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浪
羅曼·羅蘭作為在中國享有盛譽的法國作家,不僅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更因?qū)χ袊箲?zhàn)的聲援而廣受稱道。1944年12月30日,羅曼·羅蘭去世,消息傳至中國,引發(fā)了聲勢浩大的紀念活動?!缎氯A日報》分別于1945年1月25日、3月25日兩次在第四版刊出悼念專輯,《解放日報》也選擇在1945年1月29日羅曼·羅蘭誕辰與1月30日羅曼·羅蘭逝世整月刊出兩期紀念專版。同年3月25日,重慶文藝界在青年館舉辦了羅曼·羅蘭追悼會,參加者有各國使節(jié)和各界人士千余人,于右任擔任主席,郭沫若代表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以下簡稱“文協(xié)”)致悼辭,隨后“文協(xié)”昆明分會也舉辦了紀念活動,而《文學新報》《抗戰(zhàn)文藝》《文哨》等刊物也紛紛跟進,刊發(fā)了數(shù)量眾多的紀念文章。1946年,紀念活動以羅曼·羅蘭誕辰八十周年的名義繼續(xù)推進。這次紀念活動之所以持續(xù)高漲,也與翻譯方面的收獲有關。傅雷繼1937年譯出《約翰·克利斯朵夫》第一卷后,又于1941年譯出了該書的首個中文全譯本,引發(fā)“約翰·克利斯朵夫熱”,加之羅曼·羅蘭的劇作及其他文章也陸續(xù)譯為中文,共同促成了“繼1926和1936兩次譯介熱潮后的第三個高峰”①。
與前兩次譯介熱潮不同,抗戰(zhàn)勝利前后對羅曼·羅蘭的紀念,首先是以抗戰(zhàn)時期左翼陣營主導下的作家紀念活動(如紀念魯迅、高爾基、馬雅可夫斯基、阿·托爾斯泰等)的面目出現(xiàn)的,其初衷是為了配合現(xiàn)實中的反法西斯主義與民主化運動。正因為有了全國性文藝組織“文協(xié)”及文化工作委員會等機構的大力推動,無論在活動規(guī)模上,還是在持續(xù)時間上,這一輪紀念高峰都是前兩次熱潮望塵莫及的。雖然已有文章對羅曼·羅蘭在中國的接受進行梳理,如戈寶權的《羅曼·羅蘭與中國》、宋學智和許鈞的《民國時期羅曼·羅蘭的中國行》,《郭沫若學刊》更于2015年推出“羅曼·羅蘭逝世七十周年紀念專輯”,不僅對現(xiàn)代文學期刊上的羅曼·羅蘭專輯進行了整理,而且還輯錄了魯迅、郭沫若、茅盾等作家論羅曼·羅蘭的文字②。不過,這些研究大都停留于史料整理階段,尚未將抗戰(zhàn)勝利前后的羅曼·羅蘭紀念活動放置到中國現(xiàn)代文學尤其是左翼文學的發(fā)展史中來考察。左翼陣營在這次羅曼·羅蘭紀念活動中扮演了何種角色,傳達出哪些聲音,而這些聲音又反映了左翼陣營的何種狀況呢?
在中國讀者的心目中,羅曼·羅蘭作為一名“反戰(zhàn)”的和平主義者和世界主義者,乃是與其對中國的特殊情誼聯(lián)系在一起的。早在1925年為敬隱漁首譯《若望- 克利司朵夫》(即《約翰·克利斯朵夫》)寫下的短文《若望- 克利司朵夫向中國的弟兄們宣言》中,羅曼·羅蘭便通過宣稱自己不認識歐洲和亞洲而只知道“上升民族”和“下降民族”,向中國人傳達了其超越國界的世界主義情懷③?!熬乓话恕笔伦儽l(fā)后,羅曼·羅蘭立即發(fā)表宣言,為中國人民祈求援助,呼吁抓住兇手。1932年8月,在荷蘭阿姆斯特丹召開的全世界各黨派反戰(zhàn)大會上,羅曼·羅蘭同樣牽掛著中國的命運,呼吁工人聯(lián)合起來打碎戰(zhàn)爭的基礎。盧溝橋事變爆發(fā)后,羅曼·羅蘭又與杜威、愛因斯坦、羅素共同發(fā)表《我們對于日本侵略中國的態(tài)度》,聲援中國抗戰(zhàn)④。在抗戰(zhàn)尚未結束時,羅曼·羅蘭的“反戰(zhàn)”主張及其與中國的情誼,顯然成為中國知識界紀念他的首要原因?!督夥湃請蟆费潆娭姓J為,“羅蘭先生對于中國民族民主奮斗的同情援助,引起中國人民永遠的感激。希望新法國和新中國的文化界在為今后世界自由、和平與進步的共同努力中,能繼續(xù)增進羅蘭先生所遺下的這種珍貴的友誼”⑤,并直接將其呼為戰(zhàn)友:“羅曼·羅蘭逝世了,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中的人民,都為這偉大的戰(zhàn)友哀悼!”⑥
在“反戰(zhàn)”之外,中國知識界對羅曼·羅蘭的紀念還存在另一個重要方面,這便是對“力”的崇拜。在羅曼·羅蘭那里,力并非外在的、物質(zhì)的力,而是人內(nèi)在的生命之力、精神之力,其筆下塑造的英雄,如貝多芬、約翰·克利斯朵夫等,便是這種力的化身。1937年,傅雷在為《約翰·克利斯朵夫》第一卷所寫的“譯者獻辭”中,便從這一角度闡發(fā)了作品的主旨:“真正的英雄決不是永沒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罷了?!薄八栽谀阋獞?zhàn)勝外來的敵人之前,先得戰(zhàn)勝你內(nèi)在的敵人;你不必害怕沉淪墮落,只消你能不斷的自拔與更新?!雹吒道走€進一步指出:“《約翰·克利斯朵夫》不是一部小說——應當說:不止是一部小說,而是人類一部偉大的史詩。他所描繪歌詠的不是人類在物質(zhì)方面而是在精神方面所經(jīng)歷的艱險,不是征服外界而是征服內(nèi)界的戰(zhàn)跡?!雹嘣?941年出齊四卷本時所寫的“譯者弁言”中,傅雷再次強調(diào)了生命力的創(chuàng)造在這部作品中的意義:“‘創(chuàng)造才是歡樂’,‘創(chuàng)造是消滅死’,是羅曼·羅蘭這闋大交響樂中的基調(diào);他所說的不朽,永生,神明,都當作如是觀?!雹峥梢哉f,正是借助于傅雷譯《約翰·克利斯朵夫》的出版,“崇力”思想在抗戰(zhàn)中廣為傳播。
