹擦衣服,說我曾經(jīng)夢見荷花從我們老家城南一直開到我面前,就像起潮一樣。
陳凡幫她擦干了臉,撫慰她說,我如果夢到那樣的美夢也會哭的。
我沒哭。我醒來時(shí),窗紙透著亮,午夜剛過,月亮正在中天。我以為自己還在做夢,看到沉睡在身邊的那人,才想起自己又度新婚之夜,而那人從認(rèn)識到現(xiàn)在只跟我說過一句話:你二十幾了?我卻一句話都沒跟他說過。
陳凡端詳著老人。她算不上一個美人,但三十六歲是個恰到好處的年紀(jì),如一杯已經(jīng)沉淀過卻仍然非常鮮活的水。
我推開那人搭在我身上的腿,挪到前炕邊。月光照得我渾身奇白。我把手貼在窗紙上,細(xì)看每一節(jié)手骨的暗影,再度確認(rèn)我已經(jīng)從夢中醒來,這時(shí)夢里荷花的香氣才散出來,滲入我的鼻子嘴巴,連腔子里都是。我到處看,到處都黑黢黢的,只有窗前我躺著的地方有一片兒亮,好像另一個世界。人們都說夢是反的,我把臉也貼在窗紙上,心想,不是城南的荷花開到了我夢里,是我在夢里跑到城南看荷花去了。
原來夢還可以這樣反呀。陳凡想起自己最近常做的一個夢:一片剛抽穗的麥田,空無一人。她看不見自己,但可以肯定自己站在一個土丘上,用一雙讀畫人的眼睛審視著那片麥田。藍(lán)天從四面傾瀉而下,把她和那片只有半個足球場大小的麥田囊括一起,清晨尚未炎熱起來的陽光和麥田甜涼的氣味無處不在。那是哪兒?每次夢醒她都會問自己。也許那是她曾經(jīng)熟悉卻再也想不起來的一個地方,也許只是她曾經(jīng)從某個車窗里看到的一處風(fēng)景,也許就是夢中的一個地方,只有在夢里她才能看見它。但是它對她一定有著某種特殊的意義,因此她才會不可控地反復(fù)夢見它。如果反過去理解這個夢,像老人說的那樣,又該如何反,又能反出怎樣的意義呢?
我們想念任何地方都是在想人。老人說,我想念城南那些荷花是在想念馬精誠。我和馬精誠初次在城南約會時(shí),他說明秀,你身上有股荷花的味道。那時(shí)池里的荷葉才生出來,跟水面的光斑一樣。我和他經(jīng)過一座原木小橋走到湖心的八角亭,空中飄來斷續(xù)的琴弦聲和咿咿呀呀的歌唱。前面東山的牡丹園開園,請了南方的一家戲班來唱戲。我本來跟姐姐明貞說好一起去看牡丹聽?wèi)颍瑓s收到馬精誠的信,約我去荷花池見面。我想,四月剛半,城南一池涼水,有什么好看。我要來戲單。牡丹開園頭一天,原以為會唱《牡丹亭》,不料竟是《竇娥冤》?!陡]娥冤》,苦戲,我不想看。我扶著八角亭的紅漆欄桿對馬精誠說,我怕苦。馬精誠說明秀,我一輩子都不讓你吃苦。
陳凡暗笑。人生滋味苦辣酸甜,苦排第一,有苦不就得吃嗎?誰又能替了誰。
你見過苦娃子嗎?一種灰藍(lán)色的鳥,個頭兒一拃長一點(diǎn),一對紅爪子經(jīng)常受冷似的縮在肚膛上,春天叫得最兇。那天馬精誠正說著不讓我吃苦的話,便傳來一陣苦娃子叫,就在對岸一棵才發(fā)了嫩芽的老榆樹上。馬精誠告訴我,傳說苦娃子本來是人,后來活活兒冤死了,變成了鳥。我有些難過,再聽苦娃子叫,真像什么人在喊冤,讓人心驚肉跳的,仿佛它們肚子里裝的全是苦。馬精誠說苦娃子的苦只能裝在自己肚子里,你的苦可以裝在我肚子里。明秀,我這輩子保證不讓你苦。
他真會哄女人高興。陳凡的心微微一動,回想高靖以類似方式哄她高興的片段,卻發(fā)現(xiàn)高靖沒哄過她。她很吃驚,她從認(rèn)識高靖那天盤點(diǎn)到她從柵欄門跑出去,竟沒找到那樣的回憶。陳凡很不舒服地抖了下肩膀,像是有什么掉在了上面。
那年我十七歲,在老家女子師范讀書。馬精誠是我父親給我挑下的人,大我五歲。正式來我家提親之前,他偷偷看過我兩回。一回在師范講堂,裝成一個聽課的新教員,在我后面坐了半堂課;一回是在師范門前大馬路上,裝成一個賣棗的,面前正經(jīng)放了一麻袋紅棗。他相中了我,才托人把自己的照片轉(zhuǎn)給我父親。這些都是他后來對我講的。
我和馬精誠第一回見面是在我家。柳絲蒙蒙的,院里的兩棵紅梅打了朵還未綻開,像結(jié)了兩樹紅櫻桃。我藏在祖母屋里,聽見有人說來啦,便湊在玻璃格子上瞧:馬精誠走在五六個人中間,瘦長臉,小個子,一領(lǐng)黑藍(lán)長袍幾乎拖到地上,連腳都看不見。我心里一陣堵,扔掉手中的照片撲到炕上哭了,感覺就像有人許了我一個寶貝,卻在過手的剎那換成了贗品。我哭得正傷心,有人推了我一把,明貞斜坐在炕沿兒上,說馬精誠個子不小。咱家房高院低,從高處往下看,人就顯低,看上去怪怪的,頭大腿短。明貞最懂我的心思,她拾起地上的照片,說馬精誠是個好男人,她拉開門縫瞧過,他鼻梁高挺,跟照片上一樣,眼睛明亮有神,也跟照片上一樣。父親看上的人不會有錯,將來準(zhǔn)成大器。
