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蜉

班宇

1

我本來計劃，春節(jié)期間獨自去一趟武漢，大年初六或者初七，也沒什么要緊的事情，去見兩位朋友，喝幾場酒，如果時間方便，順便看看東湖，在當(dāng)?shù)貢曜鲆淮位顒?。我提前很久查好車票，從沈陽北到武昌，有一趟直達(dá)的車次，需要十九個小時。我已經(jīng)很久沒坐過這么長時間的火車了，也許有七八年，上次還是去大興安嶺，跟小麥一起。我們那時剛結(jié)婚不久，一切都是嶄新的，至少看起來如此。車票很緊張，只買到一張軟臥，另一張是硬座。上車之后，我一邊讀書，一邊喝著啤酒，心情不錯。鄰座也是一對新人，老家在訥河，剛在沈陽度完蜜月，返程路上，他們聊著新建好的地鐵，每條線路經(jīng)過何處，以及各大商場的準(zhǔn)確方位，東西南北，女孩什么都不知道，匱乏常識，好像不怎么接觸社會，但很信任男孩，不管他說什么，有沒有道理，都聽得很仔細(xì)，探出一腦袋的金黃小辮兒，瞪著眼睛，像一位成績不太好卻很努力上課的學(xué)生，正在拼命記住。我有幾次想去糾正，比方說，建設(shè)大路的起點是南兩洞橋，再往東去，就換了名字，以及太原街并不是山西太原人援建的，但見到這幅情景，也不忍打擾。

火車開得很慢，偶爾還要停一停，出了遼寧之后，有一段行駛在山間，鐵軌兩側(cè)都是石塊砌成的矮坡，形態(tài)各異，搖搖欲墜，像在經(jīng)過某處遺跡。夕陽斜入車廂，不斷變幻，所有人的面龐忽明忽暗，被晃得厲害，無可遮擋。男孩說，好想躺在那些石頭上面啊。女孩點了點頭，說，我也想，涼快兒，是吧，我也想。

夜里十點多，我已經(jīng)睡過一覺，姿勢不對，脖子一動就疼。不知什么時候，小麥換上了以前從賓館帶出來的拖鞋，穿著一條長花裙，從臥鋪車廂里走過來，站在身邊，一開始還沒發(fā)覺，直到她摸摸我的下巴，跟我說，也去睡一會兒吧。我說，剛醒。小麥說，躺兩個人，擠一擠，問題不大，對面是爺爺奶奶帶著孫女，孩子剛才一直在鬧，知道你煩，沒敢喊你，現(xiàn)在都睡著了。我說，好。小麥拉緊我的手，走得小心翼翼，穿過睡得橫七豎八的旅客，被他們的行李絆了幾次。我視力不太好，尤其在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只能感受到外面一點點黃色的燈光。走了幾步，想起以前讀到的一句詩：“我們之所以能看見，是因為有某些看不見的東西在照亮我們。”也許正是如此。

廣播里說，前方到站是齊齊哈爾站，停車四十五分鐘?；疖囆旭倽u慢，剎車聲刺耳，像一位走在下坡路上的老者，氣喘吁吁、頗為吃力地止住步伐。我和小麥來到車廂連接處，乘務(wù)員站在一側(cè)，將門拉開，既沒人下車，也沒人上來，只有一些溫暖的風(fēng)吹過。我攥了一下小麥的手，拉著她走到外面，靠在廊柱上，點了根煙，小麥貼在我胸口，嘟著嘴，閉起眼睛，還在犯困，我聞見一陣洗發(fā)水的味道，足夠清新。一根煙抽完后，我又點上一根，捏著癟掉的煙盒，心里想，如果火車現(xiàn)在開走，那就有意思了，眼睜睜望著，高喊幾聲，快跑兩步，但也追不到了。我們總是趕不上自己的行李。我剛想把這句話告訴小麥，卻發(fā)現(xiàn)她在輕輕抽泣。

2

去年五月，我本有機(jī)會去一次武漢，宣傳自己的新書，南昌、武漢、長沙，這樣一路跑下來，比較合理，但當(dāng)時的行程安排倉促，武漢的書店在時間上錯不開，就直接去了長沙。也是在火車上，我給好友蘇杰發(fā)去信息，說，實在抱歉，這次沒去上，下回補酒。過了幾個小時，蘇杰大概剛起床，回復(fù)我說，老哥，不來也好，正在“嚴(yán)打”，摸摸唱都沒了，小妹失業(yè)，哀鴻遍地。我倒不覺特別遺憾，實際上興趣也不太大，盡管他之前一直跟我強(qiáng)調(diào)，大武漢的場子，尺度到位，消費廉價，童叟無欺，但在我心里，始終有一點執(zhí)念，即非常厭惡陌生人來喝我花錢買的酒，女性也不行，唱歌好聽的也不行。我唱得更好。這個觀點我跟蘇杰強(qiáng)調(diào)過很多遍，最近一次，應(yīng)該是在北京，五環(huán)之外的一家粵菜館，蘇杰帶了三瓶走私的伏特加，他喝了倆，我喝一個，席間，又趕來兩位朋友。我們換了場地，繼續(xù)去喝啤酒。