事實上,“反戰(zhàn)”與“崇力”的共存并非始自抗戰(zhàn)時期,而是可以追溯至“五四”時期對羅曼·羅蘭的第一次譯介。1926年4月,魯迅采納了敬隱漁的建議,在《莽原》上刊出“羅曼·羅蘭專號”,其中收入羅曼·羅蘭的三篇文章《給霍普特曼書》《混亂之上》《答誣我者書》和張定璜的《讀〈超戰(zhàn)篇〉同〈先驅(qū)〉》,顯然意在介紹羅曼·羅蘭的“反戰(zhàn)”思想,而魯迅翻譯的日本人中澤臨川、生田長江合著的《羅曼·羅蘭的真勇主義》一文,卻將譯介的重點放在了“崇力”上。文中不僅以“永久戰(zhàn)斗的自由意志”來解釋羅曼·羅蘭的“真勇主義”,而且還指出其與柏格森的聯(lián)系:“羅曼·羅蘭的神,說道‘我是和虛無戰(zhàn)的生命’,‘永久地戰(zhàn)斗的自由的意志’。據(jù)他的話,則生命即是神。在這一點,他的神,和伯格森的神正相同。伯格森(即柏格森。下同——引者注)是以為生的沖動即是神的。宣說生命的無窮盡的進化,宣說為了這進化的戰(zhàn)斗,伯格森也和羅蘭相同?!雹舛藭r與羅曼·羅蘭通信并首譯《約翰·克利斯朵夫》的敬隱漁,同樣從生命力的角度來理解這部小說:“書中底主人翁不是克利司多夫,乃是生命?!?由此可見,這種帶有濃厚的柏格森主義色彩的對生命力的崇拜,正是“五四”時期接受羅曼·羅蘭的重要特點之一。
“五四”時期對“崇力”的強調(diào),使得羅曼·羅蘭一度被看作“新浪漫主義”作家?。李歐梵在《中國現(xiàn)代作家的浪漫一代》中便將之納入浪漫主義的范圍,認為維特與克利斯朵夫分別代表了浪漫主義的兩種類型:“這種對力量、活力、苦難和戰(zhàn)勝苦難的強調(diào),使羅曼·羅蘭的英雄和歌德的少年維特明顯不同。約翰·克利斯朵夫和維特只在情感充沛方面相類似,除此之外,他們是南轅北轍的。維特是修長、憂心忡忡、幾乎帶女人氣的,約翰·克利斯朵夫則是‘高大魁梧,幾乎是笨拙的,手掌大,臂膀粗……容易爆發(fā)澎湃的熱情’。維特是‘有教養(yǎng)、有才干、富裕、慷慨、敏感、善于觀察但較傾向于幻想的’,然而可以看出約翰·克利斯朵夫‘有些粗野質(zhì)樸、具備風暴或洪流的力量……外表看來則是個斗士’。我認為兩個英雄之間的區(qū)別,反映維特般的與普羅米修斯似的典型之間的普遍極端?!?后者被認為帶動了中國浪漫主義的“左轉”:“羅曼·羅蘭作品的流行,反映浪漫主義趨勢在中國逐漸物力化的過程。羅曼·羅蘭對即使公開承認的馬克思主義作家(像郭沫若和蕭軍)的吸引力,是另一個跡象,顯示文學界的‘左’傾,受浪漫主義的影響多過受馬克思理論的影響。羅曼·羅蘭式的英雄主義和人道主義觀念,奠定左翼作家社會良心和政治立場的根基?!?
雖然李歐梵認為“崇力”面向多少妨礙了對“反戰(zhàn)”面向的理解,并批評“中國的‘羅蘭’們方便地忽略了羅曼·羅蘭所主張的法德合作及人類手足之情背后,是和平主義的國際主義”?,但事實上二者并不矛盾,只不過是反映了羅曼·羅蘭不同時期的思想特點:前者作為羅曼·羅蘭前期思想的精髓,在《約翰·克利斯朵夫》中達至頂峰,后者則是作家在“一戰(zhàn)”中遭遇精神危機后的產(chǎn)物,而歸根到底,二者又都植根于人道主義的思想土壤。在抗戰(zhàn)中體現(xiàn)二者結合的典范便是李歐梵提到的蕭軍與郭沫若。他們既是力的崇拜者,同時又都對羅曼·羅蘭的“反戰(zhàn)”精神推崇備至。在《大勇者的精神》一文中,蕭軍不僅沿用了前述魯迅譯文的思路,把羅曼·羅蘭與高爾基、魯迅并稱為“人類精神上最偉大的引擎”,還將為人生、人類和真理而戰(zhàn)的英雄主義視作一切偉大人物的共同品質(zhì)?。而由郭沫若1945年執(zhí)筆的“文協(xié)”悼辭則借助羅曼·羅蘭所說的“上升民族”與“下降民族”來論證正在進行中的反法西斯戰(zhàn)爭的正義性,并由此提出“我們要使全人類都不斷地上升,全世界成為自由人類的共同祖國”?的理想。就此而言,作為人道主義雙重面向的“崇力”與“反戰(zhàn)”,確乎構成了“五四”以來中國知識界接受羅曼·羅蘭的重要特點,不過在抗戰(zhàn)勝利前后的羅曼·羅蘭紀念活動中,這一特點連同其背后的人道主義卻成了左翼文藝界力圖加以揚棄的對象。