我和馬精誠第二回見面是十天以后。馬家請劉家吃飯,宴席擺在一街新建的明德樓。明德樓中式建筑,內(nèi)里卻很洋派,走廊上吊著玻璃燈,大白天也亮著,飄飄地垂在半空,人打下面走過,立刻就像帶了幾分仙氣。馬精誠在飯廳前面迎接我們。這回細(xì)看,個子果然不小,兩頰雖然略長,卻顯得格外剛毅。我不由得抿嘴笑,卻被明貞看在眼里。落座后,趁雙方親友寒暄之際,明貞對我說,見上三回,你就更覺得他好了。
第三回見面便是在城南的荷花池,東山牡丹開園那天。馬精誠穿著照片中的軍裝,我老遠(yuǎn)看見心就怦怦直跳。我告訴明貞,這次與馬精誠相見,真覺得他更好了,又問明貞為什么。明貞堅(jiān)持要等我跟馬精誠結(jié)婚以后才告訴我。
你們結(jié)婚了?陳凡想確定馬精誠就是老人的第一任丈夫。
我們訂婚了,還在明德樓,五月十五。
您記性真好。陳凡由衷說,我以為人歲數(shù)大了,腦子多多少少會有些糊涂。
是會糊涂。有時(shí)是真糊涂,有時(shí)是怕討人嫌,裝糊涂。等你老了就會明白。年輕時(shí)候心里裝著一大堆人和事,愛的恨的,拎起哪個都放不下,當(dāng)時(shí)以為自己到死都忘不了不會忘,誰知慢慢老了,手上沒勁兒了,心上也沒勁兒了,該放下的都放下了,不該放下的也都放下了,腦子就空了清明了,只有少數(shù)幾個人幾件事刻在心上,黑夜的明星一樣,怎能記不清?
那時(shí)的月亮好看嗎?你們訂婚那天,七十多年前的五月十五。也許是個陰天,還下著雨。
不,是個好日子。訂婚儀式過后,客人們自然而然分成幾個圈子,各自談著感興趣的話題。馬精誠端著酒壺跟在他父親后面給客人們倒酒,我坐在明貞旁邊,兩眼一眨不眨地瞧著他,想引起他的注意。不一會兒,他便轉(zhuǎn)過身來。我起身往門口走去,他把酒壺遞給旁邊的人,跟了出來。
我們往樓頂?shù)穆杜_上跑。剛推開角門月亮便跳上樓頂,就像被我們踩出來的。我和馬精誠同時(shí)愣了一下,接著便聽到他說明秀,城南的荷花快開了。我甩開他的手,覺得他是一個貨真價(jià)實(shí)的大傻瓜,卻打心眼里愛上了他。他是個溫柔的男人。滿月在眼前發(fā)著讓人安心的光,我心里除了歡喜再無別的。我們的婚期定在八月二十,算算不到一百天。我休了學(xué),開明的父親打算讓我在婚前跟馬精誠多往來,增進(jìn)了解。誰知沒過兩天他就被派往省城學(xué)習(xí),一走幾十天連封信都沒來。家里忙著為我準(zhǔn)備嫁妝,連明貞也幫著縫被子繡枕頭,我無心做任何事,每天看樹影從窗子西邊移到東邊,從早到晚不吃多少東西也不覺得餓。
六月初六,也就是我生日那天,馬精誠終于來信了,信里既沒問我好,也沒說想念的話,只寫一句:明秀,城南的荷花開了。我把信撂在桌上,氣得直想哭,又覺得他寫的信不能這么簡單,里面可能藏著什么秘密,于是又拿起看,看著看著便開始想念那池荷花,就像從沒見過一樣,想不起荷花開了以后城南會是怎么一番光景。我起身往荷花池走,剛出院門,便見馬精誠站在巷口,整個人亮燦燦的,就像去了趟省城沒學(xué)會其他倒學(xué)會了發(fā)光。
老人大笑,仿佛馬精誠又站在她對面,全身發(fā)光。陳凡也跟著笑。公寓樓上有幾扇窗子先后打開,幾個跟陳凡穿同樣工服的人伸出頭,打手勢讓她們小點(diǎn)聲。
老人放低了聲音,仍然興高采烈地說,我向他跑去,恨不得立刻嫁給他,以為那樣我這輩子就再不會跟他分開再不用想他了。十七八歲的年紀(jì),沒經(jīng)過多少世事,想念自己的心上人就成了世間最痛苦的事,比任何疼痛都令人痛苦,以為只要兩個有情人在一起,人生就美滿了。
馬精誠承諾不讓您受苦,相思苦不算?
相思苦多半都能變成甜。真正的苦不能變成甜,能變成甜的東西都不算苦。
他明知分開以后您會想念他,卻不給您寫信,有意加深您受的那番苦。陳凡故意挑刺。
那時(shí)不同現(xiàn)在,有時(shí)信走得比人還慢。我們結(jié)婚以后,馬精誠在省城給我寫的信才一封一封來了。我天天跑到門口收信,自己悄悄先看一遍,到了晚上又跟馬精誠一起看。那封只有一句話的信是他回來當(dāng)天寫的,就在我們巷口,托人送來。他連家都沒回就跑來找我去看荷花。
他為什么那么愛荷花?陳凡問著城南的荷花,想的卻是她家的那棵金桂。
我問過他。他摟起我嗅了嗅,又說我身上有股荷花的味道,說他在師范坐在我身后那天就聞到了再也忘不了。
他說的是一種淡淡的清香味吧,您年輕的時(shí)候身上是不是有股自然的香氣?
