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五六年前我與太太造訪黎里,古鎮(zhèn)正在進行開發(fā)性保護、整繕,到處塵土飛揚,搞旅游,西塘、錦溪、千燈、光福都動起來了,黎里不甘落后。午后時分,樹影已斜,在市河邊的一家小店看到有幾截套腸擺在搪瓷盤子里,正要掏錢——那會支付寶還不流行,被另一個客人搶了先手,將盤子里僅剩的兩段半套腸“一槍頭”掃盡。黎里的套腸與吳江的紅燒套腸圈不同,它是白燒的,大腸內(nèi)套了幾根小腸,直別別的一截不成圓圈,橫截面的呈現(xiàn)畫風(fēng)很像海底光纜。
初冬時節(jié)與朋友重訪黎里,古鎮(zhèn)氣象一新,街道平整,河水澄清,明清老房子保存、修繕得相當不錯,可惜雜貨店、修鞋攤、五金鋪等都不見了。一條小河貫穿老鎮(zhèn),兩邊搭有三里長的廊棚。河上有一座座石橋,皆有名,或青龍,或望恩,橋孔兩邊有對聯(lián)刻于石條上,字跡漫漶,不易辨認,但古風(fēng)盎然。
上海的大叔大媽一貫精打細算,還特別顧家。
金宇澄在《回望》這本講述家族史的散文集子里寫道:“當年來往的行船,一如上海馬路大小汽車那樣絡(luò)繹不絕。船頭漆了紅綠一對大眼睛的是紹興快班,方頭方腦是夜航船,鎮(zhèn)上地主與店家到四鄉(xiāng)收賬、包括有錢人的雇船,精光锃亮,統(tǒng)稱賬船。”
現(xiàn)在,河岸系著兩艘新漆的小船,但紹興快船是看不到了。看到一個人款款來到河埠頭,蹲下浣衣,在水面上擊出一圈圈漣漪,摸出手機想拍照,哈,居然是個男人!
我們事先在唐橋菜館訂了包房。從屋檐下挑出的杏黃酒旗正對著一頂石橋,大概就叫唐橋吧。鎮(zhèn)上每天接待的游客中要數(shù)上海人最多,但是上海的大叔大媽一貫精打細算,還特別顧家,午飯買幾只油墩、再叫一碗餛飩就對付一頓。吃館子的銅鈿,用來買辣腳、套腸、豬頭肉回去,一家人吃得嘴巴油光光。所以飯點一到,生意好的不是飯店,而是小吃鋪子。
老板姓陸,英俊小帥哥一枚,不重不輕的閑話里有尖團音,但是他又不是蘇州人。他開出的菜單不錯,有套腸、辣腳、拌蘆根、清炒河蝦仁、炒湖菱、面筋塞肉、紅燒鳊魚、草母雞燉清湯,筍干煨五花肉一大方,濃油赤醬風(fēng)格。肉是老板從農(nóng)民那里買來的,四角方方,小火煨成,豬皮韌結(jié)結(jié)的,幾乎要把嘴唇粘住,肥肉不膩,瘦肉不柴,有豬肉的本香。墊底的一把筍干也吸足了肉鹵,潤腴不讓肉味。講真,在本人波瀾壯闊的食肉史上,這方燜肉可以排在前三名。
不過吃老酒,最好鰻鱺菜。鰻鱺菜,就是腌菜莧,但與周莊、同里的咸菜不一樣,黎里的鰻鱺菜,包括曾經(jīng)在汾湖吃過的,我認為味道勝出多多。鰻鱺菜取當?shù)氐募毠2饲{,在毒日頭下曬過,腌后入壇壓實聽憑發(fā)酵。經(jīng)過一個冬季的沉睡,色呈暗綠而接近烏黑,取出看,根根細如筆桿,生吃也宜,脆爽咸鮮。但講究一點的人家總要再加工,快刀切段煸炒,或整根盤在大碗里,澆土榨菜油,下重糖,旺火蒸透,上桌后形同鰻鱺,遂得此名,夸張之中不乏幽默。在汾湖,鰻鱺菜也是茶席常備之物。
搛一根在齒間細嚼,咸上口甜收口,叫服務(wù)員端一碗粥來。老板快步登樓來打招呼:小店不供粥,要么來一碗茶淘飯?
陸老板得知我們從上海來,就說:“金老師的老家就在中金家弄,往前走幾步就是。他來我們飯店吃過幾次?!蔽覀冊陂T口合了影,我手指一滑將照片傳給金宇澄,金宇澄馬上回信說:“唐橋菜館的小陸,人很客氣的呀。”
接下來又參觀了柳亞子紀念館、全真道觀、禊湖道院、周公傅祠堂、鴻壽堂、清雅草堂等,在橋上回望,一座水塔作為工業(yè)遺址留了下來,上面的大紅油漆標語還依稀可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