抗戰(zhàn)勝利前后左翼文人對羅曼·羅蘭的紀念,雖然延續(xù)了“五四”時期以來對“崇力”與“反戰(zhàn)”的強調(diào),但這種基于人道主義的理解卻逐漸被一種新的認識所取代,其中的關鍵點便是羅曼·羅蘭1930年前后的“左轉”。盡管“一戰(zhàn)”促使羅曼·羅蘭成為和平主義者和世界主義者,卻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其前期思想的人道主義基礎。這段時期的羅曼·羅蘭并不支持暴力革命,而是傾向于托爾斯泰與甘地的不抵抗主義。直到1930年前后,隨著法西斯主義勢力的日益增長,羅曼·羅蘭逐漸認識到資本主義才是戰(zhàn)爭的根源,為此他不僅轉向了認同蘇聯(lián)這樣的社會主義國家,而且還對自己過去的思想進行了清算。1931年的《向過去告別》一文,便是其“左轉”的標志性文獻。文中,羅曼·羅蘭不僅批評了自己的和平主義幻想,而且還宣稱自己已然成為一名社會主義的戰(zhàn)士。1935年,羅曼·羅蘭應邀訪問蘇聯(lián),受到了官方的隆重禮遇??梢哉f,正是這位法國作家1930年前后的“左轉”及其與自己過去思想的主動決裂,在中國左翼知識分子中引發(fā)了強烈共鳴。戈寶權在紀念長文《羅曼·羅蘭的思想與生活之路》中,不僅對羅曼·羅蘭的思想發(fā)展歷程進行了回顧,而且還特別翻譯并引用了1931年羅曼·羅蘭評價高爾基時的一段話:
直至最近十五年來,我們中間的優(yōu)秀份子竟未能脫出個人主義的斷頭路。我們是孤立的,僅憑我們本人的良心的指使以行事!這同時是我們的力量也是我們的弱點。我們的獨立和我們的無力,都是得自個人主義的。寫這篇文章的人,比誰都知道這一點,當一九一四年大戰(zhàn)開始之時,他發(fā)出了“超越混戰(zhàn)以上”的呼號。他帶著失敗者的辛酸的傲慢寫道:“我并不是為了要說服歐洲而說話,我是為了要緩和我的良心而說話”,我們當時缺少借以憑依的堅硬的土地。“精神獨立”的宣言,這正如我在一九一九年當我為它的名義而喊出一種呼聲時所了解的,只是一株向著天空張開它的手臂的樹而已。但是它的根須幾乎完全走出了土地。假如大家無法把它移植到熙熙攘攘的人類中去,移植到勞動人民的“黑土”中去,它是斷定會死掉的。高爾基就是出身自這片“黑土”。他今天和無產(chǎn)階級的意識合成為一體。他是那些人的知識上的榮耀。他們兩者是不能分離的?!谖鞣?,和我處著同樣境遇的人們,不及他的幸福,徒然地找尋著他們的民眾,以便在那兒生根。三十年來,我都在尋找那民眾?!@民眾,我在西方我(不)曾找到它。自從我的童年時起,我就等待著它,呼喚著它,預告著它。在我周圍的西方的土地,都是干脊而堅硬的。但我伸長了我的根須。在歐洲的笨重的地殼之下,我和蘇聯(lián)人民的豐饒的地層,和在蘇聯(lián)深處醒過來的無窮無盡的生命會合了。而就在這種地底工作的終點,我的根須遂與高爾基的根須相會合。我們的友愛的手結合了起來。?
在這段自我反思中,羅曼·羅蘭正是通過稱自己過去的思想為個人主義并與這一思想決裂,宣告了與勞動人民的“黑土”相結合的“左轉”道路。這段由戈寶權翻譯的羅曼·羅蘭的自我反思,在抗戰(zhàn)時期的左翼文人中影響巨大,戈寶權本人和茅盾、郭沫若、邵荃麟等都以不同的方式引用。在戈寶權看來,羅曼·羅蘭選擇與勞動人民結合并成為一名社會主義者,正是其七十年思想道路的必然結果和輝煌頂點,而這一道路對于抗戰(zhàn)中的中國知識分子無疑能起到榜樣作用:“這段話可說是羅曼·羅蘭的自白,他講出了他多少年來探求與摸索的路徑,而最后終于尋覓到了。在此地也可以看出,羅曼·羅蘭多少年來是怎樣不斷地自我批判,不斷地向前進步,假如我們說前期的羅曼·羅蘭,還只是一個‘克利斯朵夫’型的英雄人物,還只是一個深受了托爾斯泰影響的和平主義者及人道主義者,那么經(jīng)過第一次歐戰(zhàn)和大戰(zhàn)后的‘探索與彷徨的年代’,他終于最后‘和過去告別’了,進而成了一個社會主義者、反法西斯的戰(zhàn)士和新人類事業(yè)的衛(wèi)護者,而他最后一二十年的事業(yè),更像是王冠似地冠蓋了他的全生。從此地,我們也可以看出一個知識分子的發(fā)展的光輝的道路來?!?
同樣重視羅曼·羅蘭“左轉”道路的還有茅盾。作為“五四”時期最早向國內(nèi)引介羅曼·羅蘭的人之一,茅盾對羅曼·羅蘭評價的變化本身便在從“五四”時期走過來的左翼知識分子中具有代表性。在《永恒的紀念與景仰》一文中,茅盾雖然肯定了羅曼·羅蘭在“一戰(zhàn)”中“從‘創(chuàng)造即歡樂’的說教者走到了實際斗爭的戰(zhàn)士的陣頭了”,但也指出了其思想的局限:“直到此時為止,羅曼·羅蘭的基本思想是個人主義,——或者也可稱為新英雄主義。他認為‘自由而闊大、堅毅的個人主義,便是人的最高價值、人的前鋒’,而約翰·克利斯朵夫便是他這理想的化身。”?直到“從巴黎到莫斯科”的道路,才使他“從一個個人主義者與和平主義者變成一個社會主義者,從一個資產(chǎn)階級的人道主義者變成一個社會主義的人道主義者”?。與戈寶權一樣,茅盾也非常看重羅曼·羅蘭道路對于中國知識分子的啟示意義:“擺在我們當前的任務是爭取民主,而爭取民主的首要條件,則是揮起我們的筆桿,反對法西斯的侵略。羅曼·羅蘭一生的艱巨的行程給我們榜樣,也給我們勇氣和信心,為了哀悼和紀念這一位世界的反法西斯的文化巨人,我們的‘摸索和彷徨’——如果還有,不該從此結束了么?《約翰·克利斯朵夫》我們已經(jīng)讀過了,現(xiàn)在我們該讀《動人的靈魂》了?!?