那次喝到一半時，小麥給我打了兩遍電話，我都沒接到。后來撥了回去，她問我在哪里，跟誰在一起，我如實告知。她說，怎么喝這么多，舌頭都捋不直了。我說，不多吧，沒醉。說這話時，我正盯著飯館旁邊的小超市，想著等會兒要帶幾盒煙回去。小麥說，少喝點兒。我說，知道。小麥說，跟你說件事兒。我說，聽著呢。她的聲音低了一度，說道，我好像又懷孕了啊。我說，是吧。她停了幾秒，說，什么叫“是吧”？我說，是不是。她說，我剛才說的話，你沒聽清？我說，聽清了。她說，那你還問？我說，是吧。小麥掛了電話。

回到飯桌上，蘇杰看出來有點不對勁兒，問我，老哥，還行嗎？我說，有啥不行，誰不行了？蘇杰說，喝不了我替你，別勉強(qiáng)。我說，啥時候差過你酒？蘇杰說，那沒有。我說，這不完了，接著整。蘇杰說，我合計著，來日方長，你還得去武漢呢。我說，沒有了，給我倒?jié)M，沒有來日。

等我再睜開眼時，正躺在蘇杰租的房子里，時間好像并沒過去很久。他們還在喝，杯子不夠，便對瓶吹，屋內(nèi)放著音樂，眾口難調(diào)，一直在切換，亂糟糟，沒有一曲能聽完的。見我醒來，蘇杰舉瓶示意，問我，緩過來點兒沒？我說，不喝了，還是不舒服，頭疼。他跟大家說，那今天也就這樣，先散了，收杯，來日方長。我聽到這幾個字，頭更疼了，下樓打車回賓館，行至一半，路過一個加油站，連忙喊司機(jī)停下來，下了車抱著樹又狂吐一陣，這才好受一點。第二天醒來后，看見蘇杰發(fā)來一張照片。早上出門時，門上被貼了一張紙，上面寫著：“深夜有客來訪還請注意。同樓道的鄰居，半夜一點需要正常休息，也請囑咐您的朋友在離開時能顧及時至深夜。美好夜晚獨享即可，鄰居需要休息。一次兩次，或可理解，同住一樓，各有瑣事，不可避免，來日方長，望您今后多加注意，音樂聲亦請適可而止。謝謝?！?/p>

落款是“鄰居”二字。我跟蘇杰說，字寫得不錯，有點風(fēng)骨，幫我存好，做個紀(jì)念。吃過午飯，我又翻了翻昨晚的通話記錄，給小麥撥去電話，響了十幾聲，也沒人接。

3

我跟小麥?zhǔn)谴髮W(xué)同學(xué)，最初并不太熟，聯(lián)系很少，總共沒講過幾句話。一方面是我的個人原因，學(xué)業(yè)怠惰，不思進(jìn)取，很少去上課，跟同學(xué)都沒什么接觸。還有一點是，小麥當(dāng)時有男友，經(jīng)管系，長得不錯，還是校足球隊的，踢后衛(wèi)，半長頭發(fā)，登場時總戴著個發(fā)箍，挺裝的，我看過他幾次比賽，技術(shù)一般，但速度夠用，緊盯緊防，意識也好，預(yù)判能力強(qiáng)，跟馬爾蒂尼有幾分神似。在校期間，我在夜晚的甬路上經(jīng)常能遇見小麥和男友，手拉著手，依偎在一起，大概是剛上完自習(xí)，準(zhǔn)備一起回寢室，我當(dāng)時則是往校外走，約朋友去喝酒。每次見到時，離著十幾米遠(yuǎn)，小麥便朝我熱情揮手，生怕看不見似的，我點頭回以問候，沒什么言語交流。我當(dāng)時常年戴著耳機(jī)，不是特殊情況，從不摘下。

快畢業(yè)時，小麥在沈陽找到一份工作，不是本專業(yè)，在一家廣告公司做設(shè)計，她對美術(shù)一直很有興趣。這期間，我們的接觸逐漸頻繁起來。給我的印象是，小麥非常焦慮，總在網(wǎng)上問我，在沈陽租房一個月多少錢，什么位置比較合適，公共交通狀況如何，行業(yè)情況是否有所了解，城市發(fā)展有沒有前景。一個問題提好幾遍。我也不知怎么答。剛開始時，我還盡量去查，或者幫著問一問，后來實在有點不耐煩，就隨便發(fā)一首歌過去，她聽過后，還會發(fā)表幾句感言，歌詞如何如何，演唱水平怎么怎么樣。老實講，有點業(yè)余。我特別想對她說，發(fā)你這些歌曲，不是要跟你討論，而是為了讓我們彼此都清靜一會兒。也許為了回禮，有一次，她發(fā)了一部電影過來，文件很大，網(wǎng)速又不快，傳了半宿，我困得厲害，小麥卻堅持讓我看完這部電影再睡，說她自己很喜歡，經(jīng)常翻出來看。傳完之后，我打開看了一會兒，是一部動畫片，上尉為了采金礦來到美洲新大陸，愛上了一位土著公主，覺得扯淡，主角長得也很丑，快進(jìn)著播了大半，準(zhǔn)備上床睡覺。小麥問我，你覺得怎么樣？我說，非常好，很喜歡。她說，呸，接著忽悠，你根本沒看完。