不知道,除了他沒人說過。
馬精誠有多喜歡她?陳凡忽地又看見高靖鐵青著臉扔掉剪刀等她過去。如果她跑過去了,他會把她推倒在那堆花上嗎?她突然渾身又痛又癢,這才想到換個角度看薔薇就是一堆刺,正如高靖所說。陳凡打了個冷戰(zhàn),那棵金桂樹在高靖心中是一個人,一個嬌弱的受不了一點(diǎn)苦的女人。她是誰?
你怎么了?老人看出陳凡很悲憤。
沒什么。陳凡搓了把臉,忍住眼淚問他們那天去城南看荷花了嗎?到底有多美?
沒去。馬精誠帶我去了另外一個地方。老人露出一個極深情的表情。陳凡嚇了一跳,似乎看到眼前的老人瞬間變成一個熱戀中的少女。
我們結(jié)婚了。老人靠在椅背上,滿足地嘆了口氣?;楹蟮诙煳矣謫柮髫懩莻€老問題,明貞有點(diǎn)使壞地說,再丑的男人見上三回,你也不覺得他丑了。馬精誠不丑。我對明貞說,他是我的金不換。
陳凡身上出了汗。氣溫跟著太陽漸漸升高,她想推老人回房休息。
故事還沒講完呢。老人叫陳凡把她推到樹蔭下?;厝ゾ椭v不好了,老人說往事跟人一樣,在外面風(fēng)展的地方才鮮活,走到房子里就會變成一盆漿子。
陳凡把輪椅推到一棵大樹下面,樹下有一條白色的長椅,樹上開著小紫花。微風(fēng)不動,花兒卻一陣陣落下來,路面上椅子上紫瑩瑩的。陳凡怕老人過敏,想另外找個地方,老人卻說這個地方好,說她對所有美好的事物都不過敏。等陳凡把輪椅放穩(wěn)了,她站起來要坐長椅。
女人就是女人,活得再老,瘦成一把骨頭,胖成一團(tuán)肥肉,還是愛花,看見花花草草眼睛就亮心情就好。老人拂了拂椅子上的落花坐下來。陳凡想坐她身邊。老人指了指輪椅,叫她把椅背放下來躺一躺,說一會兒歇好了我自己走,你要是愿意,我推你。
那不行。陳凡坐到輪椅上,松了一下鞋帶說,您要是推著我,明白的人知道是您在找樂子,不明白的以為我虐待您。
虐待我的人還沒生出來呢。老人露出一口假牙笑了笑,接上自己前面的話題說,馬精誠是我的金不換,婚后第二天我對明貞這么說過,婚后第十九年,我又對劉長長這么說。劉長長說現(xiàn)在誰還有金子,就算真有,有多少也換不回馬精誠了。
劉長長是誰?陳凡小心地望著這位有過三次婚姻的老人。
他是我和馬精誠的同事。
婚后兩年,立冬那天,我和馬精誠坐著一輛馬車離開了老家,來到這個縣城,在城關(guān)小學(xué)教書。劉長長是我們的教務(wù)主任,二十出頭,省城師范畢業(yè),懂音樂,會畫畫兒,長得也標(biāo)致。在歡迎我們和另外三個教師的晚會上,他用手風(fēng)琴拉了三支曲子,場面立刻熱鬧起來。
他的真名我忘了。劉長長是大家送給他的外號,說他特長多。他笑的時(shí)候嘴角有三條水波細(xì)紋我還記得,卻忘了他的真名。記憶這東西很怪,你的記憶本該是你的,卻又不像是你的,不由你控制和選擇。有些事情按道理應(yīng)該記得,往往隨著時(shí)間推移卻已經(jīng)記不清或者純粹忘記了,那些看似完全沒必要記住的事情,卻長久留痕在腦子里,像一顆痣。
當(dāng)時(shí)我們學(xué)校沒人不喜歡劉長長,馬精誠也喜歡,經(jīng)常叫他來我家吃飯。他們無話不談,中國外國,過去現(xiàn)在未來,包括我們老家城南的荷花,有時(shí)一聊就大半夜。劉長長從我家起身的時(shí)候,不論早晚馬精誠都會送他到門口,再陪他往前走一段路。夜深人靜,常常聽到馬精誠感動地對他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劉長長說有多少金子都換不回馬金誠了。那是什么意思?陳凡惦記著馬精誠的事,她以為馬精誠死了,不禁為老人感到心痛。
馬精誠坐牢了。老人的回答出乎陳凡的意料,也讓她更加難過。最初被判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兩年后改判無期徒刑。陳凡怕碰到老人的痛點(diǎn),沒敢問馬精誠為什么獲刑,老人也沒說,只說那是他的命,說她乍聽到這個消息暗暗高興了好一陣,因?yàn)樗€活著,還在這世上和她共日月同春秋。
老人泣不成聲。陳凡從沒見過老年人哭,九十多歲的老人哭得那么凄慘無助,陳凡覺得自己的心突然結(jié)了冰,突然又碎了。她想安慰老人,卻不知怎樣安慰她。老人沉浸在過去的悲痛中,那個痛點(diǎn)就像一塊巨石壓在那段歲月里,要想不痛只有繞開不想,一旦想起來,任是誰也幫不了她,只好憑她哭夠了,自己平靜下來。