強調(diào)羅曼·羅蘭的“左轉”道路及其與過去思想的決裂,并以之作為中國左翼知識分子自我改造的鏡鑒,并不僅僅只是戈寶權和茅盾紀念文章的思路,而且也廣泛存在于其他左翼文人的紀念文章中?,可以說是代表著當時左翼陣營在羅曼·羅蘭紀念活動中的主流論述。與“反戰(zhàn)”與“崇力”體現(xiàn)了人道主義的延續(xù)不同,這一論述顯然要求對作為羅曼·羅蘭前期思想的人道主義及其巔峰之作《約翰·克利斯朵夫》進行揚棄,但這在20世紀40年代的“約翰·克利斯朵夫熱”的背景之下并非易事。1958年,茅盾曾在《永恒的紀念與景仰》一文后面補記道:“十三年前寫這篇追悼文的時候,中國的青年們正陶醉于《約翰·克利斯朵夫》,以這位個人主義的‘斗士’作為‘做人’的榜樣。這在一九四五年的中國,可以說是嚴重的時代錯誤。我這篇文章,批評約翰·克利斯朵夫的個人主義,分析羅曼·羅蘭早期思想的錯誤,實在已經(jīng)太含蓄了,可是仍然收到了幾封謾罵的信,說我借死人作政治宣傳(指本篇分析《動人的靈魂》那一段以及其他談到羅曼·羅蘭思想轉變的章節(jié)),而且毫無根據(jù)地說我歪曲了羅曼·羅蘭。”?從中不難見出,抗戰(zhàn)勝利前后左翼主流論述對《約翰·克利斯朵夫》的批評所面臨的壓力以及知識界在羅曼·羅蘭認識上的分歧,不過,也許令彼時左翼陣營更為憂慮的是,這種壓力與分歧并不僅僅來自左翼陣營以外。
盡管突出羅曼·羅蘭的“左轉”道路及其與早期人道主義思想的決裂,構成了抗戰(zhàn)勝利前后左翼陣營在羅曼·羅蘭紀念活動中的主流論述,但當時的左翼陣營并非鐵板一塊,而是存在著異質(zhì)的聲音,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胡風。身為“文協(xié)”理事的胡風,雖然積極參與了“文協(xié)”組織的羅曼·羅蘭紀念活動,撰寫了悼文《向羅曼·羅蘭致敬》,但他對這位法國作家的興趣沒有到此為止,他不僅繼續(xù)寫出《羅曼·羅蘭斷片》,而且還著手編選紀念羅曼·羅蘭的小冊子,這便是1946年5月由上海新新出版社出版的《羅曼·羅蘭》一書?。正如胡風在“編輯后語”中交代的,“這一個冊子,主要的還是羅蘭自己的文字”?,如《給霍普特曼書》《精神獨立宣言》《藝術與行動》《給蘇聯(lián)人民的信》等,都是他從羅曼·羅蘭已被翻譯為中文的文章中精選出來的,而他之所以要做這樣的編選工作,是為了彌補看似熱鬧的紀念活動中人們對羅曼·羅蘭的理解不足。如果說該書的編選思路尚體現(xiàn)了與左翼主流陣營的一致性,即重視羅曼·羅蘭與勞動人民的結合及對蘇聯(lián)的認同,那么,其中收入的三篇紀念文章:路翎的《認識羅曼·羅蘭》、舒蕪的《羅曼·羅蘭的“轉變”》和胡風自己的《羅曼·羅蘭斷片》,則集中呈現(xiàn)了胡風派與左翼陣營主流論述截然不同的思想面貌。
與左翼陣營主流論述的最大不同在于,雖然同樣重視羅曼·羅蘭與民眾的結合及其與蘇聯(lián)的親密關系,但胡風并未將論述的重點放在羅曼·羅蘭前后期思想的斷裂上,而是更強調(diào)其中的連續(xù)性,亦即以理想主義面目出現(xiàn)的精神搏斗:“二十多年的作戰(zhàn),沉默的作戰(zhàn),孤獨的作戰(zhàn),和黑暗作戰(zhàn),和苦痛作戰(zhàn),終于沖破了從自然派流衍下來的庸俗主義的包圍,終于打開了窗戶,放進了自由的空氣,終于把法蘭西以至全歐洲以至全世界的年青的心靈引進了征服苦難,追求光明的精神要求里面?!?而與民眾的結合和對蘇聯(lián)的認同則被認為是這一精神搏斗過程的產(chǎn)物:“而通過從俄羅斯革命以至蘇聯(lián)人民的英勇的建設努力,使他終于得到了‘通過苦難的歡樂’的‘歡樂’。他找到了開始作戰(zhàn)時就一直追求的‘以主人自居的人民’,他找到了他的英雄主義和精神獨立的肥沃的黑土;他在俄羅斯革命中看到了他的藝術的夢,生活的希望,《約翰·克利斯朵夫》(Jean-Christophe)和《科拉·勃尼農(nóng)》(Colas Breugnon)的精神得到了實現(xiàn),他堂皇地向蘇聯(lián)人民宣告:俄羅斯革命是你們的革命和我們的革命。”?