4

跟其他朋友介紹時，我經(jīng)常將蘇杰的職業(yè)說成記者，但事實上，他既沒有證件，也沒有穩(wěn)定的供職機(jī)構(gòu)，舉止隨意，穿得也很頹，流浪狗一樣，但性情敦厚，一眼看得出來。很難再跟人講清，蘇杰是一名非虛構(gòu)寫作者，這樣的描述對于外行來說，實在不好理解。非虛構(gòu)是啥？除了虛構(gòu)的，都是非虛構(gòu)。純屬廢話。但國內(nèi)與國外的非虛構(gòu)寫作，無論文體、內(nèi)容還是操作方式，又有著很大差別。我在北京見到蘇杰時，他正在寫一篇關(guān)于共享單車的稿子，并為此入職了某公司，披著統(tǒng)一的橘色馬甲，上下班打卡，熟練掌握了電動三輪車的騎行技術(shù)。

我們約見那天，正好是中秋節(jié)，下午四點多，北京堵得就很厲害了。我打開手機(jī)，看一眼地圖，到處棕紅，如一位重癥患者，奄奄一息，血流不止。過了半個小時，出租車只向前挪動了幾百米，我給蘇杰發(fā)去信息，說已經(jīng)出發(fā)，但路況不佳，估計會遲到，你那邊也不必急，慢慢來。蘇杰回了我一條信息，語氣亢奮，說道，老哥，我這車從來不堵，我不客氣了，邊喝邊等你。

我到飯店時，蘇杰已經(jīng)干掉半瓶，自斟自飲，桌上擺了四個菜，都少了一半，胃口不錯。我很餓，也有點來氣，這些年里，凡是跟朋友聚餐，點菜權(quán)力一律交給我，也不是我在這方面表現(xiàn)突出，主要是別人若點得不好，總要接受我的一番羞辱，壓力很大，一來二去，大家也就不費這個心了，隨我的便。我與蘇杰剛剛碰面，自己又遲到，不好發(fā)作，于是先跟他干了一杯，夾起一塊雞肉放進(jìn)嘴里，皺著眉頭說，這他媽菜都涼了啊，怎么吃，來，上菜單，我再點倆。蘇杰看著我，滿臉困惑，說道，老哥，這是涼菜啊。

半瓶下肚，我問蘇杰目前的工作情況，他向窗外指了指那輛停著的三輪車，跟我說道，每天根據(jù)定位，去把那些壞掉的單車收集起來，也就是殘疾車，有的是沒了車座，有的缺車筐，還有車圈變形的，騎著像是在爬坡，或者跛子走路，公司規(guī)定了數(shù)量，每天至少幾十臺吧，統(tǒng)一安放，但要是收得多了，也有獎勵，按績效算錢。每個人負(fù)責(zé)的區(qū)域差不多是規(guī)定好的，但有交叉，這就沒辦法了，有時候還得搶，老哥，你知道，我是為了寫稿子才干的這個，不太愿意跟別人爭，沒必要的吧，但有時候看他們也火大，偷偷摸摸，連跑帶顛，就為了個破車，還能打起來，犯不犯得上吧，我是想不通。我說，也不難懂，你看見的是殘疾車，在別人的眼里，那是錢啊，被資本害的，甚至資本家也是受害者，現(xiàn)在就是，資本給你一條活路，大家就要感恩戴德，完全不考慮背后的成因，而這只是最簡單的情況。蘇杰說，老哥，你說一個復(fù)雜的。我說，比方說，前些年在東北，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因子女贍養(yǎng)問題而發(fā)生激烈矛盾的情況，并非是推卸責(zé)任，不去照顧，而是都在爭搶。一方面來說，許多老人的醫(yī)療都可以報銷，支出很少，另一方面，他們的退休金也不低，至少比子女們出去上班來得更為輕松劃算，進(jìn)而，老年人變成了一種資源，占取之后，不僅經(jīng)濟(jì)上得以緩解，也會領(lǐng)先一個道德身位。如果放在麻將牌里，稱之為“兩頭兒上聽”，三家堵死，唯你獨尊，摸啥都放心。