哭過以后老人兩頰通紅,額頭兩鬢全是汗。陳凡給她擦拭的時(shí)候發(fā)現(xiàn)她的脖子和胸腔全都紅了,像在發(fā)高燒。老人說我一激動就這樣,過會兒就好了。陳凡擰開水杯給老人遞過去,順勢挨她坐下。
我身上有老人味。老人往一邊挪了挪說,我自己聞不到,你們肯定能聞到。不管什么味道,一旦在自己身上久了,自己就聞不到了,就像那些壞毛病。
明秀,你身上有股荷花的味道。陳凡笑著模仿老人的腔調(diào),再次靠近老人,并把頭靠在她肩上。
跟講故事的人拉開距離,好讓他的牛跑來跑去。老人放好水杯,說講故事就是吹牛,我們小時(shí)候聽故事,講故事的人就這么開場。
陳凡從輪椅上取下靠枕,讓老人枕著躺在長椅上,又給她蓋上薄毯,然后自己半躺在輪椅上說,好了,您的牛就可以放開四蹄跑了。紫色的小花立刻落了老人一身,也落了陳凡一身,巨大的樹影為她們遮著陰涼。陳凡捂住嘴,偷偷打了個哈欠,聽到老人說,這花不掉瓣兒,跟梅花一樣,囫圇就落下了。
我老家在榆城,不知你去沒去過。榆城老街上了斜坡向南那道大院曾經(jīng)就是我家,后來成了民俗博物館。我家當(dāng)時(shí)四合三進(jìn)院,正院有兩棵春梅,開重瓣紅花。當(dāng)時(shí)榆城只有我家種梅花。旁人說,梅就是霉,劉家種了梅,早晚要倒霉。我父親不信那些,他喜歡梅花,特地從揚(yáng)州運(yùn)了苗子,種了幾處,只有正院種活了兩棵。榆城春晚,梅花也開得晚,但還是開在桃杏花前頭,香氣暗幽幽的,就像你日思夜想的人不聲不響出現(xiàn)在你身后。
您喜歡梅花?陳凡問。
我喜歡的花很多,如果只選一樣,我選荷花。提起“荷花”兩字我就動心。馬精誠進(jìn)去以后,我每年探一次監(jiān),盡量選在五月十五我們訂婚的日子。我每次去了,馬精誠說的第一句話都是明秀,城南的荷花快開了。我便對他笑,他也對我笑。我說你好好的,我等你一起去城南看荷花。他讓我放心,把兩手放在自己膝蓋讓我看,說他一直在爭取。我想不來一個人要受多少苦雙手才會變成那樣。但我不傷心,只要他對我們的將來還抱著一個好想頭,我就高興就不苦。馬精誠歪著頭看我,那神態(tài)是我熟悉和喜歡的,讓我覺得自己一如當(dāng)年和他一起站在城南荷花池的八角亭里,聽他為我發(fā)下一個特別的誓言:我一輩子都不讓你苦。明秀,你的苦可以裝在我的肚子里。
我探了七次監(jiān)。七年,回想起來好像只有那七天,其他的日子基本記不起來了。第八年春天我沒接到探監(jiān)通知,楊樹開始揚(yáng)花的時(shí)候,劉長長到我家來了。
老人的聲音在陳凡耳邊響著。陳凡感覺起霧了,又像在下雨,她家院子鋪了一地黃葉,柵欄門半開半閉。臥室窗邊有一個站立的人影凝視著她,看上去很孤獨(dú),像有很多話要對她說,又像把所有的話都說完了,再說一字都多余。窗上的玻璃一閃一閃反射著陽光,窗戶連同整座小樓看上去都搖搖晃晃。陳凡扶住柵欄,窗前的人影變得明確,是高靖。她心里早就知道那是高靖,雖然那個影子看上去要比他本人高大魁梧。
那天她跑出柵欄門就走了,當(dāng)時(shí)沒留一句話,直到今天也沒跟他聯(lián)系過。她只身跑到街上,沒帶錢沒帶手機(jī),還穿著拖鞋和印著小熊維尼的居家服,頭發(fā)也只隨隨便便挽在腦后。她站在小區(qū)大門外面,扭頭便能看見她家的獨(dú)棟小樓,看見她紅色的愛車。她喜歡把它停在院子外面的公共停車區(qū)內(nèi),周圍都是草坪。高靖帶她買車的時(shí)候,她心里就有這個畫面,冬天下雪就更好看了。陳凡是個幸福感很強(qiáng)的人。陳凡認(rèn)為幸福就是一點(diǎn)一點(diǎn)接近自己喜歡的美好的事物,讓自己成為一個心中有愛的人。這愛是指大愛,如果具體到愛情,她的思想就會變得稀薄,人也輕忽忽的,就像一道暗淡的影子。影子是沉默的,有些膽怯甚至鬼鬼祟祟的樣子,像在尋找什么,又像在逃避什么,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形狀樣貌也沒有一次相同,所以獨(dú)自一人的時(shí)候影子的出現(xiàn)常常讓人倍感孤單,有時(shí)懷疑它是否真是自己的影子,莫不是某種隱秘的愿望從自己也不曾覺察的最深的黑暗中跳脫出來,如影相隨。