可見,正是在對羅曼·羅蘭前后期思想關系的理解上,胡風提供了與左翼陣營主流論述截然不同的解釋:后者強調(diào)羅曼·羅蘭的“左轉”道路是與個人主義、人道主義決裂的結果,而前者則將精神的搏斗視作從人道主義通往社會主義的橋梁:“羅蘭當然是沿著人道主義,英雄主義的道路戰(zhàn)斗下來的,但它們不但不是來自資產(chǎn)階級應要求的那一類,而且正是為了反抗資產(chǎn)階級,作為通到以主人自居的民眾的戰(zhàn)斗的橋梁的。精神力量,被當作這樣的橋梁,被當作燃起民眾力量的火種,它底估計是不怕過高的,但如果以為它可以君臨歷史道路上的社會物質(zhì)力量,或者相反地變成良心上的道德的慰藉,那就會降落成立足點不穩(wěn)的無力的東西。”胡風在這里盡管也指出了精神力量的局限,但重點顯然落在對精神搏斗的肯定上,“羅蘭就這樣地在歐洲大戰(zhàn)里面悲壯地樹起了斗爭的大旗,但通過那個悲壯的斗爭,他底根須就深深地伸進了黑土里面”。由此,胡風在《羅曼·羅蘭斷片》的結尾處隱晦地表達了對左翼陣營主流論述的不滿:“那么,我們不難理解羅蘭底斬斷了身后的橋而與過去告別的意義罷。而且,有了這樣的理解以后,羅蘭底斗爭經(jīng)歷俱在,現(xiàn)世界底斗爭形勢俱在,還用得著我們后來居上的幸運兒們玩什么‘蜉蝣撼大樹’式的‘批判’么?”?
如果聯(lián)系胡風同一時期的文藝思想,便不難發(fā)現(xiàn)他對羅曼·羅蘭的精神搏斗的強調(diào),正是對自己的“主觀戰(zhàn)斗精神”主張的間接表達??箲?zhàn)時期胡風對“主觀戰(zhàn)斗精神”的提倡,針對的是國統(tǒng)區(qū)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客觀主義傾向,而這一理解同樣被運用到對羅曼·羅蘭的解讀中。胡風不僅特別強調(diào)了羅曼·羅蘭對以左拉為代表的自然主義的超越,而且借此傳達了自己對客觀主義的批判態(tài)度:“自然主義底科學和客觀……那豐富的‘正確的’細節(jié),也只有得到對于現(xiàn)實世界的屈服……但對于熱情的追求如何,既然不能從它們里面找到精神要求底潛力和去向,而又被包著它們的龐大的‘科學’和‘客觀’所壓住,就只有覺到疲乏,由這走向懷疑,甚至虛無?!?在胡風看來,羅曼·羅蘭在精神搏斗中實現(xiàn)的對自然主義的超越,正是通往現(xiàn)實主義的必經(jīng)之路,而這一理解在他寫給路翎的信中有著更為清楚的表達:“最近讀了《約翰·克利斯朵夫》,多么想給你和門兄讀一讀呵。這是理想主義,甚至帶有宗教的氣息,但有些地方甚至使我覺得受了洗禮似的幸福。是,這是理想主義,但現(xiàn)實主義如果不經(jīng)過這一歷程而來,那現(xiàn)實主義又是什么屁現(xiàn)實主義呢!”?
事實上,正是經(jīng)由胡風的推薦,路翎才開始閱讀《約翰·克利斯朵夫》,并寫下《認識羅曼·羅蘭》一文。受到胡風理論的影響,路翎對羅曼·羅蘭的理解同樣起步于對自然主義文學的超越。他認為,對左拉式的自然主義的厭惡,使得羅曼·羅蘭并沒有選擇以寫實主義手法直接暴露現(xiàn)實,而是轉而以理想主義來映照現(xiàn)實:“英雄們,偉大的理想主義者們,像一瞥的閃電,從混沌的生活里照耀過去;只因了他們底照耀,才顯出了這混沌的生活?!倍@種理想主義在本質(zhì)上又是在個體精神活動中展開的:“對于英雄們底歌頌愈是熱烈,他底現(xiàn)實的生命就愈是要覺得懷疑、痛苦的罷。羅曼·羅蘭信仰人民底力量,但這人民底力量是被英雄們所象征化了的??死苟啵ǘ洌┓蚴且粋€歷史的沖動,人民底結晶,但無疑地更是一個個人底抱負。他怎么能是一個如我們在我們時代所理解的個人英雄主義者呢,在他底那個時代?他又怎么能是一個如我們在我們時代所理解的群眾英雄呢,在他底那個時代?”?在對“我們時代”之“錯誤”理解的批評中,路翎所傳遞的正是對胡風“主觀戰(zhàn)斗精神”的認同,不僅如此,他還進一步地將這一認同貫徹到了同時期《財主底兒女們》的創(chuàng)作里,小說中胸懷大志又孤獨敏感的蔣純祖身上,便閃現(xiàn)著約翰·克利斯朵夫的影子。
如果說路翎對羅曼·羅蘭的理解主要著眼于創(chuàng)作,那么舒蕪則借助羅曼·羅蘭直接挑戰(zhàn)了左翼陣營的主流論述。舒蕪指出,盡管“轉變”出自羅曼·羅蘭本人的論述,但對“轉變”的理解卻頗成問題。所謂個人主義,是把“個人”或“自我”視作絕對超批判、超邏輯的主體,來對抗一切社會勢力,而羅曼·羅蘭卻始終在尋找積極的民眾來支持作為主體的“個人”或“自我”,這便破壞了個人主義的基本原則,因此,“無論怎樣,不能說羅蘭曾是一位個人主義者,不能說他的走向集體主義是‘轉變’,就都是自明之理了”。在此基礎上,他指出羅曼·羅蘭道路的真正意義在于尋找本身:“作為主體的‘自我’或‘個人’,應該也是批判的對象,和邏輯的存在。不應把它們當做先天的絕對勝利的東西,而當做一定的新生社會因素的先遣部隊,要時時找尋它們的總司令部,以免失去聯(lián)絡過久之后,反而與自己的總司令部或大隊為仇:這就是羅蘭留下的道路。”由此,舒蕪不無嘲諷地把矛頭再次指向了左翼陣營的主流論述:“至于并非來自民間而是走向民間的人,從羅蘭身上,就可以看到一個最英勇的典范。但要是抄捷徑,簡捷的把身子投入新存在之中,不要內(nèi)心生出與之相應的‘個人’或‘自我’,并且說羅蘭是‘轉變’,好像譏諷他先走了一段冤枉的路,那也就無話可說了。”?
