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逛跳蚤市場,有時候也可以像看周星馳的電影一樣,無厘頭到這種地步。
我住的布里克街,往南走一小段,便到蘇活區(qū),接著到小意大利區(qū),左拐沒幾步,便進了唐人街。我每個星期都要過來買一次菜。有一回,不經意沿路貪看百老匯大道新貼出來的大海報,在平常不會轉彎的地方轉了彎……
總之,當我手里提著大白菜、沙茶醬、一個豬肺、兩斤酸菜、三個便當,信步往回家的路上踱步時,意外發(fā)現(xiàn)在小意大利區(qū)外圍,開著一個不大不小的跳蚤市場。開門去問,才曉得人家星期天在這里做生意,已經好久了。我住得不遠,陰錯陽差,竟從來不知道。
我邊逛邊找人說話。擺攤的人紅黃黑白,千奇百怪。有的是忽然在地窖里發(fā)現(xiàn)過世母親堆積如山的刺繡,心懷感恩地抱到這里賣。一邊賣,一邊拉著客人述說自己母親年輕時多美多美;有的是搜集了無數(shù)貓王的唱片、海報和剪報,想想自己如今也老了,擺出來希望年輕人買回去,薪火相傳地繼續(xù)崇拜;有的是剛離婚的婦人,把舊房子里的古董家什運過來,打算統(tǒng)統(tǒng)賣掉,圖一個眼不見為凈,回頭就可以開始尋找另外一個男人。也有那種臉上滿是雀斑,倆麻花辮垂在胸前的少女,自顧自引吭高歌,腳邊擺著讓人家賞銅板的盆子,應該是還在音樂學院里雕琢的學生,青澀、靦腆,但也算天籟。
我買了一個用竹簽插著的糖蘋果,一邊走一邊吃,覺得人生的美好境界,莫過于此。
“真的不能替你保留?!眱擅淄?,有個印第安婦人,她的鋪子賣一些木刻的燈具、信插、鎮(zhèn)紙,具有很迷人的色澤和質感。
婦人牛仔襯衫牛仔帽,賠著笑臉,在拒絕一個染著天藍色頭發(fā)的男孩。那男孩正在央求:“我是忘了帶錢,連提款卡都忘了帶,你信我?!?/p>
“我信你,但我不能替你保留。下一個客人若想買,我不能不賣?!眿D人仍是從容有力地表述著自己的態(tài)度。
“我真是喜歡這個風燈??!”男孩有點懇求的意思了。
“我理解,但許多其他人,可能也喜歡。”
“那我留這個表,讓我把燈帶走,我去取錢回來,你再把表還給我?!?/p>
“不可以這樣的,對不起!”
“這是我媽咪送的生日禮?。『苜F的表?!?/p>
“是的,就因為太貴,你去了又回,我不小心弄丟或碰壞,完全賠不起?!眿D人也算夠周到了,放著兩旁要結賬的生意不顧,專心致志地跟他溝通著。
“那……那那……”男孩再想不出其他話,突如其來地,把燈往懷里一揣,轉身拔腿就跑。
“小孩怎么可以這樣?”婦人大叫一聲,也從攤位的位置上快步躥了出來。
“喂!你!”她筆直朝我一指。
“我?”我好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你幫我看著鋪子!”我都來不及反應,婦人身手利落,風馳電掣地追了出去。
真是見鬼了!我左顧右盼,一些在旁邊看熱鬧的客人,也捂嘴笑了出來。我一下慌了手腳:“這關我什么事?”我約略探頭看了一下,鋪上琳瑯滿目的東西,都沒標價,賣少了錢,我怎么擔待?
“放膽去賣!看著該多少就算多少,米娜不會跟你計較的?!备羿徱粋€賣水晶瓶子的女孩,很溫柔地這樣跟我說。
我有三分窘,三分緊張,卻有四分的興奮。
臉皮一厚,真的到攤子里面就位了。那個輕功卓絕的米娜,回來的時間比預期長得多。我看著擺在腳旁的便當,由熱變冷,逐漸聞不到里頭飄出來的青椒牛柳的味兒了。我的肚子餓得嘰里咕嚕,這才記起早上起床后,一直都還沒有吃飯呢!
米娜笑嘻嘻地空手回來,頭發(fā)明顯零亂了,襯衫口袋撕裂了一些……
我運用我的推理能力猜上一猜:米娜沒多久就追上了藍毛外星男,施展武功,展開搏斗;幾招以后,雖然衣服扯破些許,但米娜制服外星男;藍色小毛孩再施苦肉計,發(fā)功大求特求,米娜惻隱之心發(fā)作,宣告不敵;押著小毛孩回家,取錢。燈,算是賣給他了……
“哈!算你厲害,完全猜對?!泵啄刃那楹芸簥^,待我像多年好友。
我唯一沒猜到的是:藍毛外星男住在布魯克林區(qū),米娜為了一個20塊錢的燈,把滿鋪子的貨丟給素昧平生的我,去了整整兩個小時。
我把一把鈔票遞給她:“賣了一個衣架、三個相框,還有兩個雕著狐貍和薔薇的……我不曉得是什么……”
“哇!這么多?你敲人家竹杠?”
我有點莫名其妙,感覺很委屈。正想為自己分辯幾句,旁邊的好心小姐開口了:“他很客氣的,買東西的客人都是開開心心付錢的?!?/p>
那個米娜很用力地擁抱了我,身上有一種很好聞的草藥味道。
“怎么謝你呢?給你錢嗎?”
“不收錢的,這是一次很好玩、很棒的體驗,下次我再來?!?/p>
米娜仍堅持給了我一條項鏈。皮格繩子系著一個銅框框,里頭鑲著藍色的四顆石頭,那個藍,澄澈得像天空一般……
張秋偉//摘自《臺港文學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