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以科幻為名的電影中的兩個問題:時間倒流(宣傳片中稱之為“時空逆轉(zhuǎn)”)與因果律。其實這兩個問題可以合二為一。如休謨所言,時間次序是因果律的必要條件,時間倒流必然導致(現(xiàn)有的)因果律破缺。
在電影中,諾蘭有意無意地避開了相對論對于“時間”實質(zhì)的框定,他以熵增和熵減作為“時間箭頭”的標志,并且將時間與空間剝離一一在相對論的框架內(nèi),時間與空間是不可分割的。
讀者自然會提出疑問:既然是科幻,憑什么必須遵從相對論的設定?
在此筆者給出一句結(jié)論性的解釋(免去復雜的推演過程,這一招是跟諾蘭學的):相對論是在現(xiàn)有邏輯體系下做數(shù)理推演的必然結(jié)果。
深刻理解相對論的科學家們,如果以事后諸葛的眼光回看,會發(fā)現(xiàn)給出電磁波本質(zhì)的麥克斯韋和給出洛倫茨坐標變換的洛倫茨,距離發(fā)現(xiàn)相對論都只差一步。至于在愛因斯坦發(fā)表相對論論文前夕才做出來的邁克爾遜一莫雷實驗,只不過是相對論的一個注腳、一個必然結(jié)果。
一方面,愛因斯坦是根據(jù)既有的數(shù)理邏輯體系推出相對論、推翻牛頓的絕對時空觀;反過來看,只要既有的邏輯體系還正確,相對論的時空觀就牢不可破。在這個認識基礎上,我們可以進一步分析時間方向與因果律問題。
相對論的一個推演結(jié)果或者換句話說,是現(xiàn)有數(shù)理邏輯的一個推演結(jié)果是:如果信息的傳遞速度超過了真空中的光速,時間將被逆轉(zhuǎn),因果律將告破缺,相對論也就隨著既有的邏輯體系一起坍塌。
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這里實際上出現(xiàn)了一個悖論:邏輯的推演結(jié)果怎么可能讓邏輯自身崩塌?
2000年7月20日,美籍華裔科學家王力軍(音譯)在《自然》雜志上發(fā)表其團隊的一項研究:他們利用銫原子氣體的反常色散現(xiàn)象,成功制造出310倍于真空光速的激光脈沖群速度。實驗中,一束合成脈沖波穿越一個銫原子氣室,脈沖波峰在進入氣室之前62納秒就已離開氣室。
一時間,“狹義相對論受到挑戰(zhàn)”“因果律轟然倒塌”等聲音充斥于大眾媒體。但作為論文第一作者的王力軍給出了解釋:由于脈沖波中攜帶信息的“波頭”并未快于光速,實驗結(jié)果并不違背、更沒有挑戰(zhàn)相對論,也沒有讓因果律破缺;波峰在進入氣室之前就穿出氣室,其實可以看成是一種假象:先穿出氣室的波峰,是銫原子氣根據(jù)“波頭”中的信息,在氣室另一端“復制”出來的結(jié)果。
相對論誕生之后這一個多世紀,許多嚴肅的科學家試圖以各種實驗尋找相對論(主要是狹義相對論)的破綻,制造“超光速”現(xiàn)象的實驗是其中比較直接、比較容易被理解的一類;但迄今為止,所有這些科學實驗的最終結(jié)果都無一例外成了對相對論的有力驗證。
結(jié)合前述悖論,我們會發(fā)現(xiàn),在我們的邏輯體系中,依靠制造超光速來讓時間倒流,是不成立的。有沒有可能用其他方式實現(xiàn)時間倒流?數(shù)理邏輯推演會告訴我們:只要實現(xiàn)時間倒流,就必然出現(xiàn)類似超光速的各種效應,至少(既有的)因果律必定破缺。