不難發(fā)現(xiàn),上述胡風、路翎和舒蕪關于羅曼·羅蘭的論述,都或明或暗地與左翼陣營的主流論述形成了論辯關系。與后者極力表彰羅曼·羅蘭的“左轉”道路并對《約翰·克利斯朵夫》的個人主義和人道主義思想進行批判不同,三人均強調(diào)以理想主義面目出現(xiàn)的精神搏斗在這位法國作家身上一以貫之的作用:胡風認為精神的力量是羅曼·羅蘭從人道主義通往社會主義的橋梁;路翎批評個人英雄主義或群眾英雄主義的說法均偏離了對羅曼·羅蘭理想主義的理解,并宣稱“能夠戰(zhàn)斗的人們,才能夠紀念羅曼·羅蘭”?;而舒蕪則從根本上否定了“轉變”說,并嘲諷主流論述對羅曼·羅蘭的批評忽視了從個人主義走向集體主義所經(jīng)歷的艱難的精神探尋。在抗戰(zhàn)后期延安文藝界通過對《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以下簡稱《講話》)的宣傳與推廣,對國統(tǒng)區(qū)左翼力量進行整合的思想氛圍下,胡風派對“主觀戰(zhàn)斗精神”的捍衛(wèi),傳達出來的乃是與《講話》精神極不一致的聲音。如果說1945年初胡風在《希望》上發(fā)表自己的《置身在為民主的斗爭里面》和舒蕪的《論主觀》,常被視為與《講話》精神的對抗,那么同時期胡風、路翎、舒蕪對于羅曼·羅蘭的全新闡釋,同樣可視作他們捍衛(wèi)“主觀戰(zhàn)斗精神”的一種努力。在抗戰(zhàn)后期國統(tǒng)區(qū)左翼陣營面臨強力整合的時刻,胡風派借助羅曼·羅蘭表現(xiàn)出來的抗拒姿態(tài),無疑加深了左翼陣營的分化,并最終招致了1948年的“香港批判”。
借助對羅曼·羅蘭的解釋,胡風派捍衛(wèi)了以“主觀戰(zhàn)斗精神”為核心的文藝觀念,而那些試圖遠離這一觀念的人同樣將目光投向了羅曼·羅蘭,邵荃麟便是其中之一。抗戰(zhàn)時期身處桂林的邵荃麟不僅一度與胡風交往密切,而且與之分享著近乎一致的文藝觀點:二者都把主觀公式主義和客觀主義視作文藝創(chuàng)作上的大患,并主張通過與生活的搏斗來實現(xiàn)主觀與客觀相融合的現(xiàn)實主義。與胡風“主觀戰(zhàn)斗精神”近乎一致的文藝觀,不僅使得邵荃麟高度評價了路翎的小說《饑餓的郭素娥》,也影響到他對羅曼·羅蘭的認識:“最近逝世的羅曼·羅蘭他曾經(jīng)接受過各種不同的思想的影響,最后,他終于走向一條革命的道路,他的偉大,也是由于他的精細的自我斗爭而造成的?!?這里的“精細的自我斗爭”便是對“主觀戰(zhàn)斗精神”的另一種表述。然而,這一觀念在抗戰(zhàn)后期邵荃麟轉赴重慶后便開始發(fā)生改變。1944年底,邵荃麟因湘桂大撤退奉命轉移到重慶,正逢《講話》向國統(tǒng)區(qū)傳播的重要時間點。通過向《講話》精神的靠攏,邵荃麟開始遠離胡風的文藝觀念,這一變化也同樣體現(xiàn)在他對羅曼·羅蘭的評價上。1945年5月,邵荃麟在《文藝雜志》新1卷第1期上發(fā)表了《伸向黑土深處》一文。正是借助于羅曼·羅蘭“左轉”時期與人民群眾相結合的“黑土”論述,邵荃麟闡發(fā)了自己文藝思想上的新進境:
深入黑土,首先就要求有深入黑土的精神。這就是說,要求有嚴肅和認真的戰(zhàn)斗態(tài)度,有面向人生的追求和搏斗的人格力量,有和人民共命運的艱苦的堅決意志,有向自己不斷的斗爭精神,而這一切只有把我們自己置身于實際的社會斗爭中間才能獲得。因此我們要求把這個問題從單純藝術形式的討論上推進到社會斗爭的意義上去,從庸俗的人道主義觀點上,提高到歷史創(chuàng)造的任務上去。自然,客觀環(huán)境是困難的,然而正因為困難,便更要求我們主觀戰(zhàn)斗力量的提高。羅曼·羅蘭一生永無歇止的搏斗便是我們最好的啟示,只有學習他那種戰(zhàn)斗的精神和意志,才能使我們真切地去領受他給與我們的這句警語的真實意義。?