蘇杰仰著脖子，說道，老哥，來一杯，你半開。我喝到一半時，覺得有所虧欠，索性也一口喝光，然后說，不過，這也是簡單情況，落到每個人頭頂上，仿佛都能說上幾句，但什么也理不清，也不知到底要怎么做。古書上有一個故事，講一只蟲子，稱之為蜉，在海上撞見了鬼，鬼乘著一只竹筏，也叫桴，木字邊。有蜉游桴，而桴浮于海。大概意思吧，記不太清。蟲子游了過去，就問他，您是哪位，竹筏為啥能浮于水面？要去哪里呢？我誤入此處，話有點多，您別介意?；卮鹫f，我是鬼，竹筏自己浮起來的，沒什么方向和去處，你不過是旦夕之軀，為何要問這些？蟲子就說，我因大霧而迷路，活不了多久，這樣消沉下去，也沒什么用，怎么能將余生都用來哀嘆呢？沒有東西是不死的啊。鬼聽到后，挺直腰板，肅然起敬，聊了個通宵。到了早晨，天上有星隕落，蟲子也死掉了。鬼就長嘆一聲，說道，游蜉游蜉，吾桴雖浮，未嘗游也，生不遇時，然與時同運。我們現(xiàn)在也是如此，生不遇時，然與時同運。乘著竹筏，站在水面上，跟個人似的，看著逍遙，無拘無束，其實根本不知要往何處去。天光一放，全是惆悵。

5

去不成武漢，便一直在家里昏睡，連續(xù)十天，白晝不分，也覺得自己像一位患者。于是打開電腦，抖抖精神，敲了一段文字：醒來意味著喪失對時間的感知，生物鐘不屬于生物，而屬于鐘。滴答滴答，滴答滴答，無盡的擬聲，秩序之心臟，一開一合，真實世界的電子元音。也是一句口號，一場開端，一個發(fā)語詞，催促著命與革命，歷史在其中無力循環(huán)，再去接受修飾、質(zhì)疑與鞭打，使其看起來更為完善、聰明、無懈可擊。一座座流亡著的詞語，在平原上重新連綴，前呼后應(yīng)，如同泥河，被發(fā)明出來的引力所驅(qū)逼，奔流不止，涌入短暫的日常。而日常何為？捕捉與繪制。以將自身納入一個不斷衰變的空間，依靠情意去發(fā)動，發(fā)動，發(fā)動，仿佛立于枯河之中，教徒一般，想象著受洗與受難。偶爾也會向往著一些重復(fù)，一些，重復(fù)，背反的搭配，并且狂妄地堅信，這正是萬物存在的依據(jù)，“每一個存在者都是在狂妄中發(fā)現(xiàn)了那使自身回歸的存在”，尼采式的吁求，要試圖去實踐，去存在，去使自身回歸，從推開一扇窗開始，而外面沒有雨，也沒有光，只是一種偽裝的晴朗，也像偽裝的善良。抬頭望天，云層為魚鱗狀，均勻密布，三五只烏鴉掠過，約二十層樓高度，速度極慢，路線無規(guī)則，如爆炸過后的一片片黑色灰塵，隨處可落。

寫到這里，我休息片刻，給自己倒了一杯熱水，又開始瀏覽新聞。已經(jīng)沒有新聞，數(shù)字不是，它只在上升或者停止，而新聞是一場活體解剖，滾燙潦草的敘事，寫一個人的經(jīng)歷，如何有所不同，但其實又沒什么兩樣，或者，展現(xiàn)一場事件在時間線上的病理切片。我想起李瓊曾經(jīng)這樣定義，也不是定義，更像教育與告誡，以她的記者身份，失落地說道，沒什么稀奇，一切都是可能的，盜竊、針刺或者毒藥，什么是真相，什么是真實，什么又是真相之中的真實，難道要從十九世紀(jì)自然科學(xué)的三大發(fā)現(xiàn)說起嗎？然后呢，又能如何？我不信的，她咬準(zhǔn)字音，反復(fù)說著，我不相信。這種近乎于虛無的宣判，不僅無效，且相當(dāng)于將對話的路徑完全鎖閉，也沒錯，不必進(jìn)行下去了，探討到最后，無非是擺出一種姿勢。而姿勢并不需要任何探討，欣賞即可。

