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年

相裕亭，中國作協(xié)會員。著有長篇鹽河系列小說三部。其中，《鹽河人家》獲連云港市第六屆“五個一工程”獎;《看座》獲“中駿杯”《小說選刊》雙年獎、第16屆中國微型小說一等獎，入圍“首屆汪曾祺華語小說”獎;《風(fēng)吹鄉(xiāng)間路》獲“花果山”文學(xué)獎;《忙年》獲“冰心圖書”獎;連續(xù)六屆獲全國小小說優(yōu)秀作品獎?！锻蝶}》入選2005年中國小說排行榜。結(jié)集出版了《鹽河舊事》20余部作品集。

鹽區(qū)臘月，街口站閑的人，如同路邊的浮草、花糖紙似的，隨風(fēng)吹動時，很自然地就聚攏到某處墻腳旮旯的背風(fēng)地界了。大伙兒沐浴著陽光，說一些天氣、道路、鹽田冰層上棲息的某類海鳥，以及集市上的年貨價(jià)格較往年有什么變化之類的話。有時，也為某人腳上的一雙鞋子或腰間一條某種顏色的腰帶談?wù)摪胩臁?/p>

站閑的人都是瞎拉呱，沒什么談話主題，大家可以談天說地，也可以胡吹八咧，說月亮是方的，海水是甜的，青島的炸馃子像扁擔(dān)一樣粗，都是無所謂的事。大伙兒說說笑笑，哪說哪撂，拉倒了。

可那樣的街景，也有起熱鬧的時候。比如“傻二”來了，人群中立馬就會躁動起來——

“傻二，昨天相親了沒有？” 有人這樣問傻二。

傻二撇個大嘴，傻傻地樂。

傻二并不是太傻，他能聽出人家取笑他的話。但他并不生氣，他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一邊，如同一只憨態(tài)可掬的羊羔，隨時將要遭遇群狼攻擊他的樣子，他拿眼神張望眾人，眾人卻拿目光取笑于他。

剛開始，傻二會認(rèn)為他的站姿不妥，他下意識地?fù)Q一回腳步，重新站好。頓時，又會引起一陣歡笑。傻二也笑。眾人不知道傻二為何而笑。傻二也不曉得眾人為什么就哄堂大笑呢。

這期間，有人附和剛才傻二相親的話題，說上個集日，傻二真是去相親呢，女方穿黑大衣，系雙排扣，傻二嫌人家太胖了，沒要。

傻二知道“穿黑大衣，系雙排扣”是指老母豬。當(dāng)下，傻二就有些不高興了。

傻二不高興時，他會沖你瞪白眼！其間，傻二的眼神，還會游移到人們的臉上、手中。看到誰嘴上叼著紙煙炮，或是哪個人手中正在卷紙煙炮，他便會靠過來，跟人家要煙蒂抽。

那個原本想把手中煙蒂扔掉的人，瞬間會把手舉得老高，引誘傻二，叫他學(xué)驢叫，或是讓他學(xué)小狗對著墻腳蹺腿撒尿。

這當(dāng)兒傻二就顯出傻了，你讓他學(xué)驢叫，他脖子一伸，立馬就“嗯，啊——嗯，啊——”地給你叫幾聲。有時，他也學(xué)公雞打鳴，學(xué)母雞“咯咯嗒，咯咯嗒”。逗得大伙兒直樂，他卻一臉嚴(yán)肅地沖你要東西。

此刻，你必須把他討要的東西給他。否則，他會覺得你欺騙了他，沖你吐口水，或是把不遠(yuǎn)處的一塊土坷垃踢到你身上。

傻二雖傻，也是有尊嚴(yán)的。

鹽區(qū)人耍笑他，但并不討厭他。平時，誰家有個紅白事，他會跟著抱柴火、挑水、燒火。趕上誰家建房子，他不遺余力地幫助人家搬磚塊、抬石頭。末了，主家管他一頓葷湯肉水的飯菜，他就高興了。

平日里，傻二肚子餓了，他也會端個破瓢，就近上門要一點(diǎn)吃。

這一年，大年三十，一場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大雪，從傍晚飄落至午夜。

次日清晨，即大年初一的早晨，家家戶戶的紅對聯(lián)、紅燈籠，在一夜瑞雪的映襯下，愈加艷麗、好看。大鹽商周康家看門的老奴才汪貴，一早起來掃雪，拉開院門，忽見一個雪人，正盤腿坐在周家的高門臺上。

當(dāng)下，汪貴嚇了一跳！誤認(rèn)為哪里來的乞丐，昨夜跑到周家的廊檐下躲雪，凍死在那兒了。這大過年的，那可就晦氣了。可汪貴再一細(xì)看，那人還活著，手中握著兩個圓球，正在門檻上“咕吱、咕吱”地搓。

汪貴不明白他搓那圓球干啥，但他認(rèn)出那人是傻二。

一時間，汪貴似乎意識到傻二是來要年的，轉(zhuǎn)身跑到后廚，要來兩塊熱乎乎的年糕，想打發(fā)傻二趕快離開。

因?yàn)?，周家馬上就要來客人給老爺、太太拜年了。那樣喜慶、熱鬧的場面，怎能讓個傻二坐在門檻上添堵呢。

沒想到，傻二不要那年糕。汪貴把年糕塞到他手上時，傻二就手給扔到旁邊的雪地里了。他理都不理汪貴，仍舊不緊不慢地搓他手中的玩物。

剎那間，汪貴火了！汪貴想：好你個傻二，竟然把東家的年糕給扔了，難道還要周老爺賞你“八大碗”不成。汪貴上來就去拉扯傻二，想把他扯到一邊去，省得他在東家門前膩歪人。

不料，傻二上來就是一口，正咬在汪貴的食指上，差點(diǎn)把汪貴食指的指甲蓋給咬下來。

汪貴“哎喲——”一聲，抱著指頭叫起來，當(dāng)即驚動了院子里正在玩雪的孩子，也驚動了周老爺。

周老爺走到傻二跟前，很是入神地看他在門檻上搓玩物，便俯下身來，問他：“你搓的這是什么？”

傻二說：“麻木蛋子。”說這話時，傻二還故意把他手中兩個圓滾滾的核桃，亮出來給周老爺看了一下。那上面坑坑洼洼的，可不就是一對麻木蛋子。

周老爺問他：“這大過年的，你搓這個干啥？”

傻二說：“過年了，就是春天了?！?/p>

周老爺納悶，問傻二：“春天怎么啦？”

傻二說：“春天了，我要穿棉袍。”

剎那間，周老爺猛然醒悟！前幾日他在街口站閑時，曾戲言傻二說，待來年春天，我送你一件厚棉袍。

周老爺那話，原本是戲弄傻二的。你想啊，春天，即春暖花開了，大家都穿單、打短，誰還穿什么厚棉袍呢。

沒想到，傻二卻記在心上了，并把春節(jié)視為春天，趕在大年初一，他手搓兩個核桃，前來提醒周老爺麻痹大意——忘記送他棉袍了。

當(dāng)下，周老爺吩咐家人：“快快快，快去把我那件翻領(lǐng)的棉袍拿來?！?/p>

傻二穿上周老爺“賜”給的棉袍，轉(zhuǎn)身給周老爺磕了三個拜年的響頭，起身一謝，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