老人的聲音不急不緩:我那年三十六歲,我兒子馬義十二歲,剛上初中。三十六歲,多年輕啊,可那時(shí)我卻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很老了,還希望老得更快一些,那樣時(shí)間就過得更快了。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未來,有時(shí)候坐下來一想就是大半天。在我的想象中馬精誠一次又一次被釋放回家,在不同的季節(jié)不同的天氣里,有時(shí)是早晨,有時(shí)是中午,有時(shí)是黃昏。我卻每次都在家里做飯,滿家都是油煙暖暖的香氣。我設(shè)想,我無意中抬起頭,便看到馬精誠回來了,然后我就站在鍋臺邊等他慢慢辨認(rèn)我,慢慢向我向家走來。當(dāng)夜深人靜我睡了一會兒忽然醒來,因?yàn)閾?dān)心驚醒馬義又不敢點(diǎn)燈,那是一天中最難熬的時(shí)段,我便希望他回來的那天就是那樣的深夜,我也不坐起來迎他,我就躺在被窩里讓眼淚清洗他手上的疤,聽他對我說明秀,你身上有股荷花的味道,我是尋著這個味道找到你找到家的。我像一根木頭一樣活著等他。你看,那些樹木花草每到春天都會返青發(fā)芽,心里熱旺旺等著開花,等著蝴蝶來蜜蜂來,而我只是一根木頭。
老人的聲音一陣比一陣低下來,幾乎變成夢中呢喃,陳凡卻聽得格外真切,甚至通過老人的講述看見了當(dāng)年的縣城:兩條過境的國道形成一個大十字,縣城以此為中心星羅棋布開來。李明秀老人家門前有一條高低不平的小巷,中間凹陷地段積著水,好像剛下過雨,一架噴氣式飛機(jī)在藍(lán)天上留下一道細(xì)長的白煙。
李明秀坐在門檻上做鞋。一個身材修長的男人遲疑地走進(jìn)來,用靦腆的與他本身年紀(jì)已經(jīng)不相符的眼神望著她。他就是劉長長。李明秀站起來,同時(shí)低下頭。她家一間小房,進(jìn)門三步就上炕,劉長長本想坐在炕上,見李明秀站在門邊不說話,便只往炕上看了看,掏出一包點(diǎn)心放在鍋蓋上說了幾句什么。李明秀回了一句。兩人沉默了片刻,劉長長說,七年了,你們見過幾面?哪有你們這樣的夫妻。
七十年不見幾面,我們也是夫妻。李明秀說。
七十年?劉長長笑,那時(shí)咱都不知埋哪兒了。
我當(dāng)然跟馬精誠埋一起。
馬精誠沒指望了。劉長長往后坐了坐,碰得鍋蓋響了一聲。他自己熬著,不能讓你也熬著。路還長。
放眼看看,這世上哪有不熬的人。
誰熬也只能熬自己的命,不能拖累別人。劉長長看了看墻上馬精誠的照片,拿出一份離婚判決書,說法院給你們判離了,馬精誠起訴的。
你見他了?你肯定見他了。李明秀盯著劉長長,你對他說了什么他就跟我離了婚?
說了實(shí)話。劉長長坦然望著李明秀,我說你在工地?cái)埿」?,和水泥抱磚養(yǎng)活馬義。
想打我?回家再吃上兩年奶來。謝山收起煙袋,站起來瞟了一眼李明秀,沖著眾人說,我要跟傅玉蘭結(jié)婚,這輩子我只想娶傅玉蘭。李明秀這才看清他長著一張微方的圓臉,牙齒齊白,一雙眼睛很像馬眼。
傅玉蘭一個離婚女人帶三個娃,她有錢買羊頭給你吃?趙喜娃問。
羊頭是我買的,只讓傅玉蘭洗煮。
大家都半饑半飽,謝山一定偷賣了馬料才吃得起羊頭。趙喜娃說。
收拾他!張紅心拳頭向謝山一揚(yáng),腳卻向后退,被一個馬樁絆倒摔在地上。趙喜娃和另外幾個后生跟謝山扭在一起,把他的胳膊反擰在后背上。謝山輸了力氣卻不輸?shù)讱?,說我是謝山,我立過什么功勞,一條一條寫在檔案里,你們小心撈魚不成反讓水淹死。
你能翻起多大浪?趙喜娃說,比你大的魚我們見了多少,最后一個一個都翻出了白肚皮。張紅心爬起來,將謝山的頭往低一壓浸在那灘馬尿里。謝山嗆了一口,呼地跳起來壓倒一群人,接著就被二次順胳膊擰起來,飽受一頓拳腳。
他們白給你一個女人,又不是綁你上殺場。謝山,你答應(yīng)下!人群中傳出一個女人夾哭帶叫的聲音。
傅玉蘭!謝山深彎著腰,頭都抬不起來,焦急地說你來做什么,趕緊回去。
張紅心跳進(jìn)人群,揪住兩根長辮子扯出一個穿綠襖的女人讓她揭發(fā)謝山偷賣馬料的事。原來她就是傅玉蘭,李明秀仔細(xì)瞧,大約二十七八歲,豐滿白嫩,長睫毛黑眼珠,是一個漂亮女人。
我不知道。傅玉蘭歪著腦袋,痛得咧嘴哭。趙喜娃說,往她嘴里塞馬糞。張紅心得了喜報(bào)似的向馬圈跑去。謝山的脊梁登時(shí)塌了下去,后生們把他擰左向左,擰右向右。