我猶豫半天，最終還是給李瓊發(fā)去一條信息，問她最近過得如何，一切是否還好。并不如她，總是斬釘截鐵，至少在我們的關(guān)系上，我很難去做出什么定義。有時覺得，我們好像超越了全部的先天感知形式，時空、性，甚至是愛，以另一種方式連接著彼此。有時卻也會因為這種連接，或者說共振，在現(xiàn)實里無法得到映射，而無比難過。與小麥分居后，這一段時間里，我跟李瓊接觸很多，并且相對深入。她在日報社上班，人手不太足，記者編輯一肩挑，第一次見面，是她奉命來對我進(jìn)行采訪，我提前看了準(zhǔn)備的那些問題，無一例外，都是老生常談。所以初見之前，內(nèi)心相當(dāng)?shù)钟|。不止如此，她當(dāng)時還說想來我家里，說順便看一看創(chuàng)作環(huán)境，這樣寫起來更充沛一些。我雖不情愿，但礙于中間人的面子，也將地址發(fā)了過去。次日上午，我還沒起床，便聽見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我披了件睡衣，將門打開，發(fā)現(xiàn)李瓊站在外面，身穿一件極不合身的白羽絨服，像裹著一床棉被，肩上斜挎一只黑色小包，凍得直哆嗦，怯生生地向我點頭。我說，怎么忽然跑過來？她說，給你發(fā)信息了，一直沒回，正好單位烏煙瘴氣，好幾個部門聯(lián)合吵架，我就登記外出采訪，也沒別的地方可去，就到你這里來了。我問她，吃飯沒？她說，中午還沒。我心想這人怎么這么實在，只好說，我叫個外賣，要么一起？她說，附近有吉野家嗎？我今天想吃雙拼飯，早上就想了。

吃飯時，我放了個印度電影，本來想熱鬧一下，但演了半天，唱歌跳舞的畫面一個都沒出現(xiàn)，比較尷尬。之后，我去衛(wèi)生間洗了把臉，又在廚房燒水沏茶，擦凈桌面，準(zhǔn)備接受采訪，想著趕緊把她打發(fā)走，下午還有其他安排。這時，李瓊瞇著眼睛，跟我說道，不好意思啊，我有點困了，能在沙發(fā)上稍微躺一會兒嗎？在單位里，每天的這個時間我都得睡一下，不然跟生病似的，一點兒精神也沒有。我咽了口唾沫，抑制住自己的震驚情緒，跟她說，不用稍微，您請自便。

6

我們是六月底答辯，小麥從四月份就開始準(zhǔn)備搬家。她的頭像是一只小黃鴨，每天彈出數(shù)次，更顯聒噪。小麥問我，最近有沒有回沈計劃，是否方便將一些衣物暫存我處。我想來想去，也不好拒絕，便答應(yīng)了下來。結(jié)果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每次往返于學(xué)校和家里時，我都會帶回一些小麥的私人物品：有時候是CD和時尚雜志，扛在肩上，很有分量;有時候是臺燈、衣架或者被褥，連舉帶提，如一位狼狽的逃荒者。

小麥和男友為此請我吃過兩頓飯，以示感謝。席間，小麥男友十分客氣，總是笑臉，一直給我倒酒，自己卻不喝。我問他是否也已找好工作，他說，先不上班了，想繼續(xù)復(fù)習(xí)，再考一年研究生。我說，那你也來沈陽？他說，暫時不去，在這邊報好班了，好好上課，安心學(xué)一年，反正離得也近，說去沈陽也就去了，是吧？然后他轉(zhuǎn)頭望向小麥，似乎在等一個肯定的答復(fù)。小麥沒看他，夾了一塊水煮魚，邊吃邊說，草魚味道還挺好的，就是刺多。

離校那天，小麥跟我買了同一趟車。我提前將行李郵走，只背了一個雙肩包，比較輕松。小麥雖托我?guī)ゲ簧傥锲?，但還有幾大包，編織袋裝的，也不知里面的到底是什么。我們打了一個車，司機(jī)見東西太多，不愿意載，好說歹說，又加了點錢，這才及時趕到車站。下車后，小麥男友一點一點將包裹挪進(jìn)候車室，像一只螞蟻，或者工蜂，扛著比它更重的物體，公轉(zhuǎn)自轉(zhuǎn)，反反復(fù)復(fù)，跳著弧圈舞。之后二人惜別，我不好打擾，站在外面抽煙，又買了瓶飲料，一口氣喝掉。待到進(jìn)站時，小麥跟我一起，肩并著肩，向著他的男友揮手，她的情緒很好，臉上洋溢著光芒，沒有哀傷，絲毫不像離別，跟以前在路上遇見我時并無二致。事實上，雖然之前每次僅是打個招呼，卻總覺得她要撲上來，熱情似火。我提著小麥的行李，邁入車廂的那一瞬，忽然感到一陣戰(zhàn)栗，雙腿發(fā)抖，有點站不穩(wěn)。一個嶄新的世界，仿佛漸漸顯現(xiàn)，我已經(jīng)來到門口，有人伸出手來，正在接引，我卻渾身無力，不知應(yīng)該前進(jìn)還是后退。

7

李瓊：不太算好。近來感冒，有四五天，頭疼，還來姨媽，根本起不來床。睡得斷斷續(xù)續(xù)，總在做夢。什么新聞也不敢看，朋友圈也關(guān)閉了，受不了那些刺激。你怎么樣？

