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琳 任東升
從意氣風發(fā)的冒險青年,到見證中國社會變革的外國人,再到享譽華人世界的中國翻譯家,沙博理這一生的精彩和傳奇程度絕不輸任何一部他翻譯過的小說。如果說沙博理是主角,那么他的朋友們都是最佳配角。他的中國朋友讓他在中國、在中國文化里找到了歸屬感,而對于美國朋友和生之養(yǎng)之的第一故鄉(xiāng)美國,沙博理的深情愛意也從未消減。他希望中美能夠相互了解,為此他一生致力于中美交流,以著書立說的國際行動為中國和世界的交流做出了莫大的貢獻。在沙博理誕辰105年的今天,他的愛國情懷、正直崇高的人格,以及他和朋友們之間的友誼仍珍藏在我們的記憶中,未曾褪色。
一、一塊兒冒險的發(fā)小
1971年,沙博理第一次以一個中國公民的身份回到美國,并在加利福尼亞與自己的老友一起度過了兩個星期。1979年,沙博理與鳳子一起訪美,接待他們的仍是這位老友,沙博理更是給他當了一次牽線媒人。1987年,沙博理再次訪美,他們的后代也一見如故,親如姐妹。這位熱誠的老友叫作杰里·曼,是美國知名運動服裝制造商。他們真摯的友情是如何開始的呢?這還要從一次年少的冒險說起。
時鐘撥回1934年,19歲的沙博理已在圣約翰大學讀了兩年法律預科,父親的律師事務所也早為他預留了位置,只要他想,一畢業(yè)就能有份前途光明的體面工作,吃穿不愁。但青年沙博理不甘囿于辦公室做起草文件的枯燥活計。他有著青年人的凌云之志與勃發(fā)意氣,向往冒險,渴望探索未知。而美國西海岸的加利福尼亞就是他眼中的機遇之土,能讓他為自己謀一份遠大前程。冒險之旅怎能沒有志同道合的旅伴?沙博理在圣約翰的同班同學杰里·曼同樣躍躍欲試,想去遠方闖蕩一番,兩人一拍即合。
當年6月下旬的一天早上,兩個年輕人從紐約家中出發(fā),去創(chuàng)造屬于他們自己的西部傳奇。他們“出師”順利,一路搭便車“蹭吃蹭喝”,來到正在召開世界博覽會的芝加哥。餓了就去提供免費餐食的展會攤位大快朵頤,既填了肚子又省了票子。但接下來的旅途遠沒有這么愜意。由于有殺人犯在逃,搭便車越來越難,兩人也遭遇了“經(jīng)濟危機”,只能打零工換飯吃,冒險扒乘貨運火車繼續(xù)加州之旅。一路西行,他們感受了生活的不易,見識了人情的冷暖。對比紐約律所里光鮮亮麗的有錢人,旅途中遇到的貧苦農(nóng)民總是讓沙博理感受到珍貴的善意與溫情。
扒火車可不是件容易事兒,每到夜晚,兩人只能“輪流小睡,醒著的那個要一手拉著睡覺的那個,一手緊抓狹窄的過道”。盡管如此小心,沙博理還是在得克薩斯扒乘一列火車時失了手,只能跳車保命。而他落地時雙手受傷,無法再扒乘火車,無奈只得放棄了前往加州的計劃。命運是多么難以捉摸啊,它沒能讓沙博理抓住那列馳往加州的火車,卻在多年后讓他登上了一艘駛向上海的貨輪,去完成一次更偉大的冒險。在這段更偉大的冒險歷程中,沙博理選擇翻譯《新兒女英雄傳》《水滸傳》等歌頌英雄氣概的文學作品,可以說是年少時就深藏內(nèi)心的冒險精神和英雄情結起了作用。
二、“垃圾館子”里的foreigners
“垃圾館子”是北京一家酒吧兼小餐館,這是沙博理和他朋友們的叫法,因為這里年久失修,環(huán)境不盡如人意。但 “啤酒可隨時取用,還供應牛排和炸土豆”。沙博理和他的朋友馬海德、路易·艾黎是這間“垃圾館子”的??停恐芑蚋糁芫蜁谶@里聚會。
馬海德和路易·艾黎是沙博理在中國最為親密的“外國”朋友。沙博理1947年剛來中國不久就認識了艾黎,那時他是中國工業(yè)合作社的法律顧問,艾黎則組織農(nóng)村手工藝工人加入合作社,生產(chǎn)急需的軍用物資。解放后兩人同住北京,沙博理每星期天上午都到艾黎家拜訪,哪天沒去艾黎就打電話詢問原因。他也總是把他創(chuàng)作的新詩先讀給沙博理聽,沙博理說唐代詩人白居易總是把他的新詩詞讀給不識字的農(nóng)民聽,來了解沒有受過教育的普通人能否聽得懂,調侃自己“就相當于那些不識字的農(nóng)民”。
馬海德與沙博理相識在1948年冬天。那時,黨組織派人到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接沙博理和鳳子一行人去北平等待解放,接頭人竟是一個身穿“八路”軍服的美國人。他就是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的美國醫(yī)生馬海德。兩個美國人一見如故,鳳子和馬海德的愛人蘇菲都是話劇演員,更有的聊。1950年代初,馬海德在沙博理家附近的醫(yī)院工作,中午常去蹭飯。1960年代沙博理搬家,兩家人住得就更近了,常常一起乘電車到燈市口文聯(lián)大樓看節(jié)目。馬海德喜歡燒烤,總以過生日為由請沙博理等西方朋友在什剎海邊上吃烤肉,一年下來,能過四五回生日。