你同意不同意今天跟李明秀結(jié)婚?趙喜娃問。
你們先問人家女方同意不同意。謝山把難題甩給李明秀。
趙喜娃轉(zhuǎn)向李明秀。李明秀閉上眼睛。筆直站了半天幾乎耗盡了她的精力。
不說話是什么意思?趙喜娃問眾人。
不說話就是同意。終于有人張開嘴,笑著喊了一聲。很多人跟著笑跟著喊。還有人說,聽說謝山好把式,今晚把傅玉蘭拉到李明秀窗下聽聽。
謝山催傅玉蘭快走,說我以為牲口都圈在棚里,沒想到真正的牲口長著兩條腿在世上亂跑。
傅玉蘭沒走。她沖劉長長笑了笑,然后問謝山,你說你要跟我結(jié)婚,誰說我要嫁給你?你買的羊頭我煮了,一半是你的,一會兒給你送來,一半頂我的功錢,我留著等劉組長今天晚上去我家吃。
后生們嘲笑著放開謝山。謝山兩眼血紅,扭頭瞪著劉長長。
我怎么會去你家?劉長長一臉無辜,問傅玉蘭。
昨晚沒羊頭你都來了。傅玉蘭擰了擰身子,我當(dāng)時(shí)就說劉組長你不要忙,等以后咱再算賬。今天我不想等了,你天黑就來。
劉長長跺著腳,說傅玉蘭瘋了,叫人攆她走。趙喜娃擋住不讓。張紅心提著一草兜馬糞走過來,一手抱住傅玉蘭,一手去抓馬糞。劉長長幾步跨過去抓住張紅心的手,又上來幾個后生將張紅心壓在地上,順便塞了他一嘴馬糞。張紅心滿地打滾。趙喜娃兩眼發(fā)白,說姓劉的,我們認(rèn)得你了。
樹影慢慢移過,陽光照在陳凡臉上,陳凡猛地坐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什么時(shí)候已經(jīng)睡著了。她迷迷糊糊去看太陽,天黑了,太陽變成一個白色的小圓坑。轉(zhuǎn)眼天又變成一片白光,太陽變成了一個黑色的小圓坑,在天上越陷越深,底部有同樣大小的彩色薄片不斷涌出:紅的黃的藍(lán)的……陳凡閉上被灼痛的眼睛,仍然能看到那些飄飛著的彩色薄片,漸變漸小,更加耀眼,占據(jù)她所能感知的全部空間。她捂住眼睛,世界在泛白的黑暗中慢慢變綠,那片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她夢里的麥田竟然出現(xiàn)了。她從沒在清醒的時(shí)候看到它。她屏住呼吸想,今天一定會有別的情節(jié)出現(xiàn),告訴她其中的秘密。于是她在麥田的一角發(fā)現(xiàn)一條小路通向一座陌生的小鎮(zhèn)。小鎮(zhèn)的人們似乎都以賣畫為生,每家每戶門口都擺放著許多畫幅,畫風(fēng)光怪陸離,形成一個個彩色漩渦,發(fā)出飛機(jī)起飛的轟鳴。陳凡的眼睛不敢在任何一幅畫作前停留,她竭力保持冷靜,決心找到她心中的謎底。波光蕩漾,風(fēng)從小鎮(zhèn)東邊的河上吹過,引出一片蛙聲。一個梳著雙馬尾的女孩在河邊作畫,畫板上正是陳凡夢中的麥田。陳凡攥緊雙手放在胸前希望故事繼續(xù),于是又出現(xiàn)了一個穿著白色短袖的男孩騎著一輛自行車向女孩奔去。高靖!陳凡不認(rèn)識這個時(shí)期的高靖,只在他的舊相冊中見過。高靖騎行在陳凡不存在的時(shí)空里,在離女孩十來米的地方把腳搭在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扔進(jìn)河里。
陳凡睜開眼睛。老人李明秀睡在她對面的長椅上,呼吸平穩(wěn),衰弱安詳。
你醒了?老人睜開眼睛。
您再睡一會兒,時(shí)間還早呢。
我沒睡,我閉眼歇了歇。老人坐了起來。
我睡著了。陳凡有些不安。
你說了夢話。老人猶豫了一下說,你想離婚。
我不記得做過這樣的夢。陳凡有些不高興,認(rèn)為老人在猜她的心事。
你說你不是因?yàn)樗N薇,是因?yàn)榻鸸稹?/p>
陳凡吃驚地望著老人。
金桂是個女人?
金桂是一棵樹。陳凡不想再藏著,一棵跟女人有關(guān)的樹。我丈夫把它種在我家院子里,挖掉了我種的薔薇。
老人笑了笑,說薔薇長起來占地方。
我該離婚嗎?
為一棵樹?
為一個跟樹有關(guān)的女人。
老人深深望著陳凡,好像陳凡站在一個離她非常遙遠(yuǎn)的地方,身影一團(tuán)模糊。她說我看不見你的世界,就算看見了我也不了解它不懂它。我很想給你一個好建議,但我真連一點(diǎn)主意也沒有。我跟馬精誠離婚是被迫的,跟那人分開也一樣。
那人到底是誰?