雖然并沒有完全放棄“向自己不斷的斗爭”“主觀戰(zhàn)斗力量”“戰(zhàn)斗的精神和意志”等說法,但“置身于實際的社會斗爭中間”已然被認為是獲得這種戰(zhàn)斗精神與搏斗意志的前提。就此而言,羅曼·羅蘭的啟示雖然在于其“一生永無歇止的搏斗”,但這種搏斗卻必須在“伸向黑土深處”的實踐中進行,這一認識的背后,體現(xiàn)的正是來自《講話》的影響;反過來,與人民群眾脫節(jié)則被認為是國統(tǒng)區(qū)左翼文藝的重大缺陷:“好幾年以前,我們已經(jīng)提出‘到農(nóng)村去,到民間去’的口號了,但是除了在某些地區(qū)——人民力量已經(jīng)先我而起的地方,我們的文藝確已和人民相互結合起來以外,在我們大后方卻依舊是怎樣可怕的貧乏和荒蕪。自然客觀的困難是個重要原因,但是我們主觀上對這問題的認識顯然還有若干不夠的地方,尤其是缺乏那種深入群眾去追求的精神。所謂文藝大眾化,我以為并不僅僅是單純的普及運動或通俗運動,也不僅僅是作品的形式或作家的生活方式的問題。更主要的,它應該是一種人民的與非人民的思想斗爭,一種社會革命的實踐。到農(nóng)村中去也好,到民間去也好,如果不是把它看作這種戰(zhàn)斗的實踐,不是把它和社會斗爭緊密聯(lián)系起來,則所謂民眾藝術的‘理論’將始終停留在一些瑣碎的形式問題討論上,而所謂‘實踐’,也不過是堂·吉訶德式的農(nóng)村觀光罷了?!?在邵荃麟看來,戰(zhàn)斗不能停留于精神領域,而必須在社會斗爭的實踐領域展開,這已然標志著他與胡風理論拉開了距離。
1948年,邵荃麟與喬冠華、胡繩等左翼文人在香港發(fā)動“主觀論”批判,標志著其與胡風理論的徹底決裂,此時羅曼·羅蘭再次出現(xiàn)在了邵荃麟的筆下。同年9月,邵荃麟在《大眾文藝叢刊》上發(fā)表了《羅曼·羅蘭的〈搏斗〉——從個人主義到集體主義的道路》一文。據(jù)邵荃麟文中的交代,文章的緣起是他偶然買到羅曼·羅蘭晚期五卷本巨著《動人的靈魂》中的第四卷《搏斗》的英譯本,不過,更為深層的原因恐怕仍舊是1945年以來左翼陣營內(nèi)部圍繞羅曼·羅蘭及《約翰·克利斯朵夫》的分歧。為此,邵荃麟不得不借助闡釋羅曼·羅蘭晚期作品《搏斗》繼續(xù)論辯。正是出于辯論的需要,文章開篇便對20世紀40年代由《約翰·克利斯朵夫》引發(fā)的熱潮進行了分析:
近年來,羅曼·羅蘭的巨著《約翰·克利斯朵夫》在中國知識分子中間所產(chǎn)生的強烈影響,我想是超過任何其他西洋文學的。這情形是很自然的。在法西斯獨裁統(tǒng)治之下,蔣管區(qū)人民失去了一切精神與物質(zhì)自由;恐怖、屠殺、虛偽、欺詐,支配著一切。不甘墮落的知識分子,經(jīng)歷著難以忍耐的精神苦悶與物質(zhì)生活的壓迫,他們要求有一種足以沖破這沉濁氣氛的力量,一種強大的生命力。而《約翰·克利斯朵夫》恰恰是給予了這樣一種鼓舞的力量,一種大勇者的戰(zhàn)斗精神,自然它立刻為精神饑渴的知識分子所熱烈歡迎?!都s翰·克利斯朵夫》的中心思想,是在于指出生命的意義即是不歇止的戰(zhàn)斗;生命的力量是從這樣的戰(zhàn)斗中強大,真理也是通過這樣戰(zhàn)斗而取得。對于知識分子,這不見得是無益的,因為離開斗爭,我們將是一無所得。然而,這里卻不能不有一個更重要的條件,即這樣的戰(zhàn)斗,如果不是和廣大人民力量相結合,不是和社會實際斗爭相結合,不是從個人主義中間掙脫開來而投身于集體主義的戰(zhàn)斗,那末這戰(zhàn)斗的勝利還是無望的。而約翰·克利斯朵夫則恰恰是個人主義的戰(zhàn)斗者,并且是這樣一個戰(zhàn)斗的最高典型:他是初期和中期羅曼·羅蘭的英雄主義和人道主義思想的化身。?
在這一論述中,邵荃麟在肯定《約翰·克利斯朵夫》對于國統(tǒng)區(qū)知識分子的精神激勵作用的同時,更側重指出其局限所在,即克利斯朵夫所化身的戰(zhàn)斗精神雖然可貴,但仍然深陷于個人主義的盲目性,不僅未能與廣大的人民力量結合,也沒有與社會的實際斗爭結合,因此注定沒有希望。由此,邵荃麟再次強調(diào)了羅曼·羅蘭“左轉”道路的啟示意義:唯有通過與人民群眾相結合,與社會實際斗爭相結合,才能實現(xiàn)對個人主義的揚棄,而這也被認為是《搏斗》的主旨所在:“它明白地向我們指出兩點:實踐的行動,同勞動群眾的結合。脫離群眾,個人是無力的;沒有行動,真理是虛偽的。沒有抽象的生命力,只有社會的真實斗爭力量??死苟浞蛩鄲赖膯栴},安耐蒂、馬克、亞茜雅答復了。這答復是多么重要??!而他們能夠答復它,并不是由于他們的主觀精神的作用,而是由于斗爭實踐,由于與人民結合,由于他們的自我批判?!?事實上,這種對實踐的行動與同勞動群眾相結合的強調(diào),與其說來自羅曼·羅蘭本身,毋寧說更多來自《講話》精神的指導。如果說《伸向黑土深處》還只是借助于羅曼·羅蘭邁出了離開胡風理論的重要一步,那么此時的邵荃麟已然通過對《搏斗》的闡釋,明確地把批判矛頭指向了“主觀戰(zhàn)斗精神”,這其實也標志著他通過向《講話》靠攏獲得了在主觀論批判中的發(fā)言資格。
抗戰(zhàn)勝利前后左翼陣營主導下的羅曼·羅蘭紀念活動,雖然其初衷是配合反法西斯主義與民主化運動的現(xiàn)實斗爭,由此甚至導致了文化工作委員會被國民黨當局強制解散,然而,這些紀念活動的內(nèi)部卻并非鐵板一塊,而是包含了極為復雜的聲音:一方面,自“五四”時期以來形成的作為人道主義雙重面向的“反戰(zhàn)”與“崇力”得到了延續(xù),另一方面,左翼陣營的主流論述則通過對羅曼·羅蘭“左轉”道路的表彰以及對作為其前期思想代表的《約翰·克利斯朵夫》的批判,實現(xiàn)對人道主義話語的超越。在這樣的氛圍下,胡風派借助對羅曼·羅蘭的解釋來捍衛(wèi)“主觀戰(zhàn)斗精神”及對現(xiàn)實主義的獨特理解,傳達出與延安文藝方向極為不同的聲音。而曾經(jīng)一度與胡風理論相當接近的邵荃麟,則通過對羅曼·羅蘭的闡釋實現(xiàn)了向《講話》精神的靠攏,并由此完成了自身思想的改造。