我：也病一場。沒有精神。

李瓊：我昨天夢見你了。

我：我也夢見你了。是個噩夢，不太好。說說你的。

李瓊：好吧。我在發(fā)燒，有點分不清夢境和現(xiàn)實。夢里我好像在為你極力爭辯。

我：爭辯？

李瓊：我那時已經(jīng)很老了，我們也沒有在一起。事實上，所有人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消失了，沒有蹤影。我獨自在家，坐在地毯上，守著火爐，讀你寫的書，有一只白貓陪著我，團(tuán)在腿邊。我快要睡著了，屋內(nèi)舒服，小腹很暖和。臨近午夜，有人敲門，我有點怕，但還是慢慢挪過去，將門打開，沒有人在，只有地上的一封信。信上說，在某處曾經(jīng)見過你，特來告知。這么多年來，我對類似的消息已經(jīng)不抱幻想了，一次又一次，全是失望。

我：我不會消失的。

李瓊：但所有人都知道，失望之余，我還是會選擇去信，或者說，正是這種偏執(zhí)的信念，使我維持至今。我反復(fù)讀了兩遍信，記下地址，穿好衣服，連夜出發(fā)。這時，我忽然想到多年前的一樁兇案，發(fā)生在一位朋友身上，當(dāng)時我們都很痛苦，不知所措，消沉許久，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結(jié)果。這一路上，我都在想著這件事情。信上的地址就是當(dāng)年的案發(fā)地。

我：請繼續(xù)。

李瓊：走了很久，也可能不久，在夢里，我分不清時間，一切都是灰蒙蒙的。我來到一片空曠的平原上，這里以前有幾所房屋，有朋友住過，但現(xiàn)在好像被風(fēng)吹走了，不留任何痕跡。我剛邁入平原，便有個瞎了一只眼的看守者迎了過來，穿得很舊，像一個落難在岸的海盜。他質(zhì)問我，來做什么，要去哪里。我將緣由一一告知。他想了半天，跟我說，那個地方以前很近，現(xiàn)在卻很遠(yuǎn)。若不介意，他可以駕著馬車帶我前往。

我：聽著危險。

李瓊：在夢里，我很著急，什么都顧不上。我坐在后車廂里，一路顛簸，頭暈?zāi)垦＃铧c吐出來，掀開簾子透口氣，卻只看見滿地的碎骨與沙礫。遠(yuǎn)處是一輪蒼白的太陽，一條即將截斷的溪流，太陽緩緩落在水上，最終熄滅，變成一陣煙，上升，攏聚，進(jìn)而是一團(tuán)霧。可能是因為我睡前在讀狄更斯。

我：狄更斯？

李瓊：對，他寫過一段霧，印象深刻。等一下，我找給你。

我：好。

李瓊：“四面的山洼霧氣氤氳，凄涼地往山頂涌動，仿佛是個邪惡的精靈，在尋找歇腳之地，卻沒有找到。那霧是黏糊糊的，冰寒徹骨，在空氣中翻滾，一浪一浪，清晰可見，然后宛如污濁的海濤，彼此滲透，融合成一片。霧氣很濃，車燈只照得見翻卷的霧和幾碼內(nèi)的路，此外什么也沒有?！?/p>

我：確實精彩。如臨其境。

李瓊：我繼續(xù)講。穿過霧后，我們來到村莊里，一切十分熟悉，我們的那位朋友就是在這里死掉的。許多年前，我們一起來此吊唁，現(xiàn)在也沒什么變化。我下了車，拄著手杖，佝僂著背，一點一點往前走，告訴自己不要跌倒，在見到你之前，不要就這么跌下去。我不想。

我：我也不想。

李瓊：我堅持著走了很遠(yuǎn)，體力透支，口又很渴，路邊有一間酒吧，類似西部片里的那種，我鉆了進(jìn)去。屋內(nèi)人聲鼎沸，我要了一杯水，坐在角落里，趴在桌上，準(zhǔn)備歇息片刻。這時，聽見有人談起了你，我睜眼一看，原來是我們那位逝去的朋友，不知怎么，他還很年輕，剃了光頭，又高又瘦，精神充沛，大聲地在談?wù)撝?，言辭不屑，十分輕蔑，說著說著，他向我看了過來，眼神像是挑釁。我用盡最后一點力氣，站在桌子上，試圖與他爭辯，但我太老了，太老了，有氣無力，能發(fā)出的聲音也很微小，除我自己之外，所有人都聽不到。也沒有人望向我，一個都沒。