就是長著一對馬眼的人。老人的眼睛閃了閃,偷聲細(xì)氣像是在說自己的情人。
謝山!陳凡深感意外,見老人絕口不提他的名字,便也沒把他的名字說出來。陳凡依稀記得老人說過,那晚趙喜娃他們把劉長長關(guān)進(jìn)了馬圈,把她和謝山反鎖在她家里,他們守在窗下。又想起她談起自己結(jié)過三次婚的時(shí)候沒有絲毫自憐和委屈的神情,甚至恰恰相反。那么,跟她一起生活過的男人應(yīng)該都是她愛過的,謝山當(dāng)然不在其中。她以為她跟謝山接下來的故事是這樣的:謝山在地上睡了一夜,她和馬義睡在炕上,或者她一夜坐在炕角,一眼未合。
你二十幾了?老人回味著謝山的話,對陳凡說,那夜我倆只說了這一句話。不等天亮他們便開了鎖,我和他卻都沒出去,又過了一天一夜。
馬義呢?陳凡拉住輪椅,全身一陣戰(zhàn)栗。
學(xué)校停課了,馬義幾天前去了明貞家。老人說完問陳凡為什么用那么古怪的眼神看她。
您不愛他。陳凡好像受了侮辱似的,激憤地說,您連他的名字都不愿提。
我愛他。我現(xiàn)在想起來都覺得愛他。我不提他的名字是多年養(yǎng)的習(xí)慣,我一直想忘記他,卻一直不能忘記他。
您愛的是馬精誠。
我也愛馬精誠。
您不能同時(shí)愛兩個人。
當(dāng)我愛上他的時(shí)候,我把馬精誠完全忘記了,我甚至把天地日月都忘記了,我的世界被那個在過去被我們稱為馬夫的人充滿了,那時(shí)我才明白人的確無貴賤之分。我那么愛他,我覺得自己仿佛剛剛出生剛剛長大剛剛懂得男女情愛,我渴望像我奶奶說的那樣好好活著,跟他一起活著,一起去死。
這怎么可能。陳凡覺得自己所有關(guān)于愛情的認(rèn)知剎那間被這個老人顛覆。她內(nèi)心一陣倉皇,簡直就像正游泳中被水浪卷去了泳裝。她想抓住點(diǎn)什么遮蓋一下,又想到游泳的人不是她,她只是岸上的一個看客。
是,那不可能。老人坐到輪椅上,疲憊地說,第三天早晨他們來我家?guī)ё吡四侨?,宣布我們婚姻無效,從今往后不得私自見面。
你們的婚姻本來就無效,您應(yīng)該明白這個。陳凡冷靜地說。
我應(yīng)該明白的不止這個。我明白馬精誠無罪,他卻在監(jiān)獄里關(guān)著。我明白好與壞對與錯有一些基本的標(biāo)準(zhǔn),卻看到有些人有些事早晨還是好的對的,午后就變成了壞的錯的。我明白一個女人怎樣活著才是正常,但那種正常對我來說卻是不正常的,甚至長著一張死亡的面孔。我曾經(jīng)想,他們是想看我如何艱難恐懼地面對一種死法才逼我跟那人結(jié)婚的。結(jié)果我讓他們失望了。
當(dāng)然這場婚姻無效,但是在他們宣布無效前,也有不少人認(rèn)為這是一樁不錯的姻緣,其中有我的鄰居們。記得那天鄰居們都站在院子里,連平時(shí)很少出門的井老太太也在其中,一手掩著衣襟,一手握著又小又扁的玻璃酒瓶。我叫了聲干媽。她一口酒氣噴到我臉上,說人都變成畜生了,你叫干媽有什么用?干媽知道你是怎樣的人,知道又有什么用?我也不能站在這兒看你的笑話,像個老畜生,我去給你鋪炕。又讓其他鄰居也幫著打掃。最后指著那人說,他是我接生的,我看著長大。他屁股上有幾個黑痣我都知道,他愛吃什么,什么脾氣我也知道。他如果真跟你成了夫妻就虧不了你。又叫我不要難為,壞事里面有好事,身邊有個好心腸有力氣的男人,比一個人帶著馬義單門孤窗過日子強(qiáng)。
別人可以這么說,您不應(yīng)該這么想。陳凡固執(zhí)地說,您那不能叫結(jié)婚。
老人說,從始至終我都把它說成結(jié)婚,心里也認(rèn)定它是我的一次婚姻,是對這世上有些人有些事的寬恕。寬恕是一種綿柔的感覺,有它在你心里,你會感到溫暖舒適。恨是尖利的,它首先戳你自己的心,卻未必能傷及別人的毛發(fā)。我見過那些受了屈辱恨人的人,也見過那些做了壞事遭人恨的人,我發(fā)現(xiàn)他們的人生大多沒有按照我們學(xué)過的那些善善惡惡的道理走,有時(shí)恰恰相反。我寬恕了他們,肯定那次遭遇是我的一場婚姻,也是對那人對我自己的那段人生經(jīng)歷的認(rèn)可和尊重。
尊重他?陳凡冷笑,別人讓他來他就來,別人讓他走他就走了。
他哪里肯。他們帶他走的時(shí)候又是一場好打。后來他瞅空兒就來看我。他們抓住一回打他一回,身上有鞭傷還有棍傷。我問他不怕疼嗎?他說疼是皮肉的事,人的決心在心上。他就像某種猛獸,能夠感知我的行蹤,有時(shí)我正在某個地方獨(dú)自走著,他突然就出現(xiàn)了。
那時(shí)這縣城人少,偏僻的地方很多,特別是沙梁多,順著每道沙梁往東或往北走都能走進(jìn)毛烏素沙漠。走進(jìn)沙漠你就會知道,沙漠是世界上唯一和天空相似的地方,潔凈、浩瀚、空靈,沉默不語卻又無時(shí)不在與你交流。你越往沙漠深處走,越會覺得世界原本非常簡單,就是天接著地地接著天,生命原本也非常簡單,就是生連著死死連著生。在沙漠里你會喪失現(xiàn)實(shí)感,你會覺得自己回到了前世,或者走進(jìn)了來世,偏偏今生成為空白,一種和天空、沙漠本身一樣蒼茫宏大的空白,你用一萬個自己的身軀都補(bǔ)不住其中一星一點(diǎn),你會覺得你跟眼前的沙海沙丘一樣,可能在一場大風(fēng)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又會以沙的形式永遠(yuǎn)存在,你會比任何時(shí)候都更能確定自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就像一朵小花就是一朵小花,一只小蟲就是一只小蟲,你也會比任何時(shí)候更想做一個真正的人,跟天空和沙漠一樣,不用假裝自己是別的什么東西。你明白我說的意思,我和那人把很多只跟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有關(guān)的回憶留在了那座沙漠里。
