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芳
凱瑟琳·曼斯菲爾德(Katherine Mansfield)因其精湛的表現(xiàn)技藝和鮮明的寫作特色而有“英國契訶夫”之稱。她是英國文學史上盛開的一朵曇花,35歲時因肺結(jié)核而香消玉殞。目前國內(nèi)外對曼斯菲爾德的關(guān)注主要集中在四個方面:一是關(guān)注其小說的創(chuàng)作技巧。以西爾維婭·柏克曼的《凱瑟琳·曼斯菲爾德批評研究》和徐晗的《凱瑟琳·曼斯菲爾德短篇小說現(xiàn)代主義特征研究》為代表。二是對其成長經(jīng)歷、家庭背景、愛情婚姻、文學創(chuàng)作等方面的傳記型研究。以(新西蘭)安東尼·阿爾伯斯撰寫的《曼斯菲爾德傳》和格里·吉姆伯的《凱瑟琳·曼斯菲爾德的早年》為代表。三是從更多元化的角度對其進行解讀。以克萊爾·漢森等主編的論文集《凱瑟琳·曼斯菲爾德與心理學》和珍妮特·威爾遜等主編的論文集《曼斯菲爾德與(后)殖民》為代表。四是對其和其他作家的比較研究。以安吉拉·史密斯的《凱瑟琳·曼斯菲爾德和弗吉尼亞·伍爾夫》為例。曼斯菲爾德與中國作家的平行研究則主要集中在其與凌淑華和張愛玲小說創(chuàng)作的對比研究上。本文以張愛玲與曼斯菲爾德的小說為研究對象,從疾病書寫角度切入,從創(chuàng)作動因、審美風格和疾病隱喻三個角度探析兩位女性作家的疾病書寫。
疾病書寫是張愛玲與曼斯菲爾德對自身患病體驗的一種宣泄
從現(xiàn)代心理學的角度來看,患病本身產(chǎn)生一種宣泄的需要,病人的內(nèi)心需要撫慰,需要克服對疾病的恐懼,文學創(chuàng)作恰好符合這些表達的需要,成為一種宣泄方式,一種療愈方法。
疾病書寫是張愛玲小說創(chuàng)作的主旋律。在《張愛玲文集》中有二十三篇不同程度進行了疾病書寫。張愛玲小說創(chuàng)作中林林總總的疾病書寫與其自身的經(jīng)歷息息相關(guān)。她年少時曾因痢疾差點喪命;大學時,中日戰(zhàn)爭爆發(fā),她曾一度在“大學堂臨時醫(yī)院”做看護,接觸并照顧過肺病患者;成年后患上了難以啟齒的皮膚病——讓她產(chǎn)生虱子噬咬感受,也有研究稱,這并不是皮膚病而是張愛玲的心理疾病。對疾病的近距離體驗,使得張愛玲在小說中塑造了許多生理或心理疾病的人物形象。如《花凋》中的鄭川嫦的肺病、《怨女》中姚二爺?shù)能浌遣?、《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煙鸝面對吃喝嫖賭的丈夫沒有選擇奮起反抗,卻只是每天在浴室里坐上好幾個鐘頭而得的便秘癥。
在曼斯菲爾德短暫的一生中,傷寒、胸膜炎、流產(chǎn)之痛尤其是后來的肺結(jié)核等疾病折磨了她將近20年。在因肺結(jié)核疾病纏綿病榻的最后幾年,寫作幾乎成了她的宗教和精神支柱?,旣悺ぐ馗谄洹都膊?、性別與創(chuàng)作:以凱瑟琳·曼斯菲爾德為例》中認為,“曼斯菲爾德的創(chuàng)作是對其疾病的反映、替換和改寫。她的生平是醫(yī)學病史,她的創(chuàng)作反映了作家通過文學創(chuàng)作來對抗疾病和死亡。”在她15年寫作生涯中,對疾病的宣泄不僅是她創(chuàng)作的動因,作為肺結(jié)核病人的獨特感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更是成就了她的創(chuàng)作風格。1917年曼斯菲爾德出現(xiàn)肺結(jié)核病癥狀,此后生命的最后6年她一人旅居法國,與丈夫莫雷“雖然愛情甚篤,內(nèi)心卻有一定距離,互有難以出口的疑忌?!彼谛≌f《序曲》通過對疾病的書寫探討了夫妻之間的隔閡和疏離。琳達·伯內(nèi)爾與斯坦利的婚姻生活表面上十分美滿,其實這只是一種假象。她痛恨身強力壯、食欲和性欲旺盛的丈夫。孩子在琳達眼中不是美好和幸福,而是心煩和無助。她對可能再次懷孕深懷恐懼。每逢全家聚餐時琳達“只要一想到吃就飽了”。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中指出:“疾病是通過身體說出來的話,是一種用來戲劇性的表達內(nèi)心情狀的語言:是一種自我表達?!绷者_的厭食癥正是她內(nèi)心對抗的外在表現(xiàn),表達了她想從女性所扮演的傳統(tǒng)角色的藩籬中掙脫的愿望。
冷靜蒼涼、沉郁幻滅是張愛玲與曼斯菲爾德審美的自覺選擇
