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
“什么是經(jīng)濟學呢?”他站在臺上,戴眼鏡,灰西裝,聲音平靜,典型的中年學者。
臺下坐的是大學一年級的學生,而我,是置身在這二百人大教室里偷偷旁聽的一個。
從一開學我就昂奮起來,因為在課表上看見要開一門“社會科學概論”的課程,包括四位教授來開設(shè)“政治”“法律”“經(jīng)濟”“人類學”四個講座。想起可以重新做學生,去聽一門門對我而言嶄新的知識,那份喜悅真是掩不住、藏不嚴,一個人坐在研究室里都忍不住要輕輕地笑起來。
“經(jīng)濟學就是把‘有限的資源做‘最適當?shù)陌才?,以得到‘最好的效果。?/p>
臺下的學生沙沙地抄著筆記。
“經(jīng)濟學為什么發(fā)生呢?因為資源‘稀少,不單物質(zhì)‘稀少,時間也‘稀少——而‘稀少又是為什么?因為,相對于‘欲望,一切就顯得‘稀少了……”
原來是想在四門課里跳過經(jīng)濟學不聽的,因為覺得討論物質(zhì)的東西大概無甚可觀,沒想到一走進教室來竟聽到這一番解釋。
“你以為什么是經(jīng)濟學呢?一個學生要考試,時間不夠了,書該怎么念,這就叫經(jīng)濟學啊!”
我愣在那里反復想著他那句“ 為什么有經(jīng)濟學——因為稀少——為什么稀少——因為欲望”,麻顫驚動,如同山間頑崖愚壁偶聞大師說法,不免震動到石骨土髓咯咯作響的程度。原來整場生命也可作經(jīng)濟學來看,生命也是如此短小稀少?。《说牟恍覅s在于那顆永遠渴切不止的,有所索求、有所躍動、有所未足的心。
為什么是這樣的呢?為什么竟是這樣的呢?我癡坐著,任淚下如麻,不敢去動它,不敢讓身旁年輕的助教看到,不敢讓大一年輕的孩子看到。奇怪,為什么他們都不流淚呢?只因為年輕嗎?因年輕就看不出生命如果像戲,也只能像一場短短的獨幕劇嗎?
“朝如青絲暮成雪”,乍起乍落的一朝一暮間又何嘗真有少年與壯年之分?“急罰盞夜闌燈滅”,匆匆如赴一場喧嘩夜宴的人生,又豈有早到晚到、早走晚走的分別?然而他們不悲傷,他們在低頭記筆記。聽經(jīng)濟學聽到哭起來,這話如果是別人講給我聽的,我大概會大笑,笑人家的濫情,可是……
“ 所以,” 經(jīng)濟學教授又說話了,“有位文學家卡萊亞這樣形容:經(jīng)濟學是門‘ 憂郁的科學……”
我疑惑起來,這教授到底是因有心而前來說法的長者,還是以無心來渡脫的異人?至于滿堂的學生正襟危坐,是因歲月尚早,早如揭衣初涉水的淺溪,所以才凝然無動嗎?為什么五月山梔子的香馥里,獨獨旁聽經(jīng)濟學的我為這被一語道破的短促而多欲的一生而又驚又痛、淚如雨下呢?
(田曉麗摘自《歲月在,我在》,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劉昌海圖)