但沙博理同這兩人不是尋常的“酒肉朋友”,他們之間有一種特殊的聯(lián)結。某種程度上說,他們都是foreigners,語言相通,生活方式和興趣相近,能在彼此身上“找到自己過去生活的回音”。更為特殊的是,他們在與中國相關的各種問題上是“老前輩”,是沙博理的精神導師,“垃圾館子”里的聚會也是沙博理了解中國的重要課堂。
沙博理還在紐約老家醞釀著加州冒險計劃的時候,馬海德已經(jīng)乘船從歐洲來到上海。他在延安救過傷員,做過義診,胡宗南圍攻延安時還負責過藥品轉運,漸漸從一個同情的旁觀者變成了革命的參與者。作為第一個加入中國國籍的外國人,馬海德用一雙西方人的眼睛見證了中國革命的光輝歷程,對中國革命和中國政治、社會有著獨到的見解,總能為在中國的外國人答疑解惑。沙博理在自傳中也寫道:“馬海德是全體在華英美移民的領路人和良師益友。”每每遇到理解不了的政治問題,沙博理總是求助馬海德,尤其是“文化大革命”期間。在“垃圾館子”里,他耐心地為沙博理和艾黎解釋當時政策方面的錯誤做法及背后的原因。他的樂觀心態(tài)、對中國光明前途的堅定信念,以及對中國深沉的愛都感染著沙博理,撫平了他在動蕩中困惑茫然的心。沙博理從他那里了解的中國,比從其他任何渠道都要多。波蘭裔中國作家愛潑斯坦曾評價馬海德與路易·艾黎:“不單是在為人民服務,同時也在以他們的行動啟迪那些想為人民服務卻又不知從何做起或仍然顧慮重重的人?!痹凇袄^子”的聚會上,沙博理就是被這兩位知交啟迪的人。
馬海德1988年逝世后,沙博理專門為他作傳,而對同樣有著“國際友人”身份的李敦白卻嗤之以鼻,對李在文革期間歪曲事實的做法嚴厲批評,維護中國的國家形象。此舉體現(xiàn)出了沙博理的正義正直,也將他的交友觀和愛憎分明的性格特點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正是在中國生活近七十年所結下的愛國情懷與正義之心,讓沙博理贏得了真正的朋友,此后半生,他都對中國充滿信心,與這群朋友一起投身于中國的變革,貢獻自己的力量。
三、客廳里的文藝圈朋友
沙博理在北京搬家兩次,有過三個住處,但不論住在哪,家里總是少不了文藝界朋友的來訪。
最重要的一次,當屬時任對外文化聯(lián)絡局局長洪深的來訪,因為他為沙博理帶來了一份工作,聘請他做對外文化聯(lián)絡局的翻譯。洪深是鳳子在復旦的授業(yè)恩師,性格豪爽,聊起天來滔滔不絕。解放后,由于夫人孩子都還在上海,一到假日,他就常去沙博理和鳳子家里蹭飯,尤其愛吃紅燒肉。1950年1月5日,沙博理和鳳子在家中宴請老舍,陪同而來的還有趙樹理。鳳子寫道:“兩位老作家在我們家見面,談興極佳?!鄙巢├砼c兩位老作家也相談甚歡。老舍、趙樹理和鳳子都是北京市文聯(lián)的委員,因此沙博理常去文聯(lián),與文藝界人士的交往日漸深厚,老舍笑稱他是“北京文聯(lián)的女婿”。沙博理結交了許多優(yōu)秀的作家,也以此為契機,翻譯了他們的優(yōu)秀作品,包括老舍的《月牙兒》、趙樹理的《小二黑結婚》和端木蕻良的《雪夜》。
除了作家,沙博理還有不少影視界的朋友,其中最親近的是導演司徒慧敏??箲?zhàn)期間,鳳子出演了司徒慧敏執(zhí)導的影片《白云故鄉(xiāng)》,由此結下深厚友情。司徒風趣健談,做得一手好菜,很快就“征服了”沙博理,成了他“特別喜歡的一個人”。司徒每周日一早就帶上兩個孩子,手拎一只活雞或還在打挺的魚,到沙博理家大展身手。飯后兩人暢談電影、戲劇及世界大事?!俺橹鵁煟戎?,有交流,有爭論”,聊到孩子們哈欠直打都收不住。
沙博理和鳳子家的座上賓還有郭沫若、茅盾、陽翰笙、田漢、夏衍、趙清閣、馮亦代等文藝界人士。他們因是鳳子的好友,順理成章也成了沙博理的朋友。他們都是投身革命的進步文藝人士,沙博理早在認識他們之前就已經(jīng)心生敬佩,為他們所吸引、感動。沙博理與這群文藝界朋友做著同樣的事,以文藝的力量打動人心,促進社會變革,把中國帶向一個更好的方向。
沙博理的夫人鳳子曾寫到:“能夠互相了解、彼此信任、無話不談的‘知交是朋友這個詞兒的深層含義”,“知交,難;有也不多”。但幸運的是,無論在美國還是中國,沙博理的身邊都有這樣的知交好友。從他與朋友交往相處的點滴中,我們能夠采擷他生命的光斑,重新認識一個更加鮮活的沙博理。沙博理和他的朋友們就像黑暗中明滅幽微的燭燈,閃著信念的光,為人們指引前路,留存希望,而又在萬頃天光大盛之時,不彰不顯,歸隱于澄空。
(作者單位:中國海洋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