諾蘭在電影中用了一扇門來解決時間倒流這個難題,并且并未顯著改變因果律一一影片中處在時間倒流中的主角和配角,思維方式和行為模式與處在正向時間箭頭中的他們并無明顯差別。這在我們的邏輯體系中是不可思議的:時間倒流必然導致因果倒置。當然,如果真的嚴格施行因果倒置,影片恐怕難以拍攝,“諾蘭邏輯”在這里還是更實用、更容易讓觀眾明白和接受。
在時間倒流的效應展示中,這部片子中出現(xiàn)了最顯著、最有悖于基本邏輯的一個槽點:同一空間中出現(xiàn)了兩到三個處于不同時間狀態(tài)中的自己(女主角看到了未來自己的跳海瞬間,男主角還與未來的自己相互救援)。這不僅將時間和空間剝離、陷入“祖孫悖論”困境,而且諾蘭還在無意間踏入了一個由時間倒流制造的邏輯黑洞。
所謂的“祖孫悖論”,是說如果時間能夠倒流,你就能夠回到過去殺掉你未成年的爺爺,這樣你就不會出現(xiàn),也就不存在你“回到過去”的場景。這是時間倒流導致因果律破缺而造成的無法調(diào)和的矛盾。
許多讀者都聽過這樣一個笑話:某考古學家斷言他剛發(fā)掘出的一具骸骨是曹操遺留的,結(jié)果核驗骨齡發(fā)現(xiàn)骸骨屬于未成年人,該“專家”說,這是幼年曹操的骸骨。顯然,如果諾蘭邏輯成立,“幼年曹操”的骸骨還真可以有。
所謂諾蘭“無意間踏入由時間倒流制造的邏輯黑洞”,說的是假如一個人真的從未來穿越回了過去,那么接下來他會陷入一個永遠的死循環(huán),會在“過去一未來”這一時間區(qū)段無數(shù)次穿梭;這里的時空是剝離的,在同一空間會有無數(shù)個他、無數(shù)個一樣的場景“同時”(相信你能理解這個引號的含義)出現(xiàn),而不是只有兩三個。這就如同你站在兩面對立的鏡子中間,兩面鏡子中都會出現(xiàn)無數(shù)個你。
關(guān)于這個邏輯黑洞的推演過程,筆者再“諾蘭”一回:你接受就好,想不通就回家想去。
毫無疑問,以上所有的推演,用的都是我們所在的正向時間中的邏輯一一當然要用這套邏輯,因為《信條》影片主體用的還是這套邏輯。
另一個需要提及的問題是,量子力學領域有一些現(xiàn)象貌似并不遵循嚴格的因果律,但主流科學界將其解讀為,它是在更復雜的層面上遵從因果律。
至于邏輯的本質(zhì),這屬于更深層次的哲學問題,本文不打算展開討論。
星際旅行、時間倒流之類的科幻元素常常給我們帶來美好的遐想;與之相比,嚴肅的科學則總是讓我們沮喪。另一些科幻題材,諸如邪惡科學家或者具有侵略性的外星生命之類、以及類似劉慈欣折騰出來的莫名其妙的“黑暗森林法則”,則會帶給觀眾無謂的擔憂甚至恐懼;與之相比,科學卻常常會告訴人們,對人類文明的威脅常常是來自我們自身,甚至來自我們一些不負責任的日常行為。落在地上的科學與飄在空中的科幻,許多時候確實不易相容。
筆者相信,作為電影科學顧問的基普·索恩一定很清楚《信條》中涉及的系列邏輯悖論、陷阱、黑洞,但對于一部科幻題材的影片,究竟要“科”多于“幻”,還是“幻”多于“科”,恐怕導演和科學顧問都會很費思量。畢竟,我們很難期望每一部科幻電影都能如同《地心引力》一樣,讓真實世界中已有的科學元素從頭貫穿到尾。
“時光一去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爆F(xiàn)實世界、乃至于嚴肅的科學世界中,劉家昌這首經(jīng)典老歌的開頭一句依然是至理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