我：然后？

李瓊：我哭醒了。醒來之后，也還是一直在哭，控制不住，閉著眼睛流淚。想要再回到這個夢里，我還沒有找到你呢。雖然我已經(jīng)很累了。

我：三十八度。

李瓊：又在喝酒？

我：不是，剛測了一下體溫。

李瓊：你也注意身體。目前這種情況，我不知道說什么好。

我：沒關(guān)系的。我去讀一會兒狄更斯。然后休息。

8

蘇杰跟我說，剛跟母親大吵一架，原因是，母親非要出門工作，他不允許，兩人發(fā)生爭執(zhí)，吵了半個多小時，最后沒辦法，他自己出了門，將母親反鎖在屋內(nèi)。目前在街上晃，一片荒涼，也不知能去何處，心情很糟。蘇杰的母親是一位心理醫(yī)生，近期主要工作是接一些求助電話，并適時給予安慰。我覺得既能理解，又有點詫異，在不久之前，還是我們被鎖在屋內(nèi)，不允許出門活動，什么時候位置換過來了？我們所在保護(hù)的，到底又是什么呢？

我問他，近期有什么打算？蘇杰說，老哥，完全不知道，意料之中，我的德國老板已經(jīng)失蹤了。我說，你保護(hù)好自己，非常時期，切記切記，酒還沒喝完。他說，放心吧，老哥，不是十八歲了。這句之后，我們陷入一段時間的沉默，我想到，也許我們的母親正在經(jīng)歷她的十八歲。又一次。懵懂，純粹，茫然，危機(jī)將近，仍要向著未知趨近。而我們的十八歲，好像只是在給別人添麻煩，于自身而言，也是一位冷漠的旁觀者，并不值得一提。

我戴上口罩，適應(yīng)了一下新的呼吸節(jié)奏，出門買了瓶“老龍口”，九兩裝，特意拍張照片，發(fā)給蘇杰，說道，先喝為敬，干杯為你。之前在沈陽時，蘇杰很想嘗一嘗本地的白酒，也是不巧，旁邊幾家店都沒賣的。過了十分鐘，蘇杰回復(fù)說，老哥，以后方便的話，帶瓶酒來，我想好了，幾年之內(nèi)，不會離開這里，不遠(yuǎn)走了。我說，好。蘇杰說，但也說不準(zhǔn)，呆煩了，也許去找你玩幾天，看看北方的夏天，還沒見識過。我說，也行，等你。然后他又發(fā)來了一首歌，沒再說別的。我一邊喝酒，一邊循環(huán)播放，一遍又一遍，旋律簡單，但也鏗鏘，也悲壯。先是低語，一段飲泣的訴說，閃著金光的暗語，歷史棱角的倒影，風(fēng)笛吹響的那一刻，房間化為海，烏云拖拽著暮色，清水覆落，如同突襲，而鳥兒飛在浪上，無畏尖叫，振翅而去，像一個個真正的叛徒，一道道躍動的燭火，匆忙徘徊，宣示著風(fēng)暴即將到來。歌里唱道：“萬里晴空下，到處是家鄉(xiāng)?！?/p>

9

小麥搬來沈陽后，租住在三好街附近的民宅，四十平米，每個月五百塊錢，價格合理，屋內(nèi)設(shè)施簡陋，沒裝修過，只有折疊桌、梳妝臺、兩把椅子和一張被蛀過的木床，上下水也有點問題。優(yōu)點是離公司近，步行僅需十來分鐘。剛租好房子的第二天，她便去公司報到，開始實習(xí)生活，但不太專注，經(jīng)常在上班時跟我發(fā)信息。小麥給我留了一把鑰匙，以便我將物品從家里搬過去，那段時間里，我起得很早，一般上午會先寫點小說，吃過午飯，拎著一袋小麥的東西，坐十幾站的公交，上樓開門，放在屋內(nèi)，抽兩根煙再走。小麥說，聞見我的煙味，她會安心一點，晚上自己睡覺也不害怕。

雖是實習(xí)，但廣告公司也很忙碌，加班是常態(tài)，天天干到半夜。我將全部物品搬過去后，小麥跟我說，實在是忙不過來，焦頭爛額，周末也沒得休息，方便的話，能不能幫她簡單收拾一下，另外，她還訂了個簡易衣柜，自己看了半天圖紙，也不知道怎么裝。

我去裝衣柜那天，用鑰匙開了門后，發(fā)現(xiàn)小麥也在家里，沒去上班，好像剛洗過澡，衣著寬松，頭發(fā)披散，手腕上箍著幾個頭繩。我跟她忙活了大半天，拼接數(shù)次，總算將衣柜安好。之后，我開始幫她收拾東西，很多衣服都有點舊了，但她也舍不得扔掉，還是一一疊好，根據(jù)季節(jié)，放置在不同的格子里。到了傍晚，小麥問我，你會做飯嗎？我說，簡單的都還行。小麥說，我不會做，很怕開火，但今天想在家里吃了，我媽寄過來一箱子鍋碗廚具，讓我學(xué)一學(xué)，不用就太浪費了。我說，好。

我們下樓買菜，先是去了糧油店，買了一點米、油和調(diào)味品，然后又在旁邊攤位買了青菜、一些土豆、兩個雞腿，并囑咐店主幫忙剁好。往家里走時，很自然地，小麥攙在我的胳膊上，邊走邊抿著嘴樂，她的步子時緊時慢，總會躥到前面去，又悄悄退回來，但一句話也沒講。