疾病書寫的美學研究致力于研究疾病書寫的獨特美學價值。張愛玲沒有將疾病進行浪漫化書寫,而是透過疾病將人生最蒼涼的一面展現(xiàn)出來。她以一種一般只有醫(yī)生才有的冷靜的眼光來審視她筆下人物的生理、心理病象。張愛玲小說中的敘事美學形態(tài)多為境界線美學和怪誕美學,境界線美學主要研究文學中的精神病書寫所體現(xiàn)出來的獨特美學價值和意義。張愛玲筆下的病人多指精神病人的相對含義,并非醫(yī)學意義上的精神失常。她們的行為偏離正常人的言行特征,帶有可怕的變態(tài)性。張愛玲筆下的顧曼璐就是其中的代表?!栋肷墶分?,美麗善良的曼璐為了養(yǎng)家加入了舞女的行列,在生活的泥沼中埋葬了美好的初戀。為了填平欲望的溝壑嫁給了富商祝鴻才。卻因為之前的數(shù)次流產(chǎn)而疾病纏身,無法生育。為了保住奢靡的生活,她一手策劃讓貪圖酒色的丈夫強奸了自己的妹妹曼楨,完成借腹生子的陰謀。顧曼璐從最開始的美麗善良一步步走向變態(tài)猙獰。
曼斯菲爾德小說中的敘事美學形態(tài)多為肺結(jié)核美學和悲劇美學,患病女主人公大多高雅、纖細、感情豐富,卻因為種種原因最終擺脫不了悲劇的結(jié)局。曼斯菲爾德在其作品中對病痛的表達較隱晦而游離,她筆下的患病人物往往在兩種想法間不斷變化,一會兒沉浸在愛和喜悅的狂喜里,一會兒隱退在失望和無助的幻滅中。這種矛盾的思想使曼斯菲爾德的作品風格也隨之纏綿善感,有一種沉郁的幻滅感。據(jù)伊萊恩·肖華爾特(Elaine Shwalter)所說:“曼斯菲爾德的作品具有警示性和懲戒性,其作品所出現(xiàn)的女人總是受到某種引誘而瀕臨意識崩潰的邊緣,最后又被作者拉回到現(xiàn)實生活之中?!甭狗茽柕虏粌H描繪女性在婚姻中的幻滅感,也講述男性在婚姻生活中精神上的孤獨感和幻滅感?!赌吧恕分械募s翰·哈蒙德盡管結(jié)婚多年,他對自己的妻子珍妮依然充滿激情。但每次他試圖表達深情時換來的卻是妻子的無感和冷漠。他對愛情幻滅的感覺在珍妮告知他船上遇見的患心臟病的年輕男人猝死在她懷中那一刻達到頂峰,約翰·哈蒙德經(jīng)歷了一次隱喻性的死亡,對婚姻的美好幻想徹底破滅了。
疾病意象的隱喻
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一書中寫道:“疾病本身一直被當作死亡、人類的軟弱和脆弱的一個隱喻?!睌⑹鲂宰髌分械摹凹膊 蓖毁x予了除本身意義之外的表征意義,患病是社會文化的反映,疾病的隱喻使得其被附上越來越多的道德意義和社會文化意義。
在張愛玲的小說中,疾病的隱喻主要通過社會主題來表現(xiàn)。在作品中她對都市女性的軟弱、自私和卑劣心理的挖掘入木三分。在她看來女性卑微的現(xiàn)實處境一部分來自命運本身的捉弄,但更多來自女性自身的精神麻木。她對女性疾病的書寫多隱喻她所生活時代女性對男性的順從和依附。她們無法依靠自己生存,只能像軟體動物一樣依附于男性,慢慢喪失人性,回歸到把生存當作人生第一要義的動物性之上,從而揭露父權(quán)制社會女人可憐、可悲的生存處境。
在曼斯菲爾德的小說中,疾病的隱喻主要是通過人性異化主題加以表現(xiàn)。曼斯菲爾德在小說中的疾病書寫一般發(fā)生在非常平常的某一天或某一個時刻,插入對疾病和死亡的書寫讓平凡的一天突然變得不平常。《誕生之日》中安娜的生育之痛(四年生了三個孩子)讓安德烈亞斯·賓策爾心煩意亂,但也給了他機會重新審視婚姻生活?,F(xiàn)實中的婚姻生活一地雞毛,工作的無力感、對妻子的陌生感讓他煩悶。在幻想中,妻子死于難產(chǎn),而在現(xiàn)實中妻子終于為他生了個男孩。曼斯菲爾德通過對疾病和死亡的書寫,喻指在物欲橫流的西方現(xiàn)代社會,人性被異化,現(xiàn)代人陷入了一種迷茫虛無、孤獨冷漠、悲觀失望的狀態(tài),疾病不只是身體之病,更是精神之病。
結(jié)語
張愛玲與凱瑟琳·曼斯菲爾德是兩位杰出的以愛情和婚姻為題材進行創(chuàng)作的作家。兩位作家在各自作品中都有著大量的關(guān)于疾病的書寫。但二者對疾病的書寫方式卻有很多不同。張愛玲對疾病的描述較為強烈和直接,她筆下人物要么身體殘疾、畸形,要么心理扭曲、變態(tài)。她通過塑造丑陋的病象表達了現(xiàn)代社會中無處不在的欲望壓抑和生存焦慮對人性的扭曲和摧殘,關(guān)照了父權(quán)制社會中現(xiàn)代女性的生存境遇,營造一種冷靜蒼涼之感。曼斯菲爾德在她的小說中大量地描寫了頭痛癥、厭食癥、肺結(jié)核、生育之痛、狂躁癥、精神異化等疾病,但她并沒有像張愛玲一樣將疾病的丑陋、恐怖、陰森與壓抑赤裸裸地加以描述,而是用一種更為隱晦的方式進行表達,對疾病的書寫隱藏在小說中人物對天氣、溫度、食物等日常事務的感受之中,用獨特的方式追問人性以及人的生存境況。
作者單位:信陽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
本文系河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疾病敘事:張愛玲與曼斯菲爾德創(chuàng)作對比研究”(項目編號:2017-ZZJH-469)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