有一天他們通知我開會。那人像個雜技演員一樣高高站在會場間,腳下是一個小凳子,小凳子下面是一個大凳子,大凳子支在一張豎起來的桌子上。主持會議的是劉長長,他講了半小時(shí)話,大致是說那人和我的關(guān)系非法,要批判。那人說他要娶我。傅玉蘭也在場,還穿著那件綠襖,抬起袖子擦著眼淚指責(zé)那人賣良心。那人說他賣腦袋也要娶我。劉長長讓我表態(tài),只要我同意跟那人結(jié)婚,就放了他。我巴不得一口答應(yīng)下來,卻想到了馬義,不知道他會怎么想,又發(fā)現(xiàn)劉長長正用那種鄙夷的我經(jīng)常用來看他的眼光看著我。我突然冷下了臉,一句話都沒說。
您做得對。陳凡立刻說。
那是我一生中犯過的最大的錯。我沒把自己當(dāng)人看,也沒把他當(dāng)人看。我現(xiàn)在想起他還能看見那個場面:他站在那只危險(xiǎn)的凳子上,用那雙馬眼一樣溫良的眼睛愕然地望著我,臉色灰黑,讓人想到被一場野火燒過的草地。
你們在一起不會幸福。陳凡說。
跟他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老人說,他讓我看到了月亮的背面。那是一個對我來說完全陌生的世界,在那里我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讓我自己也感到驚奇的陌生人。不是說人生只是一條路嗎?我就像在另外的一條路上飛了一回。我不知道人活著還可以那樣快樂。我以前沒有感受過,以后也沒有。
請您別說了。陳凡有一種被冒犯的感覺,不管后來發(fā)生了什么,您最初都是被迫的。
你何不試著往相反的方向想想呢?老人提起嘴角笑笑。
陳凡產(chǎn)生了想哭的沖動,不愿再談下去。
花園里人多了起來,快開午飯了。
花兒——花兒——
旁邊岔道上跑出一個穿紅裙的女人,拿著一卷手紙。一個褐黃色的小狗在前面轉(zhuǎn)了個圈兒,折身往陳凡和老人這邊跑來。老年公寓禁止養(yǎng)寵物,估計(jì)她是來探親的,也不知她如何瞞過門衛(wèi)把狗帶了進(jìn)來。
到這兒來。老人睜大眼睛逗小狗,一邊拍著自己的膝蓋。
花兒!女人生氣地喊。小狗轉(zhuǎn)過身看了看她,回頭又看了看老人,往主人那邊跑去。
我在榆城也養(yǎng)過一條小狗。馬精誠說它跟我長得像。
他是說你跟小狗一樣可愛。陳凡說,他多愛你呀。
老人感激地摸了摸陳凡的手,說大約過了二十多天,我在榆城明貞家接到通知,馬精誠減刑了,允許我?guī)яR義去看探望他。
我見到了馬精誠。他坐在我對面的凳子上,我們中間只隔一張簡易長桌,彼此能看到對方的全身。以前我只能在釘著鐵條的窗口看看他。馬精誠搓著手,說他高興得不知說什么好。我對他笑。我想如果不是看守站在他身后,我都可以摸到他的手了。馬精誠也看我的手,我知道,他也有同樣的想法。馬精誠從我的手看到臉上。我們一起笑,又一起流下了眼淚。
明秀,城南的荷花開了。馬精誠說,他們號子里關(guān)進(jìn)來一個榆城的小偷,家就住在城南。我沒告訴他我剛從榆城來,也沒說我和明貞去了城南,那年大旱,荷花池的水都干了,哪里還有荷花。
我結(jié)婚了。我對他說。他低下頭撥弄著衣服中間的一顆紐扣,好像這是他早就預(yù)料到的事情。是個馬夫,我又說,搬運(yùn)隊(duì)的。他忽地抬起頭,接著捂住臉哭了,雙肩快要散架似地抽動著。已經(jīng)離了。我也哭,告訴他全都不是我自己的主意。難為你了,他說。我笑著哭,說沒有。很美妙的事情,不是嗎?夜空很藍(lán),月又那么亮。這是他以前對我說過的情話,我又說給他聽。馬精誠抹著淚,說明秀,你的苦可以裝進(jìn)我肚子里,裝在我肚子里你就不苦了。我說我等你回來,你得重新娶我一次。明德樓拆了,荷花池的八角亭還在。
您第三次結(jié)婚仍然是跟馬精誠嗎?陳凡問。
老人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我又等了他七年,總算等到他活著平反回家,我也還活著。我們一起恢復(fù)了工作,一起退休。我們每年夏天都回榆城,去看城南的荷花。我們從前看過的荷花全是粉紅色的,后來再去,有了半池白荷,好像在提醒我們已經(jīng)是兩個白發(fā)人。我們再沒聽到苦娃子叫,反而到處都能看到百靈子,叫得像唱歌似的。馬精誠每次站在八角亭上都會說明秀,你身上有股荷花的味道。老人說到這里咯咯笑,眼淚又流出來了。二十年冤獄沒坐死他,去年冬天一場小感冒就要了他的命。老家伙又拋下了我。
午飯的鈴聲響了。陳凡推著老人往餐廳走,突然想到高靖,不知他吃飯沒有,是不是在到處找她。家里不知亂成了什么樣子,吊蘭文竹有沒有按時(shí)澆水,那天洗了的衣服是不是還在洗衣機(j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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