就此而言,抗戰(zhàn)勝利前后左翼陣營主導下的羅曼·羅蘭紀念活動,不僅透露了“五四”以來隱藏在左翼知識分子思想發(fā)展歷程中的線索,也為當時左翼陣營內(nèi)部不同力量的交鋒與論辯提供了空間。在延安文藝界通過對《講話》的宣傳和推廣來對國統(tǒng)區(qū)左翼力量進行強力整合的關鍵時刻,羅曼·羅蘭既代表著整合的方向,也成為抵抗整合的大旗。正是這些圍繞羅曼·羅蘭的不同言說及彼此間的暗中較量,共同將紀念這位法國作家的活動打造為投射左翼文學整合與分化狀況的多重鏡像。作為左翼文學發(fā)展史上特殊時期的產(chǎn)物,這個多重鏡像雖然是短暫的,隨著當代文學“一體化”的漸趨完成,它注定將難以為繼。不過,從更長遠的視野來看,這些圍繞羅曼·羅蘭及其代表作《約翰·克利斯朵夫》的眾聲喧嘩卻從未消失,在社會主義時期處理個人與革命關系的問題上,它們?nèi)詫⒎磸统霈F(xiàn)。
① 宋學智、許鈞:《民國時期羅曼·羅蘭的中國行》,《外語與外語教學》2007年第8期。
② 參見戈寶權:《羅曼·羅蘭和中國》,《法國研究》1986年第4期;宋學智、許鈞:《民國時期羅曼·羅蘭的中國行》,《外語與外語教學》2007年第8期;編者:《羅曼·羅蘭逝世七十周年紀念專輯》,《郭沫若學刊》2015年第1期。
③ 羅曼·羅蘭:《若望-克利司朵夫向中國的弟兄們宣言》,敬隱漁譯,《小說月報》第17卷第1號,1926年1月。
④ 參見慶云:《永恒的紀念與景仰——羅曼·羅蘭紀念專輯簡介》,《郭沫若學刊》2015年第1期。
⑤ 《陜甘寧邊區(qū)文協(xié)電唁羅曼·羅蘭》,《解放日報》1945年1月30日。
⑥ 《編者的話》,《解放日報》1945年1月29日。
⑦⑧ 傅雷:《〈約翰·克利斯朵夫〉譯者獻辭》,《傅雷文集·文學卷》,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254頁,第254頁。
⑨ 傅雷:《〈約翰·克利斯朵夫〉第二卷譯者弁言》,《傅雷文集·文學卷》,第257頁。
⑩ 中澤臨川、生田長江:《羅曼·羅蘭的真勇主義》,魯迅譯,《莽原》第1卷第7、8期合刊,1926年4月。
? 敬隱漁:《羅曼羅朗》,《創(chuàng)造日匯刊》,上海書店1983年版,第118頁。
? 早在1920年,茅盾便已經(jīng)運用“新浪漫主義”來描述羅曼·羅蘭的文學風格。參見茅盾:《為新文學研究者進一解》,《茅盾全集》第1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42頁。
??? 李歐梵:《中國現(xiàn)代作家的浪漫一代》,王宏志譯,新星出版社2005年版,第292頁,第292—293頁,第290頁。
? 蕭軍:《大勇者的精神》,《抗戰(zhàn)文藝》第10卷第2、3期合刊,1945年5月。
? 郭沫若:《羅曼·羅蘭悼辭》,《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9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532頁。
? 轉引自戈寶權:《羅曼·羅蘭的生活與思想之路》,《文壇月報》第1卷第3期,1946年5月。
? 戈寶權:《羅曼·羅蘭的生活與思想之路》。
???? 茅盾:《永恒的紀念與景仰》,《茅盾全集》第3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527頁,第529頁,第529—530頁,第530頁。
? 參見聞家駟:《羅曼·羅蘭的思想、藝術和人格》,《世界文藝季刊》1945年第2期;楊晦:《羅曼·羅蘭的道路》,《時與文》1947年第6期。
? 胡風在《希望》第3期“編后記”中稱,《羅曼·羅蘭》原本預定作為該期別冊同時出版,但因為印刷以及其他關系不能印出,可見該書在1945年7月就已編輯完成(胡風:《〈希望〉編后記》,《胡風全集》第3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98頁)。
? 胡風:《編輯后語》,胡風編:《羅曼·羅蘭》,新新出版社1946年版,第70頁。
?? 胡風:《向羅曼·羅蘭致敬》,《胡風全集》第3卷,第243頁,第244頁。
?? 胡風:《羅曼·羅蘭斷片》,《羅曼·羅蘭》,第20—21頁,第11頁。
? 胡風:《致路翎(1942年10月10日)》,《胡風全集》第9卷,第208頁。
?? 冰菱(路翎):《認識羅曼·羅蘭》,《羅曼·羅蘭》,第3頁,第4頁。
? 舒蕪:《羅曼·羅蘭的“轉變”》,《羅曼·羅蘭》,第6—7頁。
? 邵荃麟:《怎樣做一個文藝工作者》,《邵荃麟全集》第2卷,武漢出版社2013年版,第48頁。
?? 邵荃麟:《伸向黑土深處》,《邵荃麟全集》第1卷,第81—82頁,第80—81頁。
?? 邵荃麟:《羅曼·羅蘭的〈搏斗〉——從個人主義到集體主義的道路》,《邵荃麟全集》第3卷,第133—134頁,第15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