進(jìn)屋之后，我下廚做飯，小麥背著雙手，好奇地站在一邊，問她需不需要做點什么，我說也不用，等著吃就行了。遺憾的是，我那天的發(fā)揮相當(dāng)一般，兩個小菜，做得一塌糊涂。我覺得很挫敗，不是自己的廚房，始終用不順手，小麥倒不太在乎，吃得很滿意。一碗米飯吃光，又給自己盛了半碗。

飯后，小麥向我展示她的藏書，幾本漫畫、外國名著，還有一些青春文學(xué)。小麥說，其實我讀過你寫的東西。我說，我很少拿出來給朋友，總覺得有些冒犯。小麥說，我在網(wǎng)上看見的，一個論壇里，沒什么人逛，你總共發(fā)了三篇。我說，覺得怎么樣？小麥說，不能完全懂，但也不是完全不懂。我說，是吧，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寫。小麥說，每篇底下最長的那條回復(fù)，其實都是我發(fā)的，你看見了吧，你肯定看見了。

我跟小麥散步很久，直至深夜，實在走累了，就坐在路邊的臺階上，隔著一張巨大的鐵絲網(wǎng)，望向公園里的大湖，沒有鷗鳥與水浪，只有趨于無限的靜寂。偶爾小麥會講幾句話，關(guān)于她記憶里的一些風(fēng)景，但也很少，大多數(shù)時刻，我們就這么沉默地坐著。小麥從不問我未來有什么計劃，好像也不打算問，這點讓我覺得舒服。涼風(fēng)吹來，天空隱在深藍(lán)的微光里，有人騎車經(jīng)過，遠(yuǎn)處傳來空曠的笛音，她的下巴抵在膝蓋上，扯了一下裙角，跟我說道，這么好的啊，北方夏天的晚上。我說，是啊，北方的夏天。小麥說，你會寫一點嗎？我說，再等一等，我們先不要打擾。

10

北方的夏天幽沉、寧靜并且遠(yuǎn)。天空像一道無盡的弧形墻壁，深藍(lán)或者暗紅，散著空闊的光，伸出手臂，遙不可及。人走在其中，微小，卻愈發(fā)清晰，影子緊緊跟隨，拉長，逼迫，又停止，收至自身，魔術(shù)之夜。

地上有麥芽香氣，時間長了，聞著也像銹。而樓群里總有吶喊，長長的一聲，啊，從黑洞一般的窗口傳出來，缺乏底氣，既不兇狠也不悲戚，只為了告訴別人，他還沒有睡去，并且將繼續(xù)清醒下去。也有非常老的歌聲，忽然閃過，模糊的一段，收音機(jī)說，很高興每晚與您在電波里相遇，仔細(xì)聆聽，可以截獲更多段的聲音，往往是粵語，但每個人聽到的又不同，酒后的青少年，獨自往家里走，聽見的也許是，“只想將吉他緊抱，訴出辛酸，就在這刻，想起往事。”唱得好，可惜北方?jīng)]有“吉他”，沒有浪漫的義肢，北方有的是生磚、巨鐵與荒蕪，人們活得倒是像弦，在夾縫里長出來，勒緊，被大風(fēng)反復(fù)演奏，又再折斷。

抬眼望去，所有樹的最高處也仍是枯枝，切割部分天空與星，另一個季節(jié)始終在延續(xù)不斷。向前走，也像向高處行，一步又一步，痕跡被夜晚，以及不知何時到來的雨所吞噬。想起美國有個叫契佛的作家，首次得知小說即將發(fā)表時，為了慶祝，在初夏的一天，獨自登了一座山。很好，人不知該怎么辦時，就應(yīng)該去攀登，在夜晚，走向天空與樹枝，更高處也沒有答案，但在行程里，可以緩慢地感知，景物的更迭，光的流淌，氣流的游轉(zhuǎn)、環(huán)繞、變化，它們像一只小動物，悄悄搭上你的肩膀。

樓下有一片野地，最老的人在這里種花和草，最外面是花，開出來白色的一朵，或者黃色的幾朵，支出來一點點，比泥土略高，它將雜草團(tuán)團(tuán)圍住，不分彼此，像是媽媽和她的孩子，微風(fēng)吹去，抱在一起，分不出是誰在保護(hù)誰。我站在這里，能盯著看很久。

喝醉的人很深情，肝膽相照，彼此相送。每個路口都坐著人，雙手扇風(fēng)，不說話，想一些事情，以炎熱來掩蓋孤獨。你問我什么是北方之夜，我只能回答這些。北方之夜總在等待，等最后一個人回家，它傾聽關(guān)門的聲音，再將帷幕降下，一切很快就會過去的，在不經(jīng)意間，像一篇沒有結(jié)尾的小說，像我們讀過的許多篇沒有結(jié)尾的小說。

（選